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原來先前隐約的預感,不是假的呀。
清圓站在那裏,像是要努力消化這個消息,他說完了,她便微微窒了下,然後低頭嗫嚅:“興許……未必吧。”
一個能扛事的姑娘,經歷了再大的風浪都會屹立不倒。他看她皺了皺眉,眼裏有淚光閃過,忽然覺得自己費盡心機促成現在這樣的局面,對她來說有些殘忍了。
然而更殘忍的是謝家人,她不是不知道,她也早有準備,但是事情真的發生了,被棄子一樣抛了出來,她還是會覺得難過。
“你若不信,自己去瞧瞧吧。”他朝大門的方向遞遞眼色,大有快速助她看清現狀的意思。
清圓聽了,提起裙裾便往外跑,心裏焦急,腳步也走得匆忙,他在後面跟着,揚聲道:“慢些,別摔了。”她只當沒聽見。終于到了門上,大紅燈籠灑下的光帶浸透了府門前大片空曠的場地,戟架前,下馬石旁,空蕩蕩的,不見載她前來的那輛馬車,老太太真的扔下她走了。
這七月的夏夜真是冷啊,她垂着袖子站在那裏,狠狠打了個寒噤。身後有人寬袍緩袖而來,停在她的餘光裏,以一種諷世的語調說:“看看,這世上人心果真有厚薄。四姑娘,你的家裏人不要你了,幸好你遇上的是我。”
她不說話,看着夜色發呆,人要紮進這黑暗裏似的。沈潤很能體諒她,一個妙齡的姑娘,就這麽不明不白被送到了男人家裏,叫人焉能不傷悲!
她大約正惆悵,這濁世滔滔人微力孤,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沒了家,沒了依仗,還剩什麽?只是這謝家也真舍得下臉,那樣鼎盛的門第,到了緊要關頭拿小姐當禮送人,怪道謝家的子孫一代不如一代,想是蔭及後輩的福澤快要到頭了吧。
兩個人肩并肩站着,肩并肩看着外面的夜色發呆,沈潤道:“看開些,那樣的人家,不回去也罷。往後你就沒有家累了,謝家的存亡也不和你相幹了,不值得高興麽?”
她半晌才道:“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許是覺得生途杳杳,看不到彼岸。沈潤嘆息,到底還是孩子,主意再大,一旦被家族抛棄,那種惶恐和絕望還是會擊垮她。
他想給她一點安慰,溫聲道:“放心,既到了我府上,我自會看顧你的。”
可是他話才說完,她就開始抹眼淚,他有些吃驚,料想她也許是在為他即将和穆家姑娘定親而難過,正考慮要不要把實情告訴她,卻聽她喃喃抱怨:“縱是要拿我送人,也該說清了才好,陳家祖母給我的妝奁,我都沒來得及收拾……”
他愣在那裏,原來她的難過和他毫無關系。四姑娘果然是個清醒又現實的姑娘,這世上什麽都靠不住,唯有錢最靠得住。她遺憾的并不是謝家不要她了,是沒把梯己帶上,現在身無分文了。
其實他不知道,這只是她為緩解尴尬尋來的說辭。她茫然不知何去何從,雖做過很壞的打算,譬如謝家會讓她給沈潤做妾,好歹有個說法,不至于這麽連夜把她塞進人家府裏。如今算什麽呢,臉面被那些血親踩在腳底下,在他們眼裏她不算是個人,充其量是個讨好別人的物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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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落寞,巨大的不甘,她枯站了足有一炷香時間。他就在她身旁,也陪她站着,但彼此的心境大不一樣。在沈指揮使看來,良辰美景,佳人在側,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閑在地欣賞夜色了。
不過一直這麽站下去也不是方兒,他說:“姑娘,咱們回去再從長計議吧。”
清圓确實是無處可去,只得跟他返回園裏,邊走邊問:“今天的事,殿帥打算怎麽處置?”
他唔了聲,“怎麽處置?自然是笑納。”
清圓心頭跳得隆隆,既是憋屈,又覺憤然,握着拳道:“謝家這麽待我,我何必再為他們求情!殿帥只當我沒有來過,你也可以省了麻煩,袖手旁觀。”
小姑娘很有決斷,他回過頭來贊許地望了她一眼,可這麽說洩憤還可以,當真卻不能夠。
“你終究是謝家人,既沒從族譜上除名,也沒從官府名籍上摘出來,如果謝纾犯了死罪,謝家滿門入罪,你也無法置身事外。”他攏着袖子從花樹下經過,忽然站住了腳,低頭問她,“你聽過連坐麽?阖家女眷為奴,男丁充軍。”
清圓怔忡着,知道他必是想起了沈家從前受過的苦。
茂盛的木蓮樹下挂着一盞帛燈,正懸在他頭頂上,他站在那片淡淡的光暈裏,擡手把身後披拂的頭發挽到胸前,然後翻開領褖讓她看,“看見了什麽?”
清圓吃了一驚,在他後脖頸上發現了一枚黥印,圓形的圈子裏,以墨刺了一個充字。天長日久,墨痕逐漸變成深藍色,但點點針刺的軌跡依舊清晰可見,縱是再滔天的富貴,也抹不掉這段屈辱的歲月和醜陋的印記。
那雙鹿一樣的眼睛惶惑地看着他,他笑了笑,“原本應該刻在臉上才對,那時候聖人暗暗塞了銀子,請他們手下留情,才沒有讓我破相。你瞧瞧,一旦入罪,就是這樣光景,就算能僥幸逃脫,你一個小姑娘,娘家垮了也不是好事。”
清圓仍舊兀自愣神,視線落在那片黥印上無法移開。他察覺了,原本要阖上衣襟的手頓住了,嗯了聲,“沒看夠?”邊說邊把肩頭拉低,沖她眨了眨眼,“這樣呢?這樣你可喜歡?”
一個大男人,衣衫不整露着肩,到底不大雅觀。清圓赧然看了兩眼,也感慨殿帥骨相與色相俱佳,但他的身份明擺着,雖然是在自己府裏,叫人落了眼也不好。
她紅着臉,伸出兩根手指,把他的衣領往上提了提,“別這樣,仔細着涼。”
他眼波流轉,笑意更盛,倒也不執拗,她替他掩上,他便重整了衣衫,将頭發撥到身後。
清圓不敢看他了,覺得這人簡直怪誕,穿上甲胄是凜凜的武将,摘下兜鍪放下頭發,卻比那些精致的貴公子還風流三分。
有些人顯然美得很自覺,也愛借美猖狂,花樹、帛燈、清雅的面龐……他的手指移過來,還帶着一段發香,輕輕撥了撥她耳垂上搖曳的小墜子,啞聲道:“你戴這個,很好看。”
清圓慌忙捂住自己的耳朵,讓了讓道:“咱們還是言歸正傳吧。”
他有些失望,怨她接不住他的多情,四姑娘太中規中矩了。于是抱着胸偏過頭,傲慢地說:“讓我想一想,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到要不要救謝家。”她好心地提點了一回。
他乜了她一眼,“哦,受人錢財與人消災,何況這回不是錢財,是你,自然要救。再說我還指着立功加封節度使,好替我的夫人掙诰命呢。”
對啊,險些忘了,他有了要迎娶的人,再也不會等她點頭了。
說難過,是有一些,心裏酸酸的不是味兒,只是不好說出口。他要謀劃一個未來,那個未來裏有她在,便是最大的尴尬。穆家姑娘到底沒做錯什麽,将要定親的當口,被她橫插一杠子,豈不也會怄得如她撞破李從心一樣!
她悄悄嘆息,斂神掖起了手,那個莊重端穩的四姑娘又回來了,淡聲道:“殿帥成全功名之餘能搭救謝家,那是再好不過,像你先頭說的,謝家一敗塗地,于我也沒有益處。只是老太太拿我孝敬殿帥,我不平得很,到底我是個人,不是什麽貓兒狗兒,不能這麽任人作踐。”
他倒也心平氣和,“我知道四姑娘一身傲骨,不肯受人擺布,可你在幽州無親無故,又剛同丹陽侯府解了婚約,身上沒錢,也沒有一個親友可投靠,還能怎麽樣?依我之見,留在我府裏吧,有我一口飯吃,便不會餓着你,你看怎麽樣?”
她臉上帶着無奈的笑,搖了搖頭,“若是殿帥能讓我走,我會更感激你。”
他聽了不悅,蹙眉道:“我不要你感激,只要你留在我府裏。四姑娘是聰明人,應當知道我大費周章,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要走,一個姑娘孤身一人,太危險了……”頓了頓撫額,“我想起來了,早前陳家替你備了人。不過這些人手都被我安排進檄龍衛了,他們如今吃着皇糧,有公職在身,顧不上你了。”
清圓目瞪口呆,除了發怔,真沒什麽可說的了。
“你怎麽了?”他眉目缱绻望住她,“不願意同我在一起麽?”
那幽幽的,暧昧的語調遞送,她甚至能感覺到他溫暖的氣息。
清圓低下頭,耳根子灼燒起來,“殿帥快要定親了,還請一心對待穆姑娘,別辜負了她。”
他挑起了眉,“我有我的打算,礙着她什麽?況且感情也要論個先來後到,我心裏,最先屬意的是你。”
清圓聽得出來,他是有意埋汰她,說什麽先來後到,暗諷她和李從心。雖說她的選擇确實錯了,但她從不後悔自己言而有信。只是好的開端,未必有好的結果,現在舉步維艱,确實是命。
“我已經走投無路了,殿帥還要如何呢。”她慘然道,“回不了謝家,也回不了橫塘。”
“你哪裏都不用去,留在我身邊就夠了。”沈潤對目前的一切很滿意,轉頭看看這月色,再看看眼前美景,低低一笑,“姑娘不知道,我早就盼着這一日了,到現在還像做夢似的。”
清圓望望他,無話可說,他卻興致盎然,撐着膝頭放低了視線直視她的臉,“這些日子,你可曾夢見過我?”
她有點慌,搖了搖頭。
他嘆了口氣,“我卻夢見過你。離定親還有好幾日,這幾日我是你一個人的,就趁着這幾日,好好夢我一回,成嗎?”
清圓腦子裏亂得很,退後兩步依舊搖頭,“不要三心二意,做事應當善始善終。”
他蹙眉而笑,“可是貴府把你送給我,求我為令尊脫困,姑娘現在做得了自己的主嗎?”
清圓愣了下,才發覺這局面真的無可挽回,自己和那些歌舞伎沒有什麽區別,都是任人擺布的。唯一的幸運,那個人是他,自己曾經對他動過心,到現在依然悄悄喜歡着他。可惜啊,人一旦不再平等,一切便都談不上了。她不再是謝家的四姑娘,他卻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指揮使,談情說愛,再無可能,最後大約會成為他的妾,或是無名無分的外室,就像她母親一樣。
那盞帛燈的光線忽然刺眼,她倉促地轉過身去,拿手捂住了雙眼。眼淚從指縫裏滲出來,好像怎麽捂都捂不住,想起她母親便羞愧不已,長久的努力,只是不希望走母親的老路,可是機關算盡,終究無用。
那瘦削的肩頭因抽泣輕輕聳動,她背對着他,看上去伶仃無依。他開始猶豫,或者還是告訴她吧,其實他沒打算和穆家姑娘定親,放出這個消息也只是為了迫使謝家徹底放棄她。她不是一直想陳家的祖父母,想回陳家去麽,只有讓謝家無話可說,她才能如願從陳家出嫁啊。
要保守一個秘密,要給她一個驚喜,實在是很煎熬的事。他也有些不高興,惱她即便這樣艱難了,還是不肯松口說心裏有他,央他別娶穆家姑娘。這孩子太驕傲,太清高,她不屑與人争,到底還是因為不夠愛他,即便他這頭幾乎要燃燒起來了,她也還是淡然處之。
他狠下心腸,就算為了罰她,也要繼續瞞住她,“好了,別哭了,我命人給你準備了卧房,暫且先住下,過兩日我另有安排。”他伸手拽拽她的袖子,“我送你去你的院子。”
清圓的好處在于情緒自控得當,雖有一時失态,但緩和得也極快。她擦了淚,拿團扇擋住臉,齉着鼻子說:“又讓殿帥見笑了,我哭一哭,心裏就敞亮了。”
他颔首,“我明白姑娘的苦處,也同情姑娘的境遇。咱們的事,目下不急,姑娘可以再細想想,等想明白了告訴我就是了。”
這話聽上去很上道,清圓松了口氣,緩步跟在他身後。一路上有燈亭,那石頭鑄成的小龛裏拱着油燈,四面蒙上明瓦,就算起風,裏頭一星燈火不滅,會一直燃到天明。
然而他說送她去她的院子,最後還是把她引進了先前的園子,他眉眼間有得意之色,站在門上比了比手,“到了。”
她遲疑地瞅他,“你哄我?”
他說沒有,“你和我住一個院子,我的就是你的。”
她警覺起來,戒備地看着他,“你在想什麽?”
沈潤心道想什麽也不能告訴你,說出來怕你翻牆逃了,便雲淡風輕地朝庭院深處張望,“夜深了,來不及準備,有現成的為什麽不住?放心,我的院子很幹淨,從沒收留過別的女人。”一面說着,一面悠然往前去。到了臺階前頓住腳,往邊上廂房一指,“就算四姑娘觊觎我的美色,我也不會給你同住一室的機會,那間才是你的。”
清圓很嫌棄地瞥他,“你這個模樣,都使和芳純見過麽?”
他慵懶地笑了笑,“我只在你面前這個模樣,他們這輩子也別想長這個見識。”
這種見識她也不想長,無奈人在矮檐下,便不去計較太多了。只是抱弦不知被她們帶到哪裏去了,她朝院門上張望,“我的丫頭……”
他完全沒有把人傳進來的想法,只道:“周嬷嬷會安排的,你不必擔心。”說着踏上臺階,推開了直棂門。
屋子清幽整潔,有雪白的帳幔,和錯落垂挂的金絲簾。他沒有多說什麽,告訴她後面有沐浴的地方,然後沒有逗留,老老實實退了出去。她從半開的窗扉看過去,他慢悠悠回到他的卧房,關上門,燭火把他的身影投在高麗紙上,他甚至仔細別好了門栓,怕她半夜破門而入似的。
清圓腹诽了兩句,轉身四下打量,陌生的環境讓她彷徨,這是她頭一回離家,獨自在別人府上過夜……但一切似乎都安排得很周到,床頭有簇新的衣裳,妝臺上還有未開封的鉛粉和胭脂。她走過去,低頭逐樣查看,青瓷水碟上養着一株相思豆,手把鏡的鏡面上,放着那塊龇牙咧嘴的饕餮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