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一、驚怖大将軍
他領着七名結拜兄弟沖進去的時候,就看見他的恩人一家大小都在用飯,全家人都錯 愕地望着他,對他突如其來的沖入顯得不可理解,不能置信。
冷悔善,既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上級,又是他的總盟主,更是他的結義老大,他帶着詫色、起身相迎道:“你回來了也不先通知一聲?來得可比大家都早哩!辛苦了!一起來吃頓團年飯吧……”
驚怖大将軍疾道:“這飯是不能吃了。老大,案發了,快逃吧……”
冷悔善奇道:“案發了,什麽案發了?”
驚怖大将軍這時已疾行近冷悔善身前,像要告訴什麽秘密地趨過身去,冷悔善湊前細聽,遽然,他只覺腹胸之間忽然有一極涼極冷的灸熱感覺,他猛吼一聲,一掌推出,逼開大将軍,人已向後疾退、陡升、彈起、飛躍,“砰”地一聲,背撞牆上,一路翻跌下來,桌翻椅裂,杯盤皆落,石灰牆上留下了一抹怵目驚心的殷紅。
一柄刀,自腹間倒插而入,幾要在他咽喉突出。
冷毀善慘嘶道:“你……你……你……”
每一個“你”字,都吐一口血。
說到第三個字,他的血已像打翻了壇的酒,濕滿了他五髒六腑鼻孔喉間。
——這樣一刀完全沒入了他的身子裏面,不但覺得痛,而且覺得癢!
——這刀是淬了毒的!
——而且還是嶺南“老字號”溫家的厲毒!
冷悔善要強運玄氣,但卻連一口氣都透不過來。
在冷家大小驚呼與詫喊聲中,驚怖大将軍下令:“殺。”
然後他逼近冷悔善。
Advertisement
驚怖大将軍帶來的七名結拜兄弟,像慶祝一場狂歡般地出了手。
正在席間“吃團年飯”的冷家大小,老的有八十五歲,年紀最小的只剛出世三個月,這些完全來不及抵抗而且也全無抵抗之力的弱小,給這些身經百戰如狼似虎的殺手,在慘暴與哀號聲,屠殺得連撒翻在桌面上的鹵雞和燒豬還不如。
這時,驚怖大将軍才向他的老大再度出手。
冷悔善,身為“大連盟”總盟主,外號“不死神龍”,身經六百一十五場小戰,五十二場大戰,曾經讓人倒吊在樹上鞭打了四天四夜而不死;曾經給人制住了穴道活剝皮剝了一半忽給他沖破了穴道;曾經以一人敵住敵方整支軍隊,身中三十一箭還有六道槍窟窿都能不死,而且還能在傷得不成人形之際反敗為勝,起死回生,把要整治他的對手全部殺光了。這樣一個人,他的鬥志就是一把燒紅的刀。
可是,他一照面就受了重傷;誰都不能在身體裏嵌入一把四十一斤重的刀而且切斷了他的血管經脈還能作戰。
而且,他的刀傷雖然痛,給最信重的“老二”暗算這一個可怕的事實已傷盡了他的心。
傷心絕對要比傷身更傷。最可怖的是:他每交手一招,就聽見他至少一名最親密的家人傳來瀕死的慘呼。
這比他自己慘死還難受。
驚怖大将軍已完全搞清楚他這位“結義大哥”的武功底子。
為了要順利完成這個計劃,他已準備、潛伏、留意了十三年。
十三年,夠了。
可是傷得如此之重、要換作旁人早已死了十三次了的冷悔善,居然還能跟他交手十三招。
這令驚怖大将軍甚為詫異。
不過,到了第十四招,當冷悔善乍聞那三個月大的孩子也給摔到地上時,終于忍不住怒吼道:“你竟對他也……”一失神間,便給驚怖大将軍制住了脖子。
冷悔善從腹胸至喉管裏搠入了刀尖,他一動,刀身所在處便一陣搐痛,驚怖大将軍觑準了他這個弱點。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冷悔善慘吼,“我一向都待你不薄!”
“因為你擋着我的路!”驚怖大将軍和善地說,“誰叫你是我的老大!”
說罷,他格勒一聲,扭斷了冷悔善的脖子。可是他還怕他沒死盡死透,又拔出匕首,在他腦門上直插了進去,兩把刀尖幾乎就在冷悔善的咽喉裏會師,然後驚怖大将軍才滿了意,放了手。
這時,他的七個結拜兄弟已把冷家廿一口大大小小全部了賬。
驚怖大将軍把最熟悉冷總盟主家小的兩名弟子,張無須與宋無虛叫了進來,一一認清有沒有殺錯了人,有沒有走漏了誰,他自己也親自細加辨認。
經過仔細認證之後,他生恐那給摔在地上的三個月嬰孩沒死淨死絕,臨行時還要在他小腹上踩上一腳,忽然之間,耳際聽得一聲慘呼,不知是從遠處還是近處,未來還是過去,亘古還是這一剎間傳來。他恍惚了一下,心神一斂,發覺并沒有那一聲哀呼。這時,卻忽見一人足不點地,急馳而至,人未近前,已低呼道: “大将軍,将軍夫人和內三堂、外三堂、五大分盟的頭領都到了‘勸悔亭’,已往這邊來了!”
“哦?”驚怖大将軍知道每年這個時候,“大連盟”的所有內外分堂,都會來向冷總盟主拜年。今年,大家都以為驚怖大将軍不在這裏,而是去攻打“孤寒盟”,所以,便由将軍夫人引領一等堂主,先來團拜。明年,大家都不必來這裏,而是向我拜年了吧?驚怖大将軍想到這裏,不禁得意地摸一摸他那光禿禿的發頂。他總是覺得自己絕頂聰明,才致聰明得“絕”了“頂”。他什麽都争氣,只有頭發不大争氣,每次一高興,總是脫落得更加毫無周轉餘地。也罷,人逢喜事精神爽,光頭禿頂又何妨!“放一把火,把這裏都燒了——”
他大步而去,臨行前忽又站住,吩咐剛才以絕頂輕功進入這裏的漢子說:“蓋虎藍,你負責把這裏燒個幹淨。”
那漢子躬身恭聲道:“是。”
驚怖大将軍再行幾步,那七名結拜兄弟正要緊蹑而去,忽見驚怖大将軍又陡然站住,霍然回身,徐疾有致地道:
“記住,不、能、留、一、個、活、口——那怕是小孩子,年紀越小的越要多砍兩刀。你們沒聽過這樣的故事嗎?雖有滅門之禍,但有一小童卻成漏網之魚,他日練好武功,得報大仇。我、決、不、會、讓、這、種、荒、唐、怪、誕、的、事、發、生!”
他說話時的話音與其說是人在說話,不如說象是一座魔像在詛咒。
蓋虎藍只覺耳際“嗡嗡”作響,好像有數十只蜜蜂自耳膜飛入了腦袋裏。
他忙不疊地道,“是。”
“放火吧。”将軍交待了這句話,就像是說“喝茶吧”一般稀松平常。
驚怖大将軍這才走了。真的走了。他的部下緊跟大将軍而去。一點痕跡也不留。
大将軍一走,蓋虎藍立刻做了一件事。
他馬上抱起那個嬰兒。
——這不足三個月的嬰孩遭此猛烈的一摔,竟然還未死去,只是臉色鐵青,半閉過氣去,不哭也不鬧,像知是大劫臨頭。
蓋虎藍一面抱着嬰孩,一面又做了另一件跟這事是完全相反的事。
他放火。
他總共替驚怖大将軍放過七十八次的火,不管是在“事(殺人)前”還是“事(殺人)後”,對地上總有好些給劫、殺、奸、傷的人他早已司空見慣,無動于衷了。 有這如許豐富的經驗,他早在十五年前已成為放火的好手。
火,很快便燒起來了。沖天的火光。火光沖天。
——那一間大宅,着火的時候,不像是一間屋子,而像是一頭兇惡的猛獸,在火光中發出不願化作飛灰的哀鳴。
蓋虎藍自火光中敏捷地閃了出來。
他懷裏還抱着那給火光照映得臉色紫金的嬰孩。
沒有人會想,一個剛放這一把大火燒掉整個莊子的人,低首去逗那小孩的樣貌竟會那麽和霭慈祥。
他跟那孩子喃喃的在說話,醒醒恐恐燃着的火光,好像是伴者他念經般的低語,一如木魚的呢喃:“你挺着吧,孩子,在劫難逃,很快都會過去……”
突然,他整個人跳了起來。
再落下來的時候,只見火光映着他背部的一蓬針。
一蓬鋼針,一百二十七根,全打在他背部一個小小的範圍內,成一個小小的圓型,約莫碗口般大。
這針見肉即鑽,見血即行,馬上攻入心髒;可是這一百二十七支針只插入肌裏,并沒有潛入肺腑裏,因為就在蓋虎藍中針的剎那,已經運內力,逼住了鋼針。
“你們……”蓋虎藍全身顫抖了起來,聲音也嘶啞了。
“啧啧啧,含饴弄孫,其樂融融。”一個聲音道,“大将軍真沒看錯你,他着我們留下來,好好看看你如何收拾場面,果然!”
這人手上拿着一把刀。
蓋虎藍知道這個人最可怕的不是刀法。
而是他那柄刀。
——這柄刀,不是用來斫殺的,而是在這一把刀裏,可以發出至少六十四種常見的、淬毒的、絕門的、獨家的、大至一蓬煙花、小如一只蚤子、爆炸力如一道驚雷、殺傷力足以夷平一支軍隊的暗器。
因為這是川中唐門高手:唐大宗。
——驚怖大将軍除七名拜把小兄弟之外,還有十四名心腹大将:唐大宗排行第四,而且是十分得力的一個。
另外一人,還不曾出手。
他有點跛,一張臉像一只烏蘇裏江畔的獵犬。
蓋虎藍怕他,要比怕唐大宗還怕得多了。
——唐大宗的興趣是暗算人。
——李閣下的興趣卻是在殺人。
聽說他一向不愛看女人,只喜歡看死人的臉——尤其是為他那一張張死在他手下的臉。他常把死在他手上的人整張臉都剝了下來拿去挂在牆上“紀念”。
“……我不是要叛逆大将軍,我只是覺得,總盟主對我們都那麽好,我們很應該留下他一點香火。保住他的一名後裔……”蓋虎藍不知因痛苦還是恐懼,臉肌抽搐、扭曲着,“……你們誤會了……請替我禀報大将軍,求他明察秋毫!蓋虎藍絕無叛意,留着小孩,日後也決不會告訴他今天的事,求二位高擡貴手……”
唐大宗呆了一呆,心忖:他是真的只這個用意嗎?假如不告訴這小孩今天的血海深仇,其實也不算留下禍根吧?蓋虎藍一向對大将軍都死盡忠心,大概也不至于背叛!總盟主一向待大家不薄,留他一點香火,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既已打了蓋虎藍一百廿七根針,要是放了他,難保日後他不會記仇記恨,萬一……忽聽李閣下在齒縫裏迸出了一個字: “殺!”
二、山崖會動
“殺”字一起,蓋虎藍的身形陡升而起。
他不敢戀戰。
他只能進。
他也只能進。
——在驚怖大将軍身邊的一衆高手裏,除了大将軍本身和他的愛将“小寒神”蕭劍僧外,在輕功上沒有人能勝得過他!
他飛身而起,全身躬縮得幾乎首腳相接,把嬰兒匡護腹間,不往前、不退後、不向左右,而急若星丸地投向火場中!
烈火狂焰中!
死地就是活路。
——跟随驚怖大将軍久了,蓋虎藍絕對知道在生死關頭間得做些什麽起死回生的事!
他沖出火場的另一面之際,全身都着了火。
但他仍覺得慶幸:
——他已把緊追着他的唐大宗抛落在火場中!
他還來不及撲滅身上的火焰,突然他就聽到一種聲音。
“着!”
他聽到劍風、感覺到劍鋒的時候,胸前已中了一劍。
劍小。
小劍。
——三寸三分三的小小小小的一把嬌麗的劍。
“老李飛劍”!
蓋虎藍狂吼一聲,帶着火團,帶着七處着火的衣衫,背着一百二十七支鋼針的重創,緊抱那不知生死的嬰孩,用盡他平生之力,強展他那絕世輕功,以雷的勇決電的速度風的無阻全力奔行,仿佛那就是他最後一點生存的力量,卻足能使生者死去、使死者複生、使最後一點良知道義能從螢光化作千個太陽,比剛才那場烈火還燦亮!
他一口氣奔到“罷了崖”。
唐大宗和李閣下依然緊釘不舍。
他們不敢追丢蓋虎藍。否則回去何以見将軍!
以蓋虎藍的輕功,他們絕對追不上;但身受重傷的蓋虎藍,也決甩不掉他們兩人。
從山下一路追到絕崖上。
風大得像迎面刮人的耳光。
月亮好近。
月色慘得像一塊發不開的饅頭。
蓋虎藍一怔,這才發現:
沒有路了。
路已到盡頭。
——對崖象天涯那麽遠。
疾奔中的蓋虎藍,仿覺山崖會動。
就連狂追中的李閣下和唐大宗在恍惚間也有這種錯覺:山崖似真的會動,迎着他們走來,像是要邀請他們赴一場天譴。
這種剎那間的詭異感覺,幾令這兩大殺手放棄追蹤。
可是驚怖大将軍的軍令如山,還是要比這無力的天變還要不可違抗:今晚若是殺不了蓋虎藍和他懷中的孩子,他們這輩子就活到這裏了。
他們在追殺別人時仿佛也給無形的力量追殺者。
這時,蓋虎藍已掠到崖沿。他已走投無路,走到無法逢生的絕處。
他陡然停步,猛回首,剛好就迎上“嘤”地一道劍光。
蓋虎藍來不及閃,來不及躲,劍入懷裏,他不覺痛,亦不覺傷,只覺懷裏的嬰孩身子一震——大概是他中劍了吧?
蓋虎藍往懷裏一看,映着月芒一看,只見那緊閉雙目的孩子像一小尊悲憤的佛像。
蓋虎藍只有仰天長嘆。
山崖是一個跨不過去的噩夢。
李閣下和唐大宗向他和他懷裏的小生命步步逼近:蓋虎籃忽然想到:将軍夫人和各路堂主現在可能已發現了總堂全家遭劫的慘劇了吧?他們可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殺敵無數可是殺友更多于殺敵的大将軍,正躲在軟枕暖衾裏偷笑?
将軍夫人宋紅男發現總堂全家慘死之後,哭得比誰都傷心,像一朵花折落一般,竟暈死了過去,茶飯不思,足足抱恙了兩個月,才略見起色,但仍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整日窩在房裏,愁色鎖眉、笑顏不展。
這使驚怖大将軍更有義正辭嚴、名正言順的理由,以義憤填膺悲憤難平的激昂,號召“大連盟”中的五大分盟:金、木、水、火、土,來聲讨誓師,矢志掃蕩“九聯盟”,以報總盟主全家滅門之禍的血海深仇!
當晚:天色破曉之時,李閣下與唐大宗已趕返“朝天山莊”向驚怖大将軍急報:
“大将軍猜得一點也不錯,蓋虎藍叛徒是要救冷悔善最小的兒子冷淩棄。”
驚怖大将軍一點也不動容:“哦?”
“不過,我們把他殺了。”
“孩子呢?”大将軍居然以一種慈和的口吻問。
“殺了。”
大将軍臉色一沉:“你們可真心狠手辣!”
唐大宗與李閣下臉色劇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不過,這正是做大事的人材;”驚怖大将軍的臉色,終于和緩了下來,像看他牧場裏的兩匹上驷似的說,“我要的正是這種人。”
唐、李二人聽了這句話,仿佛已可以望見自己前程是一條鋪着澹澹黃金的大道。
三 一條慘金色的大道
這時的武林人材輩出,江湖上風雲詭起,看來只要誰能混得出名堂來,誰就可以在這鋪滿黃金的武林大道上撈一筆。不過,在江湖上翻過風起過浪也給風刮過浪沖過的人都知道:這其實是一條慘金色的大道,看去好似金銀珠寶,上了陣卻只流血流汗。
殺了“大連盟”總盟主“不死神龍”冷悔善全家之後七十八天,原副總盟主兼刑堂堂主的驚怖大将軍,就順理成章的給一致公推為總盟主。
身為總盟主的驚怖大将軍,第一件事就是全身着白衫、外披麻戴孝,額系紅巾,虎目紅睛的矢誓要為已故總盟主報仇,聚合“大連盟”各路同道,消滅害死冷老大一家老幼三十二口的“九聯盟”!
當時武林中各門各派的精英與實力,盡在“七幫八會九聯盟”中。“九聯盟”後來各盟意見分歧,沖突日頻,其中金、木、水、火、土五盟,在冷悔善號召之下,歸轄于“大連盟”,對抗“九聯盟”。
“九聯盟”缺了五盟,很快地又補立了江湖上五支新興勢力,即是:“蛇盟”、“鴿盟”、“燕盟”、“龜盟”、“鶴盟”,聯同原來的“鷹盟”、“龍盟”、“豹盟”、“虎盟”,再度聯手合稱“九聯盟”,堅持不讓“大連盟”成為“七幫八會九聯盟”中之一員。
他們聯合抵制“大連盟”,以制裁“大連盟”各盟當日的脫離與叛變。“大連盟”當然不甘就範,于是跟“九聯盟”明争暗鬥,各不相讓。
至于“七幫”、”八會”也樂得隔山觀虎鬥,坐視不插手。
“大連盟”與“九聯盟”正是寸土必争,打擊對方不遺餘力,于是獨立于“大連盟”與“九聯盟”之外的“孤寒盟”、“黑山白水黃花綠草藍天”、“自成一派”、“斬經堂”、“采花幫”、“暴行族”、“天朝門”、“萬劫盟”等組織勢力,全成了各家各路力争的對象。
近日,“孤寒盟”有明顯向“九聯盟”靠攏的現象,要成為“九聯盟”之外的第十個“聯盟”、這當然令“大連盟”的人大為惱怒,冷悔善雖一向不喜歡兩盟械鬥,因為流血只有削減彼此的實力,但也只好同意驚怖大将軍的“兵谏之策”。
——要以武力對付“孤寒盟”,兵臨城下,不怕他們不懼,給他們一個教訓,這叫“殺雞儆猴”,以防人人俱向“九聯盟”歸心。
可是,驚怖大将軍整軍包圍“孤寒盟”,戰果未見,冷悔善已遭滅門之禍:“大連盟”內變頻生,直至三個月後,驚怖大将軍穩坐“總盟主”寶座,第一件令人怵目的事,便是“孤寒盟”加盟于“大連盟”,與“大連盟”結為兄弟盟,站在同一陣線。
驚怖大将軍早年出道,結仇大多,樹敵太強,遭“七幫”中的“生癬幫”和“八會”中的“多老會”座下的高手追殺,走投無路,幸得“大連盟”總盟主”冷悔善識重,羅致他加入“大連盟”。
進入“大連盟”之後,他屢建殊功,五年後便給加封為“大将軍”。
他作戰時氣魄奇大、氣勢逼人,對敵時氣焰高漲、氣壯山河,敵人往往為他氣概所折,或為其壓力所逼,不戰而敗,戰而慘死,故人皆稱之為“驚怖大将軍”。
這外號稱多了,人對他的名字也逐漸淡忘了,而他對這綽號也十分得意——就算在他榮膺“大連盟”總盟主之後,他仍保留這個稱諱。
一直到了他入盟十三年後,終得“大連盟”總盟主賞識,義結金蘭,極為重用,在“大連盟”中,絕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冷悔善對他推心置腹,事實上,連一人之下也名不副實。
“大連盟”中有許多子弟,只知有驚怖大将軍,不知有冷總盟主。
但他還是殺了冷悔善,并且利用替總盟主複仇的名義,聯絡并收攢了“大連盟”旗下各路好漢,一舉殲滅了“豹盟”、“生癬幫”和“多老會”,其餘“六幫七會八聯盟”,不是給他打得回不了手,就是說什麽都不敢招惹“大連盟”。
“大連盟”日漸坐大,營轄範圍日擴,門徒日多,骎骎然以“小朝廷”自恃。驚怖大将軍大權在握,勢力日定,“天朝門”再與他私下建立的“朝天山莊”結而為一,到了這個地步,驚怖大将軍的勢力,實力都到了登峰造極了。
事實上,驚怖大将軍亦早已以強大的實力和財力,與朝廷上的佞臣奸官暗通勾結,一切作為,早已為朝廷默許,且對他加官晉爵,诏封為“鎮邊大将軍”,任其胡作非為,以練軍保疆、外拒寇侵為由,招兵買馬,獨霸一方,橫行三省四十一縣,咤叱一時。
眼下大局已定,接下來的三年之內,驚怖大将軍要好好地去做一件事了。
他加入“龍盟”十八年,創“大連盟”共十五年,可是這件事,在三十三年前就極想做了。
但他一直忍到今天。
——到底是什麽事,能令一味霸悍、目無餘子的驚怖大将軍,忍心耐性地等到今天?
歲月是英雄最大的敵人。
——不管對英雄好漢還是凡夫俗子,歲月的掠奪總是一視同仁。
且不管驚怖大将軍算不算是個英雄——至少驚怖大将軍本身絕對當自己是個英雄。
——不論自己是不是英雄,但一個人能把自己當作英雄總比當狗熊來得好過多了。
——但真正的英雄,只是拿來犧牲的。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為他明知犧牲也願意犧牲:犧牲對他們而言,是一種完成。充英雄的狗熊則不然:他們英雄其外,狗熊其中;有福同享,有難你當;兩肋插刀,有所不為;赴湯蹈火,在所必辭;鋤弱扶強,除良安暴;錦上添花,不遺餘力,落井下石,義不容辭。所以他們多能無災無禍,長命富貴,不理千古萬古,家喻戶笑。只不過,狗熊也好,英雄也好,大将軍年紀慢慢大了,死亡漸漸近了,有很多事,得要在乎了。
大将軍狂怒的時候,雙手足以撕開一頭獅子,他盛怒的時候,一聲大喝足以把他身邊幾個天才震成了白癡;他暴怒的時候,曾一口咬掉了他寵妾的一雙正好在他面前的挾肴的玉手。
可是大将軍比誰都明智。
——在這條武林中人趨之若渴求之若饑慘金色的大道上,一舉手一投足,乃至悲怒嘻笑、分分合合、起起落落,甚至以氣功擁抱、以內力下棋,以膽氣豪賭,以血氣痛飲,都只是上了臺就要演的戲!
除了武功好,還要會演戲。
——有時,會做人要比會做事更重要。
大将軍深谙這些道理。
——象求“不死藥”這種事,只有秦始皇這種笨蛋才幹。
他明知不能不死,他只求慢一些死和活得比任何人都痛快一些。
他一向都是火氣極猛的人。在未得志之前,他當然也懂得吞聲忍氣;在得志之後,他只對上級和面對大事時沉得住氣。到了現在,他誰的氣都不必再受,誰在他面前都得屏住了氣!
随着年紀愈大、年歲愈老,他的火氣似乎也随發脫落。他的發脫如經剃渡,他更象是一名高僧了。
可是等到他已掃除一切障礙、獨步天下之時候,他的氣焰返樸歸真,回複到當年情境。
——忍了好久的事,終于可以放手大幹了。
大将軍要幹的到底是什麽事?
四、一個給打爛了的人
其實他也不要幹什麽。
他只不過要“收拾”一下而已。
——這“收拾”也可以是“清理”的意思。房間亂了,不“收拾、收拾”就不好收拾了,門戶髒了,不“清理、清理”就不好清理。要讓溝渠流暢,一定要把淤泥刮掉;權力要有保障,就得要把其他可以行使權力的人幹掉。
——更重要的是,誰比他聲譽好、有人望,他就得先把那人幹掉,這樣,他就是最有人望、聲譽最好的人了!
如此而已。
做這種事對驚怖大将軍而言,并不是什麽困難的事。
只不過要小心謹慎地做。
無論他的氣焰如何高漲,氣概如何狂熾,但誰都不會比他更清楚:鬥争的要訣在于不能用一支竹竿在同一時間內打翻一船的人,而是可以用一根竹竿在不同的時間內打翻一船的人。
因為前者會促使所有的人一齊聯手把你踢下船去,後者會使大家動手把別的人推下船去,最後只剩下你在船上。
鬥争其實就是只讓你自己乘鳳破浪的過了對岸,而把其他的人留在波濤洶湧的狂流裏的手段。
為了要好好的“收拾”一下身邊的“東西”,這十數年來,他已特別地訓練了四個人,來執行這項任務。
他們是“鳥弓兔狗”四将。
他們的名字很奇特。
他們練的武功更奇怪。
武林中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
連“大連盟”裏的人也不知道他們是何方神聖。
他們只為驚怖大将軍效命。
他們是“大劈棺”唐小鳥、“射日大王”雷大弓、“一了百了”兔大師、“一死百了”狗道人。
他們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自己的任務。
他們等了十五年,終于接到了任務。
一連串的任務。
——沒想到是這種任務!
他們一向反應敏捷,聽過的話、看過的書,只要是重要的,他們立即可以連字帶句地倒背如流。可是他們聽了這些簡單的任務,幾乎要請驚怖大将軍再說一次。
驚怖大将軍認為機會只有一次。你今天不殺了他,他日他未必會饒了你。他年紀大了,額如銅鏡,光可鑒人,每逢風雨之夜他過去所有的負傷都會痛哭給全身的骨骼聽。他要為日後打算,他的兒子還小,女兒更幼,發妻又只懂婦人之仁。他相信成功的要訣是不怕成功,可是成功之後得要除掉一切別人可以成功的途徑,自己才可以一直成功下去。再強大的敵人,還是會有弱點;找到敵人的弱點,便輕易可以将之擊敗——而敵人的弱點亦多藏在他優點中,只要仔細觀察多可尋得。他既然可以在“大連盟”裏壯大,可以殺得了總盟主而代之,他就決不能讓別人,強大得可以殺得了他!
是以他飛檄急邀”孤寒盟”盟主蔡戈漢前來密議。
蔡戈漢帶了三名手下大将:“鬼發”、“鬼腳”、“鬼角”前來“朝天山莊”。
他們兩人在“三叛齋”裏關起門來談話。
“我有一件機密要告訴你。”
“你說。”
“我們‘大聯盟’的副盟主要殺你。”
“曾誰雄?”蔡戈漢咆哮了起來:“他有這個膽子?他敢這樣對我?”
“在我們之間,殺人不需要膽量,”大将軍說:“只需要力量。”
他一拍掌,部下即拖出了一個人。
這人已不像是一個人。
他全身都是爛的,他的手指甚至已爛得只剩下了指根。
但最爛的還是他的臉。
蔡戈漢身經七百五十一戰,一眼便看了出來:那人全身上下,是給人活生生“打爛”的——爛得幾乎就跟一只落地的瓷碗沒什麽兩樣。
“他是誰?”蔡戈漢問,“幹什麽?”
驚怖大将軍笑了。
他難得一笑。
他不笑的時候令人驚怖,笑的時候更令人驚怖。
“……是……曾副總盟主……要……我……殺……你……”這全身給“打爛”的人一見大将軍笑,全身就像爛到了心肺,大小便一齊失控瀉了出來,“……大将……軍……抓……到了……我……”
驚怖大将軍一揮手,手下就把這人押了下去。
蔡戈漢暴跳如雷:“曾誰雄這小子!我要宰了他!我一定要……”
“好,你殺了他,副總盟主便由你或由你任命的人來幹,”驚怖大将軍充滿倦意地道:“我累了,需要有人來接班。”
蔡戈漢沒料有這樣的好事,像一個不請自來的豔遇一般地遇上了他。
這些年來,他想打入“大連盟”的權力中心,還當甚是費煞思量,仍不得其門而入。
“你先去布署一下吧,”驚怖大将軍用一種信任的眼神,端詳了這個“老戰友”好一陣子,使這個咤叱三十年的“孤寒盟”盟主也有點不自然了起來,然後才道:”如果我會相術,一定會說你走桃花運了。”
桃花是不是運?
——還是劫?
要是劫,為何人人都希望命帶桃花?要是運,為何桃花總是在豔中帶煞?
跟三名得力部下布署了”殺曾行動”,蔡戈漢真的倦了。
他從十九多歲開始,領導“三十星霜”,創立“孤寒盟”。在幾次跟別的幫派鬥争之中,他喪失了不少人手,使他不得不附攀“大連盟”為倚,但他的地位,始終屹立不倒,因為他确有過人之能。
他的“傷寒拳”,獨步天下。在江湖上,人稱“百步殺人,千步傷人,萬步制人”,跟他交手的人,有的還沒看清楚他就受制、受傷、受死。
他拼着七傷八毒,練成了絕門絕技“傷寒拳”,一面嚴格自律,他不喜色、不好酒、不嗜美食、不愛玩樂,是以“孤寒盟”的“孤”、“寒”之義,也确有形容他“孤僻”、“孤高”、“高處不勝寒”的意思。
另外一個意思,許是因為蔡戈漢是粵人,“孤寒”亦有“啬吝”之意。他外號”一毛不拔”,一向儉樸得十分離譜,家人吃飯碗裏不許剩一顆白飯。連過年過節的“豐肴”,也只不過僅可殺一只雞,連雞頭、雞啄、雞屁股(就差雞毛——不過雞毛另有用途,可叫六嬸粘在硬藤上當掃子),他一“口”包辦,足足吃了六天才放手。平時上街辦事,常常還要手下掏腰包請客(當然也包括請他)。就連他結婚那天,賀儀照收如儀,但菜肴十分寒酸,草草了事。賀客都餓得要在半路上吃面才能回家——偏是來賀的人十分之多,是以凡有蔡盟主設宴擺筵之日,必有知機小販趕去附近街邊擺賣,多能撈個滿盤滿缽。
他也是不喜手下奢侈,他怕他們替他亂花錢。
可是今晚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