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道觀位于老城區,與她家和她以前上班的地方都相隔挺遠,修了地鐵後和高架橋後,這點距離便不算什麽了,但在交通靠腿的年代,道觀的位置可以說是又偏又遠,基本上可以用“鄉下”兩個字來概括。随着城市發現,道觀所在的位置變成了城中村,周圍都是居住自建房,她家的道觀其實也屬于自建性質,房産證上寫的是住宅,土地性質是宅基地。
張汐顏想,如果拆遷,她是個妥妥的拆二代,只是這裏的很多坐地戶都不缺錢,自建樓太多,拆不動。
寸土寸金的地方,其實就是個老舊的城中村,正經的車道都沒有,路邊全是亂停亂放,車子得從縫隙裏擠過去,經常塞得死死的。她家的道觀,屋前是小河溝,她小時候環境還行,河水清澈,水草綠油油的,還有不少人洗菜淘米,現在嘛,一到夏天如果連續幾天不下雨,不時會飄出些臭水溝味。
他們到道觀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多,拿她爺爺給的鑰匙開了門。院子裏的玉堂春花開得正盛,粉色的花瓣鋪灑在石板上,映着枝頭的新翠,春意盎然,襯着修葺一新的道觀,倒是頗有幾分清幽景致,不過前提是沒有隔壁訓斥孩子的責罵聲和孩子的哭聲,以及院外按車喇叭催促的士車趕緊讓道的聲音。
張長壽一手一只提着張汐顏的兩口行李箱進入道觀,直奔後院休息區。
張汐顏進屋便發現屋子裏已經不一樣了,那些老式的中式風家具全換成現代中式風。卧室裏的床和櫃子都換了,加了梳妝臺和穿衣鏡,她慣用的東西都從家裏挪到了這裏。她爸媽把要她住的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妥妥貼貼的,但又把她的東西全從家裏搬到了這裏,一時間讓張汐顏不知道是該感動還是該傷心。
張長壽放下行李箱,對張汐顏說:“張觀主,以後就是當家作主的人了。”
張汐顏:“……”她不想跟她爸說話。
很顯然,張長壽兩口子沒打算跟她多寒暄,匆匆走人。
張汐顏嚴重懷疑他倆是怕她粘着他們要跟回家。她是二十七歲,又不是七歲。
山裏住了三年,身邊随時随地都跟着鬼一樣的三姑奶奶,乍然回到空無一人……只有她一個人的道觀,特別不習慣。
她放好行李,看着時間還早,到營業廳辦了寬帶和換了手機套餐,便到附近的茶餐廳吃晚飯。
她在等飯菜上桌的時候,拿起剛恢複網絡的手機,登陸聊天軟件和郵箱,見到有一堆未讀郵件,垃圾郵件和柳雨的郵件各占一半。
她那時候挺氣柳雨扒她馬甲,打亂了她的人生規劃,把柳雨拉黑,之後去了山裏,一直沒網,和柳雨斷了聯系。她沒想到柳雨竟然用小號給她發了這麽多郵件。
柳雨的大部分郵件都是問她在哪,或者說是去哪些道觀找過她,又或者是說她小氣,驢,鈍,是有錢不賺的傻子,還有威脅她,“張十三,別讓我找到你!”
“張驢,我告訴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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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封郵件是兩年半前,寫的是“張十三,苗寨的風景很好,夕陽很美。”附了一張照片。
照片是在山裏,秋草枯黃的季節,夕陽西下時分,晚霞染紅了天空。角度是在山腰對着山林和天空拍的,除了山頂的夕陽和雲霞,還有草叢中用石頭堆砌的古老祭壇。祭壇上立着根圖騰柱,陰沉黝黑的圖騰柱在夕陽下隐約泛着幽暗的紅光,透出幾分不祥。因距離遠圖騰柱上的浮雕拍得并不清楚,放大圖片後便模糊了,縮小看,只覺神秘而詭異。不過信息太少,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知道大概是某個少數民族祭祀文化的東西。柳雨說是苗寨,應該是跟巫教文化有關的東西,有可能苗族祖先蚩尤,也就是現在雲貴川地區常見的尤公祭祀活動,也有可能是一些山神或雜鬼之類的。
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供奉的神靈,張汐顏對此并沒太在意,見服務員上菜,便放下手機吃飯。
夜裏,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正要入睡,忽然想起柳雨拍了那麽一張照片給她就沒再發過郵件,頓時驚醒。她随即又想,如果柳雨出事,柳仕則會找她爸求助,她多少都能聽到些風聲。況且,她跟柳雨的交情并不深,還被柳雨扒了馬甲改變了人生軌跡,她都把柳雨拉黑了。
張汐顏這麽想着,又把事情抛到腦後,安心入睡。
沒有可怕的三姑奶奶同睡,沒有雞打鳴,沒有誰在淩晨三四點叫她起床泡藥浴,她一覺睡到天泛亮才起,洗漱完,穿上休閑裝,出去跑步,繞去早餐鋪吃完早飯,這才回道觀換上仙氣飄飄的道袍裝世外高人,然後打開筆記本電腦,寫求職簡歷。
她爺爺的道觀太小,走不了游客路線,幾乎沒有香客,偶爾有那麽幾個香客都是她爸的客戶走曲線救國路線來套近乎的。她如果是想做香客生意,真能餓死老鼠。她想走消災解難的路子,說實在的,大城市裏沒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滋生的土壤,即使有誰把那些東西帶到城市裏來,人們已經習慣了有事找警察,有病找醫生,有事有病找道士的那叫封建迷信。現在還找道士的,多半都是做生意求財運的。
她決定繼續找工作幹金融,業餘當道士。
她想回前公司倒是好進,董事長和總經理的後門都能走,但是進去估計幹的不是金融,而是鎮宅的大師。因此只能換家公司,可換公司,說實在的,脫離社會三年,又沒有什麽拿起出手的業績履歷,工作前景堪憂,只能慢慢地從最基層重新幹起,反正她之前工作連個小組長都沒撈到過,也沒什麽落差。
她作為觀主,人在道觀裏,不好關門謝客,兩扇門大開。
供奉三清和祖師爺的前院正堂除了擺神像和供桌,還有一張鋪着黃緞的書案,她爺爺給人算命蔔卦或者是畫符都在這裏。張汐顏把它當電腦桌用,萬一有鄰居或客人過來,擡頭就能看見。
西裝革履的柳雷邁進道觀,就見一位飄飄若仙的女道長坐在正殿左側的桌案旁,對着臺秀氣十足的筆記本電腦滑動鼠标,忙得正入神。這麽好看的女道長少見,這麽時髦的女道長更少見,不過,柳雷知道張汐顏是半路沒出家的道士,再想想他那喝碑酒打麻将樣樣不耽擱的師父,還有經常在道觀門上挂把鎖跑得不見影的師公,能夠老實守在正堂上網的師妹簡直不要太乖。
他去到正堂,先燃了三支香,拜過三清和祖師爺,又從西裝口袋裏取出一個厚厚的大紅封投進功德箱,這才走向合上筆記本電腦,擡頭朝他看來的張汐顏,喊:“師妹。”
柳雷,柳雨的哥哥,從小黴字不離身,自從染了“黃毛瘋”被她爸治好後,就長駐她爸的香火鋪當免費苦力和雜工,跟着她爸學些淺顯的本事,沒正式拜師,但跟她父親的相處比她這當女兒的多得多。
他邁進正堂,張汐顏就聞到他身上的異香,像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混合型中草藥香,那味道非常淡,像是不小心沾上的,但她常年泡藥浴,一鼻子就能聞出來。她看了眼柳雷,又看了眼功德箱,問:“這麽闊綽?”
柳雷笑得特別誠懇,一本正經地說:“禮到心意到,希望祖師爺能多多保佑。”
張汐顏指指面前的椅子,請柳雷坐,說:“手腕給我。”
柳雷笑笑,坐下,撩起右手袖了,露出手腕,遞給張汐顏,問:“學會摸脈看病了?”他這師妹,那是真學霸,深奧難懂的古書,看兩三遍就能背下來,學道術一點就透。以前因為怕鬼怕苦怕累,死活不肯當道士,沒少讓他師父糾結得大把地扯掉頭發,連哄帶騙地讓她背書,後來還是因差陽錯,他妹妹坑了把他師妹,才讓師父如願。
張汐顏無奈地說:“不成萬金油當不了道士。”她的手指搭在柳雷的脈搏上,平穩有力,沒有異常,再看柳雷的氣色也很正常,看不出有什麽不妥。不過,她的醫術僅限于背了幾本中醫書籍,屬沒有實踐經驗的無證行醫。她起身,說:“你稍等。”又去到後院,在博古架下方的櫃子裏翻出她爺爺留下的香,點燃後遞給柳雷。
柳雷看着他師妹遞過來的大雪茄,直擺手,說:“師妹,謝了,我不抽雪茄。”他很好奇,問:“你從哪翻出來的雪茄?師父的?”
張汐顏:“……”你眼瘸呀,雪茄裏裝的是煙草,這個裏面裝的是中藥材。她冷着臉,說:“吸一口。”
柳雷深深地看了眼張汐顏,認命地接過來用力地吸了口,然後嗆得一口把引蠱香噴出去,眼淚鼻涕齊飛。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奔水井,提起一桶水,把腦袋紮進去埋在桶裏拼命洗耳朵眼睛和鼻子,呼嚕嚕地罐水。
張汐顏很是無語地說:“這是香,不是香煙,我是讓你吸煙霧,不是讓你抽香煙。”
柳雷埋在水桶裏淹了足足過了十幾秒鐘才把淋透的腦袋從水桶裏擡起來。他抹着臉上的水和淚,很懷疑純良的小師妹跟小雨共事半年變壞了。
張汐顏捏着香繞着柳雷的頭頂和腦袋轉了一大圈,仍舊沒見到有異樣,困惑不解地滅了香,問:“你最近有沒有去什麽奇奇怪怪的地方或者是見什麽奇奇怪怪的人?”
柳雷很想問“你算不算?”滿滿的求生欲讓把這句話牢牢地憋在肚子裏。世上最不能得罪的三個女人,第一是他的母上,第二是柳雨,第三就是這位。而且,他這師妹向來一板一眼的,不會無的放矢。他不解地問:“怎麽了?為什麽這麽問?”
張汐顏說:“你身上有味道,我懷疑沾了什麽東西。”
一個念頭飛快地柳雷的腦海中劃過,他的汗毛全豎了起來,問:“什麽東西?”
張汐顏說:“不确定,只是有味兒,但熏不出來,建議你去醫院做體檢,血液和寄生蟲感染都檢查下,還有就是查查有沒有中毒。”
柳雷:“……”他很想問一句,你是認真的嗎?他知道确實是認真的。他這師妹,沒有什麽幽默細胞,不愛開玩笑。可他去醫院怎麽說,醫生,我的道長師妹說我身上沾了奇奇怪怪的東西,讓我來做體檢?小雨被确診是人格分裂,至今沒找到治療方法,他再來這麽一出,他父母得哭死。
他點點頭,應了聲,“好。”立即告辭,出了道觀直奔師父家,找他師父張長壽大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