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讓你走了嗎
先前幾日收到來信,說也就這幾日回來。
等到年前二十九卻都沒個信,莫說二房家的齊大娘子,連林老太太都認為這個年,林偲文趕不上了,誰承想...年三十開席前一刻,這人竟回來了。
管家急急來報——
“二老爺回來了!”
林老太太正落座,聞言,怔了下,喃喃道:“回來了。”
林偲文好不闊氣,兩匹毛色光滑,腳力上乘的棗紅馬在前開路,往後又跟了四五輛拉貨的馬車,每一車都載滿了貨物。
甫一入府門,便扯下腰間沉甸甸的錢袋子,往府門前扔去。
“二爺賞你們的!”
三步并做兩步,派頭十足的直奔花廳。
“母親!”
粗野的喉嚨震天響,立在房內兩旁的端水丫鬟,都不由的縮了縮肩膀。
“這是...”林了了不認得她,悄悄問子柔”誰呀?“
子柔“這是林家二老爺,您的二叔,姑娘您又不記得了?”
林了了睜圓了眼“林偲文...不是吧?他居然長這樣?!”
子柔立在自家姑娘身後,連忙揪住她從椅背後面露出的衣擺“噓噓噓!!!姑娘您小點聲兒...”
林偲文練得一身粗肉,體大身寬,皮膚黝黑,臉上蓄着絡腮胡,走起路來像地震,咚咚咚的地磚都仿佛震碎,活像只大狗熊,尤其咧着一張大嘴,知道是他在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吃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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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了了默默在心底搖了搖頭——啧啧啧...他這臉都對不起他這名兒!
“母親!我回來了!”
林偲文又喊一句。
“好好,回來就好。”
林偲文在外出了小半年的遠門,乍一回來,全家人不說歡天喜地,也該噓寒問暖才對,可林了了怎麽覺得...這一家子人并沒有什麽太大反應,林老太太臉上的眉頭,從聽見管家說二老爺回來的那刻,一直到現在都是皺着的,齊燕也是低垂着頭,水紅色的帕子捏在手裏絞的緊,林瑾蘭林瑾玥兩姐妹更是瑟縮着肩膀,連眼皮都不敢擡一下,至于柳惠掩了掩鼻子,滿眼嫌棄鄙夷的目光。
這是怎麽了?
林了了那顆好奇的小腦瓜又開始作祟...
再度往後靠了靠,反手背在身後,沖自己勾了勾小拇指——
子柔巴巴的眨着眼,不着痕跡的湊過去,佯裝理着自家姑娘衣衫上的褶皺,實則豎起那對靈活的小耳朵——
“我怎麽覺得大家不高興啊?”
“....”
子柔正盤算着怎麽開口,上座的林老太太先發話——
“你這小半年過得可好?”
“好!好的很!”
林偲文的聲音與他的長相一樣,生怕在座的都是聾子——
“母親不問,我還要跟母親說呢,兒子我這回賺足不少,那全州的木材生意果真是油水多!我以和司員外打好招呼,下回再有這等好事,他還來叫我!”
林老太太本就喜靜,被他那竄天的嗓門震的耳朵疼“你說話輕些,我又不是聽不見,這屋子裏都有回聲了。”
林偲文是練武出身,小時候書讀的少,肚子裏沒有文人的那些彎彎繞繞,連老太太讓他收斂點的意思都看不懂,扯着嗓子直喊——
“大聲些有什麽打緊,兒子就是要大聲說話,這樣才痛快!”
老太太與他聊不來,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賺錢是好事,往後收收心,要好好過日子,知道嗎?”
“母親您放心,兒子在回來的路上就想好了,今年說什麽也要給您添上一個孫兒!”
話落,齊燕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行了行了,趕緊坐下吧,咱們好開席。”
林老太太命丫鬟去添副碗筷,期間便再沒跟林偲文搭話。
飯桌上,最沒有存在感的便是林瑾珍,趙琴是姨娘,這種時候沒有資格上桌吃飯,只能在自己的院兒裏随意過過,林瑾珍沒有能依靠的人,但凡這種全家人聚在一起的場面,她就如同浮萍野草,只敢夾面前最近的一道菜。
忽然——
一塊亮白魚肉落在她的碗裏,順着竹筷看去,是林了了笑意盈盈的眼眸,瞧着低頭只扒白飯的林瑾珍,輕聲道——
“多吃點肉,你呀瘦的就剩骨頭了。”
林瑾珍再一次于黑夜中尋到曙光,用力點頭——
“謝大...姐姐。”
話音剛落,林了了的眸光亮起,驚喜的看她,自己聽出來了,她這是用了自己教她的法子,她真的往心裏記去,并且真的有在練習,雖然斷字方面聽起來還是有些奇怪,但比以前那樣的口吃,卻好了不少。
彼時,一道冷冷的目光,不懷好意的射來——是林瑾姝。
林了了嚼着嘴裏的五花肉,嫩滑的口感吃起來甜甜的格外爽口,自打那天收拾完她之後,這家夥老實不少,一直到現在也沒找事,不過熊孩子的毛病大概是刻在骨子...偶爾還是會有些欠揍,比如現在....
“二妹妹也多吃些,這綠菜葉最易消化呢。”
林瑾姝近日嘴饞,每晚睡前都要讓廚房做些夜宵來用,吃一回兩回沒什麽問題,可若日日都吃,有些東西就藏不住了,況且她本就長得圓潤,如今那張小圓臉少說大了一圈不止。
雖然兩人間氣氛不善,但在旁人看來,分明就是姐姐疼愛妹妹的和睦模樣,林老太太的眉頭展平,誇贊道:“瞧瞧,禾丫頭真是有點姐姐的樣兒了。”
林瑾禾笑的一派天真,清澈的眼眸裏盡是不谙世事純粹,任誰瞧了都不會多想,只覺得她溫婉純良。
“我是姐姐,照顧妹妹們是應該的。”
若此刻眼神能殺人,林瑾姝早活剮了她!
你再裝!
林了了挑挑眉——
我就裝~~
....
餍足過後,林家三兄弟聚在小亭裏一起說話。
林了了站在不遠處看煙花,順便偷聽了一耳朵,可以說他們三人的對話是風馬牛不相及,各說各的,思路全然不在一條線上。
林偲遠意在升官,說過幾日要去拜訪工部侍郎,還說自己與工部侍郎之前一道吃過酒,以文會友相談甚歡呢。
林了了撇撇嘴,什麽拜訪,說的怪好聽的,分明就是送禮,林偲遠倒是雞賊,怪會巴結的,工部可是專管工程建設,負責工料預算、辦料、交辦工廠的地方,動辄便是幾十萬、幾百萬的銀子,如此巨大數額,何愁沒有油水可撈?
貪官!呸!
較林偲遠的官迷心态,林偲文則是滿腦袋生兒子經,搖頭晃腦的說自己如何如何厲害,如何如何技藝高超,将那些個不堪入耳的腌臜事,自己講還不夠,還硬拉着旁邊的林偲禹,撺掇着他去那些勾欄瓦舍。
靠!不要臉!
相對于兩位哥哥的經驗傳授,林偲禹半點沒聽進去,急急地推着林偲文,臉色漲的通紅,不停地跺腳——“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随後舉起案上的泡得的濃茶,狂灌進肚子裏,待喝完又嘭的一聲重重擲在案上,氣鼓鼓的道——
“你們自己聊吧,我要回去看書了,開春禮部便要開考,我...我懶得跟你們說!“
林偲禹真就氣沖沖的走了。
林了了瞧着這個邋裏邋遢不修邊幅的三叔,倒有了些不同的看法——
他是真的不喜,還是裝的?但看他的樣子,感覺是真的生氣。
....
除夕夜照例要守歲,但因為明日一早要去寺廟燒香祈福,于是過了子時,衛媽媽便收拾床鋪讓林瑾禾睡下。
轉身點亮屋子裏的火燭,名曰燃燈照歲。
時下沒了前堂的喧鬧,偶爾傳來一兩聲爆竹,明明是亮堂的屋子,時下的氣氛卻異常沉靜。
子柔與衛媽媽一個立在床頭,一個立在床尾,不時的便向林瑾禾身上掃一眼,然後再又快速挪走目光。
林了了滿頭霧水——
“不是說不守歲嗎?你們都守着我幹嗎?去睡覺啊。”
子柔年紀小,沒忍住開了口“姑娘,您要是難過就說出來,千萬別硬挺着。”
林了了“我有什麽...”
話還沒說完,林了了猛地停下,她想起來了,林瑾禾的生母孫氏不就是在去寺廟祈福的當日落水溺亡,這樣說來...明日是孫氏的忌日。
難怪...子柔跟衛媽媽臉色深重呢。
“你們放心,我...沒事,都這麽多年了,人要向前看,我想得開,明日我一定在佛祖面前為母親多誦幾遍經,替母親祈福回向。”
話說開就好,衛媽媽松了口氣——
“姑娘真是長大了,以往這時候您都要哭上好幾回呢。”
林了了不知該如何說,她不是林瑾禾,自然不會哭,讪讪的垂下頭,別開目光。
...
翌日,寅時。
天不亮,去天源寺的馬車已經在府門前備好。
大房二房的人陪在林老太太身後,臨上馬車時,柳惠特意朝荃娘看了眼,荃娘心領神會的點點頭,馬車簾子才落下。
在此前她跟荃娘已經通過氣——
“你盯好那個院子,往年這時候裏面總要鬧出動靜。”
自打孫氏死後,沒兩年林偲遠便在府裏定下:不準動明火與私下祭拜的規矩。
可每年不是林瑾禾挨訓,就是衛媽媽跟子柔被罰,若不是老太太壓着,板子早被打了。
年年被抓,年年還非要背地裏去做,柳惠料定今年也不會例外,以前這事她都是交給何媽媽去做,如今何媽媽回了夙臨老家,她便點了荃娘,也算是借此事試試她的手段,若好用便留在身邊,若不好用...也好早日打發去。
“夫人,您的意思奴婢明白,只是若抓住了....”
柳惠嘴角冷笑“你只記住一句,老爺有命,府裏但凡私下祭拜動明火者,一律二十板子。”
荃娘會意“奴婢明白了。”
...
子不語怪力亂神。
佛門之地,不過厭煩俗世後,尋個心裏清淨的地方。
曾經的林了了一直都是這樣覺得的,但自從穿到這裏生活後,她改變了想法,世界上的事情玄之又玄,許多都無法用科學解釋,尤其神佛之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即便不信也要保持一顆敬畏之心。
有言說,高門檻可以阻擋一切邪祟支吾,更可以将鬼怪攔在門外,林了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她提起裙擺,跨入門檻,望着佛祖的金身,虔誠的跪在蒲團上,彷如一個虔誠多年的信徒——
林了了雙手合十,眼眸緊閉,原本漆黑的眼前忽然閃過一對母女的身影,女孩不過兩三歲,穿着喜慶的紅襖,肉墩墩的身子彷如一個小小的粉團子,她在前面跑,身後的婦人在後面追,笑容裏盡是寵溺:讓她慢一些,莫要摔着自己。
她看見那個粉團子是小時候的林瑾禾,而那婦人竟是孫氏。
明明沒有見過孫氏,但林了了此刻認定了這就是孫氏——
孫氏抱着林瑾禾,拿着手絹細細的給她擦着額前的汗,親昵疼愛的刮着她的鼻尖。
林了了一時間竟分不清,小女孩到底是自己還是林瑾禾,若是林瑾禾那為什麽自己的心會疼?若是自己...可自己怎麽會有林瑾禾的記憶?
鼻息漸漸家中,林了了的心口抽痛——
她替孫氏傷心,那麽疼愛的女兒竟沒活過十四;又替林瑾禾難過,不僅沒有替母親伸冤,還被逼得小小年紀投了河,她一定也在為沒能如母親希望的那樣生活,而自責愧疚。
林了了悲從中來,別人的眼裏都以為林瑾禾還活着,可只有自己明白,真正的林瑾禾其實已經死了。
鼻息聲漸大,眼淚溢出。
旁邊的林老太太瞧見,心裏也不好受。
待跪佛祖,她從懷裏取出糖果遞去,摸摸林瑾禾的頭——
“好孩子。”
...
林府——
“走水啦走水啦!”
穿着藍衣的小厮大喊。
不多時,荃娘領着三四個手腕粗壯的婆子,直奔槿瀾苑。
“來啊!把這個老貨給我綁了!”
荃娘借着何媽媽關系,得了柳惠的信任,如今在府裏對她言聽計從的下人不少,況且這回收拾的又是衛媽媽,府裏的人誰高看過大姑娘,誰又把大姑娘放在眼裏過呢,這會兒大部分都抱着看熱鬧的心态,只有餘下那幾個是真着急的,可着急歸着急,誰又敢上前?只能在原地幹着急。
“你憑什麽綁我!”衛媽媽被兩個婆子一左一右抱住胳膊。
“你還有臉問?!若不似發現的及時,柴房都叫你差點兒燒沒了!”
衛媽媽掙紮“你不要欺人太甚!我離那柴房十萬八千裏,怎能是我燒的?!”
“不是你還有誰!老爺幾次三番有令,府裏不準私下祭拜,不準動明火,向來衛媽媽在府裏待的久了,便把自己當主人了!老爺的話都當耳旁風!”
“我那是給夫人——”
“夫人?”荃娘眼角抽動“夫人好好的在天源寺祈福,衛媽媽這是安的什麽心?”
“你...你....”
荃娘不等她說完,複又出聲道:“依照老爺定下的規矩,二十板子衛媽媽勞煩您受着吧,我這也是沒有辦法,咱們做下人的,就得按着主子的規矩來。”
手往空中一揚——
“打!”
...
天源寺香火頗甚,林家趕在第一波進香完畢,又請大師算了算卦,恰好在人最多的時候回來,免去了一番擁堵。
馬車在林府門前停下,陶嬷嬷撫着老太太下車,昨日夜裏落雪,老太太的老寒腿犯了,若沒人扶着怕是走兩步都不行了。
待老太太先進府後,其餘人才陸續進府。
子柔陪着林了了站在側面,她眼尖兒,沒走幾步就瞧見藏在長廊柱子後面的小曲——
小曲絞着身前的衣裳,見子柔看見她了,便急急的沖她招手。
“姑娘...那是小曲。”
林了了擡頭看去,她記得這人是院子裏的灑掃丫鬟,衛媽媽憐她年紀太小,就替她免了些重活累活。
小曲的樣子十分着急,但卻又不敢上前,似乎是在估計什麽。
林了了餘光瞄向兩旁,大房柳惠她們都還沒有走遠。
“咱們走快些。”
等林了了與子柔走近,圓柱後面的小曲才出來,佯裝無意與她們撞見的樣子,一并往回槿瀾苑的道上去——
“姑娘,您快些回院子裏吧,大夫人身邊的那個荃娘誣陷衛媽媽燒柴房,就将衛媽媽給綁了,這會兒正讓人打板子呢!”
“什麽!”
衛媽媽多大年紀的人了,別人說二十板子...就是五板子她也難捱!
“七——”
一只腳剛踏進院子門口,旁邊計數的人便在院中央高聲報數。
“住手!”
見揮板子的小厮手還沒停,林了了跑的極快,左手打落眼前的板子,擡起右手便給了那小厮重重一巴掌。
那小厮被打的一個踉跄,半邊臉瞬間高腫起來。
“誰許你們在我的院子,打我的人!”
小厮不過是泥腿子,自然不敢逞這個強,抱着懷裏的板子朝荃娘看去。
打都打了,荃娘豈會害怕?
況且在她眼裏根本就沒把林瑾禾當過主子。
這時候裝模作樣“見過大姑娘。”
林了了一記刀眼殺去。
“你讓她們打的?”
林了了眼神狠戾,荃娘下意識的慌了慌,這眼神完全不像十四歲少女該有的神情,此刻的荃娘竟有種被震住的感覺,不敢與她對視。
林了了指着打板子的小厮,與那幾個仗勢欺人的刁婆“都給我滾。”
再沒勢的主子還是主子,他們再有臉,也仍是下人,真要鬧開來,必然落不得好,那幾人一聽立刻就走,荃娘見狀也想跟着離開——
“等等——”
林了了目光鎖死在荃娘身上——
“我讓你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