第94章 (1)
我們也許都無法成為偉大的人物,但我們随時都可以有着偉大的愛,只要你肯付出。
七十一、自 招
“我都說了,”看到鐵手和追命并肩而立,大将軍摩挲着光頭,發出一聲浩嘆,對他的副将毛猛說,“像他們這種狗腿子,是輕饒不得的。冷血一出現在危城,就該殺了他,但他手上有‘平亂塊’,一時不便公然下手,一拖至今,他還活得好好的。現在眼看又多一個,再看又多一個!趁着今晚只來了兩個,再不下手,那還真個對不起我淩家的列祖列宗了!難道還是待他們四個來齊了之後才下手嗎!”
毛猛威猛地答:“是,早該殺了!”
大将軍斜裏白了他一眼:“那你又還不去殺?”
毛猛一怔,半晌才想出了個較名正言順的理由:“沒大将軍的命令,我不敢動手。”
大将軍嘿聲笑道:“那現在鐵二爺崔三爺全都在這兒,我已點了頭,你不去把他們倆都一刀宰了?”
毛猛幹咳了一聲,嗫嚅道:“可是……他們兩個……我才……一個一一”
大将軍叱道:“胡扯!我沒叫你一上來就殺兩個,你大可一個一個的來殺啊!餘下的一個,我們都可以替你纏着,待你殺了一個再殺一個。怎麽樣?”
毛猛退了一步,吞下一口唾液,眼珠子一轉,大聲答道:“不行!我要留在這兒,保護大将軍您的安危!”
“啪!”
大将軍竟掴了他一個巴掌。
“世上就是有你這種人:明明不能,偏說能;因為不承認自己不能,所以一輩子都不能。”大将軍啧啧有聲地道,“我身邊就是因為有你這種人:明明是不敢,偏要逞勇;因為不敢面對自己的懦弱,所以一輩子都懦怯下去,卻找各種藉口來掩飾!”
他狠狠地一連串地問:“憑你,就殺得冷血追命鐵手任何一人?就憑你,就保護得了我淩某人?你要等我命令才下手吧?要有我下令才動手已是蠢才了,你不能揣測主子的意思還當什麽副将?現在就算我下了令,你能夠擔得起嗎?擔不起,卻來說大話,嘿,我門裏怎麽會有你這種人!”
毛猛給這一番話,斥得垂下了頭,赧慚倒不見,羞忿倒明顯。
“你看你,”大将軍氣得又在大力摩擦他那頂上光頭,“有人如此教誨還不知悔,更不知愧,難怪一輩子只當人副将軍!我三番四次要舉薦你,卻仍泥爛扶不上壁,擡都擡不上臺面來!”
毛猛唯唯諾諾。
垂手退下。
毛猛。
一個非常文質彬彬的年輕人,劍眉,星目,樣子神态,都有抑不住的傲慢與浮躁,但卻一點兒也不“猛”。
他的額上系了一條黑巾,黑巾上插着一根白羽。
他給大将軍喝退了。
他也沒什麽特別的反應。
甚至不感到沮喪。
——遭大将軍的斥喝,已是他生活中的常事。
大将軍見鐵手和追命并肩而立,完全是要放手一戰的樣子。
并肩是一種相依。
——只要有人與你同一陣線,你就并非全然孤獨的。
——你試過孤軍作戰嗎?
如果嘗過獨戰江湖的滋味,肯定更渴求能夠有個人的肩可以并一并、有人的背可以靠一靠。
寂寞固然難受,但畢竟只是一種心态。
至少表面上依然可以很熱鬧。
——尤其在你陷入絕境的時候,肯與你并肩作戰的,定必是你真正的朋友。
有人說:“要到死的那一天,才知道誰是朋友,誰才是敵人。”
這是錯的。
因為人都死了,死人既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敵人。
死了就是死了。
死了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就是為了不甘死了什麽都沒有了,人才相信有鬼有神。
才有那麽多而且大都是捏造出來的神話鬼話。
四周都是敵人。
但鐵手并不孤獨。
因為他有追命。
四面都是強敵。
追命卻不孤絕。
因為他有鐵手。
兩人并肩。
作戰。
一一你要有朋友,便首先得交朋友。
——你想朋友對你好,首先便得對朋友好。
友好的人一定會有好友。
不過,好人會有好友,但壞人一樣會有知交。
雖說道不同不相為謀,但這世上無論是黑道白道上道的不上道的,都會有他的同道中人。
在此時此際,淩落石大将軍的“同道中人”顯然很多。
而且人多勢衆。
高手如雲。
看到鐵手和迫命并肩而立的氣勢,大将軍長嘆了一聲,道:“可惜你們只有兩個人。”
他為敵人而惋惜。
追命笑道:“兩個人就夠了。不齊心的,一萬個人也沒用。”
大将軍同意。
他還相當感慨。
因為他感覺得出來:
敵人雖只有兩個,但那種并肩的雄風,跟自己那一夥人各懷異心是大不一樣的;他們雖只得兩人,但那種同一陣線的無畏,和自己手上那一幹人各懷鬼胎是很不同的。
他覺得自己對待朋友一向很好,卻不知道卻交不上像追命、鐵手這等生死相交的友情—
—像追命,曾追随過他,不也一樣懷有異志!
他感嘆地道:“你們還有一個機會。”
追命道:“你會開間和尚廟?”
大将軍板起臉孔:“我不認為這句話好笑。”
追命道:“我也沒意思要逗你笑,但一味嚴肅認真也不代表就有機會。”
大将軍道:“你們的機會就是:要是你們可以答允向我絕對效忠,我也可以考慮不殺你們,允許你們的投誠。”
他補充道:“這是因為我特別賞你們之材,才會有這樣仁慈的建議。唉,我這輩子,唯一的壞處就是:太愛材了!”
毛猛在旁附和道:“是啊,大将軍的确是太愛惜人材了!”
追命道:“謝了。”
大将軍怒問:“什麽意思?!”
追命道:“我見過你愛惜人材的方法了:曾誰雄、李閣下、唐大宗莫不是在您愛護下死的死、不死不活的不死不活。”
大将軍斷喝一聲道:“好,別說我不給機會你們,這可是你們自找的!”
鐵手微笑道:“本來就禍福無門,由人自招。這就是我們自招的。請将軍進招吧,我們舍命相陪就是了。要不,請高擡貴手,我們自下山去。”
毛猛嘿聲道:“來了落山矶,能說走就走,要落山就能落山的嗎?”
追命笑了。
猛灌一口酒。
按照道理,一個人在仰脖子喝東西之前,是什麽事都不能做的。
但追命卻突然動了。
他像風一般旋起。
大将軍看着他。
但沒有出手。
鐵手也看定着大将軍。
追命并沒有突圍。
他像風一般回到鐵手身邊。
臉上仍是那玩世不恭的神情。
手上卻多了一樣東西。
羽毛。
白色的羽毛。
七十二、怪 招
毛猛頭上已沒有了羽毛。
——失去了羽毛的他,同時也失去了面子。
卻有一張脹紅了的臉!
追命笑道:“有些話,還不是人人都說得的。”
毛猛怒極:“你……你……!”
他剛才只覺眼前一花,他以為追命要攻襲他,連忙出招護住自己身上各處要害,封死自身各路破綻,卻沒料追命只一伸手奪去自己頭上的羽毛,已翩然身退。
這使他栽上了一個大斤鬥。
——更令他震訝的是:大将軍、于一鞭、溫辣子、溫吐克、三十星霜、七十三路風煙、暴行族各好手,竟無一人前來助他。
大家都好像覺得事不關己。
所以也己不關心。
大将軍道:“好快的身法!”
追命又一口氣喝了幾口酒。
鐵手知道自己這個師弟已全面備戰。
——他的酒喝越多,鬥志越盛。
酒就像是火和錘子。
這時際,追命就像一柄燒紅的鐵。
三樣合一,他就會成為鋒利的劍。
大将軍又道:“可惜,你那一晃身之間,上、中、下脘,還是有四處破綻。不過,我并沒有出手,可知道是為什麽嗎?”
追命嬉笑道:“因為你懶。”
大将軍冷哼道:“是因為我要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追命道:“哎,終于等到最後的機會了。你常常說給人機會,其實都是替自己制造機會。我剛才的确是有三處要穴露出破綻來,但你看得出卻不等于能制得住我,我夠看得出你的要害來,但能不能打着,又是另一回事了。”
大将軍怒道:“你這叛徒,不知好歹,你已失去所有的機會了!”
追命道:“我是到你帳下卧底的,從來沒對你效忠過,所以不是背叛你。”
大将軍十指骈伸,撮如令牌,收于腋下,狠狠地道:“好,我先收拾你。”
鐵手上前一步,雙掌合攏,在胸前交肘而立,向追命道:“罵架你先開口,打架我先動手。”
追命笑道:“酒我已經喝了,火是我撩上來的,哪有這等便宜事。”
鐵手道:“你還是得聽我的。”
追命笑啐:“為什麽?”
鐵手道:“因為說什麽我都是你師兄。”
兩人大敵當前,仍争先動手,而且依然輕松對應。
大将軍看在眼裏,心中就狂烈地想:這種人材該是我的!這種人材應當為我效命!!這種人材我怎麽沒有?!
一一可惜的是,一旦人材加入成為他的奴才,他就不再當對方是一個有才的人,反而易忌對方之才,常找藉口加以壓制或消滅。
如此下來,好處也有:至少大将軍仍只有一個,地位絲毫沒有動搖;壞處也一樣存在:
他手上真正有本領而為他效死的人,卻并不多見!
大将軍道:“一起上吧,省得打不過時才又找藉口插上一手。
他哂然道:“反正所謂俠道正道就是這樣子,受人敬仰時故示正直,要争出頭時便無所不用其極。”
他的用意是激将。
鐵手嚴正地道:“你放心,我們就恪守武林規矩,單——”
話未說完,追命已截道:“單挑只鬥您的部屬。但你是名動天下威震八表的大将軍,咱們只是小鷹犬,一個打你一個,還真是看不起你哪!”
大将軍嘿了一聲。
(好家夥,竟不受我這一招!)
卻聽在旁的溫辣子忽道:“這規矩有些不合。”
溫吐克即随機而問:“卻是如何不合?”
溫辣子道:“凡是兩軍交戰、雙方交手,哪有一發動就是主帥先行出襲的!”
溫吐克道:“那該怎麽辦?”
溫辣子道:“當然是先鋒、副将先行出陣了。”
毛猛聽着,似是吃一驚,指着自己的鼻子張大了口:“我……
溫吐克知機:“要是副将不濟事呢?”
溫辣子道:“那咱們是來幹啥的?”
溫吐克道:“不是來助拳的嗎?”
溫辣子道:“助拳,不正是咱們的本份嗎?現在不上這一陣,替大将軍唱唱道、跑跑場、省省力,咱們就算白來這一趟了!”
溫吐克吐了吐舌頭:“這樣說來,似有道理。卻不知你先上還是我先上?”
溫辣子道:“在‘老字號’裏,輩份你大還是我大?”
溫吐克不敢怠慢:“自是你大我小。”
溫辣子悠然道:“這樣的話,你說呢?該你先上陣還是我?”
溫吐克居然道:“我比你小,該你保護我的。”
溫辣子卻說:“我比你大,應為你壓陣,留待後頭為你掠陣,應付高手。”
溫吐克還是說:“不行。做小的沒理由拔了頭籌,占長的便宜。”
溫辣子仍道:“怎可!老的應該禮讓小的。”
他們竟如此當衆“禮讓”了起來。
互相推卸,也各自推辭。
追命看了一陣,低聲問鐵手道:“這兩人使的是怪招。”
鐵手沉重地點了點頭:“這也是對怪同門:‘老字號’溫家的人都不可小觑。”
“你留存實力。我先打這兩陣。”
“不,既要留待實力,對付大将軍,就各打一場。”
“哪也可以,但我要鬥溫辣子。”
“為什麽要由你鬥他?他似乎要比溫吐克難纏。我聽說他的毒叫做‘傳染’,是用毒百門中至難防的一種極歹毒手法。”
“我擅長的是輕功,可以避重就輕。你的內功待會兒還要與大将軍的‘屏風四扇門’硬拼,你一定要穩住大将軍的攻勢,咱們今天才有生機。你若在溫辣子身上消耗太多真力,那才是誤了你我!再說,溫吐克的毒也不易鬥,聽說他善使‘瘟疫’,你得小心才是。”
忽聽大将軍揚聲問:“你們已商量定出結果了?要是投誠,我還可以考慮。”
追命一笑:“說實在的,東家的,跟你也算有些時日,你說的話我還真不敢信呢。一旦棄戰,也必為你所折殺,還不如力鬥至死,還落得個痛快!”
大将軍摩掌着光頭,笑盈盈地啧說:“嘿嘿,你未戰先言身亡,出言不吉,恐怕今晚都難逃一死了。聽我的話,降了吧。”
追命反而勸他:“大将軍,你想殺人不動兵刃,也省了吧,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
大将軍臉孔搐動了一下,兩只鬼火般的眼神盯着追命,好一會兒才道:“崔略商,如果你落在我手裏,必會死得很難堪。”
追命也沉重地點點頭:“我知道。所以我盡量不落在你手裏就是了。”
大将軍胸有成竹地道:“但你們決不是我的對手。”
追命也認真地道:“萬一我敗了,先求自戕就是了。”
大将軍瞳孔收縮,“要擒住你而不讓你自殺,這才是件不容易的事。”
追命忽道:“小心。”
他是對鐵手說的。
鐵手一惕:“什麽?”
追命疾道:“他這樣說着說着的時候,很可能會突如其來地作出攻擊。”
鐵手沉着地道:“我知道。我防着,當蛇要突噬的時候,我也正等待機會擊打在它的七寸上!”
大将軍忽道:“誠意。”
他這無緣無故、無頭無尾的一句,宛似一記怪招,讓人不知所措,難以接話。
七十三、過 招
大将軍又說:“誠意,是很重要的。”
這回是毛猛努力接話:“對。誠意至要緊,一個人心誠則靈……你們要大将軍饒而不殺,就得誠誠懇懇地向他老人家求情一一”
大将軍叱斷道:“溫氏高手,前來臂助,為的是咱們之間的長遠合作。可惜,近日來我這兒作探子、卧底、奸細的人,着實太多太多了,像這兒的崔兄弟就是一個。當然,也有許多給我殺了。但是,有時候也真是難分好壞,難辨忠奸的。”
然後他向鐵手與追命道:“溫辣子,以‘傳染神功’名震武林。溫吐克,以‘溫疫大法’稱絕一時。你們今天算是幸會了,我也大可趁此開開眼界。”
他這話一說,溫辣子和溫吐克也無法再你推我讓了。
溫辣子苦笑道:“吐老克,反正這一戰是兔不了了,誰上都是一樣。”
溫吐克見也不能再拖,就毅然道:“好,我先上。”
他大步行出。
只見他很高。
比高大的大将軍還要高出一個頭。
他的額角很寬,皮膚卻繃得很緊,咀已很大,笑的時候,隐約可見他的舌頭盤在那兒,仿佛還非常的長。
鐵手跨步而出。
臨出陣前,追命低聲在他耳際說了幾句:“這是個人物。”
“他能忍氣。”
“高手通常失于氣高,不能容物。他能佯作懼戰,自貶身價,使人小觑,造成疏失,如此沉着虛懷,這才是可怕之處。”
鐵手點頭,只說了兩個字:
“謝謝。”
雖說追命只是鐵手的師弟,但金玉良言,無分輩份尊卑,只要有道理的予以吸納,那就受用無窮了。
追命闖江湖,要比鐵手還多、還久、還長,所以閱歷遠比鐵手豐富。
鐵手很重視追命的話。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身經千戰的鐵手,還能活到現在,而且越活功力越高,越來越審慎沉穩。
鐵手行了出來,跟溫吐克打了一個照面。
他說:“我來這兒之前剛剛跟令兄讨教了一番。”
溫吐克冷冷地道:“我有很多個哥哥,你指哪一個?”
鐵手道:“溫吐馬。”
溫吐克馬上目光一長:“你從‘朝天山莊’出來的?”
鐵手道,“令兄的‘毒’,确有過人之能,令我大開眼界。”
溫吐克冷哼道:“你把他怎麽了?”
鐵手道:“以他的武功,我哪能将他怎樣?聽說吐馬哥的‘毒’字毒雖然難防,但吐克哥的‘瘟疫’更防不勝防,這可請手下留情了。”
這番話就算是敵人說的,無疑也十分動聽。
溫吐克笑了。
一笑,又讓人瞥見那盤在咀裏的好長的舌頭。
“好,你既然這樣說了,我們就文鬥吧。”
鐵手已在早些時候“見識”過“文鬥”:
——那是梁癫和蔡狂的大決戰,單是“文鬥”,已夠天昏地暗、地動山搖了。
鐵手微笑道:“也好,文鬥也許比較不傷和氣。”
溫吐克昂然道:“反正,決戰最重要的是結果,過程是不重要的。”
鐵手道:“世上一切事,都不一定有結果,結果也不一定是對的,而且今天的結果也不見得就是永遠的結果。我重視的是過程。只求有結果的人,往往沒有好結果。”
溫吐克嘿然道:“我們鬥的是武功,不是口。”
鐵手即肅然道:“卻不知是怎麽文鬥法?請指示。”
溫吐克笑了,舌尖真的在口裏打顫:“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鐵手道:“如果你當我是朋友,我也一定當你是朋友。”
溫吐克伸出了手,紅得鮮豔欲滴的舌尖已顫伸至上唇舐着:“是朋友總可以拉拉手、握握手吧?”
他雙手握向鐵手。
鐵手忽然明白了。
——這不是握手。
而是過招。
——這種過招比真的交手還歹毒狠辣!
這種情形,在不久之前,鐵手已曾經歷了一次。
——那是溫情對他的鼻子伸出了手指。
但那時溫情并沒有下毒。
(而今可不然了!)
——溫吐克可不是溫情!
但鐵手沒有閃開。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凡是該打的仗,就決不避戰。
鐵手反而伸出了手,迎向溫吐克。
——還帶着溫和的笑容。
兩人。
四手。
一握而分。
溫吐克吐出了一口氣,鐵手雙眉微微一蹩。
兩人臉上依然帶着笑容。
各自走回自己的陣容。
他們彼此已過了一招。
一一世上,有些招數甚至是不必動手的。
有些用心、用腦、用計謀用手段的交手,要比動手還狠、還絕、還可怕!
武林中人講打講殺,相形之下,比那些殺人兵不血刃、殺人于無形的機心陰謀,已經算是較光明正大、禍害不深的了。
七十四、出 招
兩人交手一招。
過了招。
鐵手沉着地走回追命身邊。
追命噤聲問:“怎樣了?”
鐵手也低聲答:“他要把毒傳入我手。”
“你是鐵手。”
“我反震了回去。”
“他着了毒?”
“不。他趁我反震之餘,在我臉上噴了一口氣。”
“毒氣?”
“是。”
“你中毒了?”
“我以‘鎖眉’之法,運聚內力,封鎖了他的毒氣。”
“所以他無功而退?”
“不是無功。我也感覺不大舒服,想吐。”
“嚴重嗎?”
“沒關系。總之不能嘔出來。這時候不能輸了氣勢。”
溫吐克回到陣中。
溫辣子馬上用“毒語傳音法”問:“怎樣了?”
“厲害。”
只這兩個字後,好半晌,溫吐克還說不出話來。
溫辣子沒有再問。
他只是說了幾個字:
“做得很好,傷不要緊,要保存實力。”
然後,他就站起來。
——因為到他了。
到他出招了。
(這時候,溫吐克的感覺卻甚為凄苦。
他覺得五髒全都彈到腦子裏去了,但腦髓卻似填塞滿于肺腑之間。
——那是好厲害的內力!
好可怕的內功!)
他本來還想挺着。
他強撐着。
站着。
——但只覺天不旋、地轉,地不暗、天昏。
這比“天昏地暗”、“天旋地轉”的感覺還要可怕上一些!
所以他忍不住坐了下來。
盤膝而坐。
運氣調息。
但雙目仍注視戰局:
溫辣子施施然而出。
他的雙手一直攏在袖裏。
他是有“六條眉毛”的人。
兩條真的是眉毛。
劍眉。
兩條當然是胡子。
濃胡。
還有兩條是鬓。
——他的鬓毛很長、很黑。
笑起來的時候,他就像是六條眉毛一起展動:是“六條”,不是“四條”更不是“兩條”。
——兩條眉毛,是誰都有;四條眉毛,武林中早已有了陸小鳳老前輩。六條眉毛,便是他自己,武林中黑道白道上條條漢子數不清,但暫時還沒有“八條眉毛”的漢子。
追命則喝酒,腳步踉跄,甚至已很有些兒醉态。
他望天。
天上有月。
皓月當空。
——他看月亮的時候仿似還比看敵人多!
他不但望月,還叫人看月亮。
——他叫的人還是他的敵人!
“你看,這月亮多美!”
“再美,也不過是月亮。”
溫辣子剔動着六條眉毛:“我不喜歡景,我喜歡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景太隔了,不像人,可以玩。我喜歡玩漂亮的和好玩的女人。”
“我就是喜歡它‘隔’。萬物有個距離,這才美。從她身上的一條毛孔去看那個女人,也不外如是:紅粉骷髅而已。”
“你很不實際。”
“什麽是實際?不妨一朝風月,何愁萬古常空。”
“說的好,枯木裏龍吟,骷髅裏眼睛。”
“請。”
“請什麽?動手?”
“不,喝酒。”
“喝酒?好!我喝!”
追命呵呵笑着,不知從那兒摸出一口酒杯,遞上給他,“我可不常請人喝酒。”
“承蒙看得起。有酒有月,總有歌吧?”
“好,我先且唱一首: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挂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溫辣子毫不猶豫,一口把杯中酒飲盡,喝完了酒,又馬上把手攏入袖中,只吟道:“你唱的有意思,我也來一首:
春花秋月夏子規,
冬雪沁人冷冽冽。
徐行踏斷流水聲,
縱觀寫出飛禽跡。”
追命撫掌大笑道:“很好很好。”
溫辣子亦拊掌笑道:“過瘾過瘾。”
“再來一杯。”
“你有酒麽?”
“有。”
“夠麽?”
“你要多少?”
“一壇。”
“一壇?!”
“至少一壇才夠喉,你有麽?”
“當然有。”
“在哪裏?”
“你當他有,照樣飲,那不是就有了!”
“哈哈……有意思,當它有就有,當它無便無——”
他們兩人對飲暢談,竟忘了交手的事一般,也渾似忘了身邊還有個大将軍。
大将軍忽低嘯了一聲。
嘯聲方啓,蛙鳴又此起彼落,聒噪人意。
追命飲盡一壺酒,低回地說:“木馬嘶風,泥牛吼月。”
溫辣子接吟下去,并舉杯邀月:“雲收萬岳,月上中峰。”
然後他喟然道:“我是身不由己。”
追命道:“我也情非得已。”
溫辣子道:“酒已喝過了,歌也唱過了,月更賞過了,該出招了吧?”
追命嘆道:“對酒當歌,看來當真是人生幾何!”
“不,”溫辣子擲杯肅然擲道,“對你而言,是人生三角,而不是幾何!”
“為什麽?”
“因為你聞名天下的‘追命腿法’!”溫辣子望定他的下盤,一字一句地道:“也就是獨門絕技:‘三角神腿’!今兒夜的一會,要比對酒當歌足可珍可惜!不在閣下‘三腳’下讨教過,可真虛了此行,在了此生哩!”
七十五、收 招
追命慘然一笑:“名,真的那麽重要嗎?”
“不要問我這些傻話!”溫辣子斥道,“這種蠢話,只有咬着金匙出生、未經挫敗、沒歷風雨、幸福愚駿的人才會問得出口來!你去沒遮沒蔽的風雨裏闖一闖看!你到多風多浪的江湖跑一趟,準不成你就悔恨當年說的瘋話和風涼話,凡是人都不會理睬!名、權、利、祿,是人就無一可免,得到的假扮天真,得不到的故作大方,說清高的話兒來自高身價,然才是真正的俗人!”
追命猛然一省,一臉敬意地稽首道:“承謝。”
這倒使溫辣子一愣。
“謝我什麽?”
“教訓得好。”追命誠态地道,“你肯教訓對方,而且又教訓得好,這已不能算是對敵,而是交友了。所以我謝謝你。要是對敵人,你才不會教人訓人——誰都知道,何必讓敵人反省錯誤、教訓促進?”
大将軍終于按捺不住了。
他在喉頭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
——盡管低沉,連鐵手聽來也腦裏“轟”的一響。
“你們到底是在交心,還是在交手?”
溫辣于向追命一笑六揚“眉”地道:“看來,我們今天的處境也很微妙,十分三角。”
追命眯着眼,不知在品嘗酒味,還是對方的話味:“哦?”
“可不是嗎?”溫辣子道,“明明是你們四大名捕和大将軍勢力的争鬥,卻因為我們想跟淩大将軍合作,而致老字號溫家要跟四大名捕的鐵手追命決戰。這不是三角之争是啥?”
追命笑道:“人生總是這樣。哲理上,我們總希望是圓融的,但事實上,多成了三角:
要嘛好,要嘛就壞,不然就得不好不壞;或是忠,或者奸,否則便得不忠不奸。總有一樣。”
溫辣子雙手漸漸、慢慢、徐徐、緩緩地自袖裏抽了出來,道:“且不管圓的方的三角的,咱們今天都免不了動這一場手。”
追命注目。
為之側目。
他看到了對手的手。
一雙十指、掌沿、手背、臂肘都嵌滿了刀/鋸/叉/刺/針/劍的手。
——一個人當然不會天生是這麽一對手。
這想必是在手伸入袖裏之時裝置的。
這雙手無疑完全鋒利,無一處沒有殺傷力。
鐵手乍見,只巴不得出手的是自己。
他是鐵手。
他渴望遇上這樣一對絕對是武器而不是手的手。
——這樣一位高手!
他忽然明白了追命堅持讓他戰溫吐克、而自己鬥溫辣子的原因!
——那是“下驷鬥上驷”之法。
春秋戰國時代,孫膑與龐涓同在鬼谷子門下受業。龐涓一旦得志,知道只有孫膑能制得住自己,所以設下陷餅,布下冤獄,把孫膑下在牢裏,斬斷雙腿。後孫膑裝瘋,才能得免不死,後投靠于齊國大将軍田忌。是以孫子膑足,而後兵法。當時,公子哥兒也嗜賽馬,田忌手上雖有名馬,但幾乎每賽必遭敗北。孫膑便授計,致令從三戰三敗改為二勝一敗,反敗得勝。
——那便是把自己的“下驷”(劣馬)鬥人的“上驷”(良駒),如此先輸了一陣,讓別人志得意滿之時,以自己的“上驷”鬥人家的“中驷”,必取勝,這時,對方只剩下了“下驷”,鬥自己的“中驷”,只有敗北一途了。
追命當然不是“下驷”——但他卻要鐵手鬥溫吐克,較能輕易取勝,如此才能留得實力,決戰淩落石!
這是追命的苦心。
也是他的用意。
一—一個高手的苦心和用意,也要同樣的高手才能體會感受。否則,你為他犧牲,他還以為你活該;你予以勸告教誨,他以為你折辱他;你給他鼓勵和安慰,他以為你婆媽,那就白費浪費也誤人誤己了。
仍盤膝坐而調息的溫吐克很振奮。
一一他也許久未見“辣子叔”出手了!
溫辣子在“老字號”溫家,地位僅次于四脈首腦,即制毒的“小字號”首腦溫心老契、藏毒的“大字號”溫亮玉、施毒的“死字號”溫絲卷、解毒的“活字號”溫暖三。溫辣子是“死字號”的副首腦,地位就跟“三缸公子”溫約紅是“活字號”的副首腦一樣。
他自下而上,看見兩人的交手:
追命的腳法很快。
也很怪。
他一面施展輕功,一面出腳。腳踢肩。
左肩。
再踢肋。
右肋。
然後踢頭。
額。
之後他就一連串出擊。
踢(右)太陽穴。
踹(左)膺窗穴。
蹴(中)期門穴。
總之,是一左、一右、一中,或一前一後一正面,亦或是一上、一下、一正中。
——都是三腳。
出擊的角度也是“三角型”。
溫辣子則沒有主動出襲。
他等。
他只攻擊追命的攻擊。
也就是說,追命的腳踢到那裏,他的手就在那兒等着他。
他的手的利器。
——說來奇怪,他仿佛只求剪/刺/劃/捺/掀破追命皮膚上肌膚一點點傷口,他甚至要捱上一腳都心甘情願似的!
他只求傷敵。
——哪怕只是微傷。
他甚至不惜先行負傷。
——這是為什麽呢?
鐵手是這樣疑惑着。
——追命卻也似很怕給溫辣子割破劃傷似的,只要一旦發現溫辣子的手在哪個部位上,他立即便收足、收招、遠遠避開。
這樣掃下去,他竟變得收招多發招了。
溫吐克當然不是這樣想。
他也當然明白內裏的原因:
因為追命不能傷。
——只要皮膚/肌肉/任何微細血管給劃破了一點點——哪怕只一丁點兒一一只要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