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1)
凡有必要的戰鬥,我絕不回避
二十一、餘 勇
一聲驚呼。
張一女的聲音。
張三爸立時循聲掠去。
那是一家藥局。
藥店門前院子,有一地幹枯的藥材。
兩個人,在月下,一左一右,扣制着張一女。
一個青臉。
一個藍臉。
兩人均寬袍大袖,但藍臉的那個,衣衽間顯見破損污垢多處。
張三爸一瞥,倒吸了一口涼氣。
——“雷拳”載斷。
——“電掌”鐘碎。
這兩人竟然追來了,看來事無善了,而且,這兩人既然已追來了,只怕再也躲不過去了。
載斷道:“是不是!我早都說過了,抓住小的,不怕老的逃,這小姐是殺不得,殺了可惜的!”
Advertisement
鐘碎道:“現在抓了女的,不怕男的逃。張三爸,你逃不過的,族主說:只要讓官兵手下對百姓胡作妄為,你就一定沉不住氣,這下是果然料中,柴老大硬是要得。”
他們說的“柴老大”,便是“暴行旗”的族主“閃靈”柴義。
前晚他們在荒山古廟已盯上“天機”衆人,正待出手時,卻給鐵手截了下來。
當時,載斷和鐘碎決意要先格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
載斷以折斷了的佛像,攻向鐵手。
鐵手接了一招,很審慎,然後又接了一招,便停下來沉思了一陣子。
鐘碎向來都深知他的二師兄并非良善之輩,這次卻是怎地每攻一招便讓對方歇上好一會,竟不乘隙追擊!
過了半晌,載斷忽然扔棄斷了的佛像。
他攔腰抱住一根柱椽,一搖,再擰,柱子本已将近松脫,而今吃載斷巨力扭拗,即拔土而起,折而為二。
載斷向以一切拗斷了的事物為兵器。
他以斷柱攻向鐵手。
鐵手凝視來勢,不慌不忙,但斂神肅容,似對這一招,極有敬意。
待載斷雙柱眼看攻到之際,鐵手才身形微微一矮身,一招“夜戰八方”就發了出去。
這一招卻只拍擊中柱身,木椽一蕩,載斷悶哼一聲,穩住步樁。
鐵手攻了這一招,又瞑目沉思起來。
載斷卻未馬上搶攻。
鐘碎可急了,大叫:“二哥,一口氣毀了他呀,還等什麽?”
載斷苦笑了一下,咀角竟溢出血絲來:“……不是我不攻,而是他每還手一招……餘力久久未消,我無法……聚得起氣來。
鐘碎這才了然,叱道:“這好辦,我來收拾他!”
他竟劈手把載斷擲棄于地的一半佛像,抓住在手,用力一扔,佛像破空呼嘯,半空炸開成千百片,每一片都自成一股銳勁,激射向鐵手身上數十要穴。
鐘碎的武功,是觸物成碎、以碎物攻襲敵人。由于物碎愈細,愈難招架擋接,跟載斷向以斷物來取敵,二人正好相得益彰。
鐵手乍見千百道佛像碎片,忽然一笑。
他雙手徐徐伸出。
就像在跟人握手。
這時候,月白如畫,他的雙手,竟發出一種優美的金戈鐵馬之聲,也彌漫了一種平和的殺伐之氣。
殺伐與祥和本是不能并存之物,但卻于他雙臂伸出之時并現!
那千百道佛像碎片,也似給這一種神奇力量所吸引,竟全變了方向改了道,均打入了鐵手雙臂袖中!
鐵手長吸了一口氣,整個人似是膨脹了一倍,平和的望着鐘碎,微笑不語,而他的袖子收了千百碎片,卻并不鼓起。
這樣看去,仿佛是他吞下了那些泥石碎物,而不是以袖相容。
鐘碎這時候,心中迅疾的閃過兩個意念:
一是退。
這時候收手,正是“見好便收”,有下臺階可走。
另一是不走。
仍攻。
——這少年人武功是如許高,如果現在不鼓起餘勇,把他殺了,只怕以後就更難收拾。
敵人能在神色不變、舉手投足間破了他的絕招,理應令人感到恐懼。
鐘碎卻不懼。
他明白“恐懼”是什麽。
——“恐懼”就是當你面對它的時候,你就會變得“勇者無懼”的一個考驗。
所以他怒吼。
沖上前去。
雙手疾搭在鐵手雙肩之上。
他要撕開他。
——撕裂他的敵人。
像在他手中指間的木石磚瓦一般,全得變成簌簌碎片。
他向前沖的時候,像一頭怒虎。
他以淩厲的殺志激發了他所有的餘勇。
可是他仍警省。
他瞥見載斷向他搖首。
鐵手也嘆了一口氣。
他不管了。
他要一鼓作氣。
他快沖到鐵手身前。
他們此時正在瓦面上。
離鐵手還有六尺之遙的時候,整塊瓦面,突然坍塌。
鐘碎也站立不穩,和着碎瓦,一并呼啦跌落,他一路狂吼力嘶,指東打西,生怕鐵手襲擊。
鐵手這時也落了下來。
載斷急追而下。
載斷拔劍。
中折為二。
二劍分刺鐵手。
鐵手雙手一動,載斷雙劍急收,但劍鋒已給鐵手徒手捉住。
鐵手格格二聲,已扭斷雙劍,向載斷面門急刺而出。
這亂瓦碎片急堕間,載斷驚恐之餘,一面退避,一面忙着用剩下的兩小截斷劍招架。
忽覺背部猛撞,知已無退路,而眼前兩道精光一閃,急風破面,載斷咬牙鼓起餘勇,拼着一死,雙劍倒刺了回去。
他這招已不求章法,只求跟敵手拼個同歸于盡。
但跟前一花,鐵手已然不見。
鐵手卻到了鐘碎身前。
鐘碎這時才墜到了廟裏地面,正手揮足踢,在驟雨般的碎瓦亂擊中拒敵。
鐵手大喝一聲。
喝了這一聲,鐵手人又回複原狀。
鐘碎整個人怔住,震住,停住,頓住,定住了。
接着落下來的瓦片,打在他頭上、身上,他也不覺。
鐵手喝了那一聲之後,并不出手,只笑道:“‘天機’向來除暴安良、行俠仗義,龍頭張三爸為國退敵、身先士卒,江湖好漢,應放人一馬,豈可在他落難時窮追猛打、落井下石?承讓了。”
說罷便走了。
待瓦石落完後,鐘碎額頰鮮血淋漓,流浸眼珠,這才省覺。
只見載斷已退到牆前,雙耳耳朵俱給一斷劍釘住。
兩人這才發現,衣裏衿內,都是破碎的石屑,原來這正是剛才鐘碎捏碎撒向鐵手的泥菩薩,卻都不知怎的,給鐵手全塞入他們衣襟之內,而他們兩人恍然未覺。
——要是鐵手剛才要取他們性命,焉有命在?
兩人驚魂甫定,便急告知仍留在野店一帶布署的老大柴義。
柴義說:“你們怎麽決定?”
鐘碎道:“什麽怎麽決定?”
載斷道:“如果張三爸好捉,你們就真得了手也不為功,如今要抓他不易,殺他更難,又有鐵手插手,要是能得張三爸,便是功上功了。”
載斷問:“為什麽有鐵手在,反而功大?他是少年名捕,聽說京城裏還有靠山,武功又高,內力又好,我們豈惹得他?”
柴義反問:“你可知道鐵游夏在京裏的靠山是誰?”
載斷道:“好像是諸葛——那個諸葛什麽的。”
“諸葛先生原名諸葛小花。”柴義道,“你可知道諸葛在朝中的政敵又是誰?”
載斷苦笑道:“不知,朝中政事,就只有老大知悉玄虛,我們這些武夫,江湖上山頭裏打的殺的水裏火裏去得,就是上不了朝廷陣仗。”
鐘碎忙補了一句:“所以老大是老大,我們只能當老二、老三。”
柴義覺得滿意,于是把話說明了:“諸葛的政敵,正是蔡相爺。恩相則是我們的明主。
諸葛暗藏禍心,招兵買馬,賞識任職在滄州的鐵游夏,利用他年少無知,教他非凡內力,收服了他,為他效命。而今如果我們毀了鐵手,殺了張三爸,呈報上去,剿滅匪首是一功,格殺鐵手是一功,打擊相爺之宿敵又是一功,合記三大功,你們說,這功該不該拱手讓人?”
載斷和鐘碎自然都說不該,且躍躍欲試。
載斷仍有隐憂:而今張三爸已然脫逃,這老狐貍一旦躲了起來,只怕不易找得。”
柴義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張三爸自命俠義,我們專找他要害:‘俠’字上下手,他必自投羅網、束手就擒無疑。”
鐘碎也有點遲疑:“可是鐵手武功厲害,一旦他出手阻撓,我倆恐怕寡不敵衆。”
載斷忙道:“這必須要老大親自出馬才行。”
鐘碎也道:“這大功無大哥不能立。”
柴義哈哈大笑,“我們三人,共建此功,屆時不愁相爺不擢掖封賞!”
于是,在柴義的計劃下,“暴行旗”探着張三爸自七蠢碑入蝈蝈村,于是與官兵恣意藉故打家劫舍,只要“天機”有人出手阻止,就可挾持其一,迫引張三爸現身。
張三爸終于現身。
二十二、愚 勇
張三爸果然現身。
蔡老擇叱道:“放了她!”
載斷笑道:“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張三爸聽四處都有弟子遇伏遭敵的唿哨暗號,向蔡老擇叱道:“叫他們在這兒速聚!”
蔡老擇即刻撮唇發出尖嘯。
他的尖嘯聲不夠響亮。
——人家放兩指在咀裏就可以發出的尖嘯,他偏偏做不到,就算撮唇吹口哨,他也只像蛇噴氣的死死作聲,怎麽努力也就是辦不到,沒法。
但這已夠了。
他的暗號一發出,梁小悲、陳笑、何大憤全都趕了回來。
“天機”的暗號,畢竟是武林一絕。
陳、何、梁三人都挂了彩。
可是他們的眼光仍充滿了神采。
一種行俠仗義的人才有的風采。
——看樣子,他們雖然中了伏、負了傷,但已鏟除了他們所深惡痛絕的奸邪。而且已經救了人。
當他們發現:“小師妹”已受歹人所制,眼裏的光采轉為驚惶。
張三爸忽沉聲道:“三軍易得,一将難求。”
張一女雖然受制,聞言仍掙紮道:“五路火起,獨夫當關。”
張三爸點頭,負手,看月下自己的影子。
鐘碎不知這對父女在說什麽,有些心虛,便道:“張三爸,要我不殺你的寶貝女兒,快跪下求我!”
張三爸忽然擡頭,目光如電,反問:“我為什麽要求你?”
鐘碎窒了一窒,訝然道:“你女兒在我手上啊。”
張三爸上前一步,道:“你殺了她吧。”
鐘碎詫然:“什麽!?”
張三爸又徒走前一步:“快殺了她!”
鐘碎反而退了一步:“你瘋了!”
張三爸舉起了右手,四指齊屈,拇指卻在中指與無名指間突出了一截,那是“封神指”
訣。
鐘碎看了心中一寒。
載斷連忙上前一步,與張三爸對峙:“你連自己的女兒都不——”
張三爸沉聲疾道:“你不殺她,我來殺。”
“嗤”地一指,射向張一女。
這剎那間,鐘碎和載斷,可謂驚訝至極。
兩人的反應也不同已極。
載斷只覺心寒,所以疾退了開去,生怕張三爸猝然向自己攻襲。
鐘碎貪花好色,只怕張三爸真不惜殺了女兒,他可沒了玩頭了,所以護在張一女身前,要擋那一指。
可是那一指來得好快,指勁破空而至,鐘碎本想迎抗,但心想:虎毒不傷兒,還是提防張三爸聲東擊西、留意別着了道兒的好,所以凝勁不發,蓄勢以待。
沒料那一指果真射向張一女。
而且真的射着張一女。
“嗤”的一聲,張一女着指。
指勁射中張一女左肩。
張一女雙臂本已為鐘碎所制,突然之間,卻氣力陡增,一時回撞,嘭地撞斷鐘碎左胸兩條肋骨。
張一女趁機掙脫。
蔡老擇、梁小悲已早有準備:适才張三爸跟女兒說:“三軍易得,一将難求”,便是暗語,其實是說:“我假意舍你,對付的是敵人”,張一女回答說:“五路火起,獨夫當關”,其實說的是“請盡力殺敵,不必理我”,是以張三爸一動手,他們也馬上配合行動。
鐘碎一時大意,為張一女所傷,負傷而退,大怒欲擊,梁小悲大喝一聲,一個九尺大耙就鋤了下去。
鐘碎吃痛之餘,振起神威,竟以空手執住,往回力扯。
梁小悲怎遂他意,也發力猛扯。
“波”的一聲,鋼耙竟震裂為三截,一執在鐘碎手中,一留在張一女手裏,中間一截,成了受力之處,竟落下二尺來長的一段,铿然落地。
鐘碎、梁小悲手中那一截耙頭耙尾,竟碎成片。
同一時間,鐘碎大喊一聲,右肋波波二聲,又斷二肋。
原來鐘碎發力碎耙,但梁小悲本身也素有勇力:“太平門”梁家子弟長于輕功,他卻兼修內力,自有過人之長,鐘碎雖碎了他手上的耙,但吃他內功反侵,他左肋已負傷在先,無法平衡,是以右肋又折二骨。
這下他痛得蹲了下來,臉藍轉白,喘息不已。
載斷乍見張一女掙脫,正要來捉,蔡老擇已至,載斷拔刀砍去,蔡老擇信手間已把刀拆為七八段,忽然悶哼一聲,血光暴現,蔡老擇雖已截下載斷的攻襲,但已吃了他的一刀。
原來蔡老擇的“小解鬼手”,雖然迅速折解白刃,但載斷的施技,正是刀斷招施,蔡老擇登時挂了彩;不過載斷是斷刀施法,而刀已給蔡老擇在瞬息間拆成碎片,他以碎刀發招,便只能傷人,不能致命了。
這一剎間交手,鐘碎傷,蔡老擇亦傷,但鐘、載二人給截了下來,張一女已逃出虎口。
陳笑與何大憤,卻同時截下了圍攏上來的官兵和“暴行族”的弟子。
載斷見失了人質,而鐘碎已傷難動武,心中有點驚怯,當先罵道:“張三爸,你還想拒捕!”
張三爸冷哂道:“你才是盜賊,憑什麽捕我!”
忽聽一個聲音道:“他不能抓你,我抓你就名正言順了吧?”
張三爸一看,只見一個白衣短發的頭陀,不徐不疾,飄然而至,此人缺了左耳,只右耳甚長,自眉側上起直及下颠,貌甚瞿然,張三爸長吸了一口氣,道:“單耳神僧?”
單耳白衣人左手托缽,右手持方便鏟,左右分步,平肩而立,落寞地道:“你要是束手就擒,我就放了你的徒弟不殺;他們是否能逃生我不管,我只管抓你。”
張三爸慘笑道:“要換作是你,現在你是降是戰?”
單耳神僧搖搖首:“我不是你,我永遠不是你。每次有人失敗的時候,我都留意他們是怎麽致敗的,我永警惕謹慎地決不步入他們的後塵,我追捕逃犯的時候,一定會先弄清楚,他們本來好好的,怎會變成了犯人?我便引以為鑒,不重蹈他們的覆轍,所以迄今我仍是捕快,仍然是我在緝捕罪犯。”
張三爸道:“只不過,得勢者永遠說自己是捕,失勢者成了犯,而不分是非黑白,公理情義。”
單耳神僧道:“我卻是講情義的。”
張三爸一哂。
單耳神僧即道:“你不信是不是?我要不念情義,在野屁店時我就可以動手了,那姓鐵的小捕頭為你們說情,我順手推舟,就給了你三天時間。但三天後你卻仍是落在我手上!我的人情只做到利人不害己為止,再下去,恐怕就得要連累自己了,這種救火***的好人我不當。”
張三爸道:“你本就沒欠我的情,既然這樣,就盡請動手好了。”
單耳神僧卻肅然道:“其實是有的。我有欠你的情。”
張三爸道:“我們今晚才算通名首會。”
曾耳神僧道:“我有一個師弟,叫單眼道人,因暗戀上一位美麗女子,百般不得近身,見她家人迷信,只好詭說符咒驅妖之法,得以接近,并诓騙了她的身子,這事為大俠韋青青所知,要殺單眼師弟,是你為他說情:單眼道人雖德行有虧,但愛那女子之心确鑿無疑,而且得償心願之後,也與那女子雙宿雙栖,并無辜負,你以此力勸韋大俠,我的師弟才保住了性命。這是我欠你的情。”
張三爸道:“我不知道單目道人是你的師弟。”
單耳神僧道:“只怕是你不想提出來居功而已。你不知道單眼道人是我師弟,也總會知道獨臂二娘是荊內吧?”
張三爸只道,“我沒有問過她,我跟她也不是很熟,只見過一次面。”
“就那一次見面,她在圓陵給班家高手圍攻,你巧破班家設讨機關,救了她。”
張三爸道:“那次班家一名好手:‘十三板斧’班馬因盜禦馬‘汗雪’為你所擒,班家以班定遠等十七人,要報此仇,便伏襲尊夫人,我看不過去,本來一人做事一人當,犯不着向婦人家動手,便插了手,那也不算什麽。”
單耳神僧哈哈大笑:“那還不算什麽!沒有你,荊內就來不及為我生兒子了。你還說不知道她是賤內,自打咀巴。”
張三爸道:“反正我不是為你做的,做的也不足挂齒。”
單耳神僧道:“所以,按照道理,我是欠了你的情,因此我饒了你三天。再多,那是不行的。你知道,我們只是江湖人,再強也無力可挽天。誰勇得過張飛?誰剛得過關公?誰強可比趙子龍?誰智可比諸葛亮?但時不利兮,勢不至兮,就算當上了軍師将軍,都一樣變不了天,江山照樣時盡勢去喪盡。我們吃的是官面飯,官飯看的是天臉,誰都可以得罪,惟上面賞口飯吃的老爺開罪不得。人家是河水,咱們只是井水,人家怎麽亂怎麽壞怎麽可恨是人家的事,只要他們河水不來犯咱家的井水,咱們已該額手稱慶了,搞對抗?不但吃力不讨好,而且只是螳臂擋車,敗了枉累九族,成了也遲早必敗。我不犯這個,竭力執行公務,不問為什麽,只問什麽可以做,可以做什麽,所以破戒出門,重入江湖以來,吃這公門飯還可以安安穩穩地吃到現在。”
張三爸很有點感嘆:“那也真不好吃,就算能吃得安穩,但也要吃得安心,确很不簡單啊。”
單耳神僧也很感慨:“這飯也确不好吃。”
張三爸道:“像這種飯,我就吃不下了。我到底是個江湖人,只受心中良知所羁,為朝中得勢者把持任命,我做不到,所以我佩服你。”
單耳神僧道:“我都當是國家的事,不問其他。為國事效命,我輩義不容辭,所以我自得其樂。”
蔡老擇忍不住罵道:“良禽不知擇木而栖,這叫愚忠。”
單耳神僧神容一斂,道:“莽犬不識虎威而攫,這叫愚勇!”
兩人怒目而視,蔡老擇忽覺似被迎面打了一拳。
二十三、全勇
原來就在這對視一瞥的當兒,單耳神僧已把他的“四化大法”,自眼力裏發射出去,蔡老擇怎抵擋得住?一時間雙目只見青光,金星亂炸,不能視物。
張三爸叱道:“千裏神捕,你要對付的是我,何必找小輩出氣!”
單耳神僧道:“不懂尊重長輩的小輩,就該得到教訓!”
何大憤忽叱道:“沒有資格當人長輩的長輩,小輩也不必自屈為小輩!”
單耳神僧突然重重地哼了一聲。
張三爸雙手拇指均穿過中及無名二指,迅疾地在何大憤身上兩穴按了一按。
只聽“噗噗”二聲,何大憤衣襟上激蕩起一些塵埃,他自己也覺着了兩擊,但似乎又并未負傷,只是耳際嗡痛了一陣子。
原來,張三爸看準單耳神僧将會出手,所以先用“封神指”護着何大憤,化解來勢。
單耳神僧的出手方式甚異,他的“四化大法”中的其中一化:“勁化”,便是把勁道力道,轉以在五官七竅中發射出來,成了無形暗器,委實難防。
蔡老擇平素機警過人,但只與他眼神化勁對了一下,立即傷目,便是吃了這道暗虧。
而今單耳神僧這下故技再施,卻給張三爸的“封神指”早在何大憤身上布力發功,封了開去。
單耳神僧悻然道:“張天機,你今天要是不先負了傷,再加上中了毒,我要取你,也沒多大把握,但你現在至多只剩下一半的功力,你的‘封神指’和‘反反神功’封殺得了我‘四化天法’中的幾法?算了吧,你還是降了吧!”
陳笑哀求道:“神捕,你也是俠義人,何不高擡貴手,行行好事,就放了我們一馬?”
單耳神僧笑道:“我說過,我不是大人物,我也沒有開天辟地的大志,創幫立業的雄心,一生人,一輩子,快快樂樂、開開心心便好,那樣子,多累啊!我也要做好事,但反正做善事不一定就有好報,我的善行也僅止于在能力範圍之內,無傷大雅地幫一幫人,至重要的是不可誤了自己,樹立大敵,那樣,也算幫了人,也不妨礙自己,這種好事我會做。現在放了你們,我豈不是得要與相爺那一夥人為敵了?這樣的事我決不幹!”
張一女大罵道:“你求他作啥?他要爸爹降,是怕萬一動手,勝不了他便得兜着走,就算贏得了,他怕萬一有死傷,那時,江湖上俠義中人,有誰不怪責他!他是好事不幹,便宜撿盡,央他作甚!”
單耳神僧哈哈笑道:“聰明!反正我不幹大事,也不圖清譽,你怎麽說我都可以,我只求辦好公事、善己身!你看多少人少懷大志,雄圖大舉,到中年意志消沉,到晚年早已潦倒不堪,人生一世,為魔障所蔽,卻又何苦!”
忽聽一人朗聲道:“大丈夫行當于世,豈可庸庸碌碌,随波逐流,不建絕世之功名而棄世?神僧之言,餘不茍同。”
單耳神僧瞳孔收縮:“又是你。”
張一女悅然道:“又是你。”
何大憤、蔡老擇、陳笑、梁小悲都道:“果然又是你。”
來人正是少年名捕鐵游夏。
他豐神俊朗,氣字不凡,但身上有五六處傷,看來,七蠢碑那一役,他雖能退敵,但也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天機”諸子在這落難時候,一見着他,都親切得激動了起來。
——好像他一出現,就有正義了,就能安全了。
單耳神僧怫然道:“你逞什麽一己之能!身為捕頭,吃朝廷俸祿,卻不抓賊,反而私結流寇,這像什麽話!”
鐵手昂然道:“我就是因吃朝廷俸,不欲做任何危害朝廷社稷的事,要替國家惜才,才不胡作非為!”
單耳神僧冷笑道:“你這算是跟我對抗了?你年紀還小,為這幹盜寇一生前程盡毀,值得嗎?你火候還不夠,跟我對敵,能有生機麽?”
鐵手誠摯地道:“單耳神僧,早名動天下,天機爸爹,也俠震乾坤。我力微量薄,妄論什麽救爸爹抗神僧,只不過,這件事只要是值得我做的,我便做去,而今金人猖獗勢大,難道我輩身為中國之士,便就強大而反宋廷不成?只要事是該為的,我力量再薄,你勢力再大,我也要和你對抗,成敗不論,勝輸不計!”
單耳神僧怒笑道:“好,好,你竟敢和我一戰?我瞧在你深受諸葛先生賞識之故,才延了三天期限,這次,你敢再攔阻,就逮你一并歸案。你要是落在蔡京手上,下場如何,應該清楚。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鐵手淡淡笑道:“凡有必要的戰鬥,我決不回避。”
單耳神僧怒道:你以為自己很勇敢?那只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鐵手平和地道:“與人比鬥争勝,縱盡挫群雄,餘不為勇也;惟明知不可為而義所當為者,為之,雖千萬人吾往矣,餘稱勇也,不敢後人。”
單耳神僧怒目看去,鐵手連忙運玄功,要抵擋這精通“四化大法”的千裏神捕以目力運勁來襲。
不料,單耳神憎的怒目,忽爾變作笑眼。
鐵手猶不敢松懈,暗自提防。
他天生臂力過人、內功基深,因辦數案均明察秋毫、決不縱枉,使京城的諸葛先生深為賞識,三次召見,并因材施教,授之絕頂內功要訣:“一以貫之”神功。
這“一以貫之”的內功,以一息生萬法,鐵手習之,如虎添翼,奈何他當時尚年輕,火候未足,面對這名動天下的老神捕,加上己身遇數戰,力倦勢疲,雖仍為義不退、當仁不讓,但心中難免忐忑。
只見單耳神僧笑得古怪,望着他身後。
他是忠厚人,但決不愚笨,所以仍兀自警惕。
單耳神僧詭笑道:“我本也沒多大把握,可以一口吃掉那只辣老姜張龍頭,還有你這初生犢嫩捕頭,沒想到,竟來了這麽個些人兒,你們這回可一個也逃不了了。”
鐵手見陳笑等看自己身後的眼色,都十分訝異、憂憤,而張三爸的神色,更是充滿了難以形容的絕望,心中一沉,卻聽背後一個如破甕裂缸銳疾的女音問:
“這兒誰是張三爸?”
接着便是嬰孩的啕哭聲。
二十四、蠢 蛋
鐵手一面提防,一面轉過臉去,只聞耳際單耳神僧啧啧地嘆了一聲。
那是一個冰清玉潔、臉白如霜、眉目如畫、體态輕盈的女子,紫绛衫、藍窄裙,站在自己的身後,懷裏抱着個嬰孩,手上拿着一冊繡金紅綢簿子,端的是秀麗絕俗,她只不過僅在一丈之遙,自己竟未警覺!
那婦人身邊還有一個人,湛藍色的長袍,頭低垂,俯視地上,似是那兒有什麽大有可觀的事物,但那兒卻只有他微微伛倭的影子。
這人頭上裹着重重黑帛,仿佛他的頭本碎裂成四,而今得用布裹實,務求它不再裂開似的。
縱沒看到他的樣子,也會覺得這男子很寂寞,還有一種很濃的憂郁。
鐵手一看,就覺得肅然起敬。
他雖然不知道他們是誰,但卻馬上可以感覺出來:
這雙男女是一對夫妻。
男的對女的好。
女的對男的也很好。
他們都很愛他們的小孩。
更重要的是:
這一對“壁人”都肯定是高手。
這時候,鐵手雖不過是十九歲,但一個真正的高手,一定是對敵手有敏銳感覺的人,他一眼就看了出來:這兩人只怕是他出道以來,最可怕且是首遇的大敵。
——如果,萬一,不幸,他們是他的敵人的話!
那美婦用一種冷而略帶沙啞的語音問:“誰是張三爸?”
張三爸苦笑答:“我就是。”
看來,他已知道來者何人了。
美婦臉無表情,只淡淡地說:“我們夫婦奉旨承诏,且受了海捕公文,要抓你們返京歸案。”
她稍頓了一下,才說:“我夫君是霍木楞登。”
張三爸長嘆一聲。
他縱橫江湖近三十年,卻知道自己今晚恐怕要折在這裏了。
“鐵兄弟,這兒的事,你就不要理,我只有一個女兒,托你好好照顧。你要交我這個朋友,就不要再理這事,這本也不關你的事。”
鐵手忽然大哭三聲。
梁小悲很奇怪。
他不明白這比他更好漢的少年人為啥未戰先泣。
但他不問。
他向不問人。
他覺得問人是一種恥辱。
——不知才問人,他豈肯自認不知!
陳笑不然。
他不明白。
他每遇弄不清楚的事,就立即發問個清楚:
“你為什麽哭?”
鐵手笑道:“我恐怕要喪在這裏了,大志未酬,江湖路正長,我竟然就這佯死了,實在心中也很不平,也當然很悲傷。既然傷悲,又何必裝作若無其事?所以我哭。”
張三爸即道:“你大可不死,馬上離去便是。你救了我女兒,比救了我我還更謝你,用不着大家都折在這裏!”
鐵手道:“我便是要交你這個朋友,豈能在朋友遇危時棄之不顧?看來,我跟你這朋友,先只交到這裏,未來在來世再續了。”
張三爸慘然道:“只是你少年英俠,因我的事所累,不能為俠道作一番驚天動地的事來,就這樣死了,我很難過。”
鐵手道:“一切因時而遇,我不求做大事,只求為該做的事盡力而已。今晚我是求仁得仁。反而爸爹的‘天機’本大有作為,卻因朝中奸佞當道,武林邪魔橫虐,未遂抱負,才是可憾。”
兩人說着坦然,但所說的好像都以為自己死定了似的,但依樣說得那麽磊落灑然。
這時候,敵人已通知各路埋伏,載斷已扶負傷的鐘碎行過一邊,巴比蟲與“九分半閣”
的子弟,吳公領三百官兵、龐捌和“單峰神駝”馬交、還有“神駿金鈎”辛大苦、“寶馬銀槍”辛大辛、“止戈幫”的幫主“指天金戈”武解及他們那一班徒衆,全都包攏上來了。
還有一人,十分瘦削,輕若風吹得逝,一身燦亮銀衣,正環臂冷顧大局。
載斷正在這人身邊才敢為鐘碎療傷。
這人當然就是“暴行旗”的老大:
“閃靈”柴義。
都來了。
——向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在鐵手和張三爸心目中,這些人雖多,尚不足畏,可怕的只有兩人:
單耳神僧。
一一還有“鐵闩門”霍木楞登。
這兩人聯手,鐵手就知道,自己要告別自己的一雙手了。
——霸州第一捕頭霍木楞登,跟“神捕”劉獨峰、“捕神”柳激煙、“捕王”李玄衣、“捕鬼”懾青、“捕霸”靈郁布,“捕帝”獨孤孤獨等人齊名,是為“鴛鴦神捕”。
不過,現在看來,這對“鴛鴦神捕”雖然很和諧,但也顯得十分落寞,非常憂悒。
張三爸見鐵手不肯離去,只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