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2)
力,要想壯大實力,就一定得有朝廷封詣不可。
他雖然也是“相爺的人”,但畢竟只是“外圍”的,他要進入內圍,就得要多花點錢、多送點禮、多立點使蔡京或蔡京眼下紅人心欣悅然的功才行!
所以他“義不容辭、刻不容緩”地出手相救吳公。
——就像救他老子一般賣力。
“砰”的一聲,鐵手跟他對一掌。
巴比蟲全身的異彩突然“波波”連聲,一一碎裂,盡皆熄滅,他整個人也立即黯淡了下來。
原來,他身上纏繞着一種自花刺子模國運來的半透明彩珠,每一顆彩珠裏都有閃爍的燈火,與人動手時,他只要一發內力,敵人就為這妖異色彩所惑,更易為他所趁了。
但鐵手只跟他對了一掌,就把他全身的“異彩火珠”全皆震爆。
他一下子成了個失去了光彩的“黑人”。
同時身子也給震飛。
卻恰好撞上逃竄的吳公,把他撞跌于地,鐵手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這位號稱“百足将軍”的吳公。
——大概,“百足将軍”的名頭,系指他溜得快之意吧!
吳公吓得直咒巴比蟲,也忙不疊地喘息着向鐵手哀告:
“你放了我,放了我就有榮華富貴!你當捕快不外為了升官,我準讓你高升,只要你放了我。”
“原來你是這樣升為将軍的。”鐵手仍扼着他的脖子道,“我可憐你。”
然後他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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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手!”
後面還加了一句:
“誰不住手,我就殺了吳将軍。”
因為誰都知道“百足将軍”吳公是蔡京的“義子”。
——誰敢再動手,萬一吳公有何閃失,有誰抵得住蔡京的責罪?
沒有。
他們是停了手。
可是陳、梁、何、蔡四人卻不拟住手。
“你少管我們的事!”
“我們都不打算活了!”
“爸爹求死,我們茍活又有什麽意思!”
“殺了吳公,咱們死了也夠本了!”
鐵手卻朗聲道:“你們要是真的為了‘天機’為了張三爸,那就更不許死!你們敗局已成,但死局未定,只要你們在,天機不死!你們要相信我,我會勸張三爸跟你們一起活下去,重造‘天機’!”
他伸出了手。
熱情的手。
大手。
友情的手。
吳公哼聲道:“……鐵游夏……你也是捕頭,竟敢違抗聖旨、庇護逆賊、大膽造反,你……”
鐵手正色道:“你少唬我,我跟‘天機’諸子相處過,發現他們決不是你所說的人,便請查原旨公文,這才知道是蔡相下令要拿此人,只因私結亂黨,所謂亂黨,其實是王荊公、王韶将軍等忠臣烈士,更逞論什麽謀反叛亂,也決沒有皇帝下旨平亂敉匪的事。”
“既然仍未定罪,‘天機’仍是清白平民,你們豈可任意殺戮?”鐵手仍伸出了空着的一只,“這件事我自會上報請求複審,但此際他們都是我的朋友。”
蔡老擇憔悴着臉卻亮着眼:
“你為什麽要救我們?你跟我們有親?”
鐵手反問:“你們‘天機’為何平時總救苦民于水深火熱之中?你跟他們有親?”
梁小悲瞪着虎目剔着劍眉嘶聲問:
“你不怕受我們牽累,滅九族誅三族?”
鐵手哈哈大笑:“我無親無故,但四海之內皆兄弟,要殺盡我的朋友,皇上的天下可就無人可禦了。”
何大憤激奮地問:“你說你叫什麽名字?”
鐵手道:“鐵游夏。”
何大憤側着腦袋道:“這名字不好記。”
鐵手道:“叫我鐵手也一樣。”
何大憤卻一字一字地道:“好、兄、弟。”
鐵手大笑:“這名字好記多了。”
陳笑沒有說話。
他沖上前去。
他一手握住了鐵手的手。
雨是大的。
手是熱的。
心也是。
何大憤即時握住了陳笑的手。
蔡老擇抓住了何大憤的手。
梁小悲捉住了蔡老擇的手。
一下子,他們全都熱了。
心熱。
暖了。
他們一字橫行,一齊掠回古剎。
沒有人敢向他們出手。
因為“百足大将軍”還在他們手裏。
就算不是,他們也斷然不敢在此時出手。
——你有沒有看過:同心定事成、齊心就成城的場面?
這就是。
在風中雨中。
在風雨中。
——雖然,梁小悲虎目瞪着不甘,因為鄭重重已殁;雖然,何大憤臉頰镂刻着不平,為了謝子詠已亡;雖然,陳笑傲笑着如許不憤,因為“天機”已給摧毀得七零八落;雖然,蔡老擇橫眉架起幾許不屈,因為張三爸負傷獨守古剎。
但他們的心頭溫暖。
心熾熱。
因為有朋友。
——這就是兄弟。
這才是比“結義”更“結義”的“結義”,一種不計較利害,可共生死患難,一種不理會得失,只求大愛長情的義氣盟結,不許人誤解,不容人誣蔑,不讓人見棄,不怕人見笑的情義。
不怕強敵。暴風雨使之更熾更烈。——更有一種“來吧,風雨,我們不怕你”的豪情勝概!
十九、你還是你
于是,他們全又出現在負傷的龍頭——張三爸的面前。
張三爸竭力控制自己的激動:“你走吧,我不想連累你。”
鐵手笑道:“你已經連累我了,這時還要我走,不是偉大,只是要我早些死。”
張三爸為之氣結。
他只好對梁、何、蔡、陳等說:“你們走吧,趁現在還可以走的時候。”
鐵手又說話了。
沉默不是美德。
——該說話時不說話,或等別人開口,那絕對是一種懦弱。
“他們也給你累透了,同樣,你也給他們累壞了,現在,應要不分彼此,一起走,一道走,一塊兒走才是。”
張三爸瞠目。
“你是捕快,卻來幫盜匪。”
“沒分什麽捕快盜匪,是正義的,就是捕;是邪惡的,便是賊。管他賊是不是世上大官,捕是不是所謂世間盜匪。”
鐵手坦然答。
張三爸終于忍不住道:“你為什麽那麽信任我?我現在已走投無路、舉世非之,你還是當我好人。”
鐵手微笑:“我不相信你,但我看到你所辦的事,你所辦的‘天機’。你在落難時仍不輕取民宅一針一線,偷雞還得給人淋糞而不還手。你不是好人,卻是俠者。”
張一女噗嗤一笑:“你看得真準。”
鐵手緩緩又道:“看一個人的人格,只要看他所作所為,可思過半矣。”
“天機”是武林中一個頗有份量的組織。
“天機”的創辦人就是龍頭張三爸。
他在十歲即熟讀經史,少懷大志。時西夏常派兵劫掠邊地州縣,民苦不堪。當時王安石主政,選拔能人,交付大将王韶為甘肅安撫使,大舉反擊,收複熙州、河州等地,是為宋與西夏交戰多年第一次大捷。
其時,張三爸奮勇從軍,自組“少年兵”數百人,參與探哨報訊,與宋軍并肩擊敵,深得王韶重視。“少年兵”機敏便捷,王韶嘉之為“天機”小組,并曾得到當時宰相王安石禮重稱許。
張三爸迅即擴大“天機”組織,分為十個小組,各可刺探、情報、阻擊、養戰等職,時立戰功,吸收志士能人,到了他十三歲的時候,“少年兵”已廣為民間所知,而“天機”也迅速壯大。
惜未久王安石即辭歸,新任宰相司馬光斥王韶“開邊生事”免職貶谪,以致前功盡棄。
少年張三爸因而遭牽連坐罪,竟判囚三年。
俟他十九歲時,已經練就一身好武藝,重新聯絡各路豪傑,私下懲戒贓官污吏,這時,“天機”已不屬軍隸,卻在武林中聲名鵲起。
偏在此時,宋廷正任命毫不懂軍事、只知侍君奉迎的李憲,指揮五路大軍進攻西夏。青年張三爸也自告奮勇,運用個人聲望,發民兵襄助,結果,竟給李憲懷疑這些“青年流氓”
是敵方派來搞混的,未攻外敵先殺臂助,“天機”猝不及防,竟給李憲命人伏殺傷亡大半。
可笑的是:攻西夏的五路大軍,四路如期抵達,只李憲為安撫使的這一路主軍姍姍來遲。李憲怕死貪財,屯兵不進,只顧沿路“發財”,使迎王師的百姓為之齒冷,簡直比外族恣虐更甚,弄得天怒人怨,民心沸騰。抵達靈州城下的四路大軍,群龍無首,又不敢擅作決定,因而給西夏大軍全面反撲,決黃河倒灌,死宋軍二十餘萬人。
張三爸見宋軍元氣盡喪,痛心疾首,又在邊地組織民軍禦敵苦守,但其時已兵敗如山倒。西夏在次年攻陷永樂城,宋守軍及抗敵居民二十餘萬又告盡殁。
這一役之後,宋廷積弱,不思反省,反而要找自己人出氣,推诿責任,責怪“天機”等“武林敗類”為西夏作亂內應而致敗,于是下令殺盡這些“以武犯禁”之徒。
其時張三爸以二十一歲之齡,仍然領導“天機”一面游擊作戰,一面打擊西夏犯邊,一面又得逃避宋廷追擊。
在這種“兩面受敵”的情形之下,張三爸的勢力依然繼續壯大,并逐漸往中原、江南推展,五年後,已俨然成為“大連盟”和“七幫八會九聯盟”之外的第一大神秘組織,在民間專作打抱不平的鋤強扶弱,對外敵寇邊則作奮不顧身的抵禦破壞。
好景不常。“天機”卻又遇上慘敗。摧毀“天機”的,不是其他漸生忌意的武林同道,也不是異族外患的不共戴天,而是宋廷正陷于朋黨之争,害了“天機”:由于張三爸少時曾得當時宰相王安石賞識(雖未見過面,但曾飛傳嘉言相勉)之故,一旦舊黨主持政事,便狠狠的鏟除“宿敵”——“天機”也列為鏟除對象之列。
由當朝大儒司馬光等為首的舊黨士大夫,即行貶谪原以王安石為首的新黨,到了他逝世之後的舊黨首腦,生恐報複之故,漸轉為大舉誣陷屠殺,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張三爸一心愛國,遠離政事,不意會致此禍,加上他的部屬一意藉此升官,骛求錦繡前程,便将他出賣,使張三爸措手不及,被兩萬大軍包圍,“天機”部衆又傷亡十之七八,一時元氣大傷。
就這樣又過了整整十年。這十年來張三爸也灰心喪志過,也消沉頹靡過,但終究精勵圖強,重振“天機”聲威。“天機”的性質也漸次改變,成了一個專門對付貪官惡吏、大豪劣紳的幫派組織。
直至張三爸過了四十歲。
這時候趙佶已完全信重依仗蔡京,蔡京以新黨的名義,盡斥舊黨,且豎“黨人碑”,辱盡舊黨人。然而其實他只投機取巧,騎牆賣奸,同時亦盡屠新黨有志清正之士,所以他得大權之後,除了殲盡舊黨有能之士,也同時打擊新黨有力之人。
張三爸曾是王安石賞識之人,加上擁有“武力”,不奉承謅媚于蔡京,于是蔡京和地方官員,先後派出十數起大軍,攻打,“天機”。“天機”因而再遭慘禍,幾番奮戰,餘下徒衆,十之二三,都分散各處,亡命天涯。
而跟随張三爸逃亡的,就剩下這幾人而已。
這就是“天機”。
這就是張三爸。
——試問這般的組織,鐵手又怎會對付?
——試問這樣的張三爸,鐵游夏又怎會抓他?
鐵手道:“現在,你們先走,退到蝈蝈村,再繞過黑鵝莊,入刀斧山,只要順利通過,進入冀州,官兵軍隊的包圍,武林同道的追擊,便得瓦解,你們只要緩過一口氣,再從頭來過,仍大有可為。”
張三爸堅決反對:“你自己一個人守這兒,不也跟我要獨守此地同一想法?你反對我這樣,我也不贊同你這般。”
“不一樣。”鐵手道,“這是不一樣的。此刻,我有人質在手,他們不敢強攻。你們有的中了毒,有的負了傷,他們的目标又是你們,你們不退走,難道非死在他們手下才甘心嗎?我既然一人對付得了載斷和鐘碎,手上又有我們這位吳大将軍,在這些人面前全身而退,應該沒有問題,我留在這兒不是要逞強,而是要把他們的大軍主隊拖死在這裏;而且,我別的不耽心,聽說‘鐵闩門’神捕霍木楞登也來了,我在這兒或可能先耗他一陣子。他是個極難纏的角色,你受了傷,決不能跟他耗硬拼。”
蔡老擇:“鐵兄弟說的是真話:有我們在反而累事。”
梁小悲道:“鐵兄弟,就留我下來,我跟你一同死。”
鐵手道:“你也去,你一人留則大家都不會走,你此刻最需要的是跟你們的龍頭同度厄運。”
張一女道:“他說得對。”
張三爸仰天長嘆:“既然如此,我們‘天機’就欠了你的情,負了你的恩義了。”
鐵手大笑道:“我還沒死,你們能欠久嗎?我會找你們償還的,快籌措好償債的能力吧!你現在決不能死,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大家的。你看,多少門人為你死了,多少門徒仍可以為你效死,你身負重任,你身欠钜債,別人能死,你決不能!”
張三爸笑道:“我們有的是熱血、志氣和人頭,你要哪樣、盡可來取!”
鐵手也笑道:“我要來作什麽?我也有。只有像蔡京、童貫那種人,自己沒有這種東西,才到處要人家的。”
張三爸看着這個年輕人,像絕世的寶劍乍遇曠世的好刀,終于激發起壯志豪情:“好,你內力高,連鐘碎、載斷聯手都鬥不過你,待我傷好了,毒盡除時,我要親自稱一稱你的斤兩。”
鐵手眼睛閃着光道:“我總有百來斤吧?值多少錢一兩?你果然還是你,張三爸果然還是天機龍頭!”
他為了不想氣氛有一種生離死別樣般的凄傷,高聲說笑,豪語快話,言談自若。
張三爸忽大聲道:“好,這樣個少年郎,才是我好女婿的人選!他日見我,再見你時,當心我把這沒人要的寶貝女兒嫁給你!”
張一女粉面當時緋紅。
蔡老擇和梁小悲的臉也紅了一陣。
張三爸說完就走。
頭也不回。
——你替我守。
——我走。
一——我欠你情。
——我若不死,我如活着,必還。
這些他都沒有說出來。
江湖熱血男兒,有些活是不必說的。
毋庸說的。
二十、我仍是我
雖然仍是遇上了一些小遭遇戰,但張三爸、何大憤、蔡老擇、梁小悲、陳笑、張一女等一夥六人,仍能順利突圍。
他們進入了蝈蝈村。
——進入了蝈蝈村,就等于安全了一半。
只要逃得過去,就能從頭再起。
——人生能有幾個“從頭再起”?
但只要信心在、熱誠在、朋友仍在,月缺了可以再圓,城塌了可以再建,連肝壞了都可以再生,有什麽失去了不可以再從頭來過的?
有。
譬如青春、生命、歲月、人……
面對如斯荒山、孤月、殘景、曉村,還有身邊既受了數不清的傷吃了算不盡的苦而還在捱着肚餓的兄弟門徒,想起昔日的呼兒将出換美酒,鐘鼓馔玉不足貴,沙場秋點兵,哥舒夜帶刀,千騎擁高牙,乘醉聽蕭鼓,鬥酒十千恣歡谑,烹羊宰牛且為樂,東風一夜吹鄉夢,千金散盡還複來的日子。當日攬辔志國澄清天下,拯救萬民,那些歲月,竟遠了,逝了,不知會否複來,但眼前盡是荒山涼月。
風寒侵衣。
霧寒。
露重。
傷重。
傷重。
心傷。
就在這時,兩枚青錢飛過。
那是“青蛛傳音”:即是以兩枚銅錢緊貼平行發射,由于迸射腕力巧技,使得銅錢在滑行之時相互碰觸,發出輕響,示意訊息。
這是“天機”的傳訊方式之一。
這回的訊號是表示:
發現敵蹤。
來的是一小隊衙差,約十二三人,由一統帶領隊,大搖大擺,好不威風。
他們選了一戶人家。
那戶人家的側巷裏,正好是張三爸等人匿伏之地。
發訊號的是梁小悲。
他的輕功最好,先行探路摸哨,誰也強不過他。
張三爸等立即匿在暗處,留意動靜。
那領隊的軍官命人大力敲門,才不過應門稍遲,他就令人踢門,十分嚣張。
那戶人家慌忙打開了門,那軍官劈面就大聲說:
“咱們是奉命來抓張三爸等一衆劇盜的。我們懷疑你們窩藏朝廷欽犯,來人呀,搜一搜。”
那對老夫婦叩頭如搗蒜,跪哭哀求:“軍爺,富大人,別為難我們了,我們窩藏欽犯,哪有這天大的膽子啊!”
敢情那軍官的氣焰是這對老夫婦所熟悉的,但他卻不為所動,手下官兵更如狼似虎,大肆搜索,凡搜得一些值錢飾物,全都說:“這是賊贓!”馬上拿走,理直氣壯,當真是臉也不紅。
軍官一腳把老夫婦踢開,那邊有嬰孩驚號起來,有狗在狂吠,軍官一揮手,手下即下手,汪的一聲,那狗立即就沒了聲響。
老太婆哭喊:“阿黃,阿黃,你們殺了阿黃。”
軍官豎眉怒叱:“再吵,連你也宰了。”
老公公連忙抱着褪褓中的嬰兒,以布帛掩其咀,怕這些喪心病狂的家夥真的連小孩子也殺了。
不料,那姓富的軍官反而因此靈機一動,一把将嬰孩攫了過來,以尖刀磨着裹嬰兒的布緞,獰笑道:“修老爹,你是這個村子裏最有錢的,一定曾周濟過‘天機’叛賊,這還是趁早把藏起來的金銀珠寶全給了我,省得我的手一抖,嘿嘿,這可不是玩的。”
修老爹跪求道:“大爺,大爺,我哪有錢哪。三個兒子,一個給你們抓走了,一個給你們殺了,剩下一個,也吓跑了,我們有田沒人耕,果腹尚且不能,請求大爺放了我這小孩子吧,皇天在上,我們哪有錢哪——”
那軍官惡向膽邊生,罵道:“壞就壞在你那一個逃亡的兒子上!他一定是去投匪,你再不交我財物,我就——”
那嬰兒又慘哭了起來。
陳笑聽得為之發指。
“天殺的——!”
就要沖出去。
張三爸一手把他挽住。
陳笑不解。
“絕對不可以插手。一旦出手,軍隊就會得到訊息;我們還在蝈蝈村,那時,我們就逃不了,一切複興大舉,都得前功盡棄了。”
“可是,”何大憤悲憤地道,“我們總不能眼見——”
張三爸繃緊了臉,下令潛行。
行到将近村口,忽見數名“九分半閣”的徒衆,閃入另一小戶人家的竹籬去。
張三爸等吃了一驚,忙朝樹影裏伏下,只聽那幾名“九分半閣”的人拔出兵器,笑說:
“這人家有三個姊妹花,都美,我盯了好久了。”
“這回趁這一鬧,咱們五個輪着來,一人幹三次,幹不了挺着玩也好,反正賬都算到‘天機’頭上去,不幹我們的事!”
“朝廷請咱們剿匪,咱們豈可無便宜沾!趁火打劫,不幹笨呆!”
這回連梁小悲也要突竄出去。
卻給蔡老擇一把挽住。
梁小悲憤道:“你……”
蔡老擇回頭望了望張三爸,目裏也充溢期待之色。
張三爸臉肌抽搐了幾下,還在臉頰上彈了一彈,在月光灑照下,幾條蓬松的白發竟分外銀亮。
“不可以。”
“為什麽?”
“會打草驚蛇。”
“如果我們見死不救,”這回張一女要抗聲了,她畢竟是龍頭的女兒,比較好說話,“縱給咱們活得下去又有什麽意思!”
張三爸長身而起。
他知道自己不領頭先走,他的弟子都決不願走,而且如果不走,只怕就會喪在這裏,他始終堅信:官兵盜寇都旨在引他現身。
他背向月亮照的方向走去。張一女一咬銀牙,攔在他身前:“爹,我們這樣做……”張三爸澀聲叱道:“快走!”大家只好跟着走。張一女仍抗聲泣道:“爹,咱們這樣活着,不如不……”“啪”。
張三爸掴了他的女兒一巴掌。
然後他看見清冷的月色下,女兒玉頰上的兩行淚。
清淚。
張三爸一跺腳,不顧而去。
走了半晌。
他負手,擡頭。
長空一輪月。
野嶺。
荒山。
他忽然止步。
“你們都想去救人?”
他身後的人都一齊答:
“是。”
“你們不怕死?”
“怕。但若能活人于死,自己區區一死,不足道也。”
“好!”張三爸霍然回身,目亮精光,道,“你們都不怕死,難道我這當龍頭的怕?你們去吧,以‘天機’名義,儆惡鋤奸,把那些為非作歹、為虎作伥的家夥,全給我好好教訓教訓!”
“是!”
開心得他們!
——開心的他們!
一下子,一溜煙似的,張一女、梁小悲、何大憤、陳笑,全沖掠回蝈蝈村去,看比賽誰快似的。
張三爸臉上這才出現笑容。
欣慰的笑。
蔡老擇比較穩重,也比較持重。
他慎重地道:“這下可大快人心了。”
張三爸點點頭,道:“個人生死存亡事小,若沒有原則,失去立場,則茍活不如痛快死。”
蔡老擇微喟道:“你仍是你。”
張三爸負手微笑,他已聽到那姓富的軍官殺豬般地大叫起來,和其他人的驚呼怒叱聲。
“我還是我,沒變。”
蔡老擇謹慎地道:“不過,這樣敗露行藏,是确易遭噩運的。”
張三爸撫髯道:“老實說,我一輩子都沒行過好運,也算是活到現在了,我走衰運已走成了習慣,好運我反而不慣,所以就算是衰運,我也一樣得做事、奮鬥、活下去。”
他耳邊已聽到五名采花賊的痛吼聲。
“我們誰都是這樣。失敗只使人灰心,但并不使人喪命。咱們寧可冒險遇危地奮戰,不要行屍走肉地幸存。每個人生下來都有他自覺或不自覺的任命,沒有任命的人等于沒有真正生命的人,義所當為的事,還是在所必為的。如果這樣反而遭致惡運,那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忽聽黑渾渾的村落裏回響起一個浩蕩的語音:
“張三爸,你終于露面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