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1)
世上的大道理其實都是最淺顯易懂的,只是沒有多少人真的去實行而已。
四十三、麥丹拿與鐘森明
“人生自古誰無死”。
——那是一家棺材店的名字。
前面有一家米鋪,店門豎着五個大字的布簾:
“一碗飽兩晚”。
後頭也有一家布店,挂了塊橫匾,橫匾上書:
“衣錦耀祖賢”。
屋後還有一片綠油油、黃嫩嫩的菜田。
看來,就在這越色鎮的三家店鋪裏,已包含了“衣、食、住、行”四件“人生大事”
了。
趙好的身慢了下來。
然後他發出一聲極其古怪的尖嘯:
那就像是一頭鱷魚,突然發出夜枭般的叫鳴。
只聽他尖聲道:“我來了,你們還不滾出來。”
語音甫落,棺材店門打開,真的就有兩個人“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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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着一口棺材“滾”過來。
這兩個人,都圓。
兩人都臉圓,眼圓,鼻圓,腮圓,腹圓,臀圓,怪可愛的。
只不過,一個長得高大。
高大而圓。
另一人長得矮小。
矮小而圓。兩人的圓滾滾、胖嘟嘟,都沒有影響他們身手的精悍敏捷。
而且可笑。可笑和好玩有時最易使人失卻防範——一個人能令對方疏于防患,就已經是占了上風,贏了一半。
這兩人一見趙好,都跪了下來,一個叫“好公子!”一個叫:“好爺爺!”
趙好只陰森森地問了一句:“人呢?”
那高大滾圓的漢子慌忙道:“小相公在,我們一直護着,這壽木店裏頭有他們的卧底,但都給我趕走了。我們一直苦守這兒,就等您來。”
矮小圓滾的漢子剛說:“您走了,那米鋪和布店的人都來攻打這兒,幸我守得住,好險啊!您要再不來為我們主持大局,恐怕就守不住了,那時候,我們寧可一死以報爺您了!”
兩人一面誠惶誠恐地說着好聽的話,一面手忙腳亂地打開棺蓋:
棺材裏有人。
赫然竟是“小相公”:
李鏡花!
鳳姑、餘國情及宋國旗都站住了。
而且在土丘後伏了下來。
他們在斜坡之上,所以可以居高臨下看到坡下店前棺椁裏的人。
但若要趕過去,恐怕已來不及了。
如果這樣趕過去,反而容易迫使趙好對仍在昏迷中的李鏡花下手,鳳姑顯然不欲李國花怪責她一輩子。
——一個人可以威懾伏部下。
——也可以仁德感化部屬。
但就算有威有德,至少不能犯一樣大錯:就是不可奪手下心目中認為最珍貴的事物。
鳳姑自然是明了這點。
她望向鐵手。
她的武功不及于此——卻不知鐵手情形如何?
這時,卻聽宋國旗低聲道:“那高大的胖子是:‘行屍尊者’麥丹拿。”
餘國情悄聲接道:“矮胖子是‘走肉頭陀’鐘森明。”
宋國旗道:“他們都是唐仇的手下,號稱兩大忠仆。”
餘國情道。“麥丹拿的‘行屍拳法’利害在每格殺一人,他的拳勁就增加一分;鐘森明的‘走肉掌法’犀利在每跟人交手,都能把對手的武功絕招偷龍轉鳳,化為己用。”
鳳姑心下明了:
這兩位部屬的對話,是要說給自己聽的。
——真正好的部屬,不會明目張膽地在人前“教導”首領、主子,反而會藉機暗示出真實的情況和有利的資料,以俾領袖、主人自行判斷。
所以她微哼道:“聽來,這兩人相當機靈,不像是‘行P’、‘走肉’嘛。”
鐵手道:“他們卻很喜歡別人這樣叫他們哩。”
鳳姑問:“為什麽?”
鐵手道:“他們既是行屍、走肉,他們的主子就不會對他們有戒心,敵人也不會對他們提防了。”
他是個捕頭,對江湖上好些人物的資料自然都了如指掌。
鳳姑道:“看來,一個真正聰明絕頂的人,是斷斷不會讓人知道他聰明智慧,反而希望人以為他是個笨蛋。四大兇徒裏,燕趙各有男女死士卅一人,卻不知趙好和屠晚又有什麽?”
宋國旗道:“屠晚沒有助手。他是殺手,要獨行獨斷,孓身一人,接近他的人都得:
死。”
餘國情補充道:“所以屠晚沒有手下,但有的是提供他殺人資料的人。”
宋國旗又道:“趙好沒有幫手。因為他善妒易嫉,容不下人。他喜怒無常,嗜好殺人,朋友都給他殺光了。”
餘國情也補充:“是以趙好也沒有部下,但他也是人,人有時也需要人幫手,有時候,他會利用唐仇和燕趙的部屬來充作助手。”
鳳姑點點頭道:“可是燕趙和唐仇未必會高興。”
這種心理她最是能了解。
因為她也是個領袖。
她最能夠領會作為領導人心中所思。
——部下只可以對自己效忠。
——當這種效忠有雙重或不止對他一人時,心裏就絕對不會好受。
所以人想獲取更大的權力。
權力可以促使別人只對他一人盡忠。
絕大的權力能換取絕對的效忠。
但權力令人腐化。
越大的權力越易令人越加徹底地腐化。
到頭來,大家所效忠的,只是“權力”——一樣虛幻的事物:但沒有了它又不可自由自在的東西。
就這麽幾句話間,鳳姑在這浮光掠影裏忽然領悟了一些她一直未曾細思過的道理:
她為什麽要忒忒營營追逐一些本來就可以沒有、得到了也只是虛幻的事情呢?
追求權力,永無厭足。
得到權力,等于擁抱腐化。
幸福不是權力。
幸福是一顆享有快樂的心靈。
要幸福必須先要尋求快樂。
——然而幸福在哪裏?
——快樂在那兒?
是一直在自己眼下、身邊?而一直讓自己忽略、漠視?得到的不知珍惜,失去了才知遺恨。這時候的鳳姑,忽然何其強烈地想念着長孫光明,她也立意要為她的部屬李國花,出手挽救看來正任人魚肉的李鏡花。
——為什麽她不和一直愛慕自己的長孫光明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的在一起?為什麽自己要常常和他罵架?為什麽自己要把他奉送給那姹女唐仇?為什麽自己不多費一些些時候來關心他?
因為這一點的懊悔和柔情,連帶對李國花的女友李鏡花,也有感情起來了:
——國花一直只知道服侍自己,為自己水裏來火裏去,鏡花這小姑娘一定很不高興了吧?
——剛才唐仇出現,自己就禁不住要恨光明哥,可是她這樣霸占了大相公全部的心力與時間,小相公又怎能不恨她?
哎。
她決心要救她。
——不為什麽,只為對這一刻的情懷作交待。
情懷,是人最可貴的情感之一。
只要情懷不老,人,就可以不老。
年紀不是年老最難拒抗的因素。
連健康也不是。
——一個人要是失去了情懷,那就,真的是,老,了。
鳳姑有點想不通她從前為何沒想通這道理。
其實世間的大道理多是淺顯易懂的,只是沒有多少人去實行而已。
四十四、菜
鐵手後來沒有多說話。
他在觀察場中。
他在默運玄功。
——他準備只要趙好向李鏡花一動手,他就立刻發出他那越遠越能發揮莫大威力的掌功。
那只是“劈空掌”。
真正的“劈空掌”。
——劈空掌幾乎武林中人人都會,只是鐵手真正下過苦功,把平凡無奇的劈空掌練得:
“相隔愈遠,功力愈強!”
所以一個人不在乎有沒有練得奇功,有沒有習得絕技,而是在有沒有真正下過苦功。—
—這一如酒,味道不在奇與否,而在于醇。
不過,鐵手眼下所見的,卻是:
奇。
奇事。
趙好摸出了“大快人參”。
“大快人參”真的很大塊。
形狀就像一塊地瓜,大約有小孩的頭那麽大,略為狹長,頂上開了六張葉子,三朵大花,都是慘青慘青的顏色。
趙好的臉色很灰。
唇卻很紅。
這下給“大快人參”對着夕照一映,整個人都變綠了。
慘綠慘綠的顏色。
——敢情這塊“人參”還是會發光的!
這一映照下,也使鐵手和鳳姑同時省悟了一事:
太陽快下山了。
他們不知不覺已鬥了一天一夜了。
晚上,又快來臨了。
——今晚可有月兒否?
本有。
但天色很壞。
遠處烏雲與暮雲齊翻湧,然後四合。
故此夕照特別燦爛。
像紀念一場凋謝。
趙好在如此暮照之下,又做了一件奇事:至少是令人出奇——想不到他會做——的事。
他撷下其中一張參花。
塞入嘴裏。
咀嚼。
鳳姑身形一動。
她想要阻止。
鐵手卻把她按住。
他已發覺有點異樣。
果然,趙好先小心翼翼地把人參放到李鏡花的唇上鼻下,然後他用嚼碎了的參葉敷在她的右頸側。
鐵手這時也發現了:
李鏡花雪玉一樣的右頸,有三個小孔,一字斜排,由上而下。
洞的顏色呈藍。
一種淬毒于兵刃鋒口上的蓋。
李鏡花正合着眼。
她不是睡着。
而是暈過去了。
——如果不是仍微微起伏的胸脯,真令人錯以為她已經死去了。
幸好不是。
鐵手這才松了一口氣,随即體悟:
趙好不是在害小相公。
——相反的,是用極之珍貴的“大快人參”為李鏡花療傷。
鳳姑也看清楚了。
他們現在都伏在斜坡的土墩後。
貼得很近。
所以鐵手可以及時制止鳳姑的行動。
鳳姑似也慶幸自己剛才并沒有貿然行動。
因而她覺得有必要向鐵手解釋:
“這‘大快人參’,參花可治奇毒,增長功力,而參葉可去一切惡疾,參須則可敷外創,人參則幾可起死回生、盡療傷毒絕症,亟見功效。”
鐵手颔首道:“那麽說,趙好是要為小相公祛毒了。”
鳳姑努着紅唇道:“奇怪,趙好的心天下聞名,比唐仇還狠,只不夠唐仇毒,今兒怎麽這般好心起來?”
鐵手沒有回答。
只一笑。
他看着趙好。
他的手勢。
他的動作。
——由于他是那麽關注,連幾绺發絲垂了下來,他都無暇用手去撩撥,反而是李鏡花的秀額上粘了幾條發絲,他還輕柔地用手指抹開,讓它們回到發窩裏。
他還沒看到趙好的臉。
沒看到他的眼。
更沒有看到的神情。
相距實在太遠。
但這已夠了。
已夠讓人感覺出來了。
鳳姑也明白了。
他明白了為什麽。
——那也是為了情懷。
——而且是人類所有情懷裏最來得無由的一種。
最美的一種。
這時候的李鏡花,徐徐睜開了眼睛。
她好像還沒弄清楚一切。
她的容貌很秀氣。
甚至秀氣得有點兒單薄。
不過,蒼白的她,這時候因為無力而更美。
她睜開眼,就看到趙好。
她微微笑了一笑。
然後看到夕陽。
夕陽真好。
之後她的眼神就遺落在夕陽照落的菜田裏,仿佛她的視線就遠落在那兒了,一直收不回來。
“真……美……”她柔弱地說。這是她蘇醒後的第一句話。
趙好忽然站了起來。
毫不猶豫地就走向菜田。
菜色翠綠欲滴。
菜花黃得清亮,像一顆顆露珠裏的夕照。
趙好跨步人菜田。
俯身。
他不是拔菜。
而是采花。
采了一手菜花。
然後回來。
這時候大家都看清楚他的眼神了。
那在夕照中的眼神。
就像夕暮一樣的深情和不舍,挂在遠山山腰不去,那眼神。
——連風拂到他身上,也成了多情的風。
這一下,鐵手和鳳姑更明了了。
甚至生起了感動。
趙好向李鏡花走去。
他要把手上的花送給李鏡花。
——盡管那只是菜花。
突然,人影一閃,一人飛掠而下,一手已抓住李鏡花鼻際的“大快人參”!
這一下,連鐵手和鳳姑也沒料到有此一變,趙好亦猝不及防。
鳳姑低呼了一聲:
“唐仇!”
四十五、越來越深情的你
鐵手和鳳姑距離太遠,要搶救已然不及。
趙好的人在這一剎那間變了。
完全變了。
他狂嘯。
那嘯聲令麥丹拿拼命捂住耳朵,鐘森明捂住了心急退。
也令李鏡花雙眼突然睜大,秀眉一蹙,咀角滲出血來。
可是他恍然未覺。
他一拳打向唐仇。
拳擊向唐仇背後。
拳未打中,唐仇背後的衣服突然皺了。
唐仇的幾絡後發亦立即白了。
鐵手皺了皺眉。
——那是“老拳”!
更可怕的是:在那一聲尖嘯裏,趙好跟他對抗時的內傷,似已複原了七七八八,這使得以內息雄長幾近天下第一的鐵手而言,也大為吃驚訝異。
——趙好內力之銳之烈,還超乎他的估計!
他怕李鏡花遇危。
——不管落在唐仇或是趙好手裏,一個是要置她死命的人,一個是情緒極不穩定的人,都不安全。
這次卻是鳳姑扯他伏下。
“讓他們鬼打鬼去。”鳳姑低聲道,“我們再去收拾殘局。”的确,唐仇和趙好,都是強敵,也都是惡人。——對付惡的方法,最好是讓他們自己去打個你死我活。
唐仇如果攫走“大快人參”,她得要付出代價:
那就是捱趙好一拳。
可是趙好的拳頭是捱不得、吃不下的。
這點唐仇可比誰都清楚。
——他們畢竟是同一個師門:“我是老子”張老師的弟子。
所以唐仇立即放棄大快人參。
趙好一拳擊空。
唐仇已一轉身,掠到了李鏡花頭上。
她的右手五指,已箍住了李鏡花的頸。
然後她沒有再動。
至少手足都沒再動。
她不想讓趙好誤會她已經對李鏡花下毒手了——一旦趙好這樣誤解了,那一切都艱辛多了。
她動的只是臉容。
她笑。
笑表示友善。
她沖着趙好展開一個亮麗的笑容。
這時,鐘森明和麥丹拿也看清楚了來人,一齊跪地呼道:
“唐姑姑!”
這時,趙好和唐仇兩人的動作,都遽然靜止。
唐仇的手就在李鏡花頸側。
趙好的手已抓住大快人參。
兩人的手只差一只手掌的距離。
但誰也沒有再動。
誰也不敢再動。
——他們彼此之間,都很清楚對方的戰力、出手和性情。
如果不是真的出手,他們都不希望讓對方誤會自己會出手。
唐仇先說話了。
她笑容可可。
笑意晏晏。
她是先向她的部下說話的:
“你們有了趙爺趙公子,還認得我這個唐姑姑麽?”
麥丹拿惶恐地道:“唐大姊哪兒的話,我們天天在等唐姑姑你過來主持大局,昨晚你把這小相公交了給我,我們死死盯着,不敢有失,布店的和尚還有米鋪的老板加上那客棧的掌櫃向我們發動攻擊,我們都死守苦候哩!”
鐘森明更抹汗地道:“我們以為趙公子跟姑姑你同在一起的,所以才——要不是……我們哪敢——”
他有很多話都不便說。
不敢說。
他知道主子的性情。
但他也不想得罪趙好。
唐仇冷笑。
她冷笑的時候更清麗,像冰,美将起來時也使人眼裏一凜,心中一寒。
她笑着向趙好道:“你倒是越來越深情了。越來越深情的你,是否還記得我是你師妹?
可否好好想一想,為這女娃子,是否值得?”
趙好滿臉胡碴子。
他的樣子其實很俊俏。
但很沉郁。
他的須腳仿佛會說話。
它吐露出來的是兩個字一個形象:
潦倒。
——在一些人身上,潦倒有時候也是一種美。由于潦倒來自對自己的徹底放棄,所以所表現出來的落拓感往往使有母性的人覺得這孩子需要依憑。
因而動心。
唐仇現在的樣子,就是動心的樣子。
女人在動心的時候,看人的眼神會說話。
說很多話。
還有千種風情,都在一個巧目流盼中盡吐。
趙好卻很冷。
很沉。
很凝靜。
他不是沉靜,而是凝靜——一種豹子出襲前蓄勢待發的沉凝。
——靜止,是為了更暴烈的行動。
他說:“放了她。”
唐仇的眼裏會笑。
妒笑。
“為什麽?”
趙好不答。
他只重複了一句:“放了她。”
同時,抓住“大快人參”的手背,已跟他頰上的青筋同時贲起。
唐仇美目一轉。
她在這一流目間看了趙好的神情、他的手筋、大快人參、那副棺椁還有李鏡花。
然後她說:“你一定要救她?”
趙好點頭。
唐仇的冷诮就像一匹美麗的妒獸:“就為了她,值得嗎?女人裏就沒有比她更好的嗎?”
趙好的語音是壓抑的。
不但抑制着憤怒,還抑制着瘋狂,這在他的聲調裏是完全可以聽得出來的。
“你用‘三毛’傷了她?”
“是。”
唐仇直認不諱,且理所當然。
“江湖人稱:‘一毛害人,二毛傷人,三毛殺人’,你三毛齊用,那是要她必死。”
“我是要她必死。我把她在‘久久飯店’擒下,交到‘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材店’來,為的是把鐵手等人引來,使他來不及上七分半樓管我們對付‘青花會’那檔子事。我不要鐵手、哈佛這些人真的救了這小妞。”
“可是我要救她。”
“你可以跟我拿解藥。”
“我是向不求人的。”
唐仇昵聲道:“以你我的交情,又何必用到‘求’字,只要你要,我都給你。”
趙好的語音像冰火一樣,不像是說出來的,而似燒着凝結而成的:“以你我的交情,我也清楚你的為人:我對你若有所求,便定會受你要脅。”
唐仇莞爾:“你又何必這樣說。用‘大快人參’去救她,太也可惜。”
趙好冷冷地道:“你現在就是要脅。”
“給我。”唐仇用另一只空着的素手指了指趙好的掌中人參,“我放了她。”
“你先放了她,”趙好眼白多、眼黑少,可是很好看,甚至有點媚,“我給你人參。”
唐仇笑了。
笑得美美的。
她搖頭:“你不是信用不好,而是情緒不大穩定,答應過的事,時常忘了,別人不曉得,咱們是同一師門的人,總是清楚不過。還是你先把人參給我吧。”
他也搖首:“你也不是不守信諾,只是心腸太毒,你只愛看人死,不愛見人活。別人你瞞得過;我是你師兄,你诳不了我。你先放了李姑娘。”
唐仇話鋒一轉:“你要得到這小妮子,太容易了,何必這樣苦心,我一撮藥粉就可以使你稱心如意。”
趙好臉容一肅:“我追求她,完全以平常心,用平常人的身份,她一直不知道我是趙好,也不知道我會武功。我喜歡她,我要用我自己——而不是我身外的威名、身上的武功、身邊的力量來得到她。”
唐仇嘿笑道:“感動感動,無怪乎你不惜奪大快人參來救她。”
趙好忽然瞥見李鏡花眼睛裏有淚光。
淚花閃爍。
他錯以為唐仇使她感到辛苦。
他臉色陡白,叱:“放了她!”
唐仇突然驚人地美了起來:“人死了,就不能活了,你毀掉的不過是一株人參,但我殺掉的是你心愛的人。”
趙好卻說:“你殺掉的,不過是一個人,但我毀掉的事物,這一輩子你都不能再尋得。”
兩人說話都狠。
都毒。
也都讓人驚心動魄。1
不知是因為兩人太了解對方的毒和狠,還是太提防對手的行為武功,所以當趙好臉色煞白時,唐仇已準備動手;而當唐仇突然驚人地美了起來時,趙好也相當驚心地警惕了起來。
他們互相那麽專注地提防着,以致上空回翔不已的一只鳥,他們都不曾留意。
因為暮色已四合。
山中黃昏近。
山裏夜色迷。
眼前漸黑。
四十六、愈來愈無情的她
唐仇正說道:“我不相信你會這樣做。大快人參,對你也一樣重要,我放了她,不見得你就會給了我——”忽聞一聲微弱的低嗚。
突然。
天空掉下一物。
正落在唐仇和趙好之間的棺
裏
一觸即發。在十數丈外的鐵手和鳳姑看不清他們兩人是誰先發動,因為天色已太黯了。
但只不過是一剎間的功夫,兩人已動手三招,棺椁碎裂,趙好身旁那半弧型的丈內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給毒死了,唐仇背後丈內範圍的軟硬事物都給轟平了。
然而李鏡花仍沒有死。
她仍在唐仇手上。
大快人參也并未毀。
它仍在趙好手中。
——點落在棺椁裏只是一顆谷粒。
趙好的右拳擊出。
唐仇以左手握住。
兩人的手再也沒有縮回來。
太黯了:以致看不出兩人的臉色。
可是唐仇身上的衣飾明顯地迅速地在老化。
皺了。
窄了。
有些甚至給獵獵的風吹走了,像刀切一般削成片片翻飛,消失在暮夜裏。
露出來的膚色很白。
白更顯夜色的黑。
夜色以黑的顏色使雪膚更令人動心。
趙好身上的衣服在黴爛中。
那像泡在腐蝕的沸水裏,還發出了臭味。
那臭味迅速融入夜色裏。
夜色也臭了起來。
就像是一個死老鼠組合而成的夜。
就算是夜色愈來愈濃,但誰都可以看得心知肚明:
他們兩人已動上了手。
唐仇用毒。
趙好使的是“老拳”。
鐵手忽然瞪了鳳姑一眼。
鳳姑有點臉熱,但鐵手看不見她臉上的酡紅。
夜色來得太快,就算是鐵手和鳳姑距離那麽近,也互相看不清楚。
可是鐵手心裏清楚。
一清二楚。
——那一聲低鳴,不是鳥叫,而是鳳姑撮唇輕嘯。
那鹞鹈立即把咀啄上所夾的事物掉落下來。
——這一下,雖只是小小的變故,無傷大雅,但卻使早已箭在弩上的唐仇和趙好,互以為對方已動了手腳,所以立即發動了攻勢。
鳳姑這一招很厲害:
趙好、唐仇自是非打成不可。
可是很危險。
——李鏡花很可能成了犧牲品。
所以鐵手很不高興。
他認為人命是最重要的。
——他一向不允可任何人作為完成一件事的犧牲者,就算為愛犧牲也說不過去。
他很不同意鳳姑這樣做。
不過鳳姑已經做了。
她是個江湖上的女人。
——江湖上的女人如果還要在江湖上立得住陣腳,第一件事就是當機立斷,在重大關頭時下手至少得要比男人還狠。
一個人在風波惡人情薄的江湖上有着太多原則,就是讓自己有太少的機會——鳳姑看透了這一點。
——雖然不可以不擇手段,但必要的犧牲和必要的險,總是要付出和冒的。
不過不知怎的,她總是有些愧對那充滿男人氣息的漢子和他那正直坦蕩的目光!
她自認為自己是越來越無情的她,竟仍跨不過感情上對長孫光明的情關,而又越不過理性上對鐵手的理路。
她覺得自己很失敗。
她喜歡自己能夠成為一個越來越無情的女子,這樣才不會有太多的傷心,太多的失望,還有太多的人會認為自己不近人情。
但她卻不能控制自己:情懷日益濃烈的不幸趨向。
奇怪的是:棺材店裏的人全走了出來,沒點燈是自然的事。
但米鋪、布莊也沒點燈。
燈火全無。
烏雲密布。
天色黑得那麽快。
天色暗得只有黑沒了天色。
夜本身就是一種天色。
天的顏色本來就不一定是光明的。
由于這麽夜,這麽黑,兩人的武功又這麽的高,兩人動手的情形,一般人是幾乎完全看不到。
可是殺氣和毒力,是誰都可以強烈地感受得到的。
鐵手、鳳姑、宋國旗、餘國情等四人內力高強,目力過人,還勉強可以分辨戰局。
——可是,若再晚一點怎麽辦?
——還能看得見嗎?
——尚能辨物否?
這時,忽聽唐仇低聲說話了:
“你知不知道我們四周都有強敵伺伏?”
她的聲音有點抖。
不是怕。
而是疲。
——原來那麽清脆好聽的聲音,竟有點“老”了起來。
趙好沒有回答。
唐仇又說:“那我們還自相殘殺作甚?”
她的語音在顫。
不是冷。
而是累。
——唐仇顯然要比趙好理智些。
——事實上,遇上事情的時候,女人大都要比男人冷靜點。
半晌,夜裏,黑中,紅頭巾的趙好才說了一句話。
一句只有一個字的話。
“好。”
他的聲音沒有顫。
也不抖。
沒有累。
更不疲。
但只是無力——一種幾乎連說話的力量也失去了的無力——唐仇确不好鬥,她的毒更是難防,何況趙好還要護住李鏡花。
卻在這時,咿呀、砰嘭連聲,米鋪布莊,一齊亮燈,十餘火把,數十兵刃,迅速掠出,即布成陣。
火光熊熊,火聲嘶嘶,風嘯獵獵,人馬浩蕩,各把麥丹拿、鐘森明尤其是唐仇、趙好還有李鏡花全包圍在中央。
四十七、若你傷心請找我
鳳姑氣得唉了一聲。
餘國情也道:“怎麽他們會在這時候出來!”
宋國旗亦說:“讓這兩大惡人鬼打鬼內讧一番豈不是好!”
鐵手卻道:“袁天王、豔芳大師、哈掌櫃的,都不是簡單的人物。他們這樣子出來只怕若不是別有用心,就是另有苦衷。”
豔芳大師是一個年輕的和尚。
樣子很漂亮,袈裟很紅亮,腰裏配了一把九尺餘長的刀。
他的眼神很妖冶,略帶藍色。
額很亮。
袁祖賢卻很高大。
樣子也十分粗豪。
但神情卻非常溫文。
膚色很白,幾近唐仇。
相比之下,哈佛就很滑稽了。
他動作的時候像一頭得意的肥羊。
說話的時候似一座哈着腰的笑佛。
出來的還有二三十人,其中牛眼、榮仔、大頭小個子、長下巴的全都在那兒。
哈佛的樣子,像是談生意。
他是一副以和為貴的樣子。
——生意人講究的是和氣,因為先要和氣才能生財。
“你們都不要争,都放下。”哈佛勸道,“都交給我,我來作個仲裁。我會把小相公交回給大相公,至于大快人參則也交給李國花好了。”
唐仇、趙好互觑一眼,不約而同松了手。
他們像倒覺得好玩有趣了起來。
——但這樣看去,在那只不過是片刻的格鬥之後,兩人都似老了許多:唐仇發上已略染霜,趙好也有了白胡碴子。
那确是一場可怕的惡鬥。
火光中,唐仇的右手仍掐在李鏡花的脖子上。
趙好卻仍緊緊拿着大快人參。
聽到“大相公李國花”這個名字的時候,唐仇的眼睛像點燈一樣醒目地亮起,趙好的眼神卻似焚燒一樣暴烈地燃亮着。
“大相公?”唐仇棱形的唇角似微微帶笑,“李國花他不是也着了我的厲毒:‘冰’嗎?”
一一“冰”不是雪,而是一種毒。
劇毒。
那是中蜀唐門與老字號溫家兩家合成研制的“毒物”之。
唐仇在“久久飯店”的留箋布下了這種毒,并且毒倒了正關心李鏡花下落而忘形的大相公。
哈佛于打着哈哈地道:“他就是給你毒倒了,現在還在米店那兒撐着,所以非得要大快人參驅毒不可——你是下毒者,但老字號的毒,不見得你也能解吧!”
唐仇給趙好飛了一個眼色。意思好像是說:
——瞧,還是我出手把你的情敵給毒倒了!
然後她問,當然是故意、有意、蓄意和歹意地問:那李鏡花呢?為什麽又得要交給李國花?”
這句話一問,連在唐仇掌握之中的李鏡花都不住地眨着眼。
向哈佛霎着眼。
——就算從遠處望,憑着火光也可以明确地看見,也當然能領會李鏡花的意思。
可是哈佛居然沒有看見。
完全看不見。
他是非常哈佛的回答:“這你都不懂!大相公小相公本是一對兒啊。”
唐仇斜睨了趙好一眼。
她連笑容也消失了。
是收斂了。
——她不願意讓趙好再次的遷怒于她:剛才那一搏,她手上有個“燙手山芋”,既是活人,也是高手,更不能殺死,又不可弄傷,且又怕她趁機逃脫,所以在與趙好對敵時,還着實吃了點小虧。
——人要相當聰明才适合出來闖這險惡江湖,蠢人不如回家做凡人做的事。
——見過鬼怕黑。
——吃過虧賣乖。
趙好聽了,低下了頭,看火光中映照着鏡花憂慮的容顏,忽然之間,他都明白了。
于是他問:“李國花在哪裏?”
這次李鏡花雖然叫不出來(唐仇仍捏着她咽喉)但卻拼力搖頭(唐仇故意讓她脖子還能稍動)。
這次連趙好都看見了。
可是哈佛仍然沒有發現。
所以他又哈又佛的回話:“他?”他用手往米鋪一指,“不就在裏面嗎?”
這一下,有幾個人腦裏都轟了一下。
連餘國情和宋國旗都能感覺得出來了:
一一如果哈佛不是個卑鄙無恥出賣朋友惟恐天下不亂的走狗,就是故意要這樣說這樣做這樣激怒趙好的。
一一可是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激怒趙好,能制得住他嗎?
——值得這樣冒險麽!
趙好卻突然用他那白多黑少的眼珠,盯住哈佛,火光中更顯其豔。
很豔的眼神,竟長在這樣一個男子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