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今天大結局了嗎(十二)
山間開始驟然降溫。
席希卻脫掉了白色的外袍,露出裏面純黑的袍子來。
雖然他不想承認,但同穿白色袍子,實在是……
還不如主動退之一步,也少了對比。
他一路上都在留心着師妹的反應。
見師妹故作平靜的面色,便知素來穩重的她心間起了波瀾。
他們師兄妹幾人成日在一處,相互之間何其了解。
各家各門派的頂尖人物,纖韻師妹何曾少見,向來都是心如止水,讓人挑不出半分錯誤。
但今日卻這般不似她往日。
席希心中苦澀。
青丞山門收徒,向來不過問家世背景,只看自身,因此只有他們少數幾個親近之人才知曉,纖韻師妹出身極高,和他們師兄弟姐妹都不同,往後是要歸家去的。
師父有一次喝醉了透露,纖韻的家裏已經給她的婚事定了方向。
那人的身份貴不可言,正妻是做不成的,但未來也必定有潑天的富貴,連帶着青丞山門都能沾幾分光。
席希不明白是什麽樣潑天的富貴能讓妾室的師門都跟着沾光,他只知道自己心痛萬分。
他放在心上,求而不得的女子,卻要委身去給別人做妾室,也許那人根本不會把她放在心上。
這世間何其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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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纖韻,從未提及過這件事,但他看得出,她對這件婚事并不反感。
席希只能一再克制壓抑自己的感情,明知沒有結果,卻又舍不得遠離。
夜路難行,小半個時辰後才到了山廟。
阿玥将子和放下後,視線在山廟內來回,然後看着葉軟色,“真是夠簡陋的,晚上不會淋雨吧?”
葉軟色不想開口說話,以免露怯,就內斂地搖搖頭。
卻不料,阿玥下一句就問,“對了,你家小妹妹……”
葉軟色眉心一跳,手裏放下鹿,飛撲上去,卻來不及攔住阿玥那個嘴快的家夥。
“我怎麽沒看到你妹妹?跑出去了嗎?會不會有危險?
你扒拉我幹嘛?!”
葉軟色捂住她的嘴,心虛地冒汗,“別問了別問了!誰說有妹妹的。”
男主若是知道了只怕又是一頓生氣。
他很是難哄的。
話音一落,陳纖韻和席希也露出了擔憂的神色看着葉軟色。
葉軟色說的,那妹妹柔弱不能自理的,離開她不能活的。
葉軟色的手揮個不停,一臉着急,示意他們別問了。
“不知姑娘所言,是何人?”
顧宴清摘了帽子,負手而立,靜靜地站着,聲音淡淡,卻不料還是一下子就抓住了重點,音色比起溫和來總有些太過平靜,字字如珠滾玉般好聽。
“就是你們家最小的妹妹啊,這家夥說她妹妹是個很漂亮的小嬌嬌,很是嬌弱,要哄着的。
怎麽……沒瞧見……?”
阿玥越說,便見這公子的臉色越來越淡,雖然看着依舊溫和,卻莫名讓人繃緊了心思,視線避過他的眼睛定在了那顆朱砂痣之上。
當即忐忑地問道,“公子,我是不是說錯話了?您別介意,我一介武人也不會說話……”
“呵。”顧宴清低不可聞地一聲冷笑,極輕,仿佛只是一聲呼吸。
對阿玥的聲音依舊內斂着溫和,“不是姑娘的錯。”
聲音鋒芒一轉,“過來。”
沒有指名道姓,但在場所有人都知道他叫的誰。
阿玥和席希看向葉軟色,唯有陳纖韻依舊看着顧宴清。
葉軟色和顧宴清誰都沒有說話,顧宴清就這麽等着葉軟色,仿佛篤定她一定會過去。
兩人之間隔着很遠的距離,還隔着阿玥,卻有一種別人進不去的氛圍,在無形中拉扯着一種張力和博奕。
“我不想過去……”
男主認真起來當真唬人,葉軟色搖了搖頭。
“我不想說第二遍。”顧宴清的聲音越來越平淡。
陳纖韻走向顧宴清,替葉軟色求情。
“公子,令妹年幼,天真爛漫了一些,并不要緊。
你不必……”
顧宴清聽着葉軟色慢吞吞的步子,微蹙眉,左手兩指屈起,慢慢摩挲着右手手腕,“不懂事便要教,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讓姑娘見笑了。”
葉軟色一走近,便被顧宴清扣住了肩膀拉過來,推着往外走。
陳纖韻還想跟上去,卻被席希拉住了手臂,“師妹,這是人家的家事,這位公子疼愛妹妹勝逾自己性命,總不會吃了他妹妹的,你不必擔心。”
陳纖韻下意識地反駁,透着淡淡的焦慮和煩躁,卻也還算溫和,“這二人算什麽家事……”
這兩人分明不是兄妹,他為什麽要這麽在意那姑娘的言行。
席希驚訝師妹竟外露至此,“師妹你……認識這公子?”
纖韻師妹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鄉野女子,即使這人長得再出挑,她也不至于如此吶……
屋外是顧宴清壓低了音量的教導聲,讓人聽不見他說了什麽。
阿玥久久才回過味來,“哦……那家夥說的小嬌嬌該不會就是這公子吧?
哈哈哈哈哈哈,非被她哥哥教訓哭不可,哪有人這般說自己兄長的。”
陳纖韻聽了更不是滋味,“可能是家中故交之子。”
席希并不相信,什麽樣的故交之子,能讓她如此關切,隐隐不顧及姑娘家的矜持。
陳纖韻不欲再說。
姑蘇顧氏,玉郎宴清,表字玉硯。
江南一帶流傳着一句詩。
“濯濯春水蕩雅玉,朗朗夏風拂名硯。”
這便是一位當世鴻儒見過那人後,驚為天人後留下的詩詞,後廣為流傳。
市井雖不知此詩從何而來,世家中卻都知此乃一首藏尾詩,點的便是“玉硯”二字。
容貌之盛,誰也難出顧氏玉郎其右。
雖然從未見過面,可她卻從少女萌芽時期便聽着他的名字,內心期盼着嫁他的那一日。
從見到他面容的那一瞬間,她便覺得,如果是顧氏玉硯站在面前,便當是這副容貌,如此才不負那樣盛名。
可如若他真的是顧玉硯,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又怎麽會對一個來歷不明的姑娘如此關切呢?
山廟外,簌簌的葉片吹拂聲,在風中襯得越發安靜。
葉軟色擡眼看着顧宴清。
夜風拂起他垂于身後的發絲,那根赤色的發帶随之翻飛于一側,讓人想抓到手裏。
眉間的朱砂痣在如雪長袍的襯托下,愈發赤色如珠。
葉軟色心中暗暗贊嘆,心下驕傲。
不愧是她養着的美人兒,這皮相,便是放到神仙堆裏也是拔尖兒的。
其他的小妖精們還在泥土裏打洞呢,她便擁有了這麽一尊如玉菩薩。
她可太體面了。
說出去臉上都能放紅光的。
所以脾氣差一些,也不是不能容忍的嘛。
誰讓他這般好看呢。她且包容包容他罷。
葉軟色的臉上堆起笑容。
“勾月,你怎麽板着臉呀?
雖說你板着臉也十分好看,畢竟你不管怎麽樣都好看。
但你笑起來尤其好看,簡直是花枝亂顫,桃花滿天飛的,其餘人在你眼前都被襯成了泥土!
只要你願意笑一笑,我給你賠個不是又何難的。你想聽我怎麽道歉,我照說便是。”
顧宴清和葉軟色也相處了好幾日了,如何不知道她這德行。
這聲音一聽便知她不知錯在何處,只冷聲,不見了在那三人面前的溫和,嚴厲地教導。
“葉姑娘,在下同你說過,不能如此在他人面前說話。
你是姑娘家,名節很重要,如此旁人會誤解你。”
葉軟色聽不懂,原就是個湯圓又不是個姑娘。
“那我若是男子便能說了?”
“男子更不能說了。”
說了便是登徒子調戲姑娘。
葉軟色點點頭,“哦,我明白了,原來勾月是擔心我,是為了我好。
我以後不再別人面前開口,只在你面前說話。
如此便好了罷,勾月是不是這個意思?”
“……”
顧宴清額角又是一跳,白潔的上下牙齒輕輕一碰,如玉的手摘下來圍着眼睛的白色紗巾握在手裏。
這話叫她曲解成什麽樣了,別人聽來只以為他在诓騙良家女子,教導她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顧宴清眉頭微簇,撐着木棍的手不由自主握緊了些,以此排解他心頭逐漸升起的無力感,“不是這個意思!在我面前也是不能說的。”
“是你說不能在別人面前說的。”
“我同你,也是別人,萍水相逢,男女授受不親。”
“不啊,你不是別人嘛,你是我買來的第十房相公嘛。雖然你把我忘記了,但我可牢牢記着你呢。”
“你……莫要胡鬧了。”
“哦…”葉軟色托腮,看着顧宴清無力閉上的眼睛,烏漆漆的眼睛忽然一亮,自以為大徹大悟了,溫言慢吞地安慰顧宴清,一派哄人的語氣。
“我知道了,勾月你定然是吃醋了罷,你不高興我同剛才那男子說話,覺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脅。
你且放心,那人雖也長得很體面,但遠遠不及你好看,我又不是瞎的,自然知道該選你嘛。”
“……我沒有不高興你跟別人說話。”
不對,他初初想說的明明不是這個問題!
“那看來勾月你還是挺大度的嘛,你且放心,我永遠最疼你,你是我心頭上獨一無二的小……”嬌嬌……
“葉薔你再敢叫!”
顧宴清一聽那“小”字便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麽,一時怒氣攻心,胸口一陣壓制不住的氣血升騰,口腔裏便溢滿了血腥味,捂着心口倒退了兩步靠在了牆上。
葉軟色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男主在叫誰“葉牆”,卻見他俊眉緊鎖,一派要被風吹走的病弱樣,趕緊過去想扶着他,小心地道歉。
“不叫了不叫了,勾月你別生氣了,這都快氣吐血了。
我聽你的不叫了便是。”
顧宴清白淨的手背青筋浮現,死死壓抑着喉嚨裏噴薄的血腥味,修長的腿一腿彎曲撐着牆面,一腿抵着地面。
他深色的雙眸沉沉地盯了葉軟色一會兒,閉上了眼睛,遮住了眼中的複雜和無奈,仿佛很不樂意對着葉軟色一般。
葉軟色以為他又要教誡她,卻不料顧宴清薄唇微啓,聲音輕得揉進了風裏一般。
“別怕。”
葉軟色有些愣住。
“我不怕……
可是勾月,你還好嗎?我去找他們幫幫忙吧?”
葉軟色說着便要往裏走,卻被顧宴清輕輕扣住了手腕。
這還是顧宴清在清醒的情況下,第一次主動和葉軟色有肌膚接觸。
他的手幹幹淨淨,掌心的溫度比她溫暖很多。
“別去,我無事。”顧宴清氣若游絲,音色也跟着不自覺地柔和下三分,聽得到壓抑的痛苦,握了一下便立刻松開。
“噢,那我便不去。”
葉軟色也不問為什麽,反正就是聽話,乖乖在他旁邊等着他。
顧宴清原本已經三四天沒有吐過血了,今日為了葉軟色外出,機緣巧合之下又內息大亂,終究還是傷到了。
但這些顧宴清不欲說給葉軟色聽,只低聲一遍遍,不厭其煩地輕聲叮囑。
葉軟色見他這個樣子還堅持教導她,哪裏敢不聽,也不敢逗他了。
一時間便如同一顆小白菜一樣,風一吹便點個頭,乖乖應一聲“知道了”。
一縷雲于天空之上凝而又散,如墨凄如清水,緩緩潋開。
月色下,少女雪玉的小臉上滿是認真,眸子亮亮的,在公子跟前乖乖受教,乖巧得讓人想揉一揉她的腦袋親親她的額頭。
二人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如同少女依偎在公子懷裏一般。
過了好久,顧宴清的臉色恢複了一些血色,低沉的男音染着克制的沙啞,卻莫名溫和。
“今日教你的記住了嗎?”
葉軟色道,“記住了,我就盡量少在別人面前說話。不過勾月是不一樣的。”
顧宴清無奈地嘆了口氣。
算了,一步一步來吧,收斂于人前,已經不錯了。
慢慢教罷。
“以後不要去那麽遠的地方打獵了,會有危險。”
“噢,知道了勾月,我都聽你的。”
顧宴清和葉軟色一前一後回到山廟之中時,顧宴清已經幾乎臉色如常。
青丞山門師兄妹三人已經将葉軟色那只鹿處理開了。
葉軟色和顧宴清,一個不會弄一個看不見,而那師兄妹幾人常年游歷在外,自然是都有一手。
陳纖韻看着二人之間保持着一段距離,安下了三分心來。
晚間,山廟裏頭一次飄出了真正食物的香氣,葉軟色嗅了嗅。
難怪,男主吃她做的越補越瘦。
說好的分他們一半,自然要說話算話,葉軟色和顧宴清分一半。
葉軟色撕了一大香氣四溢的鹿肉遞到顧宴清面前,自己卻不咬一口。
每個人都在吃,只有葉軟色不吃。
阿玥一邊賣力嚼肉祭拜五髒六腑,一邊好奇地看着葉軟色,“那家夥,你怎麽不吃啊?”
葉軟色很是眼饞,不過她是精怪,不吃也不會餓的,吃了也不過是嘗嘗味道罷了。
而且量實在不多,便遺憾地搖搖頭。
“還是算了,我的都留給勾月。勾月要補身子,勾月要多吃,我…能忍得住。”
話音一落,廟內四人都愣住了,停住了動作,師兄妹三人皆看向了葉軟色,陳纖韻的表情猶為複雜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