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今天大結局了嗎(二十三) (1)
陳纖韻一夜沒睡, 在房間裏枯坐了?一整夜。
房間裏被砸她?砸得沒有一處能下腳。
陳纖韻腦海裏不可控制地一直重複公子最?後那句話,還有公子說這句話時?冷淡平靜的表情。
每重複一次,她?就忍不住砸一樣東西?, 直到房間裏沒有東西?可砸為止。
他叫什麽葉勾月!這是?什麽名字!他不要世家的姓氏了?嗎?他不要高貴的出身了?嗎?
陳纖韻房間裏動靜很大, 掌櫃的幾次想來敲門,但是?沒敢。
算了?, 只?要退房的時?候賠錢就行了?。
陳纖韻一夜沒睡,在房間裏枯坐了?一整夜。
終于?在天?光再起的時?候,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讓葉薔成婚, 越快越好。
公子既然把?葉薔送走,那心中必然是?做好這個準備的。
只?要葉薔嫁予他人,難道公子将來還能殺了?她?夫君,把?人強奪回來不成?
公子雖然偏愛她?卻也是?暫時?的,他性情疏淡, 定然不會?對葉薔有那麽深的執念。
收養葉薔的那個窮苦人家, 有一個兒子。
那日送別?的時?候, 她?看得很清楚, 那少年必然是?對葉薔有情意的。
只?要讓這兩人成了?婚,一切就還有轉機。
Advertisement
陳纖韻想立刻到茫鎮去,但生生按耐下來。
再等兩日, 讓他們熟悉彼此,培養培養感情, 務必要一擊必中。
葉薔一個平民孤女,縱然生得貌美,卻沒有任何家世可言, 那戶農家才是?與她?匹配的。
不管是?誰都絕不該是?公子。
葉薔與公子的人生,本就是?不該有交集的兩條線。
陳纖韻敲了?敲枯坐一夜的僵硬肩背, 眼中閃爍着奮進的光芒。
她?只?是?要将一切錯誤都撥亂反正?而已,将來就算到了?公子面前,她?也沒有錯。
*
第二日,雪停了?。
公子搬入了?一處老舊的小宅子裏。
這宅子是?幾日前倉促賃下的,一口氣付了?整年的租子。房主人一高興,主動派人來做了?打掃清理等一應雜事。房子裏那些半新不舊的老家具,也都顧宴清留了?下來。
如此,倒免去了?他不少麻煩。
顧宴清孑然一身,身無長物,也沒什麽需要搬進去的。
被褥衣物之類的東西?,在前幾天?給葉軟色置辦東西?的時?候,也順手一起置辦了?一些。
只?是?顧宴清給自己置辦的時?候,遠遠沒有給葉軟色置辦時?那麽細心周全就是?了?。
這宅子雖小雖破,但卻有兩個別?的宅子沒有的好處。
一是?臨河,尤其是?後院左邊的房間,推開窗戶就能看到河面。雖然現在河面冰着,但過?完年開了?春,就能聽到河水流淌的聲音了?。
二是?護院的牆壁特別?厚特別?高,炮火都轟不穿的厚。
除非将那沉重的木門當街沖破,否則是?決計進不來的。
對顧宴清來說,光這一個好處就足夠勝過?別?處宅院萬般精致的陳設了?。
當然,輕功好能跳進來的人除外。
但這一切對顧宴清來說依舊是?十分陌生的。
雙眼覆着純白絲帶的公子,站在庭院正?中央那棵凋零的大樹下,微微仰面,絲帶下的眼睛,罕見地染着茫然。
公子扶着大樹,微頓,發旋墨絲彎彎輕翹。
在顧宴清記憶不全的認知中,室內應該是?鋪有地毯,座有熏香的,炭火應當是?沒有一絲煙火氣的,家具應當都是?紅木或者黃花梨的,爐子上應該時?時?刻刻溫有熱食的,檐廊下應當有仆下随時?候着的??
而現在,這裏什麽都沒有。
整個宅子,空空蕩蕩的,只?有他一人。
偶有一只?烏鴉飛過?,“噶,噶,嘎??”,算是?有了?點動靜。
天?特別?白,又要下雪了?。
在坐壞了?第二張老舊的太師椅之後,顧宴清屈起指節,敲了?敲額頭,有些頭疼。
席希和容玥跳進來的時?候,顧宴清正?在書房裏整理東西?,給屋子開窗通風。
公子本就是?個安靜的人,現在宅子裏更是?靜得連一絲動靜都沒有。
容玥心有餘悸地環顧四周,緊緊捏着她?的劍,“大師兄,你确定葉公子住在這兒?”
這兒分明連半個人都沒有的樣子。
大堂上還有兩把?散架的椅子,看起來是?很幹淨但卻荒涼。
席希也有些疑惑,他明明記得搬到這裏了?。
容玥輕輕嘟囔,肯定是?大師兄記錯地方了?。
二人動靜很小,卻見一高挑身影穿過?後堂的庭院,緩步而來。
公子語氣頗為無奈,帶着微笑,站在樹下遙遙看着他們,“倒是?在下忘了?,青丞山門以輕功獨步中原武林。”
容玥和席希想到自己的行為,再看看坦蕩蕩的公子,兩臉一紅,忍不住瞥了?瞥這裏尤其高的院牆,“抱歉葉兄,翻牆而入,是?我們的過?錯。”
公子并不在意,但接下來就輪到他臉紅了?,“舍下??還沒有茶,無法?招待二位。”
容玥手一揮,“那有什麽,我們江湖兒女,能有杯熱水喝暖和暖和就行。”
公子沉默了?,抿唇不語。
容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葉公子白晰的臉上泛起了?很淡的緋色,霎時?間越發驚為天?人。
公子:“舍下??也沒有熱水,實在對不住。”
這在顧宴清的認知中,是?極其,極其,極其失禮的的一件事。
宅子和客棧是?不一樣的,他應當招待他們的。
容玥趕緊改了?說法?,“那有什麽,我們江湖兒女,也??不常喝水。”
席希倒是?有些納罕,認識葉勾月這麽久,從沒見過?他這幅窘迫的模樣。
“葉兄,我們知道你剛搬家,物件都不全,只?是?想過?來幫幫忙,請別?介懷。”
就在這時?,一陣寒風吹來,樓上書房傳來一陣紙張翻飛的喧鬧聲。
容玥和席希擡頭,只?見二樓大開着的窗戶裏飄出數不清的紙張,一時?間填滿了?整院的白色天?空。
他們二人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公子已足尖輕點飛身而起,躍至半空中。
他身法?極快,不再藏拙甚至勉強将輕功用到極致,如落英缤紛令人目不暇接,只?短短幾息就撿回了?不少紙。
公子素來平穩從容,可方才卻沒有做到如平時?那般斂內于?己,洩出了?幾分急切,連容玥都察覺到了?。
這些紙,當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容玥仰着臉,傻傻地望着漫天?宣紙飄落中的公子。
那系得松松的絲帶從鼻梁上滑落,于?空中翩然落下,容玥看到了?那雙時?常遮起來的明亮星目。
但身法?太快了?,又看不清楚。
席希連忙飛身而去幫忙。
二人合力?,已經撿回了?很多,可這些宣紙不知道有幾百還是?上千張,依舊有一大半洋洋灑灑落滿了?整個庭院。
容玥回過?神,趕緊幫着撿。
席希将手裏搶到的宣紙交給顧宴清,卻見他明明只?比自己早出手一瞬間,手中的紙卻比自己厚了?好幾倍。
席希:“??”
這人明明都傷成這樣了?,內力?輕功步法?心經,卻樣樣遠在自己之上??
真不知他鼎盛時?期,是?臻入何種境界的高手。
難怪初識時?讓他什麽都感覺不到,誤以為葉勾月不會?武。
容玥撿的時?候已經刻意避開視線,以免看到上面的字,但卻還是?瞄到了?一點內容。
清一色的都是?藥方子,針對各類病症的都有。
有的倒是?字跡清晰,有的卻出墨太多,模糊不清。
難怪她?師兄說這葉公子精通醫道。
顧宴清靜靜立在那裏,并不敢走,怕踩壞了?紙。他蹲下來,用手摸索着一張張撿起落在他周圍的紙,那根赤色發帶随着他低頭的動作,末稍散散堆疊在地上。
公子眉眼微垂,目有淺淺的悵然,猶如一汪淺淺的月牙倒影,透亮的眸子漸漸暗淡下去。
容玥和席希對視一眼,将撿完了?院子裏所?有的藥方子交給他,“葉兄放心,地上的雪都是?幹的,都沒有弄髒。”
顧宴清接過?,捏在手裏,指尖珍重地輕輕撫了?撫,雖然面色平和,唇邊的淺笑卻早已淡去。“多謝了?。”
但掉在院子裏的并不是?全部,院子臨湖,有些必然是?掉到水裏去了?。
容玥想既然是?藥方子,那大概是?可以看的,于?是?湊到顧宴清身邊想看看清楚。
席希拉住容玥,無聲地瞪了?她?一眼。
他是?知道內容的。
那些藥方子,并不是?他們外人可以看的。
是?葉兄寫?給葉姑娘的。
那幾日,葉兄為了?給葉姑娘準備藥方子,于?是?事先将每一種藥方都不厭其煩地書了?幾十遍,再分好種類,請他從每一種藥方子中挑出一張字跡清晰的。
有好幾種方子,葉兄其實每一張都是?寫?得字跡清晰,可他自己看不見,便每種生生多寫?了?幾十遍。
席希因看得多,又要從頭到尾檢查字跡,哪怕目光刻意避開,他還是?注意到了?一件事情。
每一張藥方子最?後都有一句相同的話。
就是?因為這句話,這些藥方子,就不是?他們外人可以随便看的。
至于?壓在方子最?底下,只?有一句話的那張紙,顧宴清寫?得最?多遍,寫?了?好幾十張紙,但最?後并沒有拿去給席希辨認。
公子自己摸着墨跡幹涸後宣紙微弱的凹凸痕跡,勉強辨別?出了?一張,他認為是?字跡清晰的。
只?可惜到最?後,還是?選錯了?。
葉軟色手上那一張,字跡旁邊都是?點墨。反而公子自己手上,倒是?有好幾張字跡完好的。
所?以葉軟色那裏的藥方,只?是?全部藥方的冰山一角。
這些送不出去的,全都收在顧宴清自己這裏。
葉軟色以為她?那裏幾十張藥方是?多,殊不知公子這裏的才叫堆疊如山。
陳纖韻以為顧宴清的病純屬是?自己忍出來的,實則不然,更有連着好幾日沒好好休息,熬着心力?和身體寫?方子的緣故。
容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師兄,但還是?停住了?視線。
她?師兄有時?對葉公子陰陽怪氣的,有時?又格外維護他,真是?搞不懂他們男人是?怎麽想的。
席希看着臨水的那面牆,道,“葉兄,我出去看看,有些定還沒有沉下去,應該能撈回來幾張。”
他挑選的時?候,只?費了?一盞茶都不到的功夫就完成了?。
可葉兄卻不知寫?了?多久。
公子慢慢露出很淺淡的微笑,笑意卻不達眼底,聲音很輕很溫和,搖了?搖頭,“算了?。”
又是?一陣大風刮過?,将公子手裏厚厚一疊紙吹得喧嘩作響,也吹亂了?他散于?身後的墨發。
容玥看着此刻的公子,心中産生一種錯覺。
明明是?葉公子親手送走的葉薔,可在這瞬間,她?卻覺得其實葉公子才是?被抛下的那個。
容玥忽然覺得,這一刻捧着藥方子的葉公子,看起來好可憐。
葉薔那家夥,真的就不回來啦?
顧宴清謝過?他們倆,将他倆迎入室後請他們稍坐,自己去了?書房,找了?個箱子,妥善放置了?那些藥方。
關上盒子的時?候,顧宴清忽感喉嚨一片猩甜,氣血上湧。
容玥和席希坐在堂上低聲交談,并不知道公子一個人在室內
嘔了?口血。
再回來時?,公子已掩去心中隐隐的不郁,只?一如既往的溫煦。
除卻唇瓣有些格外殷紅外。
席希和容玥問候起顧宴清的身體,公子表示已經不發燒了?,并不要緊,多謝他們記挂。
三人說着說着,從方才席希的身法?說到了?席希的瓶頸上。
席希這次離開師門外出游歷,說來也是?和此事有關。
他卡在這瓶頸上,已有兩年的時?間,時?間長得他自己都有些心灰意冷了?。
門內有些前輩,便是?在各自的瓶頸期上一卡就卡上一輩子。
席希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像他們一樣。
就連他師父也說他天?資并不是?頂好,已呈現停滞之象。
日後若是?想再有突破,只?怕會?逐漸變得越來越難,直到某一天?,再難有寸進。
席希低着頭,說起痛處,滿臉郁結。
他說出來,并沒有什麽目的,這是?單純向?朋友吐露潛藏依舊的心事。
可他聽見坐在旁邊的公子低低“嗯”了?一聲,似是?沉吟了?一會?兒,問他,“不若你再演練一遍方才的招式,我聽聽看。”
席希猛地擡頭,和容玥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疑惑和震驚。
這是?,要指點的意思嗎?
點撥外人,這在武林各門各派之間是?極為罕見的事情。
一來,點撥者既要清楚整套功法?的訣竅門徑,又要看得出如何将被點撥者從岔路上拉回來,非高手不能為之。
二來,就算能力?上做得到,這類高手又哪裏肯輕易指點外人,助外人突破境界的?
公子見二人沒動靜,又問了?一句,音如滾玉,”二位是?怕我偷師貴派的獨門絕技?”
“自然不是?!”
容玥還沒來得及說話,席希已經叫開了?。
容玥扭頭看着神色激動的大師兄。
她?大師兄怎否決得比她?都快?
席希站起來,雙手合攏作揖,對着顧宴清鄭重阖下一禮,“葉兄……公子為人清朗,光明坦蕩,我自然不會?這樣想公子。
只?是???”
他只?是?太震驚了?,這才猶豫的。
他知道葉勾月是?不出世的高手,也知他生性溫和豁達,可他實在沒想到他竟寬容豁達到這種地步。
這實在是?……太出乎席希的意料了?。
席希想了?想,最?終一咬牙,“那就勞煩公子替我看看了?。”
顧宴清抿唇輕笑,站起來往外走,并不多言,“好。”
席希瞪了?一眼容玥,努嘴示意椅子。
現在的小孩子怎麽都這麽沒有眼力?見呀,快去給公子搬凳子哪,難道要他站着聽嗎?
容玥:“??”
這是?她?大師兄嗎?這是?她?那個一直不喜歡葉公子的大師兄嗎?
沒記錯的話兩人中間還隔着一個纖韻師姐呢?!不是?情敵來着的嗎?
現在居然連稱呼都換了?!
“公子”和“葉公子”,雖然只?有一字之差,含義卻是?不一樣的。
“葉公子”只?是?平輩之交的普通稱謂,可“公子”卻是?帶有一絲臣服意味的敬稱。
連她?都還喊着“葉公子”呢,大師兄這就改口叫“公子”了??
但容玥還是?去搬椅子了?。
若真能成,這對大師兄來說可是?天?大的好事。
大師兄對他們這些師弟師妹向?來很好,容玥自然願意自家大師兄越來越好。
容玥搬來凳子,顧宴清倒也沒有推辭,道了?聲謝後坐下了?。
容玥自覺地站在顧宴清身側。
“開始吧。”
“是?。”
席希拔劍,兵器的寒光在冬日裏畢露。
青年的視線定定地望着高坐石階之上的公子。
葉勾月好看的眉眼間還掩着一絲病弱,認識他這麽久也從無頂尖高手的盛氣淩人,永遠那般溫儒,不知為何,卻讓席希覺得他如山般可靠。
席希福至心靈,在這一刻心中無比堅定。
公子定能助他突破瓶頸。
席希和容玥相視點頭,二臉嚴肅。
出劍!
老舊的小庭院裏,青年英氣挺拔的身影随劍意而起,衣袂翻飛。
武起劍的席希,和平日判若兩人,英氣勃發,目有亮光,堅毅專注,很有名門大派首徒的風度和氣派。
容玥彎腰在公子耳邊低聲解說這套功法?,也順便說說席希的動作。
她?希望幫助公子更好地指點大師兄。
公子頭微微側向?容玥,偶爾點點頭,玉面平和,讓容玥難從他的臉上判斷出他到底能不能點撥得了?。
也不知是?心知有了?靠山還是?怎麽的,席希莫名覺得這次比之前都順暢了?許多。
最?後一個招數,席希躍至半空,而後調轉方向?,向?地面俯沖而下,破開一道劍氣。
席希穩穩落地後,氣喘籲籲地收劍,将劍負握于?身後,仰視着顧宴清。
“公子。”
“喀啦……”席希站立的地方,雪層盡褪,原本就斑駁的庭院地磚,這下被劍氣砍得更破爛了?。
容玥看着席希,心有一絲驕傲。
這才是?她?大師兄嘛,他平日老是?婆婆媽媽又陰陽怪氣的,她?都要忘了?她?大師兄以前也是?很帥的!
容玥低頭看了?一眼靜默的顧宴清。
這件事葉公子也要負一半責任,有他在,确實很難看到大師兄了?。
“葉……”
“噓!”
容玥剛想說話,被席希呲了?一臉。
容玥:“……”
她?收回剛才的想法?,她?大師兄帥個錘子。
顧宴清的手腕置于?椅臂之上,指尖一下一下無聲地點着。
席希緊張地看着顧宴清。
連門內的長輩,掌門師父都點撥不了?他,公子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公子側過?頭對着席希,“最?後十招,再走一遍。”
“好!”
席希飛快地又将最?後十招走了?一遍,而後站在庭下忐忑地看着顧宴清。
顧宴清閉上了?眼睛,打着圈揉按着太陽穴。
頭疼。
席希的瓶頸期很易點撥,聽第一遍的時?候就知道岔子出在什麽地方,叫他演示第二遍,只?是?謹慎起見,以免誤人子弟。
但因着接觸青丞山門的武藝,顧宴清的腦袋裏多出了?一些以前沒有的記憶。
蒼茫血月,箭林彈雨,以劍封喉,少女的聲音??
這些碎片化的記憶以聲音或者畫面的形式迅速交織,爆發地沖擊着他的腦海,讓公子額間一片酸脹鈍痛。
各種招式在他的腦袋裏以一種失控的速度運轉着。
而後驟然停止,一切歸于?靜止。
他應當是?,有一把?劍的。
席希看着公子依舊端坐,并沒有開口的意思,心漸漸沉到谷底。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願意指點他的絕世高手,卻因看不見,指點不了???
席希心中一片酸楚,沒想到他自己成了?公子失明的間接受害人。
若公子看得見,此時?必然已為他指點迷津了?。
時?間過?去越來越久,席希從最?初信心百倍到現在不得不接受殘酷的現實,連容玥都跟着忐忑起來。
席希雙手抱拳,“公子,實在是?席希冒昧了?,還請公子不必為了?席希勉強自己??”
卻見這時?,公子從高階之上飄然而下,足尖輕點,輕易地攀折下一根梅枝握在手中。
天?空飄雪了?,純白冰冷。
梅枝纖細,蜿蜒而修長,枝桠末梢上稀疏地點綴着三兩朵明亮的澄黃小花,細蕊碧綠,搖翹含雪。
公子立于?庭院之中,以梅枝為劍,望着傻愣住了?的席希,嗓音清和平緩,“席兄,看好了?。”
席希眼睛亮得驚人:“昂!”
成了?!定是?成了?!
容玥什麽都沒說,但她?收起了?平日的嘻笑臉,不由自主地緊緊捏住了?自己的劍柄,視線緊緊粘在公子身上。
雪越下越大,越襯得小院落安靜非常。
漫天?飄雪中,公子出劍,搖翹小花上的輕雪紛紛抖落,融于?庭院的雪地上。
容玥默默立在一旁,在風吹起公子發帶的那一瞬,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公子如玉,長劍如虹。
公子以梅枝挽了?個劍花,從飄雪中劃破,身随步法?翩跹而轉。
他一邊演示一邊告訴席希,氣息聽不出絲毫紊亂,“貴門這套百彙劍法?,創者融幾家之長,以門內尤擅的輕功為君,攻擊性劍法?為臣,君強臣弱才為上。
若君臣颠倒,則猶如綱常颠倒,劍法?難以順暢。”
席希從來沒有聽過?這種理解,聽完,恍然大悟,呼吸急促地立在原地。
公子一言便道破了?他的症結所?在。
原來是?這樣,他就是?臣強君弱了?!
他想着這終究是?一套劍法?,輕功只?是?輔助,重要的是?将劍法?的淩厲發揮出來。
卻不料,如此便有違創者初衷,輔助的心經內力?不匹配,于?是?處處受制,處處變扭,最?終變得君不君,臣不臣,劍法?連順暢都做不到,更何談領悟突破。
如今聽公子這一言,立刻如茅塞頓開,天?光乍亮。
席希宛如一個渴學的小學童,目光追随着公子的身影,“可門內師長,便是?這麽教的。這卻是?為何?”
公子身法?不停,道,“百彙劍法?的創者當是?驚才絕豔的人物,可是?越往後傳,後輩越無法?領悟參透。中原武林許多興盛超過?百年的名門大派最?後衰落,也多是?這個原因了?。”
所?以,其實席希所?經歷的,也不過?是?一種必然的大勢所?趨。
當精深的武藝在時?間中逐漸失落,弟子們只?能憑借各自的天?賦和勤勉掙紮向?前了?。
天?賦好的,會?更接近于?前人;天?賦平庸一些的,例如席希這樣的,便會?早早地就出現瓶頸期。
所?以,所?謂的一代?不如一代?,也未必就是?後代?技不如人,每一代?都少傳承一點點,積少成多便流失在歲月裏了?。
所?以只?是?一種自然規律。
每個門派都有壓箱底的武功秘籍,可真正?能參透的,也許多少代?都難出一個。
武林中向?來偏愛天?才,便是?這個原因。
千百個庸才,也抵不過?一個天?才對門派的影響大。
若是?能有幸遇上一個天?才,不僅對門派別?,乃至對整個中原武林,都有向?上拉拔的作用。
同一套功法?,在公子身上呈現出來外全不一樣的面貌。
這套功法?,容玥看門內長輩,師兄姐,師弟妹們走過?無數遍,卻不知自家這套功法?原來也能這般好看。
是?她?從未見過?的輕盈,流暢,鋒利,強大。
這應當,才是?百彙劍法?真正?的模樣。
既是?百江彙海的磅礴,便和該是?這樣華美大氣才對。
容玥心口發熱。
想他們一個個,號稱青丞山門入室弟子,卻不過?是?使前輩智慧蒙塵的庸碌之人罷了?。
容玥看着顧宴清,眼眶微熱,這是?對強者發自內心的崇拜。
她?仿佛看到了?百年前那名創者,穿過?時?光來到了?他們面前。
這一刻,他和公子重疊了?。
他在發光。
落雪粘在公子的鴉羽長睫和濃眉上,雪的白潔冰清,越發襯得他唇紅齒白,宛如谪仙。
梅枝上落滿了?一層薄薄的雪,宛如一把?銀白色的絕世名劍執于?公子手中。
那梅枝在公子手中,讓容玥覺得,它天?生就應該握于?公子手中,成為劍,演繹傳世功法?,受人矚目,劃破長空。
顧宴清的身法?來到最?後十式,“劍法?集諸家長處,也必集諸家劍法?之弊端。
倒十三的長溝落鴻一式,脫胎于?嵩山派的萬雁争鳴劍法?,最?易至氣血翻湧。
而倒二的青山明月一式,脫胎于?萬枯門的冷葉劍法?,最?易致氣血凝結。
倒二的心經就是?倒十三的解脫辦法?。
百彙劍法?的最?後十式,實則可以脫離出來作為一個完整的小劍法?。
創者之所?以将一個小劍法?藏于?其中,便是?為了?心經運轉的順暢。
席兄,你走入的岔子,便在倒十三。解開此處症結後,修為再可精進。”
公子輕穩落地,梅梢挑起一地的深雪,洋洋灑灑地被打起來,再随着滿天?的大雪,落在雪地裏。
梅梢那三兩小黃花,此時?仿佛完成了?使命一般,飄然零落于?公子腳下。
一套“君臣相宜”的百彙劍法?完成,他靜立于?紛紛揚揚的雪中,仿佛随時?會?羽化而去。
席希和容玥吃驚地看着公子腳下的雪。
雪地幾乎沒有波動,并沒有像席希落地時?那樣被沖着退散了?一個圈。
二人這才意識到,讓他們開了?眼界的百彙劍法?,竟然是?在完全斂着內力?的情況下完成的。
這若是?,全放開了?打,該是?……
席希眼眶發紅。
公子……
席希努力?壓制着心頭難以遏制的激蕩。
原來倒十三這裏也能出岔子的,難怪門裏的師長們看不出來。好在他遇到公子了?。
這個岔子,說難也不難,可走進去了?,就好像進入了?一種思維盲區一樣,只?覺處處都是?穩妥的,卻怎麽也走不出來,足足困了?他兩年之久。
這處岔子十分兇險,長此以往,自然越練越閉塞,終有一日,會?內力?凝滞,再無法?調動。
就連前幾日被公子治好的偏頭痛,也是?和形差踏錯的功法?有關。
差一點,他就要成為一個廢人了?……就差這麽一兩年而已。
可他又是?何其何其幸運,他遇上了?公子。
席希猛地掉了?一滴眼淚,飛速抹掉,容玥都沒看見。
嗚嗚嗚……他遇上了?公子。
門內多少德高望重的長輩都看不出他的症結,公子竟然只?用聽的,只?聽了?兩遍而已……
這是?多麽可怕的差距?
如果說以前的席希還會?羨慕顧宴清的容貌,嫉妒顧宴清受到姑娘們的偏愛,那麽此刻開始,他再也不會?了?。
蚍蜉有什麽資格嫉妒大樹呢?
只?配仰視。
容玥雖不是?被指點的人,卻同樣難掩心潮澎湃,想起了?一句千百年來被說爛了?的詩。
她?随着師門走遍大江南北,見過?那麽多名門子弟,青年才俊,只?有葉勾月一個人,讓她?想起了?那句話。
原來,真有人美好到讓人看到了?便想作詩的。
她?若是?詩人,必要給這雪景中的公子洋洋灑灑地來一首贈予他。
大概就是?因為公子無雙,世間難尋其二,她?師姐才如此執着的。
如此看來,師姐雖然莽撞了?些,但是?眼光着實是?好的很。
公子丢了?梅枝,拍掉了?身上的點雪,步步拾級而上,突然聽到背後重重一聲“噗通”的聲音。
公子看不到,便停下腳步望向?容玥。
容玥看着公子剔透漂亮的眼睛,同為習武之人,她?太明白自家師兄的心情,“公子,我師兄跪下了?。”
公子頓了?頓,轉身,“舉手之勞,大可不必,席兄請起。”
席希以劍仗地,雙膝跪地,仰視着臺階上的公子,“于?公子而言是?舉手之勞,于?席希而言卻是?再造之恩。
席希天?資愚鈍,有眼不識泰山,自以為是?,過?去對公子多有不敬,請公子大人大量,原諒席希的愚蠢和自負。”
雙膝跪地,實在是?個極重的禮。
大辰輕禮,雙膝之禮只?對天?地君親,便是?師父,也是?單膝之禮。
而席希卻對顧宴清行了?只?跪父母和國君的禮。
顧宴清是?個心思極明澈的人,自然明白席希的意思。
只?是?有些事情他從未看在眼中,嗓音溫緩,“起來吧,你我平輩相交,無需行此重禮。”
看着臺階上的公子,席希曾經的優越感徹底裂得粘都粘不起來,公子越是?溫和,越是?讓他無地自容。
席希想到自己一度在公子面前自傲于?名門大派首徒的身份,便覺得臉火辣辣地燙,像被扇了?一巴掌一樣疼。
他還總用公子安慰自己,比不過?師妹的權貴未婚夫,比過?公子總是?綽綽有餘的。
現在想來,公子未必不知道他愚蠢的自傲,瞎眼的輕視,卻從來沒有跟他計較過?,待他一如既往地溫和赤誠。
非但不和他計較,還一點不藏私地盡力?點撥他,助他修行,挽救他人生。
這般胸襟,實在是?讓他汗顏。
席希越想越羞愧,頭一熱恨不得長跪不起。
從前師父說,在外游歷若是?得到機緣遇到高人,高人手指縫裏露出來的東西?,就足夠消受一輩子。
竟是?真的。
他遇到了?公子,免去了?成為廢人的命運,受益終生。
席希不肯起來,“公子,讓我給你跪一天?吧。”
席希也知道這麽做并沒有任何用處,但他不知道怎麽表達他內心的雀躍和如潮水淹沒他的感動,他就是?想給公子跪着,特別?樂意心甘情願的那種。
顧宴清聽了?,有些無奈,卻并不應他,“容姑娘,快去把?你師兄扶起來。”
可容玥也是?耿直的性子,不肯去扶 ,“公子,我覺得大師兄應當跪。若不是?公子,他只?怕越勤勉廢得越快。”
他們習武之人,若是?成了?廢人,那還不如一劍殺了?他們來的痛快。
這般大恩,自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