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跟我回家
到了目的地，齊未下了車。沈霁換到了駕駛座，黎安依舊留在後面，她探過頭問：“沈霁，齊未哥哥算是你的老同學了吧，你和他說話怎麽也這麽嚴肅啊？”
沈霁揚了一下手中的表，“現在，還是上班時間。”
“哦。”黎安向後座躺過去，不再過問。
沈霁大他7歲，這七年，是她怎麽也橫跨不過的距離，這同樣代表他的世界，她也無法永遠完全了解。
一些事情，他們總是有意的繞過去，不向她提起，她知道這是出于對她的保護。畢竟她還沒有真正的出入社會，那些昏暗與複雜，對沈霁來說，是永遠也不想讓她了解的。
而随着年齡的長大，她也懂得不再去追問。她相信沈霁，他不說的，她也一定不需要知道。
有些事情，不一定是擁有才是幸福。你只要能看見，足夠幸運就可以。
沈黎安一直都知道，她，一直是最幸運的那一個。
突放遙遠的記憶，五歲的她，都沒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孤單的在福利院，和一群無家可歸的孩子生活。
人們叫他們孤兒，這樣的注解，注定就是被帶着同情可憐的目光成長。而後的某一天，她就被帶入一所好大好大的房子裏面，她被收養，也變成了沈黎安。
如果回憶可以選擇，黎安希望自己記憶的源頭，就停在五歲的那年，她正式被接進沈家的那一天。
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電閃雷鳴的天氣，一群人打着黑色的傘走過來，走在最前面的男孩約莫十一二歲，雨水淋刷的看不清表情，走近她時，他伸出手，微笑，“黎安，跟我回家。”
他的黑發有些淋濕了，卻不顯得狼狽。
黎安永遠記得他那天的表情和他眼睛裏的光亮，不是居高臨下的同情，也不是小心翼翼的讨好。
仿佛是認識了許久似的，內心自然的關懷表露無遺。他的笑容收斂，卻讓人覺得溫暖。當時的黎安還不清楚，那隐忍着的，是剛剛失去母親的傷痛。
黎安認識他的母親，是常常來福利院做義工的女子。她的名字也是來自于她，像是一直為她準備的，黎安，不是代號，是真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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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她的最後一面，是在醫院。病床上瘦骨嶙峋的女人，很難和平日裏美麗優雅的少奶奶聯想起來。她靜靜的望着窗外。
“······袁阿姨。”黎安抱着自己的小熊怯生生的喚了她一聲。
她轉頭，眼睛裏的黯淡在看到黎安之後消失不見，她努力綻開微笑，臉頰蒼白的皮膚幹巴巴的皺在一起，不美，卻依然親切和善，“黎安，你來了。”
這聲音消除了她的緊張，也帶給她一絲希望。福利院的老師都說，袁阿姨病得很嚴重，可是在黎安的認知裏，生病就只是感冒發燒而已，只要吃藥乖乖的睡上一覺就好了。可能袁阿姨要睡得久一點吧，不過沒關系，袁阿姨不是已經醒了嗎。
她笑了笑，消除了之前的緊張，從右手邊的口袋裏掏出一個紅繩手鏈出來，“阿姨，這是我剛學會的，送給你。”
“真漂亮。”她輕輕的贊嘆,，“黎安，可以給我戴上嗎？”她動了動右手。
“好。”黎安點頭，彎了彎身，手肘夾着小熊，認真的系着，這樣的距離，她能聞到很濃的藥水味，幾乎是嵌入她皮膚裏的一樣。那味道讓人本能的排斥，黎安不喜歡，她想念袁阿姨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這味道聞久了一定頭痛，袁阿姨一定更難受吧。
“袁阿姨，你什麽時候再來看我們？”這問題是福利院幾個孩子讓她問的，其實她覺得這個問題很傻，袁阿姨在生病呢，病好了自然不就去了嗎。可是自從袁笙病了之後，連院長老師都沒能來看望呢，她是唯一一個被接來的，所以她覺得，自己有義務代替問清袁阿姨的情況。
“黎安想阿姨嗎？”
“嗯，大家都很想你。袁阿姨，您還想睡嗎？不然······”黎安猶豫了一下，把小熊遞給她，“這個也陪着您吧，很快就能睡着了，我就是一直抱着小熊睡的。”
“黎安自己留着吧，阿姨有這個就夠了。”她指了指手上的紅繩，接着示意她坐下，“黎安，你可以答應阿姨一件事嗎？”
“嗯？”
她看着她的眼睛，緩慢而沉重的說出那句請求，“不要恨你的媽媽，好嗎？”
這問題有些突兀，就像一個流浪漢突然被接回家，面對一大堆陌生的親人手足無措，但如果對這些人沒有記憶，便剩下了奇怪。所以她只是問道，“阿姨認識我的媽媽嗎？”
答案是肯定的，接着她拉住她的手，“答應阿姨，可以嗎？”
黎安的眉頭皺了起來，像個大人一樣思考問題，說實在的，她對媽媽的印象很模糊，周圍的小朋友也沒有媽媽，但是她們大都會記得，媽媽做的最好吃的飯菜，媽媽的懷抱多溫暖，媽媽會梳漂亮的辮子等等。
所以當有人會惡作劇的問，你們想不想媽媽啊？那些孩子會放聲哭泣，只有黎安面無表情的坐在那裏，因為她對媽媽的印象，幾乎是一張白紙。
有點印象的一次，是那個女人把她送到現在的福利院門口，告訴她今後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黎安沒有害怕，只是很平靜的問一句，“那以後都不用‘搬家’了嗎？”
女人經常将她寄放在別人家中，她靠百家飯養活。
那人一愣，接着點頭，黎安的心就放松下來，抱着自己的小熊直徑進去了。回頭的時候，看見那個女人還是雕刻般的站在原地，淚水漣漣。她好像明白，這個有時喚她為女兒的人，不會和她一起進來了。于是她揮了揮小手，說，
再見。
然後再也沒見到了。
她不知道一個母親的責任，還有“媽媽”這個稱呼的定義。都沒有記憶代替，哪裏來的恨呢？
她不知道如何和阿姨說，但是看到她期盼的眼神，只有點頭迎合。
她像是松了一口氣，“好孩子，阿姨只是不想讓你帶着這種情緒長大。”
她慢慢回憶起往事，“我和你的媽媽是大學同學，之前見過你的照片，在我知道你媽媽送你到福利院的時候，她打過幾次電話，讓我照顧你，之後便沒了音訊。我匆匆去看你，還在淩晨三四點的時間。阿姨怕吵醒其他的孩子，就在窗戶邊看着你。你睡得可香了，當時我就想，這孩子以後一定要安穩生活。黎安，我沒有辦法再親自照顧你了。可是我還是想給你一個家。”
黎明初相見，從此安穩一生。
很久之後，沈黎安才體會到她名字的含義。
幾句話不長，可是她還是說的很吃力，喘着氣，停頓了好久，繼續道，“這個家裏，我相信你會被照顧得很好。”
黎安很想問，阿姨為什麽不能親自照顧我？阿姨要去哪裏？可是準備開口的時候，外面進來一個黑色西裝的人，很嚴肅恭敬的說，“夫人，老爺和小少爺準備過來了。”
她點頭，又看着她的眼睛道，“黎安，阿姨要去很遠的地方，不能再去看你們了。你一定要記得，答應阿姨的事情。”
“我會記得。”她第一次這樣鄭重的承諾。
最後她溫柔的撫了撫她的頭發，閉上眼睛，轉過頭只聽見一聲重重的嘆息，“走吧。”
後來的幾個月裏，黎安再也沒有見過她，即使在她病危的那天，她被接到醫院，還是沒有見到袁笙。直到傳出她病逝的消息，以及和黎安有關的遺言，再次在A城引起不小的轟動。
收養黎安，是她臨終前的心願。沈家，A城首屈一指的大戶，收養一個孩子是多麽簡單的事情，又是多麽複雜。
所有的傳言都圍繞這件事鋪天蓋地的散開，傳聞沈家少奶奶曾經生下一對龍鳳胎，但女嬰卻只在保溫室活了十幾個小時，這件事給沈家一個重擊，自然在母親的心裏烙下無法愈合的傷痕，也摧殘了她的身體。所以才決定收養一個女孩來彌補缺憾。
也有人說，在袁笙郁郁寡歡的那段日子裏，那個女孩帶給她全部的慰藉，陪她度過那一段最艱難的時間。
無論是出于什麽，同情憐憫，還是投緣喜愛，人們對這個被選中的幸運兒，都懷着好奇羨慕的心态，議論紛紛。
所有的事情，沈黎安都不知道，她只是有種感覺，她再也見不到袁阿姨了。再也看不到，她穿着漂亮幹淨的衣服，周圍圍滿了髒兮兮的小孩，她臉上卻始終溫暖的喜悅的笑容。她真的很喜歡孩子。
其實她和袁笙的交流并不多，福利院多得是愛撒嬌愛吸人眼球的孩子，黎安一直是安靜的，安靜的讓人遺忘。
袁笙很尊重她這份安靜，沒有像其他白癡大人對她說，“為什麽不開心啊，你開心一點嘛。”和她說話的時候，總是蹲下身來，開頭總是，“黎安，你想不想······”或者，“黎安，你覺得······”
她單薄的記憶裏，根本沒存在她是否想怎樣的自由。被放在福利院，那個女人更是沒有問過她的想法。
在大人的心中，他們自有一套尺規，準确算出對孩子最好的範圍。
所以不必過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