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他那雙冷電也似的眸子,正自灼灼有光地瞅着這個抖索的老人。
也為這兩句話,使白如雲把欲擊而出的雙掌,又收回來了……
這一個怪俠,一生之中,做任何事情,就從來沒有猶豫過,從來沒有良心不安過。
可是這一霎那,他竟會感到對這老人,不忍下手了。
他望着這白發的老人,見他正自四下地張望着,雖有一雙瞳子,卻無異盲目一般。
金風剪伍天麒說了半天話,不再聽到龍勻甫的回音,不由又開始心寒了。
他伸了一下脖子,啞着嗓子道:“勻甫……勻甫……”
白如雲一聲不哼。
果然伍天麒馬上臉色又大變了,白如雲見他翻了一下凸出的眸子,聲音加大了:“勻甫……老天!你怎麽不答應我呀!唉唷!可坑死我了……”
“勻甫!勻甫!……”
白如雲眨了一下陣子,心想:“唉!這老家夥心裏還是惦念着那龍勻甫,對于我只是一份可憐的心而已。”
伍天麒叫了半天,沒有人回答,他膽虛地又坐下了,流着老淚,自言自語道:“這孩子是怎麽啦?……剛才不是還給我說話麽?怎麽這一會兒……老天,他可死不得呀……”
他說着,用手在唇邊作了一個喇叭口的形狀,提起了丹田之氣,大吼道:“勻甫!勻甫!”
白如雲胸有成竹地冷冷一笑,他僞裝着龍勻甫的嗓音道:“镖頭,我在這!”
金風剪伍天麒先是一喜,後又一怔,他奇怪的是怎麽龍勻甫對自己會改了稱呼,呼自己為“镖頭”了!
可是那聲音一點不錯,确是愛婿龍勻甫的口音,白如雲學得維妙維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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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天麒擠了一下兩道濃眉,咳了一聲道:“咳……咳……你沒事我就放心了!那白如雲死了沒有?”
白如雲唉了一聲道:“準死了……你老放心吧!”
伍天麒卻相反嘆了一口氣道:“唉,我不是不放心啊!”
白如雲冷冷地道:“你老人家難道不希望他死?”
伍天麒咂了一下嘴,雙手連搓,道:“不是的……不是的……賢婿,話可不是這麽說,唉……你……你怎麽不過來呀?”
白如雲黯然道:“我的鞋掉了!我在找鞋!”
伍天麒點了點頭道:“我說呢,找着沒有哪?”
白如雲忽然流下兩滴淚來——這是奇跡!
他不由黯然想道:“我的心是太狠了!我不該把龍勻甫打下澗底去!”可是他又自解道:“這也不能怪我,誰叫他用劍砍我?我只是用鐵旗把他寶劍卷飛了,他自己就掉下去了,這又怎麽能夠怪我呢?”
這樣想着,他似乎得到了一點安慰,足下一點,如一陣風也似,已到了伍天麒身後,伍天麒不由吓得一陣哆嗦道:“誰?誰?”
白如雲用手往他兩肩上一搭道:“不要怕,是我!”
伍天麒網着嘴,心想:“這小于下手可真重。”
當時低聲道:“輕着點!輕着點!”
自如雲哼了一聲,一語不發,一反右腕,已把這金風剪伍天麒挾在了腋下,身形一縱已出去了五六丈,足尖已點向了另一座石峰。
伍天麒不由長長地嘆了一聲,道:“唉!……賢婿,你這一身功夫可真是了不起……可真愧煞老夫了!”
白如雲每聽他喚一聲賢婿,內心就如同刀紮了一般,由不住一只右腕向內一收勁,這麽一來,那位老爺子可吃不住勁了,苦了。
當時痛得砒牙咧嘴,差一點又喊出了聲,白如雲哼了一聲道:“老爺子,你委屈一點,這路可難走,等下了這座石峰,就好走多了!”
金風剪伍天麒為了表示不在乎,還于笑道,“沒關系!沒關系!”
遂只覺耳旁疾風呼呼,似騰雲駕霧一般地不時起伏縱躍着,他內心不由暗道:“龍勻甫這一身功夫,可真是太難得了,女兒能嫁此人,此生也是無憾了!”
他想着,不由咧着嘴道:“賢婿!我們這是往哪去呀?”
白如雲哼了一聲道:“先下去,我們再說。”
金風剪伍天麒不由突然想起一事,口中哦了一聲道:“你可知我遇見誰了?孩子!”
白如雲心中一直在想着處理這老頭子的方法,對他的話并沒有回答。
伍天麒哼了一聲又道:“說出來你一定不信……那失蹤武林好幾十年的琴魔哈古弦,竟會在這裏出現了。”
白如雲不由一驚,暗忖:“這老東西怎麽會到這裏來了!”
當時不由皺了一下眉,說道:“有這種事?”
伍天麒嘿嘿笑了一聲道:“我騙你幹什麽?……他還有個閨女,倒和萍兒長得差不多,也怪标致的……”
白如雲怔了一下道:“他們人呢?”
伍天麒在白如雲腋下搖了搖頭道:“你和白如雲正在打的時候,他們爺倆還在崖邊上看呢!這一會兒也不知上哪去了?也許還在上頭呢!”
白如雲哼一聲道:“你和他們說話沒有?”
伍夫麒幹着嗓子笑了聲道:“怎麽沒有?他說的……那哈古弦自認不凡,居然不跟我說話,倒是他那女兒,叫什麽……小敏來着,她還有點禮貌,告訴我說,她和萍兒是結拜的金蘭之交,我正想再好好向她打聽一下萍兒的下落,不想他父女雙雙走到崖邊去了。”
白如雲不由心內自語道:“如此說來,那龍勻甫是沒有死了。”
當時不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金風剪伍天麒頓了頓才又道:“白如雲這小子,可真有辦法,看樣子那哈小敏對他也挺鐘情,一口一個小雲哥地叫喚……一個勁兒地為他擔心……唉!誰又會想到,他竟會有這種下場,這也只怪他作惡太多,才有今日下場……”
白如雲這些日子裏,最怕聽到的就是哈小敏的名字,每一次聽到這名字,總會令他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又像是有無限的內疚。
他腦中不由默默地想着:“青萍也走了……那個姓龍的生死未明,我卻把這老家夥帶到哪裏去才好?唉!唉!白如雲呀白如雲!你狂傲一生,自認每行一事都有深意,此一刻恐怕連你自己,也不明白你是在做些什麽了?”
“你是變了……變得心軟了……”
他似有一種莫名的傷感,突然他把抱着伍天麒的那只右手的中指一緊。
伍天麒方自張嘴想說些什麽,卻打了一個呵欠,竟自沉沉睡了過去。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幽幽地醒了過來,卻覺得自己,睡在一個非常舒适的軟榻之上。
金風剪伍天麒不由吃了一驚,連忙翻身坐起,敢情天已經大亮了。
他不由奇怪,為什麽自己會睡在一座陌生的竹樓之上?
伍天麒捶了一下頭,跳下地來嚷道:“怪呀!這是什麽地方?”
只見自己所睡的房間,全是純綠的青竹編成,略一走,即發出“吱吱”之聲,連連顫抖不已。
再看房內擺設,床椅幾案,全是一色翠綠,看起來十分爽目。
左面牆上懸着一把胡琴,一管竹簫,還有一只漆黑的大葫蘆。
翠綠如玉的平滑案上,置着精致的文房四寶,尚有一五弦瑤琴,平置案上,并有一形質奇古的三足小鼎,此際由鼎內正自幽幽地飄散着一股清香的檀香味兒,青煙袅袅,顯得十分寧靜。
金風剪伍天麒是一介武夫,哪裏見過如此情調,不由怔了一怔,心說:“這是什麽地方呀?如此精致!”
由不住又走了幾步,四下又看了看,竹案旁邁是一個竹根的大筆筒,其內斑管如林,靠牆一長排書架上典籍平列,缥缃千帙。
窗前一綠竹小桌,上有茶具,旁列四翠色石鼓,另一寶物,有四尺見方的樹根雕成的矮桌,設圍棋,線格就劃在桌面之上,并有二細竹絲編成的小簍,盛着棋子,子分黑白二色,俱是光華閃閃,想知是上好美玉。
伍天麒打了一下嘴,暗忖:“妙呀!妙呀!”
不由又走了幾步,見湘簾高卷,竹門半啓,不由信手推開,立刻撲面吹來了一陣桂子香味。
目光及處,四周竟是一片湖澤,碧波紋紋,方圓範圍何止百千丈。
油澤盡頭,繞栽着盡是高可參天的翠竹,微風之下,吱吱連響,水面上倒影袅袅,景致之佳,生乎僅見。
伍天麒這才發現,自己處身這座竹樓,竟是位處湖心,四岸并無堤橋可通。
老爺子吃了一驚,忖道:“勻甫這孩子怎麽把我弄到這麽一個地方來了?地方是真好!
只是怎麽來的呢?……”
金風剪伍天膜,皺着兩道白眉毛,不由踱出了門外,見正樓門前,懸有一方翠匾,上書:“碧月樓”。
三個鬥大的字,抹以朱紅,頗有古意,兩旁支柱上,尚刻有一副對聯,寫的是:
祟山峻嶺茂林修竹
晨煙暮露春煦秋陰
字體作龍蛇飛舞,筆法蒼勁,古意盎然。
伍天麒雖是粗人,可是平生卻喜書法,手下尤其是寫得一手好魏碑,看到此不由嘆了聲:“好字!好手勁兒。”
不由又走近了一步,低頭仔細地端詳了起來,這一注視,才看出了柱上字體,每一筆都深及寸許,并非一般雕鑿,分明是用內家指力刻畫而成,伍天麒口中喃喃感嘆道:“好指力……這是誰寫的?”
可是當他目光再一下轉,頓時驚得目瞪口呆,觸目處,敢情還有三個小字在下頭呢!那是:“白如雲”。
金剪手伍天膨口中低低地啊了一聲,心裏想道:“原來是白如雲寫的……我怎麽會到這地方來呢?”
諸君一定對這座小樓不會陌生吧?這正是白如雲昔日用以幽禁伍青萍的那座竹樓,如今佳人已杳,燕去樓空,卻想不到又用來幽禁她的父親了。
金剪手伍天麒不由忙走近室內,推開了另一扇門,有扶梯可攀而下。
伍天麒再也顧不得一級級而下,只一飄身,已落在了樓下,竹樓發出了吱吱一陣響聲,搖晃了半天,足見此老輕功是差了點勁兒!
樓下擺設似較樓上尤有過之,只是伍天麒可顧不得品評了。
他匆匆地由一條翠綠的細窄地氈上走出,來到樓邊,想找一條可通岸邊的路。
可是他失望了,非但沒有一條堤可通四岸,就連一條飛索也沒有。
伍天麒狠狠地又跺了一腳,心想:“奶奶!我又不會水,這可糟糕透了,龍勻甫這小于也真糊塗,把我弄在這地方,怎麽他自己也不來?”
想是這一腳用力太猛,這小竹樓劇烈地搖晃了起來,伍天膨吓得趕快扶着牆。
一個人皺着眉,發了半天愁,最後嘆了一口氣,心想:“光愁也沒有用!我還是上去吧!”
這一次他再也不敢逞能了,小心一步步上了樓,忽然他心中一動,暗想:“我愁什麽?
這地方挺舒服的,龍勻甫既把我安置在這裏,哪會不管我?說不定這一會兒他是找萍兒去了,一會兒他就帶着萍兒來了……”
這麽一想,他不由又樂開了。
當時推開了門,走進室內,見一邊桌上有茶具,就手倒了一杯,一仰脖子,咕嚕一聲喝了個幹淨。
一個人又走到門外,怔怔地看着白如雲寫的那副對聯,心中卻在想道:“唉!可惜了這孩子,文武全才……就這麽死了……”
他不禁又搖了搖頭,一個人背着手,這裏看看,那邊望望,只覺目光及處,幾乎是無處不美,湖面上風光絕妙,就似“海市蜃樓”一般!
金剪手伍天麒愁懷一去,也不禁發了些雅興,口中噴噴連聲,還連打了幾下嘴,這才想起了一阕詞,只見他歪着脖子,口中哺喃念道:“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最後吐了一口氣,心情像是松快多了……不管這阕李清照的《如夢令》,是否和此時觀感相襯,又正好他就會這麽一首,任何時候,只要雅興一發,他就會順口念了出來。
誰說人家是粗人!人家會念詞!
金剪手伍天麒這一想開,倒也不憂不愁,把這碧月樓四周走看了一遍,這裏翻翻,那裏看看,消磨了不少時間,看看日上中天,并沒有一個人來。
這一來,這位老爺子可又急了,心想:“勻甫這孩子這件事做得可是太糊塗了,見了面我是得說他幾句,哪有把我老人家擱在這,連問也不問一聲……”
當時一睹氣,又往床上一例,睜着眼看着天花板,心說:“這好!女兒還沒嫁過去呢!
已經待我如此了,要是真嫁過去了,那還得了?”
看看近晌午了,也該吃飯了,老镖頭從昨晚到現在是水米不打牙,由不住肚子裏咕嚕嚕叫了起來,伍天麒長嘆了一聲道:“也該吃飯了……唉!勻甫這孩子!”
當時一翻身,下了床,又走到窗口往外望了望,水面上金蛇跳躍,哪有一個人的影子。
金風剪伍天麒不由苦笑了笑道:“這好!沒死在白如雲手裏,倒要餓死在龍勻甫手裏了,他可真孝順我!”
想着,踱着八字腳,走到了竹案邊,一屁股坐了下來,見案上有一古琴,順手模了一把,發出了一陣琤琮琴弦之聲。
伍天麒把袖子一卷,正想彈它一曲《雨打芭蕉》,不想手方往弦上一攏,耳中卻聽到了一陣水響之聲,不由心中一喜,忙自站起身來,跑到窗口,向外一看,果見一葉小舟,由不遠處柳萌下,分着浪花兒,直向這邊駛來。
那小船可說是小巧已極,兩頭尖兒,分拂着柳絲直朝這邊劃來,隐隐似聞得嘩嘩水響之聲。
老镖頭手搭涼棚,向那小船仔細一看,才看清了船上一前一後,立着兩個白衣少年,因距離稍遠,又有柳絲遮住,并沒有看清二人是誰。
須臾,小船漸漸駛近了,伍天麒不由心內一動,咦了一聲,又揉了一下眼睛,仔細又看了看,自語道:“這不是那兩個小畜牲麽?怎麽會……”
原來目光望出,來者正是白如雲赴會的随身一雙小童兒。
伍天麒心中自然吃了一驚,但是他仍然細細觀察一會兒工夫,二小的船已駛近到這竹樓之前,約有五丈左右時,小船在水面上打了個轉兒,竟自停住了。
金鳳剪伍天麒心想,原來不是來我這裏喲!
方想把窗子關上,耳中卻聽見,那船頭童子回頭高叫道:“北星!就在這裏停下吧!”
那被叫北星的小童兒,撲通一聲,把一枚鐵錨推落到水中,卻學着那船頭童子的口音道:“南水!就在這裏停下吧!”
他說完了這句話,卻皺着眉毛,往碧月樓看了看,伍天麒一時好奇,倒想要看看這兩個小鬼搗些什麽鬼,遂見那南水由船板上提起了一個小竹籃,回頭對北星道:“我們過去吧!
你可要記住,在生人面前不要丢人!”
他說着話,只微微一彎雙膝,竟施出輕功中的上乘身訣“海燕投礁”,“嗖!”的一聲,已落向了那座碧月樓,那竹樓連一些聲音都沒有。
伍天麒不由張大了眼珠,心說:“這白如雲真了不起,連他手下一個小童兒,都有這種身手,看樣子定是來找我了!”
想着又見那北星呆呆地看着南水後影,吞吞吐吐地大聲道:“我們過去吧……你!你要小心記住,在……生人面前不要丢人!”
伍天膨不由一怔,心想:“這小子是怎麽回事?”
正想把窗子關上,卻見那北星,吞吞吐吐說完了以上的話,又伸出右手,在自己後腦上拍了一下,臉紅脖子粗地哼道,“我……我不丢人……我不丢人!”
遂見這北星,也是一拱背,并沒有見他上肩有什麽動作卻如同一枝水箭也似,直縱到了“碧月樓”下。
伍天麒忙把窗子一關,轉身又到床上躺下,心中由不住暗暗奇怪道:“這兩個小東西,好好到這裏來幹什麽?……他們一定還不知道白如雲已經死了吧?……”
一念未完,卻聽見門外有入輕輕地敲了兩聲,道:“老先生起來了沒有?”
伍天麒口方“哦”了一聲,卻又聽得另一個低啞的口音,小聲重複道:“老……先生,起……來了沒有?”
金風剪伍天麒口中道:“起來了!起來了!門外是哪位?請進來吧!”
接着竹門“呀!”的一聲打開了,進來了兩個白衣小童,正是南水、北星。
二人進來後,為首的南水朝着伍天麒略微彎了彎腰,道:“你老人家的飯來了!”
他說着舉了一下手中的竹籃,不想身子一歪,似乎被身後的北星推了一下,跟着北星卻從他身後搶了出來,對着伍天麒鞠了一躬。
伍天麒不由怔了一下,北星擡起頭來見伍天麒正盯視着自己,不由面色讪讪,吃吃道:
“你的飯來了!飯來……了!”
說完了這句話,又退後了幾步,站在南水身後,臉色微紅地左右看了看,樣子顯得十分忸怩不安。
南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才把手中竹籃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金風剪伍天麒奇怪地看了二小一眼,點了點頭道:“二位是白如雲的管家吧?咳!咳!
其實你們沒有什麽罪,今後放心,好好在這裏住下去,老夫翁婿決不會虧待你們!”
他說着走到桌前,很自然地把竹籃打開來,一面又捋着唇邊短胡道:“是龍少爺叫你們送來的吧!他現在在哪?找着青萍沒有?”
北星南水不由怔怔地對看了一眼,俱都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
南水點了點頭,道:“是少爺叫我們送來的……早上我們來的時候,你還沒起,把飯放在桌子上!”
他說着用手在一邊桌上指了一下,不想一回頭,卻見北星嘴皮子正嚅嚅欲動,知道他老毛病又來了,不由重重在北星背上拍了一下叫道,“北星你看誰來了?”
北星不由一驚,當時忙轉過身來,卻沒有看見一個人,不由回過頭吶吶問道:“誰?你說……誰來了?”
南水咧着嘴笑了笑,并不答話,只把目光轉向了伍天艘。
金風剪伍天麒,眼見二小諸般怪異,不由也弄了個莫名其妙,見南水笑,他也嘿嘿地傻笑了兩聲,一面心中大大懊喪,自恨自己真笨,方才不注意一下,白白餓了一上午。
他還以為南水口中所謂的少爺,是指的龍勻甫,當時聽過了還點了點頭。
揭開了那竹籃,見其中四色佳餚,一碟火腿冬瓜丁,一碟黃炒栗子雞,一碟辣子肉丁,還有一碟醋拌小黃瓜,一小瓷罐雞汁冬菇場,另有一大盤花卷兒,還熱騰騰地冒着熱氣。
伍天麒不由咽了一口唾沫,當時也顧不得再說話了,慌不疊一屁股坐下,伸手拿了個花卷兒,一口咬了一半,一橫眼,卻見南水、北星,正自以奇異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臉一紅,嘿嘿笑道:“你們都吃過了麽?一塊坐下吧……”
南水這才驚覺,笑了笑道:“我們吃過了……老先生請用吧。”
北星少不得又照樣學了一遍,金風剪伍天麒不由眯着眼看着北星笑了笑,北星被他看得十分張惶,一張臉,更是紅透了頸。
伍天麒見狀不由哈哈大笑,連連點頭道:“你叫什麽名字?”
北星更顯得忸怩不安了,嘴皮動了半天,才汕汕道:“我……北星……”
老镖頭咬了一口花卷哼了一聲,咧嘴一笑道:“北星?……嗯……沒事愛學別人,有意思!有意思!”他又喝了一口場,轉過臉來問南水道:“你呢?”
南水彎了一下腰,說道:“小的叫南水。”
他說這句話時,唯恐北星又學,一面狠狠地在北星腿上扭一下,不想北星負痛,一時脫口大叫了起來,金風剪伍天麒不由一怔,慌問道:“怎麽啦?怎麽啦?”
南水忍着笑說道:“他抽筋是老毛病了。”
北星紅着臉用手一指南水道:“什麽啊?……你……”
南水連連使着眼色,北星到口的話,竟是不好說下去,心中不由在想:“南水這家夥在搗什麽鬼?等會兒出去,得給他點厲害看看!”
當時翻着白眼直看着南水,伍天麒不禁也被逗得直樂,心想白如雲收的這兩個小鬼,倒是滿有意思,當時因肚子太餓,也顧不得再看他們,徑自狼吞虎咽了起來,一口氣吃了四個花卷,方自拿起第五個,正要向口中咬去,無意間,卻見二小正自虎視耽耽地看着自己,滿臉吃驚稀罕之容。
伍天險不由臉又一紅,幹笑了兩聲道:“嘿嘿,我是餓了一點,……二位要是沒有事,請便好了。”
南水用手扯了北星衣服一下,雙雙朝着伍天麒行了一禮,南水轉過身來,把早上送來的食籃提在手中,向伍天麒道:“那麽我們就走了,少爺說,這裏藏書很多,老先生要是悶,可以看看書,消遣,消遣!”
伍天麒嘴裏哼了一聲,北星又照樣說了一遍,不想方說了一半,已被南水拉了出去。
隐隐尚聞得二小在外争論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伍天麒耳中聽到了一陣嘩啦水響,不由到窗口一看,二小竟自劃船而去,二小在船上,尚似仍在争吵着,尤其是北星結結巴巴,指手劃腳地在說個不休,南水卻是飛快地用竹篙點水而去。
伍天麒看到這裏,不由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道:“這真是一對怪人,和白如雲一樣的怪。”
想到了白如雲,老镖頭又少不得發了一會兒怔,心中由不住嘆道:“白如雲死得也太慘了,這麽一個文武全才的年輕人……唉!”
可是轉念一想,白如雲這人也是太狂太驕傲了,也又狠又毒,自己眼見他殺死那麽多人,他竟是一點測隐之心都沒有,想到這裏,老镖頭不由咬着牙,狠狠說道:“死得好,該死!”
然後他又走到桌前,繼續吃他的飯,一盤十個花卷,被他吃了個精光,四個碟子也都見了底,還喝了大半路子湯,這才摸了摸肚子道:“差不多了。”
于是,整整一下午,又在這小樓上消磨過去了。
金風剪伍天麒平日是好動的,脾氣又沒有耐性,這短短一下午,可已經把他憋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心中暗恨自己真傻,中午南水、北星送飯來的時候,怎麽竟忘了問他們,為什麽龍勻甫要叫我住在這裏,我又不是罪人,怎麽不能出去走走?
當時愈想愈氣,更暗恨龍勻甫沒有禮貌,一整天都不知來看看自己。
這麽一個人,一會兒躺躺一會兒坐坐,氣起來罵幾句,看看又到了黃昏時光。
夕陽西下,紅霞漫天,水面上萬紫千紅,那柳紅斜陽深處,更給人以绮麗的幻想。
時有微風,飄送些野火和桂子的香味,獨處在小樓之上的伍天麒,也有些飄飄之感,更不禁長袖引風,有了幾絲寒意,他皺着眉暗想:“天又黑了,莫非龍勻甫那孩子,把我忘了麽?怎麽他不來看看我呢?”
想到此,他再也沒有興致去觀賞湖面谲麗旖旎的風光了,把小窗關上了一半,走到那列書架之前信手抽出了一本書,只見書面上寫着“水月吟草”。
四個精勁的草書,寫在鵝黃的紙簽上,再貼在一張布面書皮上。
伍天膨坐下去,随便翻開一篇,只見內中并不是木刻的,竟系人書寫的。
那似乎是一首歌詞,寫的是:
“悠悠天地心
凄凄斷腸人
我有千腔仇
世人皆我敵
悵望白雲處
回首恨依依”
伍天麒心中一動,不由把書面翻過來看了看,果見有一行小字,寫着“白如雲手著”。
老镖頭心中不由一驚,暗想:“這白如雲倒還真是一個雅土呢!別的不說,只這一筆小字有多麽俊!”他又翻回到那首歌,仔細念了一起,忖道:“由這首歌詞中看來,這白如雲真似無限悲恨,因之大有憤世之概,他一定有一段極令人同情的身世……否則他不會寫出這種歌詞來……”
想着又随便翻了幾張,見是些詩句,細一辨讀,無不激昂慷慨,擲地作金石之鳴,豪情逸興發揮盡致,就連伍天麒一介粗人,也不禁都看呆了,不由一篇篇讀了下去,念到妙處,忍不住啧啧有聲。
最後一阖書本子,閉上眼低低道了聲:“這白如雲,是鬼才。”
不想這一阖書,卻覺得由扉頁內,輕飄飄飄下了一物。
伍天麒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張素箋,上面寫滿了字脅,伍天麒拾起來一看。
那箋上卻是一筆桃花小篆,和白如雲手筆迥然有異,伍天麒不由眨了眼,放遠了距離,再一細讀,這一下可把老人家吓了一跳。
只見他“呼啦”一下由位子上站了起來,睜大了眸子,驚疑道:“什麽?……是萍兒寫的……”
原來那是一首七言絕句,寫的是:
白雲深處曾為客,
青萍随波任浮沉,
多情自古空餘恨;
長憶天邊一抹紅。
伍天麒扣了一下頭,細細地又辨讀了一番,黯然點了一下頭,忖道:“一點不錯,這是萍兒的字……她的字是這一體的,我認得……”
“她怎麽會寫這麽一首詩的呢?這孩子……”
老镖頭一時可糊塗了,再看這張素箋,似被圍握過,又小心打開來,所以皺得一場糊塗,看起來十分吃力!
伍天麒喃喃地又念道:“白雲深處曾為客,青萍随波任浮沉……”
一時忍不住重重地在桌子上擂了一拳,氣得哼了一聲道:“這白雲不是指的白如雲麽?……為客,居然自以為是客人,好糊塗的丫頭!”
伍天麒一時臉都氣白了,又重重地在桌面上拍了一巴掌,發出了“啪!”的一聲。
他又順腿踢翻了一張桌子,氣呼呼地恨聲說道:“青萍随波任浮沉……好丫頭,你就舍着清白的身子去浮沉嗎?他娘的!”
罵到恨處,這伍天麒連髒字也順口而出了,“通!”一腳把一張桌子,又踢飛了。
一霎時這老镖頭火可大了,只氣得臉紅脖子粗,頭上青筋暴露。
他似仍然怒氣末消,順手把這張素箋握成了一團,一轉身,就想把它丢在水裏去。
可是一轉念,他卻把它收在懷裏。
他臉上帶着一陣冷笑,望着窗外喃喃自語道:“這丫頭要是真的和白如雲有什麽暖昧之情……哼,她就不要活着見我了,我們伍家,可不能出這種不要臉的敗類……”
想着,又找回了那本書,仔細地翻了一遍,并不再見任何紙片,順手丢在了一邊。
這一會兒,他腦中簡直是亂得一塌糊塗,長嘆一聲,又坐了下來,順手又掏出了那紙團兒,打開了細看了看,這一次,那臉色果然好多了。
他細細地低聲念道:“多情自古空餘恨……”
于是他心中不由又想道:“看這最後兩句,這丫頭似還明白……雖對那白如雲有了感情,倒似明白大體,也許不致做出什麽丢人的事情來……”’想到此,恨恨地嘆了一口氣,不管如何,女兒既有這一番心意,根本就不能原諒,老镖頭一手握緊在左掌重重地迎擊了一下,忿忿地想道:“哼,哼!見了面我非教訓她一頓不可,好糊塗的東西,你也不想想你爹和你未婚的丈夫,為了你都急成瘋子了,嘿,你倒在此談清說愛……好丫頭,你可真氣死我了……”
他嘆了一口氣,又想道,“這首歪詩,幸虧是落在為父我的手裏,要是落在龍勻甫的手裏,丫頭……那可好了,娘的,你們婚也別結了,真是糊塗極了!”
老镖頭想到這裏,不禁打了個冷戰,當時暗暗慶幸,幸虧自己無意中發現了,要是落在龍勻甫的手中,那簡直是不堪設想了。
當時忙把這張素箋揣在了懷中,又把白如雲的那本《水月吟草》放回原處,經此一來,他哪裏還有心情再去看書。
金風剪伍天麒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了一轉,緊緊皺着兩道濃眉,忽然他想到,在“一賢廳”,見到白如雲時,白如雲曾說自己女兒走了。
如今再由女兒這首詩上看來,似乎是真走了。
這麽一想,他不由又吃了一驚,怔怔地想道:“她會上哪去呢?她要是走了,那我們在這裏還找個屁呀!”
當時愈想愈覺有理,不由暗想等龍勻甫來了,就告訴他趕快離開這裏,青萍一定不在這裏,她走了,說不定已上雲南去找我去了。
想到此,不由一心只盼望龍勻甫快點來,果然他耳中又聽到一陣劃槳之聲。
伍天麒忙又跑到窗口,卻見中午所見的那艘小船又來了,只是船上只站着南水一人,想是又為自己送飯來了,伍天麒不由失望地嘆了口氣!
卻聽見那南水,一面操舟,一面唱着小曲子,口中唱的是,“打槳操舟我在行,
日出日沒各一趟,
要問哥兒名和姓,
南水午夜放光芒,
……”
聲調婉轉,卻是十分高亢,從南水口中順口唱出,更是娓娓動聽。
金風剪伍天麒見他那種悠閑的意态,不由十分感嘆,暗忖:“看人家一個小童兒,已是如此不凡,怪不得主人是人中之俊了。”
南水順口唱出了自編的小調,又在原處把小舟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