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1)
雷劈不死、風雨不析的巨樹,一只
小小的螞蟻便可以使之轟然而倒。
四十一、天生光頭難自棄
月亮照光頭。
他頭上氤氲着霧氣,帶點青灰色,不知是他的光頭反照月亮的顏色,還是月亮反照他光頭的顏色。
他今天早上起來,看見蕭劍僧畢恭畢敬的跟他說:
“大将軍,你娘找你說話。”
淩落石清楚的記得,當時心裏還啐了一聲:見鬼了,娘已死了四十一年了,她臨死最後一句話說:
“石頭兒,你作孽多了,害娘不能抱孫兒就去了,我死了之後,先埋三一,你要把娘拖出來鞭屍三百,挫骨揚灰,才可以減少我生你下來所作的罪孽。”
娘已死了,早已死了。她死的時候,我還沒當成大将軍。假如她知道我終於當成了威震八方的大将軍,她是不會說這種話了。
不管如何,大将軍還是記得自己跟蕭劍僧走,走了幾座拱門,一座比一座小,到後來,要彎腰才進得去。
到了最後一座,簡直是要爬進去了。
然後他才見到了他的娘:那也許是他的娘,也許不是。她有一半是娘,有一半已給煮爛了,看去有點像李閣下,也有點像唐大宗。反正,那是給自己烹腌了的部下。
他驀地驚醒過來。
原來才子醜之際。夜兀自漫長。
他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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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夢。
之後他也不擺在心裏,又睡着了。
然後他看見一個人,腿踝骨上鎖鏈拖着一塊紅色的巨石。
這人正在用一把斧頭狠狠地切割着自己的尾巴,血花四濺,血肉橫飛。
空中飛繞着許多豐臀垂乳的女子,怪獸異禽負載着滿空游走的青面神人,每一個人的手指都在戳指着一個斫尾巴的人。
仔細看去原來正在狠命的斫戳尾巴的人,原來竟是自己,只不過,少了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半爿臉。
淩落石再度驚醒。
驚醒後好一會,還感覺到自己尾巴的痛。
可是他并沒有尾巴。
他是人,當然沒有尾巴。
他定過神來,決心再睡。
——一個作惡多端的人,想要跨在他人的肝腦鮮血上好好看活下去,一定得要吃得好、睡得好才行。
“平生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也不驚”,其實,就算“平生作盡虧心事”,夜半敲門更不許驚。
一驚,先害了自己。這世間不一定有報應,而且,報應要來也總是來,自己提心吊膽過一輩子,先就不值了。
他照睡不悟。
這一會,他夢洲小孩。
他抱着小孩,逗弄着。
小孩的樣子很像他。
一定是他的小孩。
小孩笑的樣子很可愛,小小的牙齒居然很白很白,額角很高廣,笑眼像佛陀。
大将軍逗弄着的時候,忽然,也不知怎的,一失手,孩子就掉了下去。
一直往下掉。
掉入井裏。
井很深。
很深。
井邊有一棵樹。
老樹。
忽然,老樹炸了開來,樹枝樹桠,盡皆斷落,湧出了大量的鮮血,還有小孩的四肢:
腳、手、頭……
大将軍痛心疾首的往下望:
他望定了那口井:
深深深深的
井
他這樣往下凝望的時候,身心也幾乎要掉落井底裏了……
幸好,這時候,他就醒過來了。
他回想着這三個夢,像啃花生一般的咀嚼這三個夢,得出一個結論:
這決不會是一個好兆頭。
一直以來,神明都很照顧他,要不然,鬼魅也會依附着他,他既然夢到這些,當中一定蘊含了什麽警示。可惜這裏面所含蘊的天機,他一時尚未能憬悟,但已喚起了他的惕懼。
所以他下定決心:
一,今天要殺掉冷血。
二,今晚要找于一鞭談判。
“大道如天,各行一邊”的于一鞭和他的軍隊,就駐劄在落山矶。
在危城中,論官位,驚怖大将軍淩落石要比于一鞭高。
可是,真正邊防的軍力調動,卻掌握在于一鞭手中。
當時朝廷是不信任地方軍力,有意削弱,以維持“強幹弱枝”、避免“起事謀反”的局面,所以,就算在危城這等偏遠邊塞要地,必須駐屯鄉兵,也得要:一,派遣信任的官員主掌大局,像淩落石就是蔡丞相親自圈選的大員;二,以策安全,另遣心腹的高級将領調度兵權,如于一鞭,就是天子親自下令駐劄危城的。
所以,淩落石雖然掌管危城一切生殺大權,但在軍權方面,若無于一鞭印鑒,不能貿然調度,而在頒令編制的文案上,亦受都監張判的牽制,他們的權力,是講求平衡且互相制約。
不過,以大将軍的淫威聲勢,不但私下練有精兵,而且身兼綠林道上“朝天山莊”莊主、黑道上“上朝門”門主,以及江湖道上“大連盟”總盟主,向來在方圓五百裏以內,都無人敢稍有拂逆。
都監張判雖與之行事方式不同,但也不敢公開為異。于一鞭為人剛猛,手握重兵,大将軍知道他是天子門生,不去惹他,他也很少招惹是非。
現在卻沒有辦法了。
大将軍已感覺到危機。
于是他去找于一鞭。
大将軍:“老于,我跟你是老朋友了。”
于一鞭:“是啊,有二十五年的交情了。”
大将軍:“交情倒不在長短,而在于相知。這麽多年來,我可有讓你為難過?委屈過?”
幹一鞭:“有。”
大将軍:“……你!”
于一鞭:“你一向霸氣,你做了令人為難、委曲的事,你自己也不見得覺察出來。承蒙你特別照顧,比起其他的人,你已經特別厚待我,至少,我沒有受到太大來的為難、太大的委曲。”
大将軍:“嘿,嘿嘿,老于,你還是牛脾氣不改,不過,我知道你說的是老實話。我知道你死牛一邊頸,也很少來惹你。做人有原則是好的,可是你就是太有原則了。我對你,己夠禮待了。”
于一鞭,“這我知道,還很厚待呢。”
大将軍:“你心知就好了。今晚我來,便是要求你一件事。”
于一鞭:“你說,我能答應的就答應。”
大将軍:“這事非同等同。你能答應,就是我的朋友,不枉我多年來一直禮遇你;如不答應,則是與我為敵。”
于一鞭:“與你為敵的人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這我知道。”
大将軍:“你知道就好。現在,諸葛老兒為奪權争利,在朝中勾結朋黨,以圖孤立相爺,他們為了要徹底打擊誣陷,而知道我一向對相爺耿耿忠心,他就派那四只狗腿子來入我罪。那四個捕快,狐假虎威,手上有天子禦賜玉塊,遇重大罪犯可先斬後奏,并可調動軍防抓拿朝廷外調的命官,亦可處置朝中大臣。你且聽聽看:這還得了?還有王法嗎!當然,我一生清廉正義,從不作虧心之事,他們誣害我,是為逞一已之私。可是,萬一他們捏造罪證,陷害好人,要你派兵拿下我時,你會怎麽做?”
于一鞭眉心深深印了一道懸針紋,就像印堂上給劃了一劍。
他沉吟道:“你要我怎麽做?”
大将軍:“你知道該怎麽做。他們都是殺人搶劫的罪犯,你若聽他們調度,便成了從犯。若你擒殺他們,非但不違聖意,他日我據實禀薦,相爺定會為你美言,說不定就龍顏大悅,你就回朝高墜,不必像我窩在這兒受土氣!”
于一鞭苦笑。
他的笑容像是用刀子割出來的。
“如果我照他們的意思去辦呢?”
“那就是與我為敵。”
“與你為敵的人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你是個固執的人,但卻是個聰明人。這麽多年來,我知道你在監視我,但我始終不除掉你,就是因為你是一個有原則的人,但決不愚蠢,所以你只避我、忌我,但從不與我為敵。而且,你也不敢與我為敵。”說着,大将軍幹笑了兩聲,潤了潤他有點涸的喉嚨。
于一鞭滿臉皺紋。
他的皺紋像是用斧頭鑿出來的。
“我那兩個孩子,在山莊裏都聽話吧?”
“聽話極了,活潑,伶俐,可愛,比你這個當老子的還從善如流些,我對他們視同已出,你放心。你若疑慮,可随時領他們回來。不過,你軍旅倥偬,孩子們跟着你,自是苦些。我是為了你好,才叫夫人替你看顧他們。”
于一鞭沉默。
他的沉默似夜色一般深沉。
良久,他說:“我知道怎麽做了。”
大将軍笑了。
笑得皓齒與額頂發亮。
“你果然是我的老戰友。我相信你,你從來都一向說一句算一句的。”
于一鞭道:“不過,冷血那小子還沒有死,其他三大名捕也随時會來,只要我沒見着平亂訣,沒見着號令,發生什麽事,我都不管,而且,都按兵不動。”
大将軍撫摸他摺疊着肉的下巴:“不管有幾個名捕,他們都活不長了。至少冷血就活不過今晚;說不定,他現在已經不是活人了”
于一鞭道:“四大名捕不是好對付的。”
大将軍道:“四大兇徒更不是好惹的。”
于一鞭長長的哦了一聲。
他忽然明白了。
所以就不再說下去了。
“看你”大将軍故意取笑他,“你的皺紋還是那麽多,假如不當帶兵的,不如去當苦行僧。你的孩子跟我比跟你好,不然,都愁眉苦臉的,于玲、于投,都改姓苦的好了。”
于一鞭道:“大道如天,各行一邊。人生對我而言,從一出生就哭,到死時別人為你而哭都是受苦。淩老大,你作了那麽多的事,也殺了不少人了,你心裏難道會好受嗎?從不驚怕嗎?”
大将軍哈哈大笑:“你是要說我造了那麽多的孽,不會提心吊膽嗎?這是最大的笑話!
通常人總是以為作孽多的人,一定會有報應,而且一定會內心惶恐不安,生怕有一天自取滅亡。可笑的是,像我這種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造孽。老實說,如果我這也算是作孽,歷代皇帝名将,有幾個不造釘戮的?我一點也沒有良心不安,反而是本着良知做人:我只是為民除害,申張正義,偶然,也為自己做點事。反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我作的事,都往正面去想,別以為我會擔心自己而活得不快樂,其實,我只覺得自己好人應有好報,作的是忠于相爺、義見春秋的好事呢!”
他笑得像一只出閘的猛獸,歇了一歇,大力的喘了幾口氣,叩一叩自己的光頭(幾乎沒給叩出火花來),又道:
“我唯一擔心的是,我年歲愈來愈大,頭發卻愈來愈少。不過這也無妨,往好的想,我是天生光頭難自棄,表示我聰明,而且,我額高颏闊,沒了前發覆掩,更顯權重勢強,威風過人。”
他笑來得意非凡,幌着腦袋說:“那些自以為俠道、自以為是忠的笨瓜蛋,以為我們作惡多端,定必食不安,寝不樂,以為只有他們才講良知,才會安心,其實這是大錯特錯矣。
第一,我們也一樣認為自己是對的,是忠的;第二,我們也講良心,而且,只有我們害人,人都為我們所害,我們不安心,這才沒天理哪!”
然後他笑不可遏的指着于一鞭,“你看你,你就比我年輕,但比我多皺紋,比我不開心,比我苦!”
于一鞭發出一聲浩嘆。
“你不愧為大将軍。我這一輩子都及不上你!”
大将軍笑得法令如兩條蠕動在臉頰上欲飛的龍:“我就喜歡你這點老實,不越分,不逾矩,所以才容了你二十五年!”
四十二、遇上這姑娘他沒辦法
那話兒真急!
“惡煞”寇梁收到了消息,馬不停蹄,即行通知了“兇神”馬爾,馬爾想也不想,立即告訴了冷血。
這可鬧出事體來了。
冷血一聽,就說:“不行、侬指乙、二轉子、阿裏,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要去通知他們。”
馬爾道:“可是你這樣去,很容易便漏了行藏!”
冷血道:“不能見死不救,就算明知山有虎,也要去打虎。”
寇梁道:“不如……由我們代你去通報他們。”
冷血道:“可是,他們未必會相信你倆,再說,外面都知道你們是大将軍的人。”
馬爾、寇梁說什麽也說服不了冷血。
冷血下定決心要趕去“三分半臺”。
“我們趕在他們之前去,要三人邦避一避就是了,不一定會有遭遇戰。”
馬爾、寇梁只好說:“好,我們一起去。”
一路上,冷血簡直“足不沾地”,急撲三分半臺。
他的傷在狂奔中仿佛變成了莫大的力量。
他的生命像是一頭追殺中的狂馬!
既不能退後,且要追擊!
褲裆裏要炸了!
這可憋壞了寇梁。
自從得知這消息之後,他一路上都沒有機會歇息過,連解溲的時間也沒有,而今跟着冷血這樣走法,那一泡尿早就忍無可忍、再忍也不能百忍成金了!
馬爾則是口渴。
這樣跑法,大汗淋漓,幾乎連三年前喝下去的水都給蒸發掉了,馬爾一向喝水量驚人,而今,早已渴得像大旱了三個月的老樹。
然而,冷血是既不口渴,也不解溲,甚至不停下來歇一歇、回一口氣。
他以狂奔為樂。
他逆風而奔,仿佛連衣服都是多餘的。
他全身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駱、每一絲神經、甚至每一條毛發,都在全心、全意、全力、全神、全而後狂奔。
仿佛狂奔就是一種一發不能收的瀉洪,一種樂不可支的自殺。
快到“三分半臺”前,經過“落山肌”,來到“睡莺村”前,有一處小茶寮,雖然稍晚了一點,但還是有三兩客人在吃茶,寇梁終于忍不注、憋不下了。怪叫衛聲:
“我要解手——!”
這一叫,總算把冷血叫得頓了一頓,馬爾趁此也補了一句:
“——我要喝水!”
他們都覺得冷血不拿他們當人辦。
後來他們發現冷血既不用撒尿也不必喝水,簡直就不是人。
冷血,只在等他們。
——他們是一起來的,他不好意思不等。
雖然他心中很急。
很急着要通知他的好友們逃命。
馬爾在怪責寇梁:“一路上猛跑,水都耗光了,你卻還有多餘的尿!”
寇梁也不甘示弱:“喝水人會胖,你已夠胖了,喝了老不放,小心脹死了!”
冷血忽然覺得有點像。
——馬爾和寇梁跟“五人幫”的耶律銀行、但巴旺、二轉子、阿裏、侬指、是很有些兒相像。
尤其是他們之間的對話。
這對“兇神”、“惡煞”師兄弟,平時的确比較深沉慎密,調度有方,但一旦鬧起來卻像“五人幫”樣,夾纏沒了,而且沒完沒了。
——是不是這些人都深知自己時時刻刻要面對強敵、鬥争和生死關頭,所以一有機會就放松自己,盡量潇灑江湖,不妨胡說八道,保持輕松心境,以俾臨危不亂?
冷血深深覺得:這也是一種行遠路、闖險道的好辦法。
——那就是要保持輕松心境。
他覺得自己也不應太過緊張。
所以他也找個位子坐下來。
裹着頭巾的店家姑娘為他倒了一杯茶。
他端茶在手,想去看月亮邊鑲着的白雲,然後想想為啥“白雲”和:“蒼狗”會湊合在一起,想通了便呷一口茶,然後才又全力全速趕路,救朋友。
只不過他沒有這個福命。
他不是追命。
追命随時都可以壺中日月大,酒裏歲月長。
他是冷血。
——生命如同一匹追殺中的狂馬、追擊而無退路的冷血。
他正要把茶喝下去,忽然就感覺到危機。
一種殺伐的預兆。
他是野外長大的孩子。
他有野獸一般的本能。
他的杯子已到了唇邊,可是并沒有喝下去。
那倒茶的姑娘道:“客倌,茶冷了吧,我再跟你倒杯熱的。”
她真的替他倒杯熱的。
她把整壺熱茶,向他迎頭潑去。
滋的響着,茶潑濺處,都冒起了焦味的煙霧。
冷血已不在坐椅上。
他已到了姑娘的身後。
他的手已按住了劍柄。
“你是誰?”
如果對方不是個女子。他的劍早已經刺出去了。
“你出劍啊,”對方不屑的像是對一頭癞皮狗在說話,“你既然殺得了我哥哥,當然也殺得了我。”
冷血一聽,頓時沒了戰志。
——原來是愛喜姑娘。
他殺了薔蔽将軍,那是愛喜的哥哥。愛喜親眼目睹于春童死于他手上,而對前因後果,完全不知就課,所以當然要為她的兄長報此血海深仇。
——遇到這姑娘實在沒辦法。
他永遠忘不了,當他矢志要殺死那禽獸不如的薔蔽将軍之時,冷月下,那一張美麗的臉,交織着凄涼、怆惶、激忿、痛楚、哀憐與婉約的輕求。
而今這張臉仍在冷月下,更清更豔、帶點冷傲慢和不屑,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處子的氣質,連恨意也是處子的。
但美麗如昔。
勝昔。
——遇上這姑娘他沒辦法
他很快的就發現了“砍頭将軍”莫富大,盡管他用深笠遮着光頭。
——看來,莫富大不是忠心于驚怖大将軍,而是忠心于薔蔽将軍,于春童死後,他似全神全力都在醉心于愛喜姑娘。
愛喜又向他走來,一點懼意也沒有,挺着胸道:“你殺我啊,怎麽?你不敢動手?”
冷血退了一步。
忽然,他的手又搭在劍上。
殺氣。
背後有一種炭燒起來般的殺氣。
馬爾和寇梁見這女子暗算冷血,以為是大将軍的手下,見愛喜挺胸就死的樣子,一個笑道:
“哇,好看,煞是好看。”
另一個調笑道:
“真是胸有成竹,還是兩棵哪!”
冷血忽然覺得背後殺氣大盛。
那是一種炭燒旺了的殺氣。
這時,馬爾正說:“你別以為你是女子我們就不敢殺你。”
寇梁也說到:“冷血不敢殺,我可不客氣——”
冷血不能回頭。
那殺氣大盛。
太盛。
———回頭,就得要駁劍。
那是一種鐵器給燒熔時的殺氣。
驀地,他右掌右腳,一推一絆,震飛馬爾、寇梁,人未回首,敵人的劍已抵背脊,他左手拔劍,已駁了一劍,然後,又接下一劍。“乓”、“乒”,連拼二劍。
星花四濺。一如在烘爐中錘煉神兵。互拼二劍之中的兩人,都知道遇上了勁敵,同時收了劍。
四十三、不是你倒
一個青年,雙眉斜飛入鬓,臉白驚人,腰畔上的劍鞘十分講究,課着厚絨。
黑色勁裝,系着花色斑爛的大披氈。致使在月光和火光掩映中,他的影子比他的人碩大三倍。
仔細看去,他只是一個很冷、很瘦、很伶仃的年輕人,予人也是很瘦、很冷、很伶仃的感覺。
再看個仔細,原來他也不甚高大,只是因為站在椅子上,所以一時才看不出來。
那人冷哼道:“你看什麽!?”
冷血道:“我不認識你。”
那人道:“我認得你;你是冷血。”
冷血道:“既然我不認識你,你沒理由要殺我。”
那人道:“老虎搏鹿之時,梅花鹿也不認識那位虎大爺。”
馬爾、寇梁剛才死裏逃生,看清楚來人,驚叫道:
“他是冷鬥兒。”
“‘鐵裙神魔’冷鬥兒!”
聽了這名字,冷血倒是納悶。
“他并沒有穿裙子。”
馬爾道:“那是他的披風,他在披風飛舞出腿出劍,使敵人如罩裙中,避無可避。”
寇梁道:“他還有個哥哥,在傅宗書手上當将軍,叫做“神鴉将軍”冷呼兒,兩兄弟都是漁肉百姓,不是什麽好東西。”
冷鬥兒雙眉一剔,怒道:“胡說,我哥哥是我哥哥,我是我!怎麽人們老是把哥哥的賬往弟弟頭上栽。!”
冷血道:“好,你哥哥的事,不關我事,不過咱們往昔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什麽要殺我?”
冷鬥兒尚未答話,愛喜已說:“他是為了我,是我叫他來殺你的。”
冷血登時說不下去。
馬爾不屑的道:“冷鬥兒這種人也會為人賣命!?”
“不為人,但可以為了女人。”冷鬥兒滋滋味味的說,“她已給我玩了一次,她還值得一玩再玩,所以總得要付點代價。”
“還有一個原因,”冷鬥兒說,“我姓冷,你也姓冷,我們都在江湖上闖蕩,我們之中只能活一個,不然,我就不叫冷鬥兒。”
冷血喃喃地道:“幸好我姓冷,要是姓李姓張姓王,天天非都得鬥個你死我活不可了。”
冷鬥兒剔眉怒叱:“冷血,今天不是你倒,就是——”
噌的一聲,冷血已拔劍。
劍抵在冷鬥兒咽喉上。
然後一字一字說了兩個字:
“你到。”再一字一字一字的說了三個字,“不是我。”
冷鬥兒蒼白的臉己掙紅了。
他咬牙切齒,迸出三個字:
“我不服!”
“好,”冷血道,“你不服,我要你服。”
“霍”的一聲,劍自冷鬥兒喉上疾收,他把劍插在桌上。
劍柄兀自嗡動不已。
冷血手上已沒了劍。
冷鬥兒馬上拔劍。
冷血也拔劍。
他拔的不是自己的劍。
而是冷鬥兒的劍。
兩人左、右手争拔一劍,騰出來的手已對拆了七招。
七招過後,冷鬥兒陡然頓住。
臉如死色。
他的咽喉又給劍尖抵住。
他自己的劍。
這時,全場都靜了下來,鴉雀無聲。
冷血峻的問:“你,服不服?”
冷鬥兒搖頭。
就算他的喉嚨抵住了鋒利的劍,他仍是搖得那未用力,以致脖子上多了兩道深深的血痕。
血水淌落。
冷鬥兒搖頭。
就算他們的喉嚨抵柱了鋒利的劍,他仍是搖得那未用力,以致脖子上多了兩道深深的血痕。
血水淌落。
滲濕了劍鋒。
“奪”的一聲,劍飛擲而出,穿過柱子。那把劍穗自在冷月下顫動不己。
冷血寬手對着冷鬥兒。
冷鬥兒呆了一呆。
只不過是呆了一呆。
馬上,他就化作一片雲。
飛雲。
飛卷的彩雲。
他在飛旋中出腿。
冷血望定着他。
望定着炫目的飛雲。
然後出掌。
五指緊骈,掌如劍。
“掌劍”。
這一劍,格在對方足尖上,登登二聲,冷鬥兒靴尖彈出兩柄利刃,同時折斷。
冷鬥兒像一塊大雲般飛起。
冷血的掌發出了劍光、陡追而起,
冷鬥兒落在柱後,拔劍,急刺。
冷血之“劍掌”頓也不頓,哧地刺穿了巨柱,抵住冷鬥兒喉核上。
這時,冷鬥兒刺出的劍,離冷血胸膛約莫還有四寸。
冷血頓住。
冷鬥兒的劍也沒再往前刺。
“我說過,要打下去,”冷血冷冷地道:“是你倒,不是我倒。”
冷鬥兒開始淌汗。
他聽到自己體內仿佛有什麽東西給擊碎了、摧毀了。
冷血緩緩的拔出了手掌,五只手指,一只一只的放松開來,他輕甩指尖沾血,向愛喜道:“你不必再找人來殺我了。能簽應你這樣做的,也不見得能殺得了我……”
愛喜鄙夷的瞄了臉無人色的冷鬥兒,道:“他是殺不了你。可是總有人殺得了你。”
只聽一聲狂吼,冷鬥兒的劍(本來離冷血只有四寸,冷血收回了劍掌,可是他并沒有收回劍鋒),已刺向冷血。
噗嗤的一聲,刺中了。
刺進去了。
冷鬥兒喜極大呼道:“你狠?你狠!?你夠我狠!我說過,不是你倒,就是我倒——”
所以他就倒下了。
仰天倒地。
倒地不起。
四十四、就是我倒
“你說對了:不是你倒,就是我倒。”冷血緩緩回首,說,“現在真的是我不倒,你倒,應了你“就是我倒”的驗。”
他在劍刺進他背後前的一殺,拔過冷鬥兒腰畔上的劍鞘,套住了劍鋒,以致讓冷鬥兒有一種“命中了”的感覺。
然後他就一拳打倒了對方。
愛喜再看冷鬥兒的時候,那眼色就像卸下一件沾污了的圍巾。
莫富大已站了起來。
他高大鈍直的身影緊緊護住了愛喜。
看他的樣子,是沉浸在痛苦的滿足中。
看他的神情,洋溢着:就算我不是你的對手,我也要保護她。
冷血明白這種感覺。
也了解他的感受。
他嘆了一口氣,道:“愛喜姑娘,其實我殺令兄,也是逼……”
愛喜立即截斷他的話:“真奇怪,你怎麽會以為我會接受你這種話,難道我哥哥給殺死了,我還要聽仇人說他的不是?難道我聽了你那一番話,我就會原諒你殺了我的哥哥?在這天地間,我只有一個親人,一個哥哥,只有他愛護我,他對我好。你說什麽都好,但我親眼看見你殺他。我親眼目睹你如何殘殺他,我是不會忘記的。”
然後她就走了。
莫富大緊緊跟随着她。
在走前,愛喜還抛下了一句話:“……我還是會找人來殺你。”
“我會報仇的。”
“我一定會。”
俟愛喜姑娘和那高大但馴服的漢子身影遠去後,馬爾看着一堆爛飯般癱在那兒的冷鬥兒,搔着頭皮,問:“他……還沒死吧?”
冷血長吸了一口氣,有點心不在焉的道:“他既然那未卑鄙,要占女人的身體為行動的代價,我就擊潰了他的信心,讓他少害幾個人。一然後他一手剝掉地上那全無鬥志的人的披風往腰間一裹,向地上癞着的人道:“這件東西倒有用,你穿來好看,不如我用來實在。”
寇梁卻說:“說不定,那不是他的錯,如果是那姑娘主動獻身,老實話,像她那麽标致的姑娘,只怕誰也受不了那種誘惑的。”
冷血想想也是,嘆道:“說來不是因為我鐐了她的兄長,愛喜姑娘也不致要犧牲一切、矢志報仇了——可是我能不殺她的哥哥嗎?”
馬爾說:“現在是想這個問題的時候嗎?”
冷血一省,反問:“你不是要喝茶嗎?”
馬爾笑道:“這茶是不能多喝了,我已經在後山溪流上入滿了水袋,水袋随身帶,遠行還怕遠嗎?”
冷血轉向寇梁:“你不是要解溲嗎?”
寇梁道:“有勞費心,此際我身輕如燕。不過,倒有一事,冷兄宜改變行程。”
冷血奇道:“怎麽說?”
寇梁審慎的道:“既然愛喜姑娘懂得帶人在睡莺村茶寮伏擊你,那麽,也就是說,大将軍下令在三分半臺格殺三人幫的事,已傳了開去,愛喜和冷鬥兒才能在這兒候着你來。有第一樁,難免有第二樁,我們都不願見你落入大将軍彀中。依我看,不如這樣:還是由我們去探個虛實,你留下信物,讓我們可以取信于三人幫,你也不必涉險,只要你不在一起,我倆也安全多了,這該是較穩重的辦法,你看怎麽樣?”
馬爾立時道:“我贊成,名捕也是要講理的。現在我們兩個贊同,你總得要順從我們的意見。”
寇梁擠一擠眼道:“可不是嗎?”
馬爾揚一揚眉說:“當然是。”
三分半臺是一塊巨石,懸在岩邊,其中只六成半連着土,其他部份都空懸崖外。
微風吹來,巨石還有點搖動。
巨岩上,已給厚土覆蓋,上面生了幾棵巨樹,十棵有九棵已枯死。
巨石下,連着土的地方,有一處凹洞。
凹洞很大,來上三五千人也不會嫌擠。
在那兒,間坐着三個人,背着月光,高高矮矮的,看去正是三人幫。
馬爾、寇梁潛了近去。
立刻,那高瘦的人立即警覺,叱問:“誰!?”
馬爾現身,道:“我是冷血派來通知你們一些事的。”
那結實的黑小子即問:“我怎麽知道你們是不是真的是冷老弟派來的?”
寇梁也現了身,并拿着一件事物,在目下一幌:“這是冷捕頭的命根兒,你不會沒見過吧?”
黑小子一驚,才道:“平亂訣?”
寇梁笑道:“這你可相信了吧?”
馬爾反問:“那只貓你還養活着吧?”
黑小子道:“還是那麽活潑、聽話。”
高瘦個子反問:“冷血叫你們來通知我們什麽事兒?”
寇梁道:“一句話。”
高瘦個子和黑小子同時問:“什麽話?”
這時候,忽聽凹洞處傳來一聲輕咳。
寇梁和馬爾同時說,“去你媽的!想騙咱們?入你祖宗二十八代的還不夠格!”
一說完,馬爾、寇梁同時出招。
同時撒腿就跑。
馬爾、寇梁當然也不是初生之犢。
——能夠在大将軍身側謀反且隐瞞了這麽多年,自然是眉精目靈腦俐落的人物。
他們拿出來的“平亂訣”,當然是假的。
“三人幫”見過“平亂訣”,尤其是阿裏,他還偷盜過平亂訣,沒理由認不出來。
何況,阿裏沒養貓。
他養的是狗。
就是那只叫做“叭叭”的小狗。
——這樣一試,什麽都清楚了。
他們不是三人幫。
這是一個局。
于是馬爾、寇梁立即撒走。
馬爾使的是“兇神刀”。
寇梁用的是“惡煞劍”。
——“兇神刀”薄似紙刀,“惡煞劍”細如發劍。
無疑,這刀名利劍名跟它們的形貌很不吻合。
寇梁在一剎之間,至少飛射出十六柄“惡煞劍”。
馬爾也在瞬間飛擲出二十一柄“兇神刀”。
他們反應已不可謂不快。
更不能說不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