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五十一、我達達的馬蹄是個他媽的錯誤
篤篤,篤篤,篤篤篤。
敲門聲,很好聽。
很好聽的敲門聲。
“三缸公子”溫約紅顯然是個很講究禮貌的人,他喊了幾次,都沒有人應門,盡管他跟屋裏的人相交甚篤,相知甚深,他還是沒有馬上推門而入。
先敲門。
——然後再推門。
(他究竟會不會去推門?)
(——推開這一道門?)
(推開這一道門吧!)
不管是冷血,還是小刀,在心裏同時做出這樣的吶喊。
這時候,梁大中已身首異離、落入乳池,但巴旺因護小刀,也已喪命;八九婆婆、蟲二大師、三罷大俠,全都死在“薔薇将軍”于春童的暗算下。剩下的、還活着的:小骨傷重、不知生死;冷血藥力發作,半身爬出池外,卻已動彈不得;小刀穴道被封,受盡淩辱,只求速死。
于春童不欲再三給人“幹擾”他的獸欲,所以要先赴“酒房”殺掉“三缸公子”,不意他走了之後,溫約紅卻剛好來了“乳房”。
——所以溫約紅成了他們的救星。
——他們唯一的希望!
(推開那道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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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溫約紅推開這道門,就會看到門裏的一切。
——只是他會推開這道門嗎?
人人心裏都有很多的門。有的門常出常進,也出入平安。但也有許多神秘的、未知的、塵封的、鏽蝕的門。有些門,誰也不敢開,誰也不想開,以致久而久之,它成了不開的門,開不了的門,它把你自己鎖在門外或裏面。
——只有打開的門,才明白內裏乾坤;只有打開門,才能了解門外的天地。 可是世上偏有許多不開的門。許是生怕門開了,外面湧來的是洪水猛獸;許是恐怕把門推開後,進入一個自己所措手不及的世界。
是以人人關緊了門,保護自己的權威。
所以世上有門。
你心裏有沒有這樣的門?
溫約紅推開了門。
冷月下,“伊呀——”長長的一聲,象一個麗人在歌宴時忽然捧心而氣絕。 月華斜斜的踱過去,照在小刀那絕美得帶點凄楚的裸體上。
照在冷血那張給“黑血”、“紅鱗素”、“怒、救、忙、傷“四魚而成的“一元蟲”等猛烈的藥力,沖發得血脈贲張的臉。
也照在池裏池外。梁大中、但巴旺、蟲二大師、八九婆婆、三罷大俠或浮或沉的屍身上。
溫約紅象給人迎面擊了一拳。
“為什麽會這樣的……這兒究競發生了什麽事!”
他問那軟弱無依的小刀。
他不敢問冷血,是因為這人在泛青微藍的月華下和晃漾的燭火中,看起來就象個擇人而噬的惡漢。
他看到喪命的人,還有袒裸的女體,溫約紅象一口幹盡了壇中的酒,火氣、怒氣和殺氣都轟的一聲沖上腦門來。
他一向很少殺人。
他一向只殺該殺的人。
——無論是誰,殺死千辛萬苦救自己的朋友、害死千方百計醫自己的人、奸辱萬水千山護送自己求醫的女子,這種人,就算是一向甚少殺人的他,既絕對願意、也絕對覺得有必要,将之殺個幹次百遍!
他不希望“冤枉好人”。
所以他先問。
問小刀。
小刀不能答。
小刀也答不出。
他們都說不出話來。
溫約紅馬上就發現小刀的穴道給封住了。
他正要上前、進屋去解開小刀身上的穴道,就聽到馬蹄聲響……
達達達達……
在山靜冷月下,仿佛深山古寺聞敲鐘一般的寂寞好聽。
這馬蹄聲對冷血而言,絕對是個錯誤,絕對是個無可彌補的大錯。
一個令人駭怖莫已、他媽的倒了八輩子楣才聽見遇上的錯誤。
因為在月下,馬已近前。
人已出現。
月下有人。
人在馬上。
馬是駿馬。
人清俊,唇紅齒白,月明風更清。看他的樣子,有點象是一尊研玉粉妝的、女扮男裝的菩薩。
他當然就是“薔薇将軍”。
于春童。
——一個象在春天裏才會出現的金童。
“是你。”溫約紅既然寄居在驚怖大将軍的地盤,對這名近年來大将軍的寵信心腹自然也不陌生,他由頭至腳的把對方好好端詳了一陣子,“四房山上多年未聞馬蹄響了。” “是我。”于春童一見溫約紅,馬上下馬,憂形于色的說:“我這次的蹄響是為了個不快的事情而來的……”
一邊說着,一邊游目“發現”了屋內的情景,頓時象鼻孔裏鑽入了一條蛇似的,變了臉色,跌足嘆道:“糟了,糟了!大錯已鑄成,我這次打馬來遲一步,真是個他媽的失誤!” 溫約紅見于春童又捶心,又捧頭、又頓足、又搓手的,還沒搞清楚是怎麽回事。 “這個姓冷的家夥,是個喪心病狂的家夥!”薔薇将軍氣咻咻的遙指屋內力掙難起的冷血罵道:“他潛入鄰近的老渠鄉,殺害了十七名要聯名上書谏言的太學生,受了傷,中了毒,卻诓得好些人為他到處求醫,連小刀姑娘、小骨公子也給他騙得團團轉!現在看來,我看……我怕……”
他似氣憤得說不下去。
溫約紅一掌拍開酒埕子的泥封,仰脖子就咕嚕咕嚕的喝了幾口。
他一向身邊都有酒。
不是三缸、三壇、三埕,就是三瓶、三壺、三杯,總之是一定有酒。 好酒。
——不過,現在他喝酒的樣子,象是在飲血。
痛飲仇人的血!
“你的馬蹄聲真的來得他媽的忒也太遲!”溫約紅紅着眼望着于春童的臉,“我要殺了這淫徒,替八九、蟲二、三罷報仇!”
于春童道:“就算你不殺他,我也非得要除此惡徒不可!”
溫約紅抱着小酒埕,往微微蜷曲着的小刀走去。
于春童有些愕然:“你……”
溫約紅說:“我平生只殺惡人,不殺錯人,看來小刀姑娘只是穴道給封住了,我得先問問她,事情是怎麽發生的!”
于春童忽然嘆了一口氣,道:“就請溫公子在手刃惡徒之後,也來救救我的馬。” 溫約紅奇道:“馬?你的馬有什麽事?”
于春童拍拍馬鬃,很感慨的說:“我的馬伴我走遍天涯路,本待他日返鄉做歸人之時,也能騎着它回去……但它在路上卻中了‘毒手魔什’的毒,我怕……”
于春童的人跟溫約紅,只面對面的站。
馬離溫約紅就更近一步。
小刀則在屋裏。
不管冷血或小刀,跟溫約紅都有一大段距離。
溫約紅一聽是毒,這是他的“老本行”,雖然不至于先為馬驅毒而後替小刀解穴,也會“情不自禁”的伸首向馬首探了探,看它中的是什麽毒。
就在他探頭往馬臉注視之際,在屋裏的小刀和冷血幾乎一齊叫出聲來: ——不要!
(毒!)
(當日冷血就是這般中了計!)
(中了毒!)
(中了薔薇将軍的毒手!)
就在他一探首之際薔薇将軍果然揮刀斬馬血濺迸噴!
五十二、我不是歸人,我是個鬼
血是美麗而殘忍的動物。
血是一種盛開便謝的花。
血是刀光的戀愛。
血是無法按捺的付出。
血是痛快——痛而後快。
這些譬喻和形容,看似不通欠妥,但在這一霎間,血花飛濺,大殺大傷,絕對是真而且确。
血。
薔薇将軍一刀砍下了馬首。
——砍得幹淨利落。
看他的出手,恐怕至少要砍過一百五十匹好馬才會有今夜的老練完熟吧? 小刀目睹他第二次斬馬。
——第一次斬馬,為的是對付冷血。
第二次斬馬,對象成了溫約紅。
猝然間,就算連溫約紅這樣的高手,至少也具備三個原由,使他絕對避不開去:一,他不知道薔薇将軍會暗算他;二,一匹好馬,突然身首異處,委實太過令他震驚;三,他不知道馬血有毒。
不管是因為哪一個原因,還是三個原因全具備,溫約紅都避不過去、都沒有避、都避不及,反正,被那鮮熱而怵目的血(不完全紅,也帶了點煎藥色)灑個正着! 于春童在溫約紅驚愕中哈哈大笑。
“黑血,”他得意非凡的說:“你中的是黑血!”
能夠毒倒以使毒名聞天下“老字號”溫家的高手,實在是一大成就,足以自豪。 在得意中的于春童卻沒料到在震愕裏的溫約紅卻馬上做出了一件今他震愕的事。 不止一件,而是兩件。
一,溫約紅猝然把一埕子酒,向他扔來,并在半空驟然出拳,擊中埕子,埕子碎裂,灑當頭淋了于春童一身。
二,溫約紅反手擊碎自己正在喝着的酒埕,埕內的酒也淋了他自己一身。 這兩個反應,當真是說時遲,那時快,快得連一貫機警、習慣暗算人的于春童也來不及閃躲。
或許一向暗算別人慣了的他,也并不習慣有人“居然”會向他“暗算”了回來吧! 總之,溫約紅淋了一身血的時候,他也淋了一身的酒。
血是“黑血”。
酒是什麽酒?
于春童臉色大變。
本來玉琢般的顏面,變得象一堆大便。
臉色大便。
溫約紅自從給“黑血”淋着之後,便一直閉着目。
血自他發間滴落,冷月下,看去象-只臉色蒼白的鬼。
月色蒼白如刀。
臉色如月。
然而他卻用一種緩慢得象一個絕望的人在說遺言般的聲調道:“你不是歸人,你是個鬼。”
“的确,我不是歸人,我是個鬼。”于春童一身酒氣,但毫不動氣,甚至也不動容,“我是個專向人下手的小鬼。”
溫約紅慢慢張開雙眼。
他的眼白清澈無比。
——要是這雙眼睛長在女人臉上,一定是張美麗女人的臉。
“你在馬血裏下了毒,”溫約紅緩慢得象冷月悄然劃過中天的速度,“‘黑血’的毒。”
“不錯。”于春童苦笑道:“然而我卻不知道你在酒裏下了什麽毒。” 溫約紅道:“我一知道那是‘黑血’,即以第一埕酒反向你施毒,以第二埕酒為我自己纾毒,而且我還有第三埕酒。”
于春童的目光轉向在溫約紅身畔那一埕子的酒。
那酒擺在地上,象一座矮矮胖胖的神龛。
于春童的苦笑也轉成了慘笑:“你怎麽知道我要毒你?”
溫約紅道,“我不知道。可是你臉上還殘留着白垩。而且我看過冷血所中的毒,他确實中了毒,就算已湊齊了‘一元蟲’,他也不可能在剛才已全然複元,還可以一氣格殺三罷、蟲二和八九——他們都不是省油的燈。”
于春童用手掩着嘴,道:“看來,我說人壞話太多了,所以反而壞了自己的事。” 溫約紅道:“壞人總是要做壞事。你跟驚怖大将軍這許久,能在壞人手上任事且得信重,我怎會不防你?”
于春童卻道:“雖是提防,卻仍中毒。”
溫約紅嘆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沒料你對自己的坐騎,也一刀砍之,不但夠狠,實在夠絕。”
于春童道,“不夠毒,怎麽下毒?在黑道總要有點黑心黑手黑本領才行。在毒宗‘老字號’面前班門弄斧,總得別出心裁、出人意料才行。”
溫約紅道:“所以我才讓你灑了一臉的血。”
于春童道:“我也讓你淋了一身酒。”
溫約紅道:“可我是溫家的人。”
于春童道:“可惜我不是。”
溫約紅道:“溫家的人自能解除溫家的毒,但你卻解不了我布下的毒。” 于春童道:“聽來好象是這樣的,你和我之間的鬥争,到現在,看起來,你似乎是略占上風。”
溫約紅道:“你是慘敗。”
“你也只能慘勝。”于春童說,“其實江湖上只有慘敗或者慘勝,而沒有全敗或全勝這回事。誰要勝利,都得付出代價,誰遭失敗,未必一無所獲。”
“你說得對。敗的人固然要忍受慘痛的教訓,勝者一樣要付出慘痛的代價。”溫約紅道:“雖然代價都不一樣,或金錢、或青春、或心力,但不會有不勞而獲的全勝。” 他頓了頓,又說:“只不過,現在是你中了毒,而我的毒力已解——你是敗了,不是似乎、好象,看起來。”
“本來是的。”于春童可愛的笑着,可愛得幾乎使他的笑容看起來可以讓人吃下去的樣子:“現在,卻起了一點點的變化。”
“一些小小的變化。”他說。
他一說完,局面就起了變化。
極大的變化。
但在這極大的變化發生之前,在“乳房”裏兩個活着但不能動彈的人——冷血和小刀——心情早已大浮大沉大起大落大急大哭了幾個來回——如果他們能夠哭得出聲來的話。
五十三、誰也不比誰強
大門已開。
門外鼠色的夜空,浮起一輪冷月。
冷月下,一探枯樹一口井,不遠處有一口靜靜的水塘,大概是因為倒映着月亮之故,一片漾漾的光,風吹過的時候,枯枝和剩下的幾片葉子好象觳觫着,水邊有幾盞大朵大朵有點方形的白花,綻放着一種帶着糖味的香。夜空裏,許是因為乳房裏有死屍之故,飛來了幾只不知好歹的蒼蠅。
門外有兩個人,一匹死馬。
溫約紅在門的左側。
于春童在門的右側。
他們一左一右,似是兩座門神,可是,他們不是共同守着門戶,而似是誰都不允許對方進入屋內。
他們兩人都不十分象“門神”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們都面如冠玉,溫文雅俊。 薔薇将軍顯然有點累了,好象還帶點傷,但樣子仍象個長不大但長得德亮的孩子,英氣十足。
三缸公子雖然年紀比較大,但他那種人,象過了二十八歲便只會大、不會老了。他在那兒一站,為的是殺人惡鬥,但樣子仍象一步含情一上樓似的。
他們兩人,一個淋了一身酒,一個染了一頭血,正在對立、對峙、對抗、對敵。 這樣看去,刀削般的月亮,和那尖厲的寂樹,也似在這山頭對決。
問題是出在溫約紅背後那片光影。
光掠過了影子。
從冷血和小刀這兒望過來,都可以發現,從對方身後的鏡片裏,映出不遠之地那光乎如鏡的湖沼上,出現了兩個影子。
一個金面赤須、披幟豎甲、狀甚威武。
另一個象一張紙。
——人怎麽會象一張紙呢?
但他的确象一張紙。
別的都不象,只象一張紙。
一張白紙。
質地甚佳的白紙。
——他的動作、臉色、身材、衣飾都象一張紙。
仿佛不是他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而是他本人飄到了水面上。他輕得象比他的影子還輕。
這個人,冷血不認識。
沒見過。
——但小刀看見這個象紙一般的人時,眼眸卻是發亮的。
但冷血對那披幟豎銳的人卻絕不陌生: “金甲将軍”石崗。
就是那個在“老渠鄉”前在千軍萬馬保護前卻被冷血用一支竹竿制伏了的“金甲将軍”石崗。
——那時候,冷血還沒有中毒。
一向骁勇善戰的冷血,中毒之後,他自己知道、清楚、明白、自覺得連一頭狗都不如。 ——正如一個人,在失去健康的時候,才知道健康的寶貴。當你不自覺用手去撫摸胃部的時候,你早已有了胃痛;當你上樓梯已覺氣喘的時候,健康早已差得不可收拾了。 這兩個人,已悄悄的,飄過水面,潛到了溫約紅的背後,越逼越近。 溫約紅的注意力都放在于春童的身上。
于春童也吸住了溫約紅全部的注意力。
冷血和小刀真想大叫、高喊、狂呼!
小心背後!
可惜那只是千呼萬喚的無聲、震耳欲聾的寂靜。
溫約紅已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溫約紅不能死!
溫約紅你絕對不能夠中了他們的暗算!
溫約紅已是他們僅有的希望。
溫約紅。
冷血此時此際,忽然有一種古怪的想法:溫約紅為什麽叫溫約紅?他約了誰?一個有個“紅”字的女子?寒窗劍氣美紅妝。殷勤勸酒挽紅袖。人面桃花相映紅。小紅低唱我吹簫。溫約紅,姓溫的約了那跟“紅”有染的女子沒?
他這樣想的時候,就有了點閑情。
完全意外的閑情。
他一向有着野獸的本領,能預先洞察危機。而今,他目睹危機迫近,卻想起一些毫無瓜葛的事,這反而讓他升起了一種感覺: 溫約紅能夠應付。
應付這變局!
其實,溫約紅不一定跟什麽帶紅的女子有關,他姓溫,名字叫約紅而已。也許他父親懷念一個有個喜歡穿紅衣的女子,或許他母親紀念有個叫“紅”字的姊妹,也可能他的父母本來叫他做“絲絲”,但因為筆誤,叫成了“約紅”。說不定“約紅”二字,根本就毫無意義,溫約紅不一定約得到那一抹紅,正如朱潤發不一定就發,吳慧中不一定就秀外慧中,鐘定堅不一定夠堅定,馬志明不一定志大光明,馮榮成不一定就光榮成功,粱應忠不一定就是忠的,謝自榮不一定就覺得自己很榮幸,賀家和不一定就萬事興隆,文随安不一定就随遇而安一樣。
如果說,誰想起辛棄疾就想起他的劍膽琴心,誰念起蘇東坡就念起他的雄邁豁達,誰提起秦始皇就提起了他的威武殘暴……那不是因為他們的名字,而是因為他們做了那些事。 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所以,孔仲尼成了至聖先師,關雲長成了忠義武聖,史彌遠卻成了青史裏一個可彌可遠的惡名。
如果你想要把自己的名字變成了可贊可嘆還是可歌可泣,很簡單,請做并且多幹那一類的事,如此,縱叫甘庸也決不平庸,或稱古聾也決不昏昧。
自己的名字代表了什麽,是由自己的努力和際遇來填寫的。
他們無聲無息的到了溫約紅背後。
象影子。
——你曾聽見過影子會發出聲音嗎?
——那你絕對可以想象他們的無聲。
溫約紅正全神貫注的與薔薇将軍對峙。
可是他背後卻出現了兩名大敵——至少其中一個是金甲将軍!
——一朵“薔薇”,已難對付,何況是那一座大山似的“金甲”!
——何況還有一道“影子”!
那象一座山的人和象一片紙的人先在水面上映現。
然後在月下掠過。
貼近溫約紅。
不管象一座山還是象一片紙,兩人的行動都是快得十分舒緩、詭得十分寧谧,不聲不息不知不覺的逼近溫約紅,象兩道溫約紅自己在月下的影子。
冷血和小刀,一個是在乳房的左端,一個是在乳房的右側,從他們那兒望過去,冷血因據右邊,所以可以望見門外左側景況多一些,那兒是一株枯樹和一口井,小刀人在左邊,可以望見大門右側情景多一些,那兒是水塘和盛放的白花。
大家聞到香味是一樣馥郁的。
只不過不知為啥這香氣竟會引來一些蒼蠅。
這些蒼蠅紅服金頭綠翅膀,飛行時嗡嗡作聲,象筝弦最細的一根,輕微震動,倒也并不惹人厭。
達時候,那座山和那片紙,離開溫約紅背後,已不到三十尺。
(小心後面有敵人!)
——冷血和小刀心裏狂呼。
薔薇将軍笑着說:“這兒蒼蠅可真不少。”他身上也繞飛着幾只蒼蠅。 三缸公子也笑道:“那是因為你臭。”
這時候,那座山和那張紙,離溫約紅背後,只不過二十尺,進度甚緩。 (背後有敵人啊!)
——冷血和小刀的心都幾乎跳了出來,一齊尖呼。
薔薇将軍笑說:“我噴你的是黑血,你動得越快,便越不能動,動得越多,就跟現在那姓冷的一樣。”
三缸公子淡然道:“我當然知道,別忘了我是老字號溫家的人。”
薔薇将軍笑問:“那你潑我的是什麽毒?”
三缸公子即道:“白雪遺音。”
薔薇将軍怔了一怔:“白雪……”
“毒名‘白雪遺音’。”三缸公子馬上接下去說,“你也最好不要再動,越是亂動、血氣會跟汗水一道蒸發,保管你不需多少時間,便會變成這夏夜裏第一塊冰雪。” 薔薇将軍凝肅的道:“我聽過這毒的威力。你以掌力把毒功瞬間逼入水酒裏,灑我一身,這下可好了,你不能動,我不能動,有誰來動?”
三缸公子道:“我們大家最好誰都不要輕舉妄動。”蒼蠅也在他頭上翺翔,有些還飛落到他身上。
他們兩人,誰都沒有動。
誰都沒有先動。
這時候,“那座山”和“那面紙”,距三缸公子溫約紅背後,還不到十尺,他們越逼近溫約紅,就進行得越是小心翼翼。
(小心後面呀!)
——冷血急得汗流如漿,就似一只蛤蟆在他衫內産下了一窩蝌蚪。
——小刀的冰肌也沁出晶瑩的汗,一顆顆密得象精心鋪排的珍珠。
——逼近三缸公子背後的人是那麽的沉着,以致蒼蠅繞飛到他們臉上之時,他們連臉肌也不牽動一下。
薔薇将軍忽然改了個話題:“你中了毒,我中了毒,我們誰也不比誰強,何不握手言和,做些對你我都有利的事情?”
三缸公子搖搖頭:“對我和你都有利的事,可能對別人不利,我不幹。” 薔薇将軍笑道:“你有原則我沒有。大家硬挺下去,對誰都沒好處。不如這樣,你解我的毒,我解你的毒,不服氣可以再拚一場,如何?”
三缸公子一笑道:“你錯了。”
“我?”薔薇将軍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些飛繞的蒼蠅,有點錯愕的道:“錯了?” 三缸公子道:“我會解毒,你不會,我根本不需要跟你交換解毒。” 薔薇将軍笑了:“是我錯了,我倒是忘了,你是‘老字號’裏‘活字號’裏解毒的好手。”
然後他忽然問了溫約紅一句很奇怪的話: “既然如此,我應該馬上殺了你,還是拿下你好呢?”他認真的問:“你說呢?” 話一問出口,那座山、那片紙,一齊出手!
這時候,那山和那紙,己潛至溫約紅背後不及一手之距。
他們一伸手就可以動手。
一動手就是毒手!
五十四、跟獅子談和
他們的出手,堪稱無聲無息。
只不過,無論怎樣無聲無息的出手,還是得要動的。
——一動,就驚飛了蒼蠅。
“金甲将軍”身着铠甲藤盔,但行動依然不帶聲息,不過,他的“金甲拳”一出,他臉上的蒼蠅就飛了起來。
然後他狂嚎了一聲。
他這一聲狂吼,使得一切暗算的部署,全部白費!
那象一片紙的人,本來已攻出一掌,乍聽“金甲将軍”的慘呼,他立即、馬上、同時、當機立斷的把一掌化成千百掌,護着全身,疾退三十尺!
又回到原先的地方。
——他退的時候,由于太過倉促,幾乎連影子都來不及跟上一般急惶。 他驚魂未定,但凡他所過之處,蒼蠅都一一落下地來。
他手上的濃綠之色,漸轉為淡青。
——一如此際他的臉色。
“金甲将軍”石崗在狂呼了那一聲之後,餘下的事情,一浪接一浪、一波接一波的發生,不但石崗不知所措,就連目睹這情形的人也束手無策。
首先是石崗的眼眉,掉落了下來。
一陣清風徐來,他的胡子,還有頭發,都紛紛而落。
才不過一下子,他頭上的毛發都掉得光光的。
這次,薔薇将軍倒吸了一口涼氣:“‘斬草除根’?”
三缸公子微笑:“有見識。”
金甲将軍嘶聲道:“你是怎樣下的毒!”
“蒼蠅。”薔薇将軍道:“他利用這些讨厭的蒼蠅播毒。”
“對我而言,”三缸公子說:“這些都是讨人喜歡的蒼蠅。”
金甲将軍大汗涔涔而下,嘶聲道:“快給我解藥!”
他嘴裏是嚷,但身體可再也不敢亂動。
三缸公于笑道:“你不動,這毒就不會馬上攻心。‘斬草除根’是先落毛發,再斷筋骨。我還有一種‘趕盡殺絕’之毒,你們要不要試試?”
金甲将軍吭不了聲,汗珠象他當日在沙場上指揮的兵馬,蜂擁而出。 那象一片紙的人嘆道:“好個‘老字號’溫家,果然是老字號!”
“老字號溫家、霹靂堂雷家、蜀中庸門、志字輩、下三濫何家、太平門梁家、班門妙手、千術賭技沙家、金字招牌方家……”薔薇将軍道:“武林十三家,歷久聲名不墜,當然有他的道理。”
三缸公子笑道:“好說好說。如果不是在下眼拙,閣下應該就是‘影子将軍’沙崗沙四将軍吧!”
那“薄”如片紙的人道:“好眼力。我是沙崗,但我不是‘千王沙家’的人。” “你已不需要是。”三缸公子遙望着他的一雙手——仿佛要用一只眼監視他一只手掌才能放心似的,悠悠的道:“人練‘黑砂掌’、‘朱砂掌’、‘鐵砂掌’,你卻練成了‘青砂掌’,了不起。”
“沒有用,就算練成了‘七色掌’又如何?”沙崗說:“我們還是不能逼近老字號溫家子弟的身邊!”
溫約紅道:“你的确夠謹慎。你們兩人逼近來的時候,至少有五只沾毒的蒼蠅飛向你,但一只也停不到你臉上。”
沙崗苦笑道:“跟老字號的人交手,不得不謹慎一些。”
溫約紅道:“可是你連動都沒有功,便能辨到這一點,實在不簡單。” 沙崗道:“你也連動都沒有動,就施了毒。”
溫約紅道:“可是你雖懷疑有毒,卻不通知你的夥伴,這點定力忒也高明。” 沙崗的臉色不青不白了。
反而有點臉紅。
薔薇将軍馬上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在離間我們。”
他雖然說得快,但已不能阻止石崗怒視沙崗了。
溫約紅道:“随便你們怎麽說。我看,目前你們三人中,有兩人已着了毒,另一人如果不想也中毒,最好現在便退回去;‘白雪遺音’和‘斬草除根’的解藥,我可以給你們,但那藥物是要煎要熬的,在毒力未全解之際,你們亂動,就等于自取滅亡。至于我中的‘黑血’之毒,我自己會解。”
薔薇将軍沉吟道:“聽來,你的建議是我仍目前最好的選擇。”
“除此以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三缸公子道:“除非你們要死、想死。” 薔薇将軍忽然問:“死的滋味卻不知是什麽樣?”
三缸公子一楞:“你問我,我問誰?我又漢死過,怎麽知道!”
“你現在雖然還沒死,”薔薇将軍詭笑道:“不過,很快就會領略個中滋味了。” 三缸公子沉着臉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薔薇将軍把他的掃刀逆風一轉,呼的一聲,遠處如鏡的水波即生一道刀痕。 “因為我要殺了你!”
“不可妄動。”石崗情急地說,“你中了毒,我也中了毒,老字號的毒可不是好玩的。”
“的确一點也不好玩。”薔薇将軍笑嘻嘻的說,“只不過,你沒有中毒,我也沒有中毒。”
他笑着指向溫約紅:“你別忘了,我們這位‘老字號’的三缸公子,是‘活字號’的人物,只會解毒,不會施毒——就算會施毒吧,也不夠毒!”
他哈哈大笑:“在江湖上,你對敵人不夠毒,便是對自己毒!你錯了,你想兵不刃血,把我們騙回去,卻忘了你自己是在和獅子談和!”
溫約紅沒有再說話。
他疾退。
冷血和小刀從屋裏望過去,知道他想要設法退入屋裏來。
——他要退入“乳房”裏做什麽?
(拒門迎敵?)
(先解冷血和小刀身上之毒?)。
溫約紅的意圖已無法得悉,因為他根本退不進去。
薔薇将軍已出了手。
于春童使的是掃刀。
大掃刀。
他的掃刀一起,遠遠寧谧的水面,便響起波濤之聲。
他的刀法冷血領賂過,那是“變生不測,大斬大殺”。
——可是,現在,薔薇将軍既不斬,也不殺。
他的刀勢完全變了: 不斬不殺,只割只引。
——割是傷人。
——引是誘人的力量。
這兩種刀法都旨不在殺人,但卻比殺人更具有殺傷力:一,溫約紅已着了“黑血”之毒,不能見血,一旦見血,就會完全失去戰鬥的能力;于春童要他傷,無疑是要他死。二,引的力量不是要人傷,也不是要人死,而是要人完全臣服在他的刀下。對一個有骨氣的漢子來說,這比死比傷更難以忍受!
溫約紅拔劍。
劍不在他背後。
他的腰畔也沒有劍。
他舉起了酒埕子,喝了一口酒,自酒埕裏拔出了劍。
劍清清,劍亮亮。劍麗而奪目。
劍似已在酒壇子裏昏醉了八百年,而今一旦出世,立即就以不世之姿,象一場天長地久苦待海枯石爛的驚豔!
好一把劍!
這樣一招驚豔的劍,遇上這樣一柄詭秘的刀。
兩人在月下交手。
刀割引。
劍刺。
——刀勝還是劍勝?
——劍強還是刀厲?
冷月下,金甲将軍和影子将軍都沒有動手,他們是怕動手就會引動身上的毒?還是怕三缸公子會施毒?或者是,他們根本不相信薔薇将軍的話?
冷血看見使劍的把使刀的,從大門前面逼到左邊。不一會,使刀的又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