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天大結局了嗎(一)
小豹砸/晉江文學城獨發
煙雨三月,霧水江南輕籠紗。
最近雨水格外多些。
透亮的雨簾子在黛瓦屋檐上斷斷續續挂了三四日,今日總算停了。
天空一片清透,青殼色的,如詩詞裏描述的那樣溫柔若滴水。
這裏是姑蘇轄下的一處小鎮,名喚溪沙鎮。
小鎮一如它的名字,鎮內涓涓細流交錯,戶戶門前有流水穿梭而過,清澈可見水中碧草蕩漾。
今日鎮子中心街格外熱鬧,十字街口的唐記裁縫鋪,大姑娘小媳婦在門口圍了一圈又一圈。
唐記是溪沙鎮上最大的布料鋪子,年節的時候連京城的時興貨都有。
“粉色的那條,我要了!”
“誰說給你了,粉色那條我買了!這是錢!”
兩個大姑娘為了搶一條相中的裙子吵起來了,堵在了鋪子門口。
櫃臺後面趕緊跑出來一名少女,纖弱的身體靈巧地卡進兩人之間,紗質流裙勾勒出身線的曲線,行走間愈顯身姿優越。
她給兩方陪着笑臉,聲音如雪清潤,甜中帶着嬌軟,光聽聲音就知道生得必定好看。
“兩位姑娘,這條裙子鋪子裏還有一條呢,且不急,都能買到的。”
兩名大姑娘不善地看向擠在她們中間的少女,瞪了一眼後,她們就雙雙沉默了,誰也不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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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她們安安靜靜地付了錢,帶走了裙子。
臨走的時候,還不約而同地回頭,無比同情地看了一眼正在低頭算賬的少女。
真可憐,臉蛋就是姑娘家的本錢。
同樣是女子,她怎麽就毀容了呢。
這以後,誰願意娶這麽一個臉上有疤的女子呢。
八成是嫁不出去,要做一輩子老姑娘了。
這麽一想,兩名大姑娘心中懷着深深同情和無比慶幸,愉快地走了。
裁縫鋪的生意依舊火爆。
老板娘急匆匆地掀開簾子,看着門口招呼客人的少女。
從她的角度,不免注意到少女白皙修長的天鵝頸。
可惜啊,毀容了,不然也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尤其是那雙眼睛,靈動如水波蕩漾,溫柔款款,望着人的時候,仿佛有說不出的情意綿綿。
這麽一想,老板娘心中更加憐愛,聲音都溫柔了下來,對着少女招招手。
“大強,快到後堂來,葉小姐來了,點名要你伺候。”
“就來。”
名喚大強的少女賣完手上的布料後,一邊往後堂跑一邊答道,擡頭的瞬間露出了整張臉。
的确是一張美人皮,眉眼鼻唇無一不好看,獨獨右眼角下生了一道可怖的褐色疤痕,如上好的玉瓷上裂了個口子,一直蔓延到耳朵前面。
用發絲遮也能擋得住,但不知這少女怎麽想的,從來不擋。
倒是坦蕩得很。
離開客人的葉軟色神色溫和淡漠,穿過中堂和院子,站在了後堂的門前,站定,屈起手指敲了敲。
“葉小姐,我是大強。”
屋內傳來丫鬟的聲音,“小姐叫進。”
葉軟色揉了揉臉,堆砌起熱情得恰到好處的笑容,推開門進去,驚奇地“咦”了一句。
“奇怪,怎麽短短十日不見,葉小姐又變漂亮了?”
屋內端坐着一名小姐,聽了葉軟色的話低頭笑,“你呀,還是這麽油嘴滑舌,瞎說什麽呢。”
葉軟色麻利地從老板娘手中拿過這位葉小姐定做的流蘇裙,在手中抖開的瞬間猶如花朵綻開,十分華美。
老板娘順着葉軟色的話,繼續捧着這位大客戶。
“我們大強哪裏是瞎說,葉小姐就是漂亮,只有您才撐得起這麽漂亮的裙子。”
這位葉小姐是唐記裁縫鋪的大客戶,每年都要在鋪子裏消費好幾十兩銀子。
這錢也許擺在京城讓人看不上眼,但在他們小鎮上,已經是罕見的大手筆了。
唐記鋪子怎麽都要捧着她。
別說她只是長得普通了,便是醜,也要誇出朵花來。
葉小姐在軟色的幫忙下,穿上了這件加急定制的流蘇裙。
她看着鏡子裏為她忙上忙下的葉軟色,眼中越發滿意。
同樣姓葉,她的父親是縣裏的縣丞,她每年光衣服就要花上幾十兩銀子。
而這大強……
生得再好看又如何,毀容了,身份低微,無依無靠,只能伺候她。
就連伺候她也是一種榮幸。
自從一年前大強來了唐記後,葉小姐就成了常客。
大概是很喜歡美人臉上有道疤痕的視覺沖擊吧。
令人無限唏噓,又同情于她的優越感。
但她今天來,是有事情找葉大強的。
葉小姐抓住軟色幫她整理腰間流蘇的手,“大強,先別忙了。”
老板娘識趣地推了推軟色。
“大強,好好伺候着,保管叫葉小姐滿意,我先出去。”
“坐。”
葉小姐非要拉着軟色坐下。
她的丫鬟轉頭神态倨傲地替葉軟色倒了杯茶,仿佛在說便宜葉軟色了。
葉軟色仿佛沒看見,還溫和地跟丫鬟道了謝。
葉小姐輕輕搓了搓指尖。
一個在市井讨生活的苦姑娘,怎麽手上的肌膚比她還滑膩得多。
仿佛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小姐。
葉小姐斟酌着說了來意,試探地看向葉軟色。
葉軟色差點一口茶噴出來。
這葉小姐居然要她陪着去相親?
“相親?!這這……不合适吧?”
葉軟色雖然依舊陪着笑臉,但已顯露兩分為難,“葉小姐,我長這個樣子,怕是,吓着人家腼腆書生。”
“倒也不必擔心,這次相親的主要是我們家小姐,不是你,你陪着去,幫着說幾句話就行。”
葉小姐的丫鬟一邊解釋,一邊拿出了兩個大元寶,推向葉軟色。
“事成之後,還有重謝。”
葉軟色好久沒見過這麽多錢了,當即看得眼睛直勾勾的,挪都挪不開。
雖未說話,動搖之意已經明顯。
葉小姐和丫鬟相視一笑。
有門兒。
葉小姐笑看向葉軟色,“只要大強答應幫我這個忙,不止這些,還會有的。”
葉軟色咬着牙,默默看了許久。
葉小姐甚至都以為她要把這兩個元寶瞧出個洞來。
“我答應。”
葉軟色擡頭,圓亮的眼睛裏藏着透透的喜意,整個人都仿佛亮了幾分。
葉小姐抿着唇微笑,低頭喝茶,她的丫鬟把葉軟色拉到一邊提點。
“明日午時,石橋墩下的茶館,二樓都被我們小姐包下來了。
你要做的呢……”“我明白,用我的生命襯托葉小姐。”
丫鬟哼了一聲,“算你還識趣,記得穿得寡淡些,不許戴首飾,對了你的疤……”
葉軟色藏在袖子下小小的手使勁地捧着大元寶摸摸捏捏,“我從不遮的。”
丫鬟滿意地點點頭。
葉小姐一直用餘光偷偷看着她們這邊,見她的丫鬟給了她一個手勢,這才心安,裝作一直專心喝茶的樣子。
倒也不是她沒有手帕交或親姐妹,實在是她生得太普通,她們一個個都長得比她好看。
坐在她身邊如何顯出她來。
只有這個葉大強,毀容了,人又識趣,知道捧着她,身份還低微,沒有威脅,最最合适不過了。
葉小姐又賞了五兩銀子給老板娘,老板娘眉開眼笑地送走了這位大客戶。
忙過了上午,老板娘湊到葉軟色身邊,聊八卦。
“大強,你知道這縣丞千金,為何這麽着急從咱們家訂衣服?”
葉軟色一點都不關心,她只想快點回去咬她的銀子。
“為啥捏?”
老板娘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聽說啊,是咱們縣裏來了一位貴公子。”
“哦?”葉軟色來興趣了,“多貴呢?”
“說是貴不可言呢。”老板娘一臉興奮,“我也是道聽途說呢,聽說是縣令大人都得罪不起的大官親自陪着來的。”
葉軟色輕輕哇嗚了一聲,慢吞吞地,“那得是望族出身了。縣令往上是知府,知府這官不低了,丢下公務也要陪着來,可見背景深厚。”
老板娘笑着打了一下葉軟色,“你這口氣,知府大人這麽大的官,到你嘴裏怎麽成了個微末小官似的。
聽說為了這位公子啊,縣裏所有的千金小姐都動了。
沒看見咱們鋪子,還有隔壁幾個鎮,縣裏的裁縫鋪子,這半個月來生意都格外景氣嗎?”
葉軟色眼眸中蘊着淡淡笑意,使得這雙眼睛越發熠熠生輝。
“那這位公子多去各地逛一逛,什麽胭脂水粉,釵環珠鏈,裁縫成衣鋪子的生意,都能托他的福興旺起來了。”
老板娘被她這神色淡淡卻口出狂言的樣子逗得笑彎腰,“那可不,咱們行裏樂着呢。
聽說各家小姐們,都卯足了勁兒了,誰都想在那位公子面前露了臉,珠寶首飾成衣,不要錢地買。”
葉軟色一手撐着下颚,笑眯眯地點頭,慢吞吞道。
“他們上頭神仙打架,咱們小鬼在下面跟着撿肉吃。”
尤其是她,收了葉小姐好多錢,開展了捧哏的副業,吃的尤其飽!
這位公子若是能在他們這多留一陣,指不定她還能接到別的生意呢。
收了錢,就要給人好好幹活。
第二日午時,葉軟色抱着一只小白狗,早早就到了石墩橋下的茶館。
茶室布置得頗為清新雅致,前面是擺着幾張方桌,後面是一整間大雅室。
二樓也就兩個包廂,今日都被葉小姐大手筆包下來了。
侍從體貼地将葉軟引入其中。
一路上,葉軟穿過布滿植被的內院,踩過鵝卵石小徑,上到二樓。
“姑娘請用茶。”
葉軟色把小白狗放在了桌子下藏着,靜靜地等着。
她今日刻意挑了一件洗得發白的淡黃色儒裙,頭上只挽了個最樸素的發髻将全臉露出,除了一根廉價的玉簪挽發外再無飾物。
一看就是個日子拮據,但是愛幹淨的普通姑娘。既顯得有誠意,又顯得很平庸無趣。
葉軟色相信葉小姐會滿意的,她将是個優秀的陪襯者。
過了會兒,葉小姐和一名年輕男子相伴而來。
果然,她看到葉軟色的打扮時,眼中透着贊許。
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不妄想攀高枝。
三人坐下。
葉小姐和葉軟色同坐一邊,那名男子坐在葉軟色的對面。
男子旁邊的位置留着,大約是留給那位公子的。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姑娘名喚葉大強,雖然出身不高,但卻是我的手帕之交。
這位是周秀才,我父親的學生,我父親十分看好他。”
葉小姐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神采飛揚,身上穿的是昨日在唐記取走的唐彩流蘇百褶裙。
葉小姐渾身上下都經過了精心的打扮,連指甲上都染色了。
如此精細打扮,倒是比昨日好看了兩分。
她實在無法壓抑自己雀躍的心情。
公子來了臨溪縣後,各家的小姐都想盡辦法接觸他,無一例外都被拒絕了。
就連她家那幾個長相頗為出衆的嫡妹庶妹都送上了拜帖,通通被拒了。
最後,就在所有人都不抱希望的時候,獨獨她的拜帖被留下了。
她爹娘都傻了。
連知府大人都越過縣令大人對她父親另眼相看,稱“令千金的福氣在後頭呢。”
臨溪縣官員都不知道公子的具體身份,只知道是他們這個階層只可仰望的。
葉小姐看着窗外,忍不住心潮澎湃。
自從偷偷望過公子一眼後,她就再也難以忘卻片刻。
若他願意要她,為妾為奴都在所不惜,只求伴他身邊。
她父親說了,也許這位公子自己生得太好了,并不在乎妻室的容顏,興許更偏愛詩詞才學。
因此她的贏面還是很大的。
而且在葉大強的襯托下,她也會嬌美上幾分的。
葉軟色正兢兢業業地捧着葉小姐。
忽然聽到那讀書人問了一句,“聽說這位公子出自姑蘇顧氏的庶枝?”
葉小姐露出甜蜜的微笑,仿佛已經和這位公子定下了媒妁,“是的。”
周秀才感嘆,“攝政王殿下來自姑蘇顧氏嫡枝,這位公子也算是攝政王殿下的遠親了,将來若是殿下禦極,這位公子不就成宗室貴子了。”
周秀才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只見對面這位毀容的姑娘忽然臉色大變,手邊的茶水都打翻了。
圓潤的白瓷杯在桌子上左右滾動打顫。
“你說誰?姑蘇……姓顧的?”
周秀才不贊同地看着葉軟色,“姑娘不可如此稱呼攝政王殿下出身的顧氏一族。
今日為攝政王,明日便是一國之君,顧氏一族将成皇族。”
葉軟色腦袋裏警鈴大作,原本無精打采的小白狗嗷嗚嗷嗚大叫,童音在葉軟色的腦海裏響起。
“小湯圓快逃!不能見男主那黑心肝的親戚!!”
然後,周秀才和葉小姐就看着葉軟色慌不擇路地跑了。
風把她的傷疤吹起了一個小角角,呲啦呲啦,越扯越大。
葉軟色的聲音飄蕩在茶室內。
“葉小姐我先告辭了!你的錢我如數奉還!”
周秀才目瞪口呆,“為何這姑娘聽見姑蘇顧氏如此避之如鬼?”
葉小姐氣惱地拍了拍桌子,“我怎知……”
石墩橋上,那人打着一把白色的油紙傘,逆着日光,在江南煙雨朦胧中步步拾級而下。
一快一慢,迎面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