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2)
他才不管。
此外,他也學了一些事物。
一些“意外”。
——“意外”的意思是說:他本來沒理由學得的東西。
例如粗話。
意外的是:“粗話”是跟莊主學的。
舒無戲生性豪邁,但官雖做到他那麽高了,不見得就是快活的事。
他常常在喝了酒之後,對他座上食客們申訴:皇上是如何親昵奸佞,常常讓他和諸葛太傅這些忠良受盡屈辱。
——大丈夫可殺不可辱,若不是為了保衛大宋江山,為了保護宋室基業,他早就不幹了,管他個君臨天下,笑傲江湖不成,至少也可以放屁天下去!
座上的人聽了唯唯諾諾。
那一年秋天,舒莊主顯然甚不得志,回到山莊,把夫人子女們全趕入後堂,對着庭院的落葉,足足罵了三個時辰又一頓飯時間的粗話,震得落葉紛飛;然後歇了一盞茶光景,又罵了足足四個時辰又一更次時間,又震得落葉遍地,這才收了聲——不,留着元氣明天再罵。
原來舒無戲是武将出身,在官廷裏訓練有素,禁忌繁多,他說慣了粗話,又受了一肚子烏氣,憋足了不敢出口,一俟回莊,就得要痛痛快快的發洩七八回方休。
這粗話真是繞梁三日、荊棘遍耳、入木三分,聽得追命為之膛目震耳;這年秋天,他聽了不少各省各縣各路各派的粗話,也算是耳目一新了。他記性好,跟背詩誦詞一樣,粗口,他也學了不少,而且還活學活用,互相問候:莊裏的人都一個想法,反正連莊主他大老爺都琅琅上口、落地作金聲,咱們這些當食客的,當然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誓死相随、心口相連了。
這年秋天,對追命而言,最經典的依次是:動人、習武、學文、粗話——
三、“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如是而已。”
回憶的感覺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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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命還是在想着:紫色是最美的顏色,尤其在襯有着白色肌膚、濃烈眉毛的美麗女子的時候。
回憶是因為得不到。得不到的特別美,而且加上一點凄然。凄美是美麗中最美的一種。
帶點病态的有時美豔不可方物,一如夕照殘陽。
追命始終還是沒拿到‘擂臺狀元’。
——因為舒無戲在追命入莊後第五個年頭:剛剛想開辦第十一屆‘飽食山莊擂臺大會’前就失了勢。
“飽食山莊”也作“鳥獸散”。
——主要原因是:諸葛太傅和大石公、哥舒懶殘來訪,勸舒無戲要解散山莊,且不能帶一兵一卒,如此方才可免權相進讒,向聖上參奏誣陷:不服聖旨,結黨叛亂!
(聽說舒莊主失勢便是因為莊內有走狗,糾結奸宦,參了舒無戲一本:在莊內養士面前出言粗鄙、亵及聖上、還自稱為‘君無戲言’!幸諸葛先生等一力開解,才不致在龍顏大怒之下,滅了舒莊主九族家小!)
追命也始終未能接近紅顏。
——在他輕功沒練成了那麽獨步天下之前,而也還沒封侯拜相之前,連成名也遙不可即之前,皇帝已下旨召了動人姑娘去當妃嫔了。
而今,在窗前殷殷盼待的,不是女的,而是男的他!
他依舊運蹇如故。
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卻只有這點沒變。
舒無戲一朝失勢,莊中食客,人人收拾鋪蓋走路,少有人依依回顧,連當時舒總侍的一句感嘆:‘樹倒猢狲散’,也給莊裏當過一名‘大食客’(他原來特別大‘食’,現在可沒得‘食’了)翻臉就罵:‘甚麽猢狲,你當自己馬骝王,可別當老子作猴兒耍!’舒無戲也不反駁,只遣銀兩,速速打發衆人離去。
追命本想跟莊主說點甚麽,但看舒無戲的樣子,甚麽也不想聽,他自己也正值傷心,所以也省下來不說了。
盡管舒無戲還是把女兒奉進了宮,追命心中卻矢誓:
——如果有一天,我有能力,舒莊主,我一定不遺餘力的伴你重出江湖、重建山莊、從頭收拾舊山河的!
另外,追命也發現了一件事:
‘諸葛太傅’便是當日在自己偷酒之後,勸自己要擲碎酒杯、立志做人的‘那個人’!
只不過,當時諸葛先生和他的朋友來‘飽食山莊’之時舒無戲正值危機重重,諸葛等一力化解困厄,誰也沒心去管別的事兒,所以追命沒敢上前相認,諸葛也心無旁骛。
只不過,諸葛先生似也向庭院中掃落葉的他,笑了一笑。
——這一笑充滿了鼓舞,好像是說,好似在說:你做的好,很好,再做下去吧。
那時候,追命不過在打掃秋天的落葉。
他還不認為自己的命運會比枯葉好多少。
——只不過,他一向覺得;當葉子也無妨;既曾欣欣向榮過,有日縱是枯了謝了,那又何妨。
離開‘飽食山莊’之後的追命,跟着其中一位特別談得來的‘食客’混了一陣子,那食客不久便當了縣吏。當然,追命只是位‘候補’的雜差,少去辦案,多跑跑腿。
這怎麽說也算是他第一次和衙門“挂鈎”的差事。
這“差事”使他學得了不少事。
原本,那位介紹他入公門的“食客”,姓葉,單名棋,排行第五。他也真的善于對弈,在“飽食山莊”裏的養士,無一人能在棋藝上可勝之;不過,舒無戲卻不甚喜歡他。主要是因為:有一次,舒莊主與之于人前對弈,葉棋奮戰之下,終于棋差一着而敗,舒無戲卻把臉色一沉,一拍棋盤,道:“你故意讓我,讨我歡心,忒也太工心計!我就是不喜歡這樣!”
大概是舒無戲嫌葉棋奸詐,所以一直沒重用此人;葉棋也并不得志,待“飽食山莊”一倒,他便當了官,而且竄升極快。
追命得他提攜,當了個“候補”衙差,後來才得悉:原來葉棋就是向京裏“密告”舒無戲的人。追命決不齒這等所為,于是便絕足不與之攀附交情。這時候,追命雖只是小小的“半個”公差,但辦事勤快,獨力協力破了不少大案子,葉棋不意那麽一個“小厮”,也有如此潛力,便不再提拔此人,并囑衙官不必重用追命,以免日後一旦“青出于藍”,任其坐大,便剪除不易了。這叫防範未然。
縣官吏員逢此時世,早都懂得看風揚帆、看水行船,所以無論追命立了多大功勞,都視同無物。
如是者過了兩年,追命憤然棄職而去,倒不是為了沒有升遷,而是為了兩個原因:
他好不容易,兒經艱辛,甘冒奇險,出生入死破獲的案子、抓拿的兇徒,只要這些犯案的人有靠山、有背景、裏子夠硬,衙裏便輕判、延審,輕易放過,而對孤苦無靠、貧病百姓、因天災人禍、暴徽聚斂才致铤而走險的罪犯,卻常重判私刑,放出來後也已給折磨得不複人形。
追命深感:作為一個捕差,理應申張正義,為民除害,鋤暴安良,以正法紀才是,但他千辛萬苦,所作所為,卻反而成了貪官污吏的幫兇,為虎作伥,百姓們讨厭、仇視他們,而權官豪紳又任意使喚、喪盡天良,這樣的“捕役”,他怎能當!
另外一個原因,便是因為他無意間破獲了一件案子:
少林高僧“笑韋陀”是“三神僧”之一,遠道而來“出塵寺”當主持。有一日,在剪花的時候,給花瓣裏的小蟲噬了一口,他沒去理它,三天後,毒發身亡,死于禪房。發現他屍體的人,還目睹一列紅黑色的長蟲,自他鼻裏蠕爬了出來,他那一只傷指,已呈金綠色。
當時辦案的人都以為笑韋陀是誤服毒物,只追命詳加搜集,細為訪查,發現毒力是自指尖攻心的;追查下去,他找到了那只,‘蟲”不僅只是蟲,而是一種喂了毒的蟲,叫做“傷追蟲”,毒力極烈,給咬噬了如不迅速連根切斷傷處,必死無疑。
追命查得這些,是因為他跟“三缸公子”溫約紅學過“活字解毒法”。溫約紅是“活字號”的好手,而這毒顯然不是施毒的“死字號”高手便是善制毒的“小字號”所布下的。
這一查之下,果然查到“老字號”溫家有兩名高手溫大聽、溫小聽在這兒附近,正要謀奪“出塵寺”的産業。
追命上禀要捕溫大聽、溫小聽問案,縣太爺因怕得罪“老字號”溫家的人(得罪這使毒世家,只怕那一天給人毒得七孔流血、五官離位也不知仇家何人),不批海捕公文。追命一氣之下,單挑找上溫氏兄弟;溫氏兄弟直認不諱,三人一番拼搏,追命便給毒倒,但仗着溫約紅所授的解毒之法,保住元氣,并以絕門腿法重傷了溫氏兄弟,把他們擒回縣衙——可是,未久,縣太爺還是“禀承上意”把他倆給放了。
追命在絕望之餘,便自嘲:我天生不是當公人的料!于是挂冠而去。
更重要的是:此案引發了他一個疑惑——
——當年自己的母親之死,是不是有些可疑呢?
當年,崔大媽在市肆上殺魚,不小心給魚鱗“刮傷了”,不多時便咽氣了。死時眼睛流出了黑血。
他那時候雖然還小,但記憶特別深刻。
追命決意回去“味螺鎮”去查一查當年舊案。
南返之前,他還特別去探看“舊主”舒無戲——現在他一家五口,就住在山邊的小茅寮裏,耕作為生。
失意後的舒無戲很少接見舊部故友。
追命堅持要見。興許是因為追命當候補衙差,職分甚卑,但因逢案破案、為地方除了不少大害之故吧?這“好喝酒的小崔捕爺”倒有風評甚佳,舒無戲聽說是他,才願接晤,一見面就說:“喂,偷酒的,你倒真有本領,聽說對小偷都網開一面,這也算是不忘本吧?
晤?”
追命笑道:“只去大富之家偷點吃的用的,用來養妻活兒、治病救人,也不是啥十惡不赦的事。老抓這些人,不如找些惡霸土豪教訓申誡,這都是莊主以前教誨的!”
舒無戲聽了大笑三聲:“好,好,好!”然後拍拍肚子放了一個屁,頗有感觸的道,“可見咱莊裏還是出過人材的。”
追命想起葉棋五,這一路當官,早已飛黃騰達,聽說已當了相爺身邊紅人,又憶起動人姑娘來,不免也有感慨(不曉得她那對濃眉有沒有克一克那好色昏庸的天子?)又見舒無戲家徒四壁,連茶具也十分粗陋,便掏出身上的六兩銀子(其實這也是他任職兩年的全部家當),恭恭敬敬的奉給舒無戲,畢恭畢敬的道:“這是當年山莊一些故交,記我轉上,忝為賀舒莊主四十大壽之尊禮。”
舒無戲淡淡收下,也不多謝。
追命看到舒無戲的孩子和夫人,以及他本人,全穿着粗衣破布,桌上殘肴,只是腌菜,心中難過,便稱作有事先行告辭,走到市肆,賒了賬,買了些布料、酒肉(由于他辦了不少大案,為老百姓做了不少事,大家都肯給他欠賬,甚至不肯收他的錢),回到那千瘡百孔的小茅屋,把酒菜、腌肉、衣物拎了出來,舒無戲的兩個稚齡小孩一齊歡呼上前,雀躍不已,舒夫人要過來接過酒菜,卻給舒無戲喝止:
“不行!”
“為……”追命不解,以為舒無戲嫌棄,“為什麽?是嫌酒肉不好嗎?我……我這就再去辦。”
“不是。崔兄弟,你這樣做,不好。”
舒無戲緊皺着濃眉,有一點不快。
“莊主,我這樣做,決無惡意……”追命以為舒無戲誤解了他的用意,“我只是……”
“我明白。”舒無戲說,“我現在是失意了,落難了,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在受苦。反而,我覺得我是在修行,有朝一日,如同淬煉過後的寶劍一樣,重現光華,更見鋒芒;所以,我不當自己是個失敗的人,我只當這是成功的磨練。我仰不愧天,俯不愧人,我成我敗,我仍是我。我要我的孩子,也要有這種想法:人不可能一輩子得志,但要在得志時仍持志不懈;人可能會有一時失意,但在失意時仍要有鬥志。我要他們吃得起苦,才做得成人!”
他拍拍肚皮又說,“我并沒有做錯事,對不起人,鬧到這種田地,也不怨天尤人。我既當得了大官,做得了大事,自封自己為莊主,我就忍得了當乞丐、貧民。要是這樣給我東山再起,這才算是大丈夫,真本事!小兄弟,你人心好,你也應該要這樣子。晤?”
追命有點哽咽:“莊主……”
“有什麽好難過的!人貴相知,有一知交便無憾;所謂一貴一賤,交情乃見!山莊的人這般待我,我沒話說,而且,那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但凡你得勢,必定有一群人口口聲聲為你可生可死,卑屈阿谀的;如果失勢,便一定遭冷眼白眼。我是明知故犯,活該現眼報,這才叫痛快過瘾!”他呵呵的笑着,眼神裏亮出一點寂寞、一星無奈。“富貴榮華,我都有過;既然當八面威風的人便當不成四面玲珑。我這下做乞丐貧民,也要當成個樣子!捱餓可以,貧寒可以,我有手有腳,一樣可下田耕作,一樣可以糊口吃飯。小兄弟,什麽都可以賣,骨氣是不賣與人的。說起來,我好歹也是皇親國戚,是個國舅爺哩,我就是不肯攀這個折骨彎腰的親!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當貧民就當一名似模似樣的貧民,求人卑屈,則萬萬不可!他日我東山再起之時,我還可以跟人說:咄!瞧,我三十九歲時還一無所有,一個一窮二白的老百姓哩,這才叫白手起家,這才叫大起大落!”
他把酒菜都塞回追命手裏,“我今天會見你,不是要接受你的同情,而是看得起你:當個公差小役,也要當得清白、清正、清奇,不愧為我舒門裏的養士!你給我銀子,當還我情,我實領了;酒菜則就心領了;要當窮人,就不要一餐鹹魚白菜,一餐美肴酒肉的,那多蹩扭!酒是用來乘興的,不能在失意時喝的,心灰意沮時喝酒,容易以酒消愁,大丈夫靠這一點水來解愁消悶,像什麽話嘛!肉也不是這個時候吃的!孩子們今頓飯吃了肉,下頓飯便無此不歡了,沒受過苦的孩子這怎麽能砥砺志氣!我接見你,是看得起你,小兄弟,你可別害了我們!知道嗎?嗯?”
追命咬着下唇,只記住舒無戲的話,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知道當年我為啥要收容你嗎?”舒無戲依然用凜然有威的橫睨着他:“當日,你偷了酒,諸葛先生就跟我說:“此子是個大材,你先留着他,多加磨煉,我還在宮廷與奸宦鬥争不休,現在接他回宮,只怕害了他。”他果然沒有看錯。”
追命只覺得心頭一陣熱,幾乎沒噴出血來。
“你別這個樣子,富貴浮雲,其實是: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如是而已,你還難過個啥!”舒無戲說着又放了一個屁。
響屁。
舒無戲大笑道:“你看,小老弟,日他妹子的我現在多自在,以前在皇帝老子跟前,屁可不能放,放了要殺頭的;只聽佞臣讒宦在大放狗屁,嘿,多憋氣!”
他大力的拍着追命肩膀,笑道:“其實你應該羨慕我才是。入他奶奶的,你而今當個公差,上不下下不上的,可比我鳥窩囊得多了!”
然後他又笑問追命:“怎麽啦?諸葛先生大前天來找過我,還問我那姓崔的小子腿法練得怎麽樣了!”
“腿法?”
“那本腿功是諸葛先生要我不露痕跡、不動聲色的交給你,看你有沒有下苦功去學的!
他為這套腿法可花了不少時間心力哩。他要我告訴你:學成了,還要創,學是可以靠人指引,創則要自己去悟。匠與大師,其分別就在能不能創。唔?”
他又放了一個不臭的屁,再問:
“唔?”
五、煎炸的奸詐
一個人只有一生。因為每個人都只有一生,所以每個人都應該好好的過他的一生。
回顧過去,追命的日子都不好過,不是颠沛流浪、就是不受注重,但他一向都很樂天知命,甚至覺得自己的存在已是半個奇跡。
他蒼桑而不尤怨,辛酸而不悲傷。
遇挫不折。遇悲不傷。
——尤其在他得遇舒無戲:人在陋巷、不改其志之後,對人生更有大感悟。
不過,回到味螺鎮的他,在父母親墳前上香的時候,十六歲少年的追命,實在抑不住傷悲而掉淚。
因為母親的死因有疑,使他發了狠再花兩年時間來調查,發現不但他母親梁初心是“太平門”梁家的一員,連父親崔唇容當年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人物,外號“醉翻天”。
——說來也真是的,如果自己的父親不也是武林中人,何以得識“三缸公子”溫約紅?
如此想來,溫約紅跟父親一樣,都是好酒貪杯的武林高手,只不過一個能飲,一個易醉而已!
追命反覆搜集證據,細加稽查,終于發現了一段武林秘密:
“太平門”以輕功見稱,腿法為輔,但後來,同是下盤功夫,卻有人精研腿法,也有人仍以輕功為本。精擅腿法的後來自立門戶,稱為“大平門”,即“太”字下面少了一點。
他們這樣一來,同一門裏,變成兩派。而“太平門”門規雖嚴,偏又不似“蜀中唐門”
和“老字號溫家”:唐門也分暗器、火藥、毒物三宗,但因唐老太太三代主拿大局,加上唐老太爺子幕後操縱大勢,雖然唐家高手,良萎不齊,意見不一,但仍能由強人領導,将“暗器”一以貫之,其他“火器”、“毒藥”只以為輔,助長暗器之威力。“老字號”溫家到中期亦分為:制毒的“小字號”、藏毒的“大字號”、施毒的“死字號”、解毒的“活字號”
四脈,但這四脈只是分工精研,雖時有傾軋沖突,但遇外敵,彼此仍配合無間,加上四脈首腦溫心老契、溫亮玉、溫絲卷、溫暖三等把持大局,局面亂中大穩,還算穩得住陣腳。
“太平門”強人首領梁大口一死,門裏即分為二支:注重腿法的“大平門”新系統認為太着重輕功,未免有“未戰便逃”之意,“太平門”積弱多年,未賞不是與這種“逃亡保命”心态有關,所以化被動為主動,以積極抗消極,以梁鐵舟為主、精練腿法,集衆高手之創研,以強補弱,漸有大成;“太平門”主流派的人卻覺得:輕功提縱術才是“太平門”梁家的擅長,集數百年來獨門之秘,心得精華,無可替代,豈容後人輕侮,且何故要舍本逐未,背棄師門?加上輕功以保命為旨,以和為貴,腿法則以打殺為重,有傷和氣,是以梁豔麗為首的一系,對“大平門”都頗不以為然。
果爾,未久,兩系沖突日頻、互譏相殘,傾軋日重。“太平門”譏“大平門”少了的那一點,應放在頭上,即是“犬平門”;“大平門”笑“太平門”一味只會逃命功夫,不戰而逃,盡早變成“擺平門”。
兩家仇恨,愈演愈烈,因而發生毆鬥,造成人命。人命關天,又厲變為互相尋仇,傷亡愈來愈重。
“太平門”本與“下三濫”何家素有怨隙,但“太平門”頭領梁豔麗為了要先安內患,便與“下三濫”何家首腦人物“何必有我”合作戮力,突擊“大平門”,男的殺的殺、廢的廢,女的奸的奸,辱的辱,手段殘暴,遠比武林外派互相屠殺更甚。事實上,趕盡殺絕,斬草除根,在所必然,大家都是姓梁的,如果不殺得永無翻身之力,難保有一天不窩裏反,倒幹戈,給人殺了回頭。
每個人雖然只有一生,但許多人的一生便在這種族系乞間傾軋仇殺中莫名其妙的斷送了。
不過,“大平門”雖然全軍覆沒,但聽說首領梁鐵舟在給同門追殺重傷垂危之前,有一個在朝廷和在武林中都極具威望的人物出來救了他,并保住了他的家小。梁鐵舟把精研的腿法要訣贈予那人之後,便因傷重不治,溘然而逝。
“太平門”了結了心頭大患,但身旁又生魔障。“下三濫”趁着剿滅梁氏叛逆之便,勢力入侵太平門。梁豔麗發覺已遲,何家有不少人已各用婚嫁、拜師、學藝、義助、任職、投靠的名義,成為“太平門”的人,并暗行分化,奪權、并吞。
這一來,紛争又起,這回“太平門”雖然在梁豔麗非常手段之下,仍能将“下三濫”何家的勢力勉強逐出家門,但也結怨極深,元氣大傷。
從此,梁何二族,成了“遇梁斬梁,遇何殺何”而“太平門”內,本因敉滅“大平門”
而不忿的子弟,加上“大平門”裏劫後餘生的人,還有受剿滅“下三濫”行動無辜波及牽連的成員,三流合一,因為一個出類拔革的高手梁浸浸的崛起,統領聯合,又再成立“不平門”,脫離“太平門”而去。
可是,江湖風險多,七幫八會九聯盟和“大連盟”根本不許再有新的門派冒頭,而且這些人始終實力未夠,不足成事。“太平門”怕春風吹又生,絕不任其坐大,不住派人追殺;“不平門”的人分整為零,各散西東,各自為政,飄泊江湖。
梁初心(崔大媽)便是“太平門”旁系成員之一。
她長得嬌麗俊俏,原在“太平門”也甚得器重,但她不滿“太平門”種種所為,是以斷然離開太平門。
門主梁豔麗本就對她有偏見,她這種作為,使“太平門”即行下令追剿格殺。通常,追殺這些“梁門逆徒”的事,是由梁豔麗手上心腹大将“火燒天”梁堅乍來處理。
梁堅乍詭計多端,手段狠毒,動手殺人之後,往往把人一把火燒個幹淨,“無跡可尋”;此外,在梁何二族合并期間,他跟何聖神,何太太等學了不少“下三濫”的功夫,包括的掩眼法、布陣和下毒,他使用這些毒招去對付他的同門。
——受過他逼害,無處容身的梁氏同門都對此人咬牙切齒:這個“奸詐”的小人該落地獄下油鍋去“煎”而“炸”之才是!
梁初心偕同夫婿崔唇容天涯流亡,隐姓埋名,一個打漁,一個殺魚,大隐于市,久而久之,梁初心紅顏變老,人也完全變了;崔唇容更大志消沉,鎮日以酒消愁。這都是因為當年那一場同門災劫所致。
可是,是禍躲不過,那次因崔唇容大醉,賒賬不還,以致“更衣幫”好手“七屠虎”朱麥尋畔,梁初心不忍見丈夫給這幹狼虎之徒活活打死,所以就重露身手,把這幹家夥打了個落花流水,但也因大腹便便,不小心挨了朱麥一記“七苦拳”,害得追命一生下來就頭重腳輕、為傷所苦。
不過,朱麥并沒有因此算了。他是聰明人,一眼便瞧出崔大媽的輕功來路,一猜便知這對賣漁夫妻為何窩在這小山城裏。于是,他私下通知了“太平門”的梁堅乍。
梁堅乍并沒有馬上行動。
他一向沉得住氣。
他要一步步來。
——對叛徒,他一向都不放過。
——對殺手,他一向都不饒恕。
有些人以為殺手凄美、潇灑、獨來獨往、賦有情于無情。追命卻大不以為然,其實當一個殺手只是負責去摧殘另一個生命。無法無天,只為一已之私(仇、恨、錢、權、甚至只是一種無聊虛妄的快意、成就、榮譽),就不擇手段,扼殺了對方生存來證實自己活下去的意義,這些人,活着就根本喪失了意義。
追命一向不當殺手。
——如果他真要當殺手,他也只願當一個專殺殺手的殺手。
他認為真有本領的人,應該去當捕快。
——捕快是為了持正執法,為民除害;一個好的公差捕頭,對上要不怕強權,以理行事;對下要依法除奸,不畏人言。
——當一個殺手,太容易了,把不喜歡的、阻礙自己前程的、剪除之後便有利可圖的人殺掉不就得了!
但當一個好捕差何等不易,兩面為難,四面受敵,而且還常遇上十面埋伏!
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公差。
但他心細、周密、肯下苦功,不查個水落石出勢不甘休。
他雖然年輕,但江湖經驗卻很豐足,很快的,他便查得七、八年前,梁堅乍囑人把一支“下三濫”淬毒精制的“兩頭針”置于魚肚裏,那個清晨,那一刺,便要了崔大媽梁初心的命。
他再追查一下去,發現連他父親崔唇容之死,也是有人趁他酪酊大醉之後,乘他仍舉杯痛飲之時,一掌把杯子拍入他喉中,令他哽塞致死。
那個人便是梁堅乍。他這回不放火是以為反正不用放火也沒人會發現。
于是他寫了狀子,擊鼓鳴冤,在味螺鎮呈案,并告到霹靂鄉去。
結果是:
沒有用。
縣衙根本不敢動“太平門”梁家的人。
原因除了跟不敢碰“老字號”溫家的人之外,更因為梁堅乍根本是縣官萬士興的“老友”,兩人狼狽為惡、朋比為奸、互為奧援已久,怎會受理?
反而,梁堅乍因此得悉追命是梁初心的後人,因而與兩名心腹弟子南下味螺,決意要斬草除根。
六、“得之我命,不得我幸。”
那天晚上,風起。
長城遠。
長街寂。
在寒風飒飒的味螺鎮口,追命獨自在路攤上,叫了幾碟小菜,獨個兒自斟自飲。
也許是因為風寒,或許是因為太晚,所以只剩下一攤賣饽饽的,一攤賣燒餅油條的,一攤賣面的還在鎮口擺賣。
熱騰騰的煙,氤氲着人間煙火的夢。
寒夜鍋裏的街頭,蕭飒零落,幾張空凳,只有一個食客:那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端坐低首,在等着熱面,就算是在這樣濃的夜色裏,那小孩的臉色是白得泛寒,兩道眉毛很清秀。他在把玩着一雙滿是污垢的筷子——小孩子畢竟還是小孩子!
鍋裏的油滋滋作響,追命聽了就很喜歡,不覺又哼起了歌,帶着星星的醉意。
——是那首後院裏小透姑娘和他說那幾句話時二奶奶唱的調兒,還是那首窗簾下動人小姐俯視街景時所唱的歌?
他想起了準?
——誰知道?
那時追命還年少。
——年少的追命,但有一顆蒼桑的心。
但那個晚上,他仍年少——誰都有過曾經年輕的晚上,可不是嗎?
那天晚上,追命叫了面,正吃了第一口。
然後他就停箸——
隔在黃火暈昏(那一點燈火不敵整個了無憚忌的黑暗)的微光裏,他向那賣面的漢子問:“怎麽你的面?”
漢子看不清面目。
他的話也含糊不清。
“嗯!面?”
“對,你的面!”
“面?什麽事?”
——也許“什麽事”是一道命令、一句暗號,也許是說暗號或下命令的人覺得時機到了,該下手了,這三個字一說,賣面的和賣饽饽的一起/一齊/一氣出手:賣面手中的面,變成一條長線般半黃色的劍,直刺追命;賣饽饽的饽饽,飛蝗石般的飛射向追命。
只有賣油條的動作最慢。
———個真正好的殺手,不是因為他快,更不是因為他慢,而是因為他的身手,快慢得恰到好處。
他當然是好殺手。
他要看着吃了毒湯的追命如何閃躲那“面劍”和“饽饽飛星”。
他看敵人是怎麽閃躲他才出手。
他是點了一把火,
——一把把敵手燒得屍骨無存的火。
他最穩。
最定。
因為他才是今晚的主角:殺手的主人。
他是梁堅乍。
梁堅乍雖然“奸詐”,但他萬未料到今晚會有這樣的突變、這樣子的下場!
因為追命突然平平飛起(用的是“太平門”的輕功,但卻是連“太平門”也沒學會的輕身功夫),一霎間,連捱了“面劍”和“饽饽飛星”,臉不改容,閃到了自己面(檔攤)前一張口,連面帶湯,全噴到他臉上,接着,飛起一足,把整鍋濃油踢到他身上。
正當他痛得慘叫/大吼/咆哮/悲號/哀吟/狂嘶/厲嘯之際,追命再飛起一腳,踢飛了他的頭盧。
一腳。
踢斷了——
他的脖子!
——這是什麽腿!
——這是何等可怕的腿法!
他一踢得手,立即回頭,令他震愕莫已、驚異莫名!
因為賣面和賣饽饽的,在梁堅乍整個人給沸油淋得像剛煎炸過一般之際,都一齊送了命。
——就死在那兒。
死在他們的“攤位”上。
——每人喉管,都穿過了一支筷子。
寒街上,只有小孩子仍在那兒。
坐在那兒。
一個臉色很白的小孩子,令人看去有點發寒。
他手上的那雙筷子,已然不見了。
他只不過是一個七八歲的稚齡小童!
映着燈火一照,那小童還未及長得俊,但已見俏了:一種寂寞刀鋒冷的俏。
追命忍着傷痛,道:“謝謝。”
“謝什麽,沒有我,你一樣殺得了他們。”
追命奇道:“——可是你為什麽要殺他們?”
“因為他們是惡人。”
“你跟他們有仇?”
“沒有。”小童說,“我不知道世上究竟還有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