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突然,(1)
失敗是不會死人的,可是失望會。
七十八、不 信
鐵手手癢。
他想揍人。
揍的是蔡狂。
——因為蔡狂太狂妄。
其實狂妄的人可能要比謙虛的人直,謙虛的人要比狂妄的人來得聰明:謙虛的人只讓你從他的言行裏感覺到他是謙虛的,但其實他內心可能比誰都傲慢;狂妄的人說什麽都要比謙虛的人笨,因為他太沉不住氣,一開始就先入為主的賺人嫌惡。
自大是人類行為裏最容易讓人反感的性情之一。
故而,連那麽厚道、溫和的鐵手,也對狂妄自大的蔡狂看不順眼。
——一個人如果真材實料,就算自大狂妄一點,鐵手也還可以勉強忍受,由衷佩服的。
可惜自大狂妄的人泰半都未下苦功,更無實學,要不然,一個人若了解自己在恒河星空廣邈無限的宇宙中,只不過是片瞬即逝、渺如蝼蟻而已,還有什麽足以自大、可以狂妄的呢?
正好這時有人開聲痛罵蔡狂狂妄。
鐵手深感同意。
他也是甚感意外:
——因為一個真正狂妄的人,有人罵他狂妄的時候,他反而會因此更嚣狂自大、引以為榮。
蔡狂這一刻卻很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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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他的人是一個女子。
女子站在階前,穿棗紅色的雲肩,黛綠趁兔白的深衣檐榆,襦裙袅袅,蠻褂垂鬟有益,其實也沒什麽特意裝扮,但就站在披着月色的楊花樹下,和着簌簌而落的漫漫楊花,只覺她纓絡灼爍,寶珠生輝,連同站在她身旁婢仆打扮的女子,雖然臉容看不仔切,但也覺眉目姣好,沾風帶香。
只聽蔡狂苦笑長嘆(先苦笑,後嘆息)道:“養養,我為的是你,你……罵的是我?”
梁養養道:“你為我?那趕快放下刀,放了會主。”
蔡狂道:“不能放。我是來救你的。大将軍及大連盟的人,遲早必定摧毀七分半樓,你再跟這老兒在一起,造反他不敢,投降他不願,到頭來也決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你跟我離開這兒,大将軍一時還不敢惹我,我誓必護你平安。”
梁養養道:“你是說,大将軍會親自攻打這兒?”
蔡狂道:“他自己不來,也會派人來。據我所知:‘四大兇徒’中的唐仇和燕趙都快到了,而且,‘十六奇派’中也有數派前來圍攻,你們光是‘鶴盟’、‘燕盟’和‘青花會’這幹窩囊,是斷斷守不住的,這兒,也是萬萬留不得的。”
杜怒福雖然命在人手裏,一張臉巽血似的紅,可是語音卻仍篤定豪壯:“這個我們早就曉得了。你別看兩位可以輕易上山,事實上,你和鐵二爺、梁狂僧、燕趙及卅一死士在數天前的行蹤,我們已有紀錄了,大連盟或四大兇徒、十六奇派要滅我們,也不是說滅就滅的。”
蔡狂哂然:“可是我還是一上來就制住了你。”
杜怒福平聲道:“那是因為我不防着你之故。我知道你平日作為似癫還狂,但不致于是大将軍的走狗,加上養養一直說你雖荒誕不霸,但向來明辨是非,是個好人,所以我才不提防。”
蔡狂一甩散發,狠笑道:“所以你現在很後悔了,是不是?”
“沒有後悔,”杜怒福平然道,“只是遺憾。”
“遺憾?”
遺憾得見名震天下的‘瘋聖’,卻只是個黑白不分、暗箭傷人的狂徒!”
蔡狂吼道:“你說什麽!?”
梁養養從容地道:“他說你是瘋子、狂徒,枉他以英雄、壯士待你。”
蔡狂的刀尖往前一搠。
杜怒福悶哼一聲,胸膛也向前挺了一挺,看來,刀鋒是劃破背膚、戳入肌肉裏去了。
蔡狂獰笑道:“老匹夫,你讓我帶走養養,我就放了你,前事不究。”
杜怒福哈哈大笑。
蔡狂怒極,叱問:“什麽?你笑什麽?”
杜怒福笑道:“你還是殺了我吧,她是不會跟你的。”
蔡狂鄙夷的道:“她跟你在一起,分明是被迫的。一個五六十歲的糟老頭子,她會跟你過一輩子?你好意思拖她一輩子?”
杜怒福嘆道,“是,我本也是這樣想。可是,我們兩情相悅,也沒啥拖累不拖累的了。
你還是殺了我吧,要她跟你,我就算答允,也無濟幹事。”
蔡狂越聽越火大:“你算啥烏龜王八蛋豬糞大腸,大言不慚!她會死心塌地跟你這半身都爬進了棺材的老頭子,我就不信
忽聽梁養養平心靜氣地說:“不到你不信,我就是這樣。”
蔡狂龇牙笑道:“我不信。”
梁養養道:“你不信也沒辦法,我喜歡他,他喜歡我,沒有一點勉強的成分。”
蔡狂狂甩着亂發,現出他額上一顆肉色的瘤,以及除此腫瘤之外,好一副飛揚跋扈的俊貌。
“我決不信!”
“信不信由你。你殺了他,我也決不會跟你,只會替他報仇——除非你把我也殺了。”
蔡狂突然發狠,“如果你不肯跟我走,我便一刀殺了他。”
梁養養仍平靜的說,“威協也是沒有用的,就算我跟了你,我的心也是他的。”
蔡狂轉向社怒福耳背露出森森白齒,咬牙切齒的道,“你去勸服她,要不然,我就殺了她。”
杜怒福也持平的道:“你殺了她吧,我是勸不服她的。你只要傷她一根毫毛,我便傾所有之力,也要替她報仇——你還是先殺了我吧。”
蔡狂向月狂嗥:“我不信!”
然後虛砍數刀,刀白月青:“我不信!!”
他捶胸狂喊:“我不相信有這樣的事!!!”
七十九、不 服
他當然不信。
——杜怒福這年逾半百的老頭兒有什麽好,但養養竟對他如此死心塌地,而兩人之間卻又如此恩愛逾恒、生死無懼。
所以他很不服氣。
他的刀勢又向前一搠,厲聲道:“你不放棄她,我就立刻殺了你。”
杜怒福搖首道:“你真可憐。”
蔡狂怒道:“什麽,我可憐!?”
杜怒福頗為惋惜的道:“好一張俊貌,好一副身手,卻因從未戀愛過,不知道什麽叫做愛情。”
蔡狂突然收刀。
拖刀急縱。
刀甚長。
刀鋒在石階上劃炸出青火。
他才放了杜怒福,但長刀已抵在梁養養的下颔。
鐵手也沒料到蔡狂會這樣收刀卻馬上又用刀制住了另一人,連他也不及出手攔截,更不要說“青花四怒”了。
他這時才看清楚了梁養養。
——一個很福相但絲毫不影響她的豔麗,反而增加了一種美麗女子少見之和善。
她像個大姐姐。
她的臉很豐。
唇色豔。
眼兒水汪汪。
鼻下唇上,有一道小疤痕,因為這張臉是那未無瑕,所以份外分明。
刀白得令人發寒。
寒得發抖。
手是抖的。
所以刀也輕顫。
——輕顫的刀鋒随時會沒入她的咽喉。
然而梁養養卻很定,臉上有一種彷似遙觀水邊鷺鹚的神情。
蔡狂尖聲道:“跟我走,否則我一刀殺了你。”
梁養養為他婉惜似道:“你這樣做,不覺得很累嗎?”
鐵手已經準備出手了。
他在找機會。
(也許,梁養養身旁的蟬女若尖叫一聲,我或能争取一剎瞬之機,制住蔡狂。)
他在想辦法。
(剛才,楊樹上和屋檐上都落藏了一人,他們到底是敵是友,究竟來救人還是害人?)
就在他等待時機的這一刻裏,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蔡狂長噓了一口氣。
然後出刀。
一刀斫在石階上。
石階十五級,在星火四濺中,給斫開了一道長長的裂縫。
然後他說:“沒事了,我試過了:你們确是真心相愛,我多慮了。對不起。”
這回不但鐵手怔住了,連杜怒福也甚愕然。
唯一不驚不疑的大概只有梁養養。
她笑漾起深潭般的梨渦,很高興的伸出一雙手,去握着蔡狂布滿青筋的手背,歡歡喜喜的道:“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強人所難、持愛相脅的人。”
“青花四怒”已臉帶怒容的分四面躍上石階,包圍了蔡狂。
杜怒福也不十分懊惱,只問:“什麽回事?”
蔡狂似根本沒把“四怒”放在眼裏,只向梁養養深情款款的說:“你本來跟我有了婚約,癫老鬼把你許配了給我。可是,你卻嫁給了這老頭子,我不服,這口氣蹩不下,以為你是被迫的,或另有苦衷。而今一試,知道你們相親相愛,兩情相悅,心有默契,至死不渝,這樣,我也沒什麽好說了,也放心了。”
梁養養眼眶潮濕:“你……”
杜怒福釋然哈哈大笑道:“原來你這小子是來試探我的。”
只聽一陣掌聲,一人叫好。
掌聲是楊樹上發出來的,是個男子。
叫好卻在檐上,那是個女子。
兩人飛身而下,先在空中會合,随而飄然落在階前。
這一男一女,男的身形颀長,寬袍大袖,臉容帶有一股英悍之氣,但書生氣質卻很濃烈;女的樣子恬靜秀麗、溫馴善良,唇厚而豔紅欲滴,眼眯而時露笑意,但卻給人很豔很豔、極豔極豔、非常豔非常豔的感覺。相較之下,養養的豔是一種福氣,這女子的豔卻是在極秀氣中令人感染到極妖冶。
這兩個人的形象,其實絕不和諧:
譬如男的一皺眉,一拗唇、一甩袖,都充滿悍之氣,但予人的感覺,還是十分舒閑、文質彬彬的。
女的本來一副莊端秀麗、與世無争大家閨秀的樣子,但不知因為她身裁太過婀娜,還是因為她唇兒太紅頰色太豔,眼色太媚之故,這樣看去,有一種飛蛾撲火烈焰的感覺。
這種迥然不同的不和諧,在他倆人身上出現,又成了另一種很和諧的感覺;而他們倆走在一起,本來是極不和諧,但看去卻互相映襯得極和諧,再和諧也沒有了。
杜怒福叫了一聲:“慚愧。”
男的謙遜的向杜怒福道:“慚愧的是我們,遲來一步,什麽忙也幫不上。”
女的向鐵手和蔡狂大方得體的拱手道:“他是‘鶴盟’盟主長孫光明,我姓伏,小字鳴鳳,向鐵二爺、蔡瘋聖請安了。”蔡狂道:“你們大概以為我真的要挾持或者格殺杜會主及其夫人,所以趕過來對付蔡某人的吧?”
長孫光明不卑不亢的道:“我們跟杜會主有過命的交情,要是他老人家有事,我們幫得上忙的就一定全力以赴,幫不上忙的也會趕來拼命。”
杜怒福感慨地道:“兩位本調集兩盟兵馬于七分半樓,都各有司職,而今,都為了杜某區區安危,疲而奔命,杜某銘感五中,無顏以報。”伏鳴鳳聽了好生不悅,只說:“杜老您這是什麽話,我和長孫當年若沒有你一手扶植、耐心教誨,豈有今日,咱們這會兒趕來,卻是啥也沒做,慚愧的是我們才對!”
忽聽月下一聲長嘯,遠遠傳來,悠悠不絕。
蔡狂一甩亂發,哈哈大笑:“看來,真正來啥也不做,專找我打架的,總算來了一個。”
只聽一陣山搖地動、地動山搖,巨響直自山下迅即逶逦而上,“青花四怒”面面相觑,真以為有人在他處拖了一座太行山往這山奔來。
八十、不 屈
遠處有人三招大呼,其聲壯烈:
“天不容人!”
在階前的蔡狂笑了。
眼甚亮,眼色瘋狂。
他忽然蹲下來。
鑿字。
右手錘。
左手鑿。
在階上镌個星火迸濺。
山下有人三呼大招,山搖地動,像是連同山下所有的樹一齊連根拔起往上走來。
“人不容天!”
蔡狂披頭散發。
錘疾鑿急。
字漸已成形。
伏鳴鳳一招手,射出一口火箭旗炮,漫空炸起七色的流星雨。
長孫光明劍眉一軒:“怎麽?”
伏鳴鳳低聲疾道:“來的是‘狂僧’梁癫,我吩咐下去戍守的子弟決不要攔他。”
她及時補了一句,“攔也沒用。”
長孫光明雙眉一合,臉容一繃,“他來做什麽?”
伏鳴鳳不馬上作答。
她望向梁養養。
梁養養豔靥盡是愁色:
“他是我爹。爹每次跟蔡瘋聖會上,總要決一勝負,負者死,或允諾一事。當年,我的婚事便是如此許下的。”
鐵手聞言,頓憶起武林中一段轶聞:
“南天王”鐘詩牛和“五澤盟”總盟主蔡般若,兩人同門不同途、同師不同法、同宗不同道、同志不同心,所以鬥了個數十年。
這兩宗人馬中,鐘詩牛有個師弟,便是“狂僧”梁癫,據說修為已在鐘天王之上,且苦修密法,己得大成,向來态度也最激越,跟蔡般若的胞弟“瘋聖”蔡狂,鬥得個你死我活、不死不休,而蔡狂在“武”、“術”、“心”、“法”上的修持,傳聞也絕不在其兄之下,同時亦在喇嘛教派中取得真佛無上密,習而有成,正好克制梁癫。
——難道他們要從門裏鬥到門外,武林鬥到江湖,山下鬥到山上?
——現在大敵當前,梁癫和蔡狂若是在七分半樓纏鬥,對二盟一會只有雪上加霜。
他正要勸蔡狂不如規避一下,只聽不遠處傳來長號:
“人不容人!”
其聲凄切,宛若猿啼,上徹九霄,下撼十府。
這時,蔡狂的字已成:
月光下,只見階前裂镌了幾個像在躍動看活刺刺生命力的“咱嘛呢叭咪眸”
蔡狂的最後一镌,镌在中指上,血流如注,注入字渠裏,一下子,紅藍紫綠黃,幻成缤紛之色。
只聽近處轟轟隆隆響個不絕,有人仰大長噫了一聲,悲莫悲兮,月徹中天,其鳴甚哀:
“天人不容!”
這時,一間房子出現了。
那是一棟青黃黑色相間的房子。
房屋頂上有一頭歇憩的牛。
然後大家才看到拉拔房子上山的人。
這人牙白臉黑、髭黑帽紅,最特別的是:他有一雙奇特的眼。
當大家發現屋頂上的牯牛,那一對哲人般的眼,原來是金色的,而仁立在牛背上那一雙班鸠,眼睛也是鍍了一層金似的,這才發覺到:梁癫的雙眼也是金色的。
梁癫背着他的房子,終于上了七分半樓,一直拖到離石階約莫二丈餘的魚池邊,才陡然止了步。
他的房子靜得像在那兒生了根。
他的牛靜得像是在沉思。
他的班鸠靜得像在玄想。
魚浮出水面冒泡,聲微可辨。
他帶了一點微微的喘息,用他那一對金色的眼一一掃視衆人。
給他眼色掃中的人,都仿佛覺得臉上有滋滋的聲音,而且生起了一種給瞎了眼的人看了一眼或自己瞎了看人的感覺。
蔡狂先說話:“你還是來了。”
梁癫那對金得可怕的眼神望定了那散發人,感覺到對方野獸一般的厲利:“你果然來了這裏。”
“你找我?”
“你也一樣在找我。”
蔡狂道:“你怎麽知道我會來?”
梁癫笑了。
笑得有點癫癫的。
他的牙參差不齊,犬齒尖露,但白得令人炫目。
“你的習性我還有不知道的麽?”他說着彎身進了屋裏,東抓西攥,然後還抱了一大堆東西出來。
那是石碑、木牌、篾片之類的事物,有的小如拳指,有的大如椅凳,更有的像桌臺那麽巨大厚重。
它們并沒有什麽特別,只是像本附在匾牌,驿碑、竹柬、木柱之類的事物,只不過給人刮了下來而已。
它們相同的只有一點。
那是都刻有六個字:
咱嘛呢叭咪眸
蔡狂只看了一眼,眼睛就發了亮:
仿佛那是兩顆發亮的東西,使得低重的發絲也映着亮。
“不見得刻上這六個字就是我的手跡。”蔡狂道,“密宗六字真言,人人識得,人人念得,人人镌得。”
梁癫指了指那六字真言的左邊。
那是“口”字。
“你的‘口’字總刻成圓的,而不是方的,所以這‘咱嘛呢叭咪眸’絕對是你的手跡,不會是他人的。”
蔡狂一笑:“這世間輪回萬物,同體同心,本來都是圓的,那來方的!就算是方,便也是圓!始和終都同在一點,又那分先後!你認得這個,也算是我知音。”
梁癫虎虎地道:“作戰多了,難免就成了知己知彼。”
蔡狂張開血盆大口一笑:“說起對敵,我正要找你。”
梁癫不假辭色:“你找我就好,你找我女兒幹啥?”
蔡狂:“這件事你還敢提?”
梁癫:“我為何不敢提?”
蔡狂:“我們總共交手幾次了?”
梁癫:“十一次,這次不算。”
蔡狂:“你敗了幾次?”
梁癫:“連這一次一起算,各勝六場。”
蔡狂:“我呸!這次也是你敗。你可記得第七次誰敗?”
梁癫:“……你那次運氣好。”
蔡狂:“我勝了你,按照我們比武的規矩,你要辦我指定的一件事。”
梁癫:“對了對了,所以有次我要你吃狗糞,怎樣?滋味好吧?一次我要你去摸大笑姑婆的奶子,結果,哈哈哈哈……”
蔡狂:“你還記得那一次你答應我什麽吧?”
梁癫:“那一次?”
蔡狂:“第七次。”
梁癫:“……我答允把養養許配給你。你卑鄙。”
蔡狂:“我不卑鄙,我是真愛她的。可是你不守信用,把女兒嫁給了杜怒福。”
梁癫:“那你今天來就是為了這個?”
蔡狂:“本來是。後來,我發現他們真心相愛,死也無懼,我也不為甚已。我是深愛養養的,她的相破了格,我以‘無上密’和‘大手印’護她,和她睡時,以‘睡夢披甲護身法’祥光罩之,可以使她渡過厄運。”
梁癫:“嘿,聽來偉大。我女兒命福兩大,用不着你的妖光邪照。”
蔡狂:“我現在來問你:那一次你答應過的事,你做不到,你該給我個交代!”
梁癫這回有點期期艾艾了,“是我女兒不肯嫁你,不是我違約。”
蔡狂:“但你還是辦不到這事。”
梁癫索性認了:“那你待怎地?”
蔡狂嘿笑道:“你要不守信諾,你要撒賴,那都由你,我無所謂。‘南天門’的人,一向都是不顧道義、背信棄諾的,這種人該殺當殺!”
梁癫怒道:“你別扯上‘南天門’!我今天知道你會上淚眼山,我便來了,明着是候你劃出道兒來。”
蔡狂:“我來的目的,是試一試他們是否情真不渝,此外,我們‘五澤盟’與‘大機’合并,要廢此胡塗皇帝,殺奸臣蔡京,反腐敗朝廷,你加入我們,受我領導,教你走光明路,便可饒你不死。”
梁癫:“你要幹些大事,為何不加入我們‘南天門’?我引領你,你這等資質,才有指望成材。”
蔡狂沉下了臉:“狂僧,那你是打橫着不守信約了?”
梁癫正色道:“我欠你一諾,這是賴不掉的,但你要我屈伏于前諾下,我不服;要我屈就加入垃圾不如的‘五澤盟’,我更不願。不如這樣:“今天難得你我又再會上,咱們且再來文武比上一場,較量一下,輸了我認了,兩次一起作算,自殺當堂,當把命償;要是贏了,便算抵諾,各不相欠,如何?”
蔡狂血盆大口一張:“你這叫不屈?這只叫天堂有路你不走!”
梁癫犬齒一龇:“天不容人,人不容天,狗改不了吃屎,我送你下地獄!”
鐵手聽到此處,覺得再無可忍,當下朗聲道:“兩位本是同道中人,武林好手,而且大敵當前,大軍壓境,理應聯聲共氣,敵忾同仇才是,為何要弄得這般仇深似海,玉石俱焚?
鬧得個天崩地裂、天地不容,到頭來,只便宜了共同的仇敵!”
梁癫斜睨着鐵手,龇着牙道:“他是誰?你們‘五澤盟’請來的幫手?不必求我加入了,一塊兒上吧。”
梁養養忙道:“爹,他是鐵游夏鐵手鐵二爺。”
突然,梁癫兩只眼睛中,其中一只的瞳仁裏,綻出一滴如血的鮮紅:
“昨天,在苦淚鄉,在金魚坡看我拉房子的——是不是你!?”
鐵手吃了一驚。
——當時,自己只是看了一眼,就匆匆離去了。
一路上,有那麽多人在看狂僧拉房子拖牛的,但他仍只一眼認出了自己。
更令他真正吃驚的是:他已着了一擊。
狂僧梁癫看他的這一眼,使鐵手突然覺得自己天心部位(即蓮生活佛謂的‘第三眼’所在處),突然麻了一麻。
這一剎間竟有身失、口失、念失的震動。
八十一、不 怕
其實他們已在一眼間交了一招。
梁癫以密法的“最勝金剛”連起九節佛風,入定準提佛毋三摩地,将七俱胝佛毋的紅血大淨光發放過去,這種準提(清淨無比)之力,也是法力中最威猛的,鐵手硬受一眼,只覺天心發麻,一縷赤焰就要攢人心竅裏去,鐵手應變沉着,心念即時定于一尊,內火明點,大圓大滿,八風不動,硬受一記。
這是“天眼”之力。
梁癫的修為,已經不必舉手投足,不必拔刀發力,只要心随意起,念發氣到,一記“眼刀”就已發了出去。
鐵手已着了他一刀。
不過,在同一剎間,梁癫只覺自己印堂滋地一響,“眼刀”之力返照倒灌,反射在自己眉心間。
梁癫頓時只覺七竅一蹇,悶哼一聲。
——眼前這年輕人,竟是內力驚人若此!
梁癫一聽說是鐵手,就試了他一記“眼刀”,主要是因為:
梁癫不喜歡捕快!
他親眼看過軍隊如何屠殺過手無寸鐵、無辜和平的百姓。
——假借旨意任意殺戮老百姓的官兵,連盜匪都不如!
他目睹衙差怎樣漁肉百姓、欺淩良善。
他眼見所謂官兵,竟和土豪劣紳勾結,假借朝廷意旨,作威作福,恣肆行兇。
梁癫一向都覺得:人生之所以生下來,是因為他前世作了孽,背負重罪,因而,要來人世間受這一場苦:一生下來就哭,死的時候人為他哭。
而這些如狼似虎、欺善怕惡的“狗腿子”“鷹爪子”的衙役和官吏,就是九天十地、魔王夜叉的化身,前來折磨好人、善民的。
他恨透他們。
——越有名的官差,就是手沾血腥最多的魔頭:要不然,他們如何從屍山裏堆着屍山裏踏上青雲之路!
是以他一照面,就賞鐵手一記“眼刀。”
——一招就要這為虎作伥的滾下山去。
沒料對方竟能在毫無防備下,硬受了他一刀,還以一種超乎尋常、招出自然的大力氣,不出手、不還手、不動手的便反擊了自己一記。
——若說攻勢淩厲,或不如自己那一記“眼刀”,但若論其勢渾宏,則猶遠過之。
梁癫心中甚為震動,而他雙耳也給這一記反擊震得嗡鳴不已。
看來,這名捕鐵手,真個名不虛傳。
這時,卻聽鐵手心平氣和的道:“是。我在苦淚鄉前,确已得逢狂僧法身,當時因恐冒昧,未便上前自我引見。”
梁癫冷哼一聲:“虛僞。”
蔡狂一雙黑白分明的厲目,早在發叢裏左看看,右看看,猜出了梁癫已遞了招,也明白狂僧并未讨得了好,當下嘿嘿幹笑了幾聲,道:“世上不許人虛僞的人,才是真正的大虛僞。”
鐵手笑了笑,問:“為什麽呢?”
蔡狂最是喜歡議論,見鐵手這樣問,心中自生親切感,便道:“世上有誰不虛僞?難道你不喜歡的人,一見面便罵?難道你愛上的人,你一見着便上前摟抱?要是性欲沖動,難道你能随便抓個漂亮女人就可解決?你要完全不虛僞,還穿衣服遮遮掩掩幹啥?不如全部脫去,到處亂幌!有些虛僞是必須的!坦白說,見老杜和養養這般恩愛,我心裏很妒忌,但我心裏為養養高興的感覺來得強烈些,所以才強把妒嫉心壓下去,才不致于一刀殺了老杜!老實講,我見着癫老鬼,一眼就火大,恨不得一刀殺了,亂刀剁了,将之喂狗飼豬逗布谷的,但我還是先行忍下了,說明了講好了才打,以免勝之不武!”
梁癫冷笑道:“那是因為你虛僞,所以非要把它說成天下人人非虛僞不可!”
蔡狂道:“你不虛僞?你一上來就暗算鐵手,但又吃了啞巴虧,還裝沒事人的模樣,這不叫虛僞,難道就叫卑鄙不成!”
梁癫吼了一聲:“你!”
鐵手忙道:“狂僧只是要試一試我是不是冒牌貨兒罷了,他的內力深湛,已到無動不舞、無動而武的境界,要不是他收了力,我可要出醜當堂了。”
梁癫冷哼一聲,語音倒柔和了起來,“話倒說回來,我上山來幫杜老會主對付大連盟,這狂王八上來是想搶老婆的,你上山來卻又是為啥?”
鐵手道:“是諸葛先生派我來的。”
杜怒福動容道:“對了,從剛才到現在,我一直不知道二爺來此。所為何事?不知諸葛先生有何吩咐?”
鐵手道:“他要我盡一己棉力,為青花會、燕、鶴二盟抵抗大連盟的進侵。”
梁癫道,“諸葛老兒有這麽好?他自家的門前雪尚且掃不開了!”
鐵手下了決心,把話說了下去:“另外……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長孫光明喜出望外的道:“諸葛先生既慨然遣來高足相助,便是我們一會兩盟的恩人,他有何差遣,我們當盡全力。鳳姑,你說是不是?”
伏鳴鳳即道:“諸葛前輩有什麽指示,盡請吩咐,盡說不妨。”
杜怒福也道:“請說,快說。”
鐵手道:“我們要相借金梅瓶一用。”
杜怒福叫了一聲:“什麽!?”
長孫光明肅容不語。
鳳姑低低的啊了一聲。
鐵手見狀即磊然道:“金梅瓶原屬商賈劉芬所有之物,我們要此物也不外為了物歸原主,諸位如有不便,此事可慢慢再議,在下也決不奪人所好,強人所難。”
杜怒福頗有為難之色,向長孫及鳳姑低聲猶豫的道:“這個……你們之見……這事……”
在楊花樹下的梁養養卻斷然的道:“可以。會主,我們不靠這個……”
杜怒福扪着胡子,一副委決難下的樣子。
鳳姑強展笑顏,向鐵手婉轉的道:“要是別的事,我們都一定能做到,只是這事,我們別有苦衷……”
卻聽蔡狂在旁大叫:“虛僞!虛僞!”
梁癫斥道:“你這瘋子,盡呼啦嚷什麽嚷!”
蔡狂張狂地道:“這小子擺明說來襄助,結果是旨在奪寶;這幾人剛才剖心剜肺的說不遣餘力,結果一聽要割愛讓寶,連忙不打招呼回頭走,這不是虛僞是什麽?”
鐵手聞言忙道:“助拳是助拳的一回事,求寶是求寶的一回事,鐵某衷心前來,盡一己之力,為拒奸惡,就算諸位對金梅瓶不能割愛,也決不影響此事。”
鳳姑雖是女流之輩,但說話意甚堅決:“既然諸葛先生所求,我們一時未能辦到,二爺臂助美意,我們也不敢領受。”
鐵手道:“這——”
心下卻已意決:就算他們不允,他自己也會暗下留在此地,在旁力助便是了。
長孫光明卻問:“在下素知諸葛先生光風濟月,和光同塵,早把山高谷深、綠柳花紅看作清淨土,對俗世瑰寶,都不放在正法眼藏裏,卻為何對金梅瓶生起興趣來呢?”
鐵手行事,向來審慎,在回答之前,想了一想:是不是應該告訴他們?萬一這當中有蔡京的人,給他們洞悉機變,對諸葛先生的行動,豈非更置障礙?
長孫即表了然:“如果不便,這話便算在下多問了,鐵二爺忘去便可。”
鐵手道:“家師要金梅瓶此物,決不是為了他自身私欲,但內裏因由,未到關頭,一時未便言明,乞請諸位見諒。”
杜怒福歉然道:“二爺言重了。卻是我們讓先生失望了,有失禮數,只是因為……”
他欲言又止,望望養養,眼裏盡是不舍依依。
蔡狂看了杜怒福一眼,又看看梁養養,然後,目光又轉到長孫光明和風姑二人正在深情的對望裏,不懷好意的嘿聲道:“莫不是你們真個信了那些呃神騙鬼之說:“有了它,你們才能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成?”
此語一出,社怒福和梁養養臉色一變。
長孫光明和鳳姑臉上也現出怒容。
蔡狂卻旁若無人,迳自說了下去,“要是真的,不如我也來争奪此物,說不定,金梅瓶一到我手,養養、鳳姑,還有這位做人奴婢的小娘兒,全都嫁了給我——那時,我還嫌多不要呢!說不定,諸葛先生臨老入花叢,色心大起,為的也是這個呢!”
蔡狂這幾句話,可說是一口氣得罪了杜怒福、梁養養,長孫光明,鳳姑、鐵手等五人了。
長孫光明第一個發難,“蔡狂,你也狂夠了吧?七分半樓沒你張狂的地方,你玩夠了,下山去吧,要不然——”
蔡狂卻為他能一下子得罪那麽多人而得意洋洋:“要不然怎樣?你們,”他指着長孫光明、鳳姑、杜怒福、鐵手、梁癫、青花四怒遂個的數:
“一、二、三、四、五……”
“……六、七、八、九、五,你們都一塊兒上吧。”
“我蔡狂,還真不怕呢!”
“人多有什麽好怕!”
“我只怕人少!人少沒熱鬧,人少寂寞!”
“來來來,我不怕,我一向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