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今天大結局了嗎(二十二) (1)
皇宮大內, 肅殺的氣氛比冬日還要泠冽。
天子偶染風寒,卻罷了半個月的早朝,這是過去?從沒有過的事情。
當今天子, 雖然一直病病弱弱, 但登基為帝這兩年多來,卻從沒缺過一日早朝。
如若當真只是偶染風寒, 又怎會?接連十五日都不?上朝?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朝內上下氣氛敏感,因此議論?紛紛。
皇帝身邊的重臣, 府上的門檻都快被大臣們踏破了。
宗親命婦們也紛紛向宮內遞送了拜帖,請求面見太?後。
但無一例外得到了拒絕。
外面見不?到皇帝,流言漫天,甚至一度傳出了皇帝已經馭龍賓天了。
京兆府在短短五日內就抓了好幾個亂傳謠言的纨绔弟子,當街施以?嚴懲, 殺雞儆猴。
即便如此, 這股謠言也沒剎住。
破解謠言本是最簡單的, 叫大臣們看一眼皇帝, 知道他還活着?,謠言就不?攻自破了。
可身居內宮的太?後,有苦說不?出。
她如何不?知京城人心都亂了, 朝臣們的求見越來越擋不?住了,可她實?是不?能叫朝臣們見到現?在的皇帝。
太?後的視線越過選德殿側殿內層層疊疊的帷帳, 遙遙看着?龍榻上昏睡的皇帝兒子,蒼老的美目中忍不?住濕潤。
一旁的太?監見了,趕緊過來扶着?太?後坐于軟榻之上, 吩咐小太?監過來給?太?後松肩。
Advertisement
太?後擺了擺手,落寞地望着?殿中央瑞腦消金獸緩緩上飄的熏香白霧。
當年她生皇帝的時候, 原本生的是龍鳳雙胎,可在大辰皇室內,卻一直有着?龍鳳胎亡國的批命。
那個時候各地世?家紛紛脫離皇室的掌控,國家已經呈現?出衰敗之象,先皇篤信修仙長命之道,後宮若再出龍鳳胎,只怕不?僅是女兒,就連兒子也要一同殒命。
于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嫡皇子,她忍痛送走了小公主。
除了她身邊幾名?老人,這世?上再也無人知道這名?本該金尊玉貴,如今卻流落民間的嫡公主的存在。
可大約是命運弄人,兩個孩子明明一母同胎,被送走的小公主卻很健康,皇帝生來就病弱纏身。
好不?容易熬死先皇繼承了皇位,卻連半個子嗣都沒留下,就已經病危了。
太?後覺得,到今日這般田地,仿佛是上天在懲罰她為人母卻狠心抛棄自己的親骨肉。
她保養得宜的手摁着?自己心口的位置,将血滴子的密報丢進?了金絲炭盆之中燒了個幹淨。
血滴子,是歷代皇帝手中握着?的一把利劍,明面上號稱維持朝綱清明,實?則專門行朝臣不?便之事,手上沾滿鮮血。
這種畸形的機構并?不?是大辰的特産,幾乎歷史上每一朝都有,只不?過時代不?同叫法不?同,有的叫不?良人,有的叫錦衣衛,實?則本質都是一樣的,都是為了皇室鏟除異己。
而如今,皇帝病弱,很多事務都由太?後垂簾聽政,其中也包括執掌血滴子。
這次刺殺顧宴清的行動,從埋下細作,到在雲都城郊外發?動血滴子全員發?動致命擊殺,前後策劃了長達兩年之久。
而最終,這場精心策劃的謀殺,竟還是殺不?了顧宴清!
經此一役,血滴子這個秘密機構已經名?存實?亡了。
人都快死沒了。
以?後怕是就沒有機會?了。
太?後的視線轉到皇帝身上,冷冷一笑。
下次見面,她的兒子和顧宴清,誰是江山之主,怕是很難說了。
太?後心頭猛地騰起嫉妒的怒火,将手邊的玉硯臺摔了個粉碎,又奔到窗邊的棋案上,将上面無數的宮廷珍寶玉石盡數掃到了地上。
溫暖如春的殿內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個個戰戰兢兢。
太?後怨毒地撐着?案臺,發?絲随着?她劇烈的動作狼狽地垂落下來。
為何?顧宴清明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貴公子,為何能在那種截殺下活下來?!
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是哪個該死的東西壞了她的大事?!
顧宴清若是死了,這天下就保住大半了呀!
哪怕她的皇兒暫時昏迷,那些老東西也不?敢來逼迫她堂堂太?後!
哪像如今??哪像如今!
那些見風使舵的老東西,還幻想着?顧宴清當了皇帝會?讓他們繼續保有尊榮呢。
顧宴清這個亂臣賊子還活着?,她的皇兒卻要歸天了??這世?道何其不?公!
“皇兒,皇兒你快醒醒??”
太?後哭着?撲向了龍榻。
她在宮室內狠狠發?作了一通,皇帝依舊昏睡。
那老太?監悄悄嘆了口氣,擺了擺手,示意跪在地上的太?監宮女們都先下去?。
太?監宮女們忙不?疊地從地上爬起來,低頭躬腰快速出去?了。
老太?監心頭唏噓。
太?後娘娘從前是個再溫柔不?過的良善人,可自從陛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眼見江山不?保,太?後娘娘也跟着?性情大變。
老太?監走路沒聲音,壓低聲音勸她,“娘娘,萬萬保重身體,陛下還要靠您撐着?呢。”
太?後趴在龍榻邊哭着?擡頭,“那些亂臣賊子,妄圖将江山從皇兒的手裏?奪走,本宮怎麽能允許??”
皇帝不?露面,不?僅各地的豪強望族不?安分,就連宗室裏?那些血脈偏遠的旁枝子弟們也開始蠢蠢欲動。
現?今的天子是先皇獨子,而先皇也是獨子,天子連個親皇叔都沒有。
宗親們雖離嫡枝血脈遙遠,但只要皇帝死了,他們就是新的皇嗣,誰都有可能繼位。
太?後母子是前有虎後有狼。
那老太?監道,“娘娘,老奴說句不?中聽的話,陛下現?在的情況,您要盡早打算起來了。”
老太?監從太?後一入宮就在她身邊,這種話也就只有他能說。
太?後年輕時候也是容貌才氣俱佳的高門貴女,即便現?在老了,依舊看得出幾分秀美。
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淚。
老太?監說的她又何嘗不?知道,可她的皇兒尚在人間,卻要她為了自己的往後謀劃兒子死了以?後的事情,她如何忍心?
老太?監道,“如今的朝局,一日緊張過一日。娘娘難道甘心,将來有一日,昧着?本心認下一個卑賤的宗室子為嗣子,任他坐擁陛下的江山?”
即便這江山風雨飄搖朝不?保夕,可皇帝終究是皇帝啊。
只要江山一日不?倒,皇帝就是天下之主,何等尊貴。
太?後低垂的眼睛裏?流露出陰狠,“不???皇帝,必須是本宮的孩子??”
她的一生都埋在了這冷冰冰的皇宮裏?,難道到頭來,要為他人做嫁衣?!
皇帝身上必須要流着?她的血!
老太?監跟在太?後身邊幾十年,自然知道自家主子的心病在何處。
“娘娘,小殿下和陛下是雙生,不?若??”
“住口!速速住口!”太?後跟他主仆幾十年,瞬間就聽懂了他的暗示,驚恐地呵斥住了老太?監,看着?他的目光猶如瘋子。
“你在胡說些什麽!你是想讓本宮以?公主冒充皇子?!這??”太?後驚得站了起來,指着?老太?監的手指發?顫,“這簡直是??”
老太?監撲通跪地,“娘娘,小殿下這個公主的存在無人知曉,而且,娘娘就不?想和小殿下母女團聚嗎?
殿下她貴為金枝玉葉,嫡皇女,除了陛下,這天下還有誰的出身比小殿下更高?歷史上不?是沒有女皇登位的先例啊!
老奴一心只為了娘娘着?想,縱然罪該萬死,也請娘娘考慮一二吧。”
太?後驚懼交加,不?可置信地看着?老太?監,“高加,你簡直是瘋了,已經一千多年沒有出過女皇了,而且本朝公主是沒有繼承權的。”
最重要的是,小公主一出生就被送出帝京,皇家用來證明血統的玉碟上,是找不?到她的痕跡的。
高公公趴在地上,仰視着?驚惶的太?後,眼中跳動着?謀算。
“何必要皇女登位呢。
小殿下回來,繼續陛下如今的身份,一切都水到渠成,安穩如舊。
殿下同陛下是雙生子,面容上必定相似,只要操作得當,不?會?有人察覺的。
娘娘,您仔細想想啊娘娘??小殿下十分健康,必定可以?長長久久地陪在娘娘身邊。”
太?後手腳冰涼地看着?高公公,良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以?後不?必再提小公主,她已出宮,就沒有再回來的道理。”
高公公溫順地道了一聲是。
外面宮人來報,三?公主來了。
太?後臉上終于有了笑容,“叫我兒進?來。”
太?後極為疼愛這位三?公主,皇帝昏迷之後,也就只有這位三?公主能讓太?後露出一絲笑容了。
先皇子嗣單薄,除了一個嫡子,另還有三?名?宮妃所出的公主。
如今大公主二公主都已出降,宮裏?只剩下了這唯一的公主。
高公公擡起頭,帶着?笑容看着?太?後。
明明是和往日一樣的笑容,卻叫太?後看出了別的意思。
若是她的親骨肉在身邊,哪用得着?把這同她毫無血緣關系的三?公主撿來當個寶。
太?後怒氣沖沖将高公公斥離。
高公公被斥責,彎腰低頭退下,嘴角卻悄悄勾起一抹笑容。
門外進?來一名?淡妝淡衣的宮妝美貌少?女,路過高公公的時候,還盈盈地同他見禮。
高公公笑着?道了聲“公主安”,而後退了出去?。
高公公剛退出去?,就有心腹太?監來報。
“葉家來報,小殿下不?見了。”
高公公差點在大殿前摔跤,“什麽?!”
那年輕太?監趕緊扶住高公公,“幹爹別着?急,葉家已經撒出人手去?找了。”
高公公在寒風中疾步,走得快得連年輕太?監都快追不?上。
“幹爹,您慢些,別着?急。”
高公公抿着?陰沉的嘴角,依舊步速飛快,穿梭在深夜的禁宮之內。
他已是宮內地位最高的內官,一路上無數低階宮人向他見禮。
高公公急得恨不?得飛起來走。
他怎麽能不?着?急呢,小殿下是陛下最後的希望了。
他雖侍奉太?後幾十年,但在他心中,真正視之為主,豁出性命也要守護的,是那位病榻上孱弱的年輕天子。
陛下道若自己有三?長兩短,要他暗中促成小殿下登位。
他便是死,便是舍了這條命,也要給?主子辦到。
可誰知在這個節骨眼上,小殿下竟然不?見了。
這該死的葉家!連個柔弱的女孩兒也護不?好!
小殿下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讓他主子含恨而去?的話,必叫他們阖家陪葬!
高公公急着?面見葉家的來人,太?後那邊,在秋筱公主的安慰下,心裏?好受了許多。
秋筱公主倚偎在太?後懷裏?,宛若一對親生母女,太?後越看越喜歡,只覺得自己總算還有個安慰。
只是方才高公公的話還是讓太?後産生了一絲不?适,對着?秋筱公主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間才恢複。
秋筱公主的生母原是先皇寵妃,雖受寵但出身低微,生下公主就亡故了。
于是秋筱公主從小就被抱到了太?後宮中撫養。
太?後失了親生女兒,便将秋筱當作親女的替代品,對她疼愛有加,什麽都要給?最好的。
只是天子從小就對這個皇妹不?冷不?淡,從沒表現?出什麽親近。
太?後憐愛地拍了拍秋筱公主的肩膀。
這孩子多麽的貼心,自從她皇兄病倒之後,就從不?穿鮮亮的衣服了。
公主瞥了一眼天子,眼中閃過焦躁。
皇兄與她雖然從不?親近,但好歹是她親皇兄,若是換個血脈疏遠的宗室子繼位,她這個公主就一文不?值了。
太?後拉着?秋筱公主的手,同她說,“瞧瞧我們秋兒出落得越來越好了,如此好顏色,日後成婚了,定然将驸馬迷得死心塌地。”
秋筱公主羞澀地低下小臉,輕搖着?太?後的手同她撒嬌。
“母後說什麽呢,秋兒才不?嫁人,秋兒要永遠伴在母後身邊。”
太?後心中熨貼,嘴上卻輕斥,“胡說,怎麽能不?嫁人呢,姑娘家都要嫁人。秋兒是尊貴的公主,母後定要替你尋來天底下最好的兒郎,才好與你相配。”
秋筱公主心頭一跳。
天底下最好的兒郎?天下人公認的那人,不?就是姑蘇顧氏的少?主,曾經驚才絕豔的探花郎嗎?
秋筱公主耳朵裏?充斥着?心跳震動耳膜的聲音,只見太?後目光明亮,充滿了暗示的意味。
秋筱公主袖子下的手忍不?住緊緊攥着?,太?後問,“秋兒,你覺得姑蘇顧氏的顧宴清如何?若母後将他指給?你為驸馬,你可願意?”
秋筱公主臉上閃過恰到好處的吃驚,仿佛很意外,随即盈盈下拜,“兒臣全憑母後做主。只要能幫到母後和皇兄,不?管讓兒臣做什麽,兒臣都願意 。”
太?後越發?滿意了。
和聰明的孩子說話就是舒心。
天子病危,太?後自然不?是随便提起公主的婚事的。
既然刺殺失敗,那就聯姻,出降宮裏?最受寵的公主。
只要顧宴清肯尚了公主,就代表願意暫時妥協,江山就可再多保幾年,甚至幾十年。
但按照朝廷現?在一年弱似一年的情況,姑蘇顧氏未必看得上皇室的公主。
但太?後并?未将這一點告知秋筱公主,只問她,“姑蘇秦氏嫡長房的姑娘,近來是不?是在京中?”
太?後問的這位姑娘,是顧宴清的嫡親表妹,她的父親是顧宴清的親舅舅。
顧家似乎有意和秦家再次結親。
只不?過許的是不?是正妻之位置,外界就不?得而知了。
提到這位貴女,秋筱公主眼神暗了暗,“秦二姑娘是在京中呢。”
她曾好幾次在貴女們的宴會?上,撞見過這位性情跋扈的姑娘,趾高氣昂地向別的貴女誇耀她表哥有多疼愛她。
在她的描述中,她的表哥滿心滿眼都是她,可若是真的,怎麽到今日,也不?曾聽說顧秦兩家結親呢?
秋筱公主是不?信顧少?主那樣清冷得難以?靠近的人,能有多疼愛一個女子的。
那樣耀眼的人,胸腔中裝的是天下,絕不?會?是哪個女子。
太?後點點頭,“日後多同她相處相處,你們将來是要做親戚的。”
秋筱公主心砰砰跳,“是,兒都聽母後的。秦二姑娘性情溫柔,兒也很喜歡和她相處呢。”
太?後看着?秋筱公主的目光慈愛溫柔,“秋兒放心,若順利訂下婚約,母後定要讓你歡歡喜喜地嫁過去?。
若是哪個不?開眼的妖精敢去?蠱惑我兒的驸馬,本宮定讓她死無葬生之地。”
秋筱嫁過去?之前,絕不?能讓顧宴清有什麽心上人之類的。
公主若不?能籠絡住顧宴清的心,聯姻還有什麽用。
*
秋筱公主帶着?貼身女官回到了自己的宮殿。
夜風寒涼刺骨,她的心卻燙得火熱。
自打三?年那場宮宴上,她在屏風後面偷偷看了一眼那眉心有朱砂痣的顧家哥哥之後,他的臉就深深印刻在她的心上,從此眼裏?再也看不?見別的男子。
三?年不?見,他當是越發?好看了。
即便遠在帝京,也總能聽到姑蘇望族的貴女為他争風吃醋的傳言。
她雖心中着?急,但卻也沒有任何辦法。
而現?在,天上就像是掉餡餅了一樣。
皇室要向顧氏抛出橄榄枝。
她就要和顧宴清結成夫妻了。
秋筱公主并?沒有想過顧氏還有拒婚的可能。
她只知道,母後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她的話一定會?成真。
女官輕柔地為秋筱公主摘下發?冠,梳理她的長發?,“恭喜貴主賀喜貴主,依奴婢看,這天下,本也就只有顧家公子,才配得上咱們貴主這般尊貴又美麗的女子。”
秋筱公主看着?鏡子裏?自己秀美的臉龐,忍不?住笑意滿面,“胡說什麽呢。”
女官讨好地一臉不?贊同,“奴婢才不?是胡說。貴主從小養在太?後娘娘身邊,同嫡公主也沒什麽分別,可不?是大公主二公主能比得上的。”
秋筱公主端坐在秀凳之上,身邊圍繞着?四五個宮女,只為她一個人梳洗。
公主漫不?經心地看着?自己精心修染的指甲,“這倒是,我的身份總還是尊貴過兩位姐姐的。”
她的一應吃穿用度,太?後娘娘都是比着?嫡公主的宮例來給?的,把她當成了親生女兒一般疼愛。
久而久之,秋筱也覺得,自己其實?就是太?後所出的嫡公主,同皇兄是一母同胞的。
她和庶公主的分量是不?一樣的,她是世?間尊貴的姑娘,自然該配最好的郎君。
下人們說得對。
宮女們不?動聲色地讨好着?主子,卻見公主不?知想到了什麽,皺起了眉頭。
”主子?”
秋筱公主按下心中的煩躁,沒理睬女官。
不?知公子有沒有心愛的女子。他那樣的人,會?喜歡什麽樣的姑娘呢?
一定是溫柔娴靜,知書達理,一心一意為着?他的吧?
他若為了那女子拒絕皇家的親事可怎麽好?
秋筱公主拔下頭上的金簪,輕擲在桌子上。
民間那些出身低下的女子,最會?蠱人心了。
公子可別被那些居心叵測的壞女子騙了去?才好。
秋筱公主輾轉難耐,不?一會?兒又露出釋懷的微笑。
公子心裏?自然是不?會?有任何人的,只有她這個皇室用金玉珍寶堆出來的嫡公主才配得上他,她只要等着?他們的婚事昭告天下的那一天就好。
她不?需要擔心任何人。
當夜,一隊兵馬從皇城呼嘯而出,直奔大辰西南邊境而去?。
*
同一時間,茫鎮也夜幕降臨,大雪靜悄悄地飄着?。
茫鎮上沒有大富大貴的人家,人們忙完了一天的生計,從冰天雪地裏?回到家裏?,能吃上一口熱乎的番薯,便已經很知足了。
若還能吃上一口肉,那都是家境殷實?的人家了。
洪家武館就算是鎮上的殷實?門戶了,但也不?是每天都能吃到葷腥的。
洪家娘子的拿手好菜肉包子,那也都是每四五天才做一次的。
但今日不?一樣,家裏?多了個姑娘,是大日子,得好好慶祝。
洪娘子天不?亮就起來掏空了家裏?的庫存,做了滿滿一桌子吃食。
晚飯前,洪娘子把洪館主扯到了柴房來。
家裏?沒有專門的庫房,就拿柴房暫時充的。
夫妻倆看着?堆了小半個屋子的東西,面面相觑。
公子他們早上來的時候,一共是兩輛馬車,第二輛馬車上堆滿了大小不?一的盒子。
他們早上搬下來的時候并?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只以?為是姑娘慣用的物什,沒想到滿滿一馬車裝的都是吃的用的。
光是那上好的火腿就有整整十扇,更別提那些厚實?的過冬皮料,夏日的輕衣,輕而保暖的絨被,讀書用的筆墨紙硯,連機巧玩具都有,好些東西他們從沒見過,都是城裏?的好貨。
甚至連治療各種日常疾病的方子都備下了,仔細地收在一個盒子裏?。
洪家夫妻識字不?多,但也知道這是極好的書法,想必是公子親自寫的。
另還有一個大箱子,上着?鎖,十分笨重,不?知是什麽。
洪家夫妻想到了姑娘腰上挂着?的那個大鑰匙,大概就是開這個箱子的。
看看這裏?的東西,樁樁件件都置辦妥了,便知道真是放在心坎兒裏?疼的了。
這樣周到,不?知是花了多少?時間,費了多少?心血。
要不?是他們家養不?起馬,公子只怕連馬車都要留下給?姑娘備着?。
這在他們茫鎮上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大手筆了。
鎮上最富的人家也置辦不?起這麽些東西。
洪家夫妻這下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本來,他們是想報答公子的救命之恩才答應收養那孩子的,現?在看來,他們分明是迎了一個金疙瘩進?門。
公子走的時候說除了那個上鎖的大箱子,剩下的都是送給?他們洪家的,只求洪家能好好照顧他妹妹。
可洪家夫妻是明白的,這分明是公子為了怕姑娘受苦,特地給?姑娘預備的,因此才連帶他們全家的份都一起捎帶着?準備上。
“這不?行,不?行不?行??”洪館主越清點越心慌,“這裏?頭得是多少?錢,這我們怎麽能要呢。
本來就欠恩公,現?在不?成了占恩公的便宜了吧?不?成不?成,咱們是本分人家,不?能幹這樣的事兒。”
洪娘子同樣心有餘悸點點頭,“正是呢。咱們就是普通老百姓,哪裏?受用得起這樣精貴的物件。都給?姑娘存着?,家裏?誰也不?許動,将來姑娘出閣,都是姑娘的嫁妝。”
可這裏?頭好多都是吃的東西,根本放不?起,就算他們想替姑娘存也存不?住。
夫妻倆為難了。
他們決定飯後找葉軟色來決定。
他們茫鎮的規矩,晚餐才是一日的正餐。白日裏?,家裏?的勞力都出去?讨生活了,只有晚餐,才是每日裏?全家圍聚的時候。
今日這頓是姑娘來家裏?後的第一頓正餐,定要讓姑娘感受到家的溫暖才好。
洪家一共六個孩子,加上葉軟色就是七個,最大的十六歲,最小的雙胞胎才四歲。
除了洪家長子洪小武是洪家夫妻生的,其餘的孩子都是撿來的武館徒弟或者?收養了親戚家沒人照料的孩子。
此時他們全部都圍在葉軟色身邊,一個個想靠近又不?敢。
雙胞胎娃娃一個叫棋兒,一個書兒。書兒膽子大,鑽進?葉軟色懷裏?就抱着?她脖子不?肯下來了。
棋兒原本是有些怕生的,一見書兒得了漂亮姐姐抱着?,立刻急得拉着?葉軟色袖子就要往她身上爬。
葉軟色心思都飄到別的地方去?了,書兒要她抱着?她就抱着?,棋兒猛地一拉她,她沒坐穩,差點抱着?書兒歪到一邊去?。
洪小武連忙把書兒撈起起來,推起葉軟色的肩膀把她扶穩。
洪小武拍了拍書兒的屁股,“你這個調皮蛋,差點把姐姐弄倒了。”
書兒羞羞地捂着?臉縮在洪小武的懷裏?,眼巴巴地看着?葉軟色,然後小聲在洪小武耳朵邊說話。
少?年清秀的臉上飄上一抹紅,有些不?自然,看向葉軟色,“葉妹妹,書兒說她喜歡你。”
葉軟色似乎沒什麽感觸,只是點點頭,說了聲謝謝書兒,繼續抱緊了棋兒呆呆地坐着?。
少?女清澈的眸子裏?倒映出窗外飄落的雪花,眼眶有些泛紅。
她整個人安安靜靜的,唇紅齒白,皮膚也白,眸子幹淨剔透,這麽安靜的時候,像個冰刻出來的雪人兒,頗有種讓人心疼的乖巧。
洪小武很想和軟色說話,但又不?知道說什麽。
新來的妹妹性子很安靜,不?愛說話,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姑娘。
妹妹舉手投足總和他們家有些格格不?入,讓他不?敢在她面前大聲說話。
過去?一定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吧?家裏?是不?是頓頓能吃上豬油?
洪小武見軟色似乎沒什麽說話的興致,便猜她是剛到新家不?适應,絞盡腦汁想話題。
“葉妹妹,早上送你來的那位公子,他是你哥哥嗎?”
這個問題其實?他早上就問過了。
話一開口,洪小武就後悔了,低着?頭都不?敢看葉軟色,怕葉軟色嫌棄他,又怕葉軟色不?理他。
但葉軟色開口了,少?女的聲線溫和淺淡,音量很輕,說話慢吞吞的,有種淡漠的溫柔,“他說是就是吧。”
他是祖宗,他說是什麽就是什麽。
洪小武心頭一喜,“你哥哥長得可真好看,像??像神仙。”
洪小武不?會?說話,只知道那位公子實?在好看得讓他不?知道該怎麽說。
而且,那位哥哥性子還如此溫和。
爹娘還說那位哥哥精通醫道,救了阿奶的命,是他們家的大恩公。
真是雲端上的人吶,和他們家是雲泥之別。他們家是撞了大運,才能和這位公子有了交集。
公子那樣的人,本該是他們一輩子都見不?到的存在。
洪小武摸摸自己的臉蛋,他這輩子是長不?成那樣了。
葉軟色輕輕嘆了口氣,“是很好看呢。”
勾月也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而且??
葉軟色又嘆了口氣。
雪下得更大了。
二丫見她表哥只知道和那個新來的丫頭說話,心裏?很不?服氣。
乍一見葉軟色發?件的簪子,眼熱得不?行,鈴鈴铛啷得真好看。
二丫覺得這寶貝要是戴在她腦袋上,一定也很好看。
于是她偷偷伸手從軟色頭上抽了出來。
葉軟色感受到了身後的動靜,卻沒有管,縱着?女孩兒去?了。
倒是洪小武,正想着?怎麽接軟色的話,卻看見了自家表妹黑乎乎的賊手。
“二丫!你幹什麽!”
二丫被洪小武一吓,手一抖簪子掉在了炕上。
洪小武不?小心吼了出來,吼完了才驚覺自己在葉妹妹面前高聲說話了,當即羞惱地瞪着?二丫,就好像錯做事的人是他自己一樣。
二丫這小混蛋幹的什麽丢人現?眼的事情,讓葉妹妹怎麽看他們一家人?!
關鍵是怎麽看他!他不?是這樣的人!
“葉妹妹,你別生氣,二丫還小不?懂事,我替她給?你道歉。我們家雖然窮,但是也有規矩的,不?是,不?是這樣的??”
葉軟色并?不?知道洪小武是怕自己被二丫連累才急忙替二丫道歉的,她以?為洪小武是怕她誤會?二丫。
她安靜地看着?洪小武漲紅的急切臉,只是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
以?前勾月也是這麽替她向別人道歉的。
但是勾月不?會?着?急,他永遠是和煦溫柔的。
勾月只會?無奈地用指尖虛虛點她額頭,人前替她道歉,人後告訴她下次不?可以?了。
但是下一次犯了,他還是會?替她道歉,依舊還是很無奈,點她的額頭說“你呀”。
不?要過現?在,她變成了被道歉的那個體面人。
勾月替她向陳纖韻道過很多次歉,她還很羨慕陳纖韻,原來被道歉是這樣的感覺。
也并?不?很令人高興嘛。
洪小武瞪着?二丫,“快給?葉妹妹道歉,不?然你別吃晚飯了。”
二丫吓哭了,眼眶裏?都是眼淚看着?葉軟色,“對不?起。”
葉軟色并?不?喜歡洪小武這樣兇巴巴地對二丫。
勾月就不?是這樣道歉的。
軟色撿起簪子,拉下二丫把簪子簪到了二丫的頭發?上,認真地看着?她,仿佛認準了這個道理,“你哥哥替你道歉了。所以?你不?用道歉了。”
因為有人替她周全了,所以?二丫可以?安心被庇護了。
不?用覺得不?好意思了。
就像小湯圓從前一樣。
二丫瞪圓了眼睛,傻愣愣地看着?葉軟色。
這就給?她了?
洪小武懷裏?抱着?棋兒,單手把簪子從二丫頭上抽了出來,輕輕放在了葉軟色身邊,“葉妹妹,二丫只是我們鄉下的土娃娃,配不?上用這麽好的東西,你用才合适,別讓她埋沒了。”
二丫眼看着?給?了她的簪子又被洪小武拿走了,氣得從炕上跳下來踢了洪小武一腳跑出去?了。
葉軟色依舊看着?洪小武,洪小武忍不?住別開視線,“葉妹妹,怎麽了?我臉上髒了嗎?”
葉軟色搖搖頭。
不?是他,是她弄錯了。
原來即便是代替道歉,也可以?是不?一樣的。
人類真的很複雜。
洪家夫妻進?屋來招呼他們去?前堂吃飯,進?來的時候就見到葉軟色和自家兒子兩人懷裏?抱着?一模一樣的小娃娃。
洪娘子心頭一樂,怎麽看都像一對年輕夫妻抱着?自己的娃娃。
再看看兒子臉紅撲撲,局促地站在葉姑娘旁邊卻不?肯走,洪娘子心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他兒子這是看上葉姑娘了。
他們洪家在鎮上也算好人家,好多姑娘都願意嫁到他們家來。
小武十六了,本來也該說門親事了,但他心氣高,挑剔得很,誰也看不?上,相看都不?願意去?,二丫這個表妹他也不?喜歡,只當妹妹看。
現?在好了,兒子終于有中意的姑娘了,洪娘子心裏?像吃了蜜一樣甜。
但又隐隐擔憂,葉姑娘雖然算他們家的養女,但這個條件是不?是太?高了一點,他們家配得上嗎?
洪館主并?不?知道妻兒的心思,只熱切地招呼葉軟色去?吃飯。
“吃了洪家飯,以?後就是洪家女兒了。”
如果說洪家夫妻原本只将葉軟色看成是恩人的托付,那麽經過一頓飯之後,他們就真心開始稀罕小湯圓了。
怎麽會?有這麽乖的姑娘呀,他們怎麽從來沒養過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