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卻不一樣。
一切筵宴花費,均由驚怖大将軍負責。
——花別人的錢和自己的錢畢竟是兩回事。
——一個人儉省自己的錢不見得也替別人的錢囊節省。
蔡戈漢果然不是這種人。
驚怖大将軍見他倦了,就請他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萊,直喝、吃、鬧得他不倦不累的時候,就看見了最好的女人:
一個瘦小、伶仃、英氣裏帶點無依,乍看以為她是小男孩,但細看卻見她是個凄豔的小女子。
蔡戈漢看見了她,心裏就念:我不好色,不好酒,不好美食,不愛玩樂,不……可是他奶奶的花別人的錢去喝酒大吃玩女人又是另一回事!
當他醉了七分的時候,明明是三個手下心腹扶着他走,但到了房中,卻是那一張凄豔的小臉。
——她看去那麽瘦小,像個還沒完全長大的孩子。但那種誘惑力,竟比成熟的女人還可怕千百倍!
蔡戈漢頓時只覺有一股大樹般的力量自丹田陡然升起,這剎那間,他覺得當一只野獸比做一個人快意。
那女子婉轉承歡,容讓他的如狼似虎。
當他覺得自己終于有了一場稱心快意的桃花豔遇,正恣意狂歡之際,那女子“嘤”的一聲,親住他的嘴;這狂熱的動作使他好評如潮,乃至痙攣起來。她是那麽用力,像一條跳到岩石上的魚,終于咬破了他的舌尖。
蔡戈漢得意地笑了起來。沒有男人會因為女人在他身上得到滿足而不歡不快。他用寬厚的肉掌拍拍小女子瘦不伶仃的背,正說到:“……你好久沒男人了吧……”
陡地,下面語音,就跟一頭象或是一只鵝差不多一樣。
那女子霍地跳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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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色發綠,就像她薄薄的粉臉裏都種滿了綠色的藻。
她極快地穿上了衣服。
她穿好了衣服的時候,蔡戈漢從舌尖到鼠蹊,至少有十一處地方在迅速潰爛,其腐爛的速度比月蝕還快。
“……想殺曾副總盟主?”她湊上臉去,在燈下豔若桃李,語音卻冷若冰霜,“你還差得遠哩!”
說罷她閃身就不見了。
蔡戈漢喊不出、叫不得,竟連聲音都“腐爛”掉了。
他勉力爬下床榻,撞在桌腳上,一陣乒乒乓乓,桌上的東西趺落一地,這才聽到浩蕩的人聲,他的三個愛将——鬼發、鬼腳、鬼角在叱喝聲中沖了進來!
“——曾誰雄!”
說完這三個字,稱雄半世的蔡戈漢聲音嗄然而絕,人也斷了氣。
“三鬼”幾乎來不及把他擡出房間,他的身體已爛得象一鍋打翻了的黑糯米粥一樣!
五、一個慘金色的大盜
“孤寒盟”的“三鬼”聯合“三十星霜”,要聲讨“神一魁”曾誰雄。
曾誰雄十分恐懼。他一向因比驚怖大将軍溫厚,故甚受部下愛戴,這次的事,令他聲望大落,惶惑異常。
他汗流浃背地去請示驚怖大将軍。
見到這個頭光如一顆巨蛋的總盟主,他總是覺得失敗向他凱旋般地沖來。
“我該怎麽辦?”他誠惶誠恐地問。
驚怖大将軍的笑聲如一陣嗆咳,然後摸摸光頭。
“兄弟,他們是要找你的麻煩。”他說,“對找碴的人,你會怎麽辦?”
“我殺了他們。”曾誰雄覺得自己已沒有退路了。
“好吧,”驚怖大将軍用一種比石頭還硬的語氣說,“我支持你。”
有了他這句語,沒什麽事是不可以做的。曾誰雄以感激的眼神,把所有的謝意和淚水都想在剎那間傾湧而出,但他還是下定決心,要去解決了敵人才向驚怖大将軍叩謝。驚怖大将軍為了要鼓舞他,甚至還纡尊降貴地做了一個鬼臉。
他快要走到“三叛齋”的門口,驚怖大将軍忽然問他,“到底你有沒有殺蔡戈漢?”
曾誰雄即道:“沒有。”
驚怖大将軍長嘆一聲,道:“我信得過你。”
他一開門,七十三支急矢、六十六種暗器、十二柄長矛、十五支長槍、還有三根長戟,一齊刺、釘、戮在他的身上。
然後,驚怖大将軍緩步而出,抄來一支大斫刀,一刀砍下了怒目滾睛兀自不倒的曾誰雄那一顆人頭。
人頭還瞪着眼,骨碌碌撞上了地主神牌靈位才肯停住,眼珠還轉了一轉,看看自己脖子給切斷的地方。
然後,大家第一次看到這位熱血的、俠氣的、大義滅親的總盟主、大将軍跪下來,對着上天,哀哀地哭了起來:
“天啊,我為了替蔡二哥報仇,卻殺了自己一手培植的曾二弟!上天,你應該這樣折磨我!”
當時在場的人,包括“三鬼”在內,确都聽到雷聲隆隆,他們以為這是上天感動之餘,勒令“孤寒盟”上下,應為驚怖大将軍謝罪的意思。
據說人在好運的時候,面上會出現一種“明黃之氣”,那一點淡淡的微黃,跟燭火映在信戋上,旭陽映在曦雲邊上的亮光差不多。大将軍最近在臉上出現的,就是這種氣色,很好看。他的頭顱本來就是一顆巨大的蛋,映着陽光一照,看去好像殼裏的蛋黃特別多、大、飽滿一樣。
有個相師看了驚怖大将軍的氣色後,認為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古今中外,空前絕後”,表示有龍騰之象,至于他自己,替人觀相二十年,終于遇着了這麽一副好相,他就從此不看相了。這番話是當衆說的,說完就砸了相鋪,揚長而去,衆人不禁啧啧稱奇。
直至一個月後,有人發現他浮屍江畔,不知因何而死,後來有位捕快查到這人曾二度加入過“大連盟”。以前曾當過大将軍的部下,但并不出色,不大為人所知,查到這裏,就查不下去了,因為那位捕快也摔死在九丈岩。這件案子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之後還有一位名醫,替驚怖大将軍治理微恙之際,觀出他不但臉上呈黃色祥光,在額上“百會”也放出一股淡黃外氣,且漸由黃轉青,有逐漸變灰的可能。
他認為這有“極盛而衰”的危機。
驚怖大将軍笑問他:“可有解救之法?”
醫師想了老半天,只說“少造殺孽吧。”
說了這句話之後,他幾乎沒讓一群大将軍的擁護者刮腫了臉。
驚怖大将軍卻賞以重金,說:“我們允許任何人的善意批評——盡管他們可能已給人惡意收買了。”并請人領他離開了“朝天山莊”。
三個月之後,離朝天山莊足有一百四十八裏的“小訴江”上,這位醫師肚皮朝天,腫脹如懷胎十月,肩上包袱早已不見,人皆說是山賊謀殺害命,殺人劫財,推他下江,裝作自溺。
反正,驚怖大将軍臉色仍是黃暈暈的,很是好看。象他那麽煞氣騰騰的樣子,要是廟堂裏一坐,焚幾柱香,隔着煙霧看去,倒跟神祗似的。
這段時候,外人已不大容易見得着他,連他過去的六名結拜兄弟(蓋虎藍已“失蹤”,驚怖大将軍為了紀念他,還特別留下他原來的排名,誰也不許侵占了他的“名位”。大将軍對部下恩深義重,長情厚道,自是人人稱頌感念),也不大容易見得着他。
當然,大将軍實在是太忙了。他日理萬機,洞透天機,而且他還要領養身後一群跟着他去碰機會的人渡過許許多多在身前埋伏的危機。
同在這段時候,這六名結拜兄弟就比較多與“天朝門”的門主“蓋世王”柳銳奇接觸。
柳銳奇絕對是個妙人。他歌舞聲色、賭酒財氣、琴棋詩書、韬略戰陣,無一不通,無一不曉,深得驚怖大将軍信寵,象是個生來就是大将軍的心腹。
他一生以受挫折為樂,百折不撓,不改其志。
他不喜歡那個人,管他是誰,他都會當面痛斥怒罵,(當然,對大将軍絕對是例外),一點也不留情面。可是,他只要當你是朋友,赴湯蹈火,他也只當湯是拿來解喝的,火是拿來取暖的辦,眉頭也不皺上一皺。
久而久之,大家了解了他的為人,都喜歡和他深交下去,大家都很敬愛他。
直至有一天——
這個人“不見了”。
直似在空氣中消失了。
那天在“八逆廳”吃飯喝湯,驚怖大将軍出來主持場面。
這六位拜把子兄弟頓感振奮:事實上,驚怖大将軍已很久沒接見過他們了。
今天大将軍出現,一定會有重大任務交付。他們心中都是這樣忖思,私底下磨拳擦掌。象他們這種人,決不怕好刀砍拆,只怕寶刀鏽蝕——這對他們而言,比靜立着來等待青苔長滿了臉還難以忍耐。
這六位結拜兄弟,都是驚怖大将軍未成大事前交下來的生死之交。
“過天皇”唐伯鳳他跟驚怖大将軍打過四十一場戰役,每役皆傷,但都只傷不死,很多人都說:沒有他的傷,恐怕大将軍早就難免一死了。
“過天曉”唐伯馬替驚怖大将軍進行過三十二次任務,從沒失敗過一次,他眇了一目,左手只剩三只手指,右腿跛了,左耳只剩一小片耳根,臉上三道傷疤,但他對驚怖大将軍所交托的任務,卻從未失敗過。
“老铛铛”吳鹽。他的皮膚雪白,但一早就滿臉皺紋。他跟随驚怖大将軍最久,在大将軍未揚名立萬之前,他已跟着他,一共跟了三十五年。他救過大将軍兩次,在七年前,大夫已診斷出他已身罹六種絕症。但他到今日仍活得好好的,虎猛龍精。
“老張飛”石南蟲。衆人之中,他火氣最猛,脾氣最烈,他是那種可以為大将軍一句話去死但大将軍只要有一句話不令他順耳他也會頂撞回去的人。
“小千變”朱北牛。這些人中,他長得最是英武俊貌。他精擅化妝術,輕功極佳,江湖人面極熟,大将軍就是仗憑了他,成功地作過四次逃亡。
“摟山虎”胡花和“山獵鷹”胡笑,跟唐伯鳳和唐伯馬一樣,也是兄弟兩人,他們五次離開“大連盟”,又五度加盟。這五度離開,他們是受大将軍之命,在旁門別派當“卧底”,五次毀掉了五批相當浩蕩的人馬。
這些人在驚怖大将軍麾下都出過力,立過大功,在武林中也絕對是有份量的大人物。
大将軍對他們也很客氣。
“請用餐。”
他們好久沒跟驚怖大将軍同桌吃飯了。
——這使他們想到過去的生死相依、意氣風發。
(還能再來一次嗎?再過一次那快意長歌、風動雲湧、笑傲顧盼,橫峙天下的日子!)
他們都說大将軍的氣色實在好,黃黃的、亮亮的。象一座佛。有人卻說,象一只桃子。有人罵他,怎麽拿将軍比桃子?罵的人抓破了頭皮終于譬喻為鹿的眼睛,這又給人一輪搶白。終于有人脫口比喻為一泡尿……的顏色。大家忍不住都嗆笑了起來。
驚怖大将軍沒有生氣。
他也笑了。
笑得象一陣旱雨打在幹柴上。
他使大家都覺得輕松,就象是回到了當年闖蕩江湖的日子裏。
“喝湯吧。”仆童端來了一大鍋湯,大将軍用力摸摸光頭說:“這是好湯,特別為你們熬的。”
大家正是興高采烈,更不敢拂大将軍的美意,各捧着喝了數大碗,還吃了不少湯裏的佐料和肉,味道一直攢進脾胃裏,越喝越想喝,越喝越口渴,口渴得上了瘾,更是想喝。
“這是什麽湯?”一個問。
“為你們熬的湯。”大将軍微笑着。佛祖俯視蒼生,天帝俯視刍狗,大概也是這種慈悲的眼神吧?
“好喝,好喝。”
“再未一碗。”
他們為表不辜負大将軍心意,也表示他們既能大吃猛喝,就是精力功力不減當年,絕對還可以勝任任何重任。
直至有一人撈出一只眼珠。
“這是人的眼珠嘛!”
他叫了起來。
“鬼話!”笑罵他的人不旋踵又掏出了一只耳朵。
——這次誰都看得出來:那是人的耳朵!
然後又有人挑出一只睾丸、一只臼齒和一只戒指!
有人認出了那枚戒指!
“天!”他大叫道,“這是什麽湯?!”
“為你們熬的湯,”大将軍這樣說。
“用什麽熬的!?”
“都是好的藥材:萊服子、玉竹、石斛、人參、田七、杞子、五味子、生地、茯苓、熟地、羌活……還有一種肉。”
“肉!那是甚麽肉!?”
“肉?”大将軍詭異得象一座會笑的雕象,“為你們熬的湯,當然是你們幾位的好朋友:‘蓋世王’柳銳奇的了。”
七人驚震,紛紛離席而起,才發現四肢百骸,全脫了力,而且有一種勾魂奪魄的齧噬,直自他們的丹田開始,象有一條巨大的毒蛇,正在逐寸地吞噬着他們!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不這樣做,也許有一天,你們便會對我這樣做了。”驚怖大将軍的語音小得只有自己聽見,然後他悲天憫人地揚聲說了一個字:
“殺!”
語音仍柔和得象跟情人的一聲招呼。
進行了殺戮的是兔大師和狗道人。
血肉紛飛,這些英雄的腸子已分不清誰是誰的,這些戰士的血肉也分不開誰是誰的——他們不能動彈,只能眼睜睜的任由這兩個對殺戮比對情人更深情的“後進”,任意細加“宰割”,直把他們切割得一塊塊、一片片、一條條、一絲絲的,就算他們仍能活着,也保證分不出那一塊肉是別人的、那一塊肉是自己身上的。
他們不死于戰場,卻死在飯桌上。
驚飾大将軍卻一面親自監視着他們動手,一面在桌上用飯,正吃得津津有味,這飯菜當然都經過他的兩名心腹:張無須和宋無虛嚴密檢驗後送來的。
“你們跟了我數十年,早已坐大,日後我一個不防,我的家小妻兒,哪是你們的對手?不殺,是不行的。”大将軍用力揩了揩光禿禿亮油油的額頂,啐了一句:“你們明知‘蓋世王’居然在我‘大将軍’在位之時也敢用‘王’字為號,竟還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真是該殺!”
他肯定地再說一句“該殺!”
兔大師和狗道人乍聽這句話,手上的“切割”工作不由停了一停。
他們以為又有什麽新的任務,交托他們讓他們一逞所快、一展所長。
大将軍行出密室的時候,血腥味早已随風傳出一裏開外,連他自己都覺得身上有一股奇異的臭味。
這使他覺得很是有點不自在。
他去池邊洗手。
這池水清得可以看見池底搖晃着身子的蚯蚓,連錦鯉都過來吻他的手。
這使他愉快的想到他的小女兒。
可是他洗手的水聲卻驚動了正在池邊卿卿我我的兩個人。
這兩個伸過頭來,想看看到底是什麽人,卻瞧見了他。
兩人都慌忙地站起身來。
“大将軍。”
那男的喚,他腰畔随随便便插着一把無鞘的刀。
驚怖大将軍也沒說什麽,只跟他們風趣的聊了幾句便回到他的“三叛齋”去了。
一路上,他在想剛才遇見的青年少女。青年是他一力培植、聰敏忠心的“小寒神”蕭劍僧。他寵護蕭劍僧,已到了連他那七名剛亡魂喪命的結拜兄弟都為之眼紅的地步,不過蕭劍僧也确沒讓他失望。他交付給他的任務,不必多說一句話,他也不多問一個字,準能夠替他辦好,還比他期想中更好一成——不多不少,剛好一成;要是好上太多又會侮辱了大将軍的才幹——蕭劍僧長得太秀氣了,所以在執行任務時(通常是狙擊或殺戮),常常要戴上妖魔獰猙的面具,才能進行。
至于那小女孩,大概只十六、七歲多吧?只看了她一眼,剛大吃大喝過的大将軍就有饑渴的感覺。世間怎麽還會有這樣美的女子?連映照她的臉的溪水都變得濁了。她仿佛比空氣還輕。她唇上還塗着幾乎看不出來的姻脂吧?大概就是為那小子而塗上的吧?那小子真是豔福不淺!這麽想的時候,午陽自他額頂照下來,踩在他腳下的影子似乎也特別短。大将軍第一次感覺自己的蒼老。
她是誰家的女孩?也許這點并不重要,從她白晰的膚色就可以看得出來,她有教養,沒經歷,聽話但想叛逆。再從她凄楚但多情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來,她當她自己是蔓葛,蕭劍僧就是她的大樹。大樹,哼,大樹。在狂風暴雨面前,沒有誰是大樹。是了,蕭劍僧不是一向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嗎?但大将軍一直不知道他那出神入化的武功來歷。大将軍也沒有問,他一向只等部下向他坦白——要是部下不坦白,他就情願“沒有了”這個部下。可是蕭劍僧也一直都沒有告訴他。哼嘿,這棵大樹!
吃過了喝飽了的驚怖大将軍,忽然生起了一種懊熱難當的感覺。怎麽剛才沒吃飽麽?這靈機一閃使他省覺:既然他可以向七名結拜兄弟下毒,就算最信任的張無須和宋無虛也一樣有可能會向他下毒,他應當象注意一條枕邊的毒蛇一樣注意這件事。
可是這樣想并沒能忘掉剛才的一幕:那對金童玉女匆匆起來,整衽向他拜見。他們有沒有衣衫不整?他們臉上可有窘意?嘿嘿,她帶點張惶的眼色還是很好奇,還在謹見時偷偷看他哩,她還以為他不知道!她真是年輕到骨髓裏去,也美入骨子裏去。她的臉靥真是玉骨冰肌,剛剛成長的風情還帶有一種尚未長成的媚意——這樣的女子,經驗豐富的驚怖大将軍幾乎把他的指骨拗斷,把光頭搓熱了地想:衣服裏的一切必定甚為可觀吧?
從這一點他又跳想到剛才在桌畔那一堆堆一團團經宰割了的肉。
“該死!”他的臉肌抽動了一下,象給馬蜂叮了一下似的,突如其來地咒罵道:“太陽怎麽這樣熱!”
其實院子裏的日光不象是照下來:而是象失足跌死在那裏。
這時候,那小姑娘正在問她所醉心的“大樹”:“他就是你說的大将軍啊?”
蕭劍僧點頭。
他的五官輪廓,就象用鑿子把多餘地方鑿了一般有力。
“他怎麽那麽臭?”小姑娘說。
蕭劍僧幾乎沒跳了起來。
他急得一面“噓”了一聲一面用手去掩住那小姑娘的口。
——周圍沒有人,只有池水裏魚兒的吐泡聲,還有陽光寂寂,卻不象是灑下來,而是象一早就埋伏在那裏。
等到放了手,那從京城來的小姑娘還是咕哝着小聲道:“怎麽我看一點都不象是個大将軍?他臉色慘慘金金的,倒象個書裏戲裏的大盜。”
六、我竟這樣殺害自己的老友
“收拾”的行動加速進行。
“清理”已鬧得如火如荼。
夏天,竟有一場百密一疏的風雪來襲,而且比雞蛋還大的冰雹,就只打落在“大連盟”總部的“朝天山莊”。
未久,山莊的家丁們又發現一只比老鼠還巨大的蟑螂,帶領着成千上萬的蚤子,占領了廚房。
“我想‘大連盟’出了叛徒。”驚怖大将軍鎮靜地說:“這是老天爺給我的警示。”
他說完這句話後三天,驚怖大将軍暴斃的消息就傳了出來。
大家又驚又駭、既喜既疑。很多人都說,大将軍死前,身上已有掩飾不了的死屍臭味,所以死得合情合理。
他給人毒殺在他一向為自己準備停當的棺材旁,由愛将蕭劍僧親手收殓。聽說從他伏屍之處搬到靈樞之中,只要搬上來放下去就完事了。
——據說他的屍身臭得非要在棺邊鋪了足以種滿一座花園的茉莉。
可是茉莉的香味仍是沖不淡來憑吊的人欲嘔的感覺。
這時候,負責檢查大将軍的膳食和“朝天山莊”的保衛安全的張無須、宋無虛,一個吓得馬上服鸠求死——豈料一時還死不去,痛苦之中,只有切脈自盡——但也還是一時死不了,結果是切斷了手腕,還要割斷自己的咽喉才能氣絕。另外一個只好拼命逃亡,終于給戴上魔像面具的蕭劍僧追殺于離朝天山莊一百九十裏之外。
大祭的當天晚上,金、木、水、火、土五盟盟主,帶着疲乏興奮的心情,開始在‘八逆廳”開始開閉門會議,讨論誰才是新任總盟主。
群龍無首,大家七嘴八舌,拍桌子摔椅子,還是讨論不出一個所以然來,話題已轉到:“要是我當了盟主,一定要更換什麽‘三叛齋’、“八連廳”這些不吉祥的名字”這種無聊的對答去了。
有人又聞到那熟悉的臭味了。
“莫非是大将軍回魂了?”
有人打趣他說。
“大将軍大概是殺人太多了,所以死了之後才會這樣臭!”
“誰說!他活的時候已經很臭了!”
有人踢到桌底下一些“東西”。
一個大籮筐。
“什麽東西?”
幾個人因為聞到相當熟悉的臭味,所以都不安地湊過頭來看個究竟:
就在這時,爆炸發生了。
炸藥就在籮筐裏。
炸力極強。
——更可怕的不是爆炸力,而是炸藥埋伏好了三千五百二十七支“九天十地、鬼刺神針”、還有二十九顆“雷震子”也一齊引爆了開來!
——這是雷大弓苦熬了十年才熬出來的絕門暗器、火藥和毒力!
“木盟”盟主“木人”,他一身功力,已練成了“入木三分”、“行将就木”的境界,刀劍刺之,他以“腐屍功”倒吸,宛着木石。
但“木人”終究也是人。
強大的炸力炸了他兩只手。
“土盟”盟主“土人”,對敵之際,可以全身埋入土裏,自下而上向人攻襲,令人除非不落地面,否則只有挨打的份兒。
可是,土人也是人。
他還未得遁入土裏,已中了一支針——三千五百二十七針裏,他只着了一枚。
不過這一枚針,已在中針的同時要了他的命。
“金盟”的盟主“金人”,他是五大分盟中最富有的一盟,他的“金玉其外”比“十三太保橫練”、“先天一煞”、“金剛不壞神功”還要強悍,什麽“金鐘罩”、“鐵布衫”、“鐵甲歸元”,在他而言,都不值一屑。
五盟中的首領,都知道江湖上先求生後求勝的道理,先練個“刀槍不入”,已立不敗之境;但五人之內,真正練到了“無堅不摧、無堅可入”的,還是金人一人而已。
他全身就是一塊金。
不過金卻怕火。
二十九顆沾着即永不熄滅的“雷震子”,把他整個人都“融”了。
“水盟”的“水人”卻“以水克火”,他給炸傷了十七處,但他還是在爆炸發生的一剎那,幾乎像流水一般自緊封的密室門縫裏“流”了出去。
如果不是遇上了蕭劍僧,他一定可以逃得出去。
蕭劍僧一刀砍下了他的頭顱。
——就用他那系在腰畔充滿鐵鏽的刀。
“火盟”盟主“火人”,以火制火,可是他的耳朵震聾了。
他沒有聽到斷了雙手的木人在慘號。
密室煙霧漫天,忽然大門洞開,一群“大連盟”的子弟湧了進來,如狼似虎,快刀把木人砍成了一團血肉。
火人聽不見,但他看見。
他一面狂噴着火,一面殺出重圍,直殺到“朝天山莊”的大廳,遽然,靈柩格勒勒一陣連響,棺蓋震飛,驚怖大将軍彈坐而起,随手抄起桌上奠祭的一支筷子,刺入正目定口呆的火盟盟主的眉心裏。
三十年後,有盜墓人掘出了他們的屍體,那只跑出兩只老鼠的骷髅頭裏,頭殼正面仍插着一支筷子。
金、木、水、火、土五盟盟主,盡在斯役中死個一幹二淨。
“我不能不殺你們,因為我有老婆、家業、兒女。你們鬥不過我,因為你們不夠我制敵機先,不及我手辣心狠。”他對心腹手下“收集”回來零零碎碎的頭顱、五官、四肢、腸肚……這樣低語,“我做事,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頭。你們死了也是白死,活着也是活該!”
可是對一衆“大連盟”的子弟和前來哀悼的武林人士,他當然不是這樣說的:
“我是個有妻室、家業,子女的人,看到我的盟友們這樣死法,我也是很難過。可是,他們這樣殘殺我的兄弟們,而且意圖毒死我,瓜分大家的事業,使我不得不為他們報仇……”他把那七名結拜兄弟的碎肉末都“擺”上了桌子,充滿感傷他說:”我也不想這麽做……這,也許是他們的報應吧?雖然我是為正義而戰,可是啊,我竟這樣子殘害自己的好友!”
聞者幾為之淚落。
七、我姓冷
快要“收拾”完畢這段日子裏,驚怖大将軍身上的味道已越來越臭,別人幾乎在老遠已聞其臭而知其人,但他自己卻越來越聞不到。
有人甚至懷疑他的嗅覺已失靈了。
可是這就錯了。
這段日子裏,他曾三次遇上行刺。(還未接近或向驚飾大将軍出手的當然不算,否則要算也算不清了。)
一次是他在半夜如廁的時候。
他一進茅房,忽然覺得茅房頂上有人,可是他的鼻子告訴他,茅坑下有人的臭氣,所以他立即飛騰而上,同一時間雙掌擊飛了伏在茅房頂的人也避去了藏在茅坑底下的殺手一擊。
另一次是在元宵觀花燈時。
他在人群中受“大連盟”的徒衆們簇擁前行,一路覽謎賞燈,心舒神閑。忽聞在人群中一小女孩嫩聲地問她娘親:“這是什麽?怎麽洞洞裏有些銀亮亮的燈燈?”
驚怖大将軍忽然感覺到殺氣。
他急速回首,只見一人把一管蕭放到馬邊,蕭尾正朝着他的脖子。
他急一偏首,一點寒芒,沒入在他身伴的高手咽喉裏。
他立即下令:“無論如何,死的活的都要拿下他。”
結果,那一次元宵夜,無辜行人死了十一人,傷了三十七人,包括三名孕婦、六個小童。(小童裏又包括了那叫破蕭中藏有暗器的小女童。)
——那刺客還是給蕭劍僧斫殺當堂。
蕭劍僧的刀法,一向只知殺人,不知如何傷人的。
第三次是驚怖大将軍到佛祖廟去上香的時候。
香火渺繞,他剛求得一支簽,就仿佛聽見,那在神殿前帶笑拈花的大佛,呻吟了一聲。
他當機立斷,竹簽從手指上飛彈而出,穿過佛相的臍眼,射入匿在佛像後殺手的喉嚨。
他把那支帶血的簽對號之後去提簽詩,才知是“逢兇化吉”的上簽。
他當然很高興,要在廟裏的和尚、香客還有他的部屬流傳出去:
“誰都殺不了驚怖大将軍,他有老婆、子女、家業、勢力,還有菩薩保佑。”
這些人都“清理”幹淨了之後,他每見陽光,都想起那個嫩嫩的、清清的、緊緊的、剛剛開始她的美麗的小女孩。
——小女孩叫做殷動兒。
——是從京城裏來的女子。
——她是蕭劍僧最疼的人。
驚怖大将軍叫李閣下和唐大宗去打探那個女孩子,他們就探到了這些。
夠了。
——大将軍已迫不及待,想到殷動兒年輕得發光發熱的身子,他仿佛就落發重生一樣。
他有數量龐大的妾侍。除了夫人宋紀男是明媒正娶之外,其他全是他看到漂亮就要了過來,當然,他只玩了而不要的還不算在內。
有一次,他的一個比他年輕四十五歲的寵妾偷漢子,他不動聲色,直至當場逮着。他要這對“奸夫淫婦”,光着身子,拖到街上,要那妾侍含着那漢子的活兒,然後,才下令用石頭砸死,除非是那男的肯當衆鞭死那個女的。
那漢子為了活命,果然就這樣做了,那女子給活活鞭死。
當然,那漢子也沒能活命。
這次,他下令雷大弓、兔和尚和狗道人,把蕭劍僧先抓起來。
“射日天王”雷大弓、“一了百了”兔大師、“一死百了”狗道人,盡管不動聲色,卻暗算不了蕭劍僧。
他們一靠近蕭劍僧,蕭劍僧的刀已握在手裏:“你們有殺氣。”
然後他還聞到臭氣。
驚怖大将軍果然走了進來,他像一只熊一般走了進來。
“我并不指望‘鳥、弓、兔、狗’可以治得了你。”他說話的時候,雙目清明,仿佛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壞事,還未能影響到他的視線,“除非你不打算抵抗。”
“如果你要除掉我,”蕭劍僧說,“我就只好拼死抵抗。”
“你不會抵抗我的。抵抗我,都沒有好下場。跟我妥協最聰明,你勞苦功高,我不會為難你的。”
“多少人比我更勞苦功高,結果不也是死無葬身之地!”蕭劍僧道,“我只是沒有想到,你連我都容不下。”
“我只是讓他們三人吸住你的注意力,”驚怖大将軍說,“殷動兒已落到我手裏。”
唐小鳥就在這時出現了。
——殷動兒就在他手裏,軟弱無依,不知所措。
蕭劍僧的下唇已咬出血來。
“怎樣?”驚怖大将軍揚起一只眉毛道,“你降了,我放了她。”
殷動兒叫了起來:“不可以!你不可以答應他!只要你給他拿下了,他也一定會殺了我!他是個老混蛋。”
驚怖大将軍一手抓住殷動兒的咽喉,輕輕一用力,就“格”地一響,蕭劍僧狂呼道:“慢!”
驚怖大将軍停手,問他:“怎麽樣?”
蕭劍僧的手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