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進門先得燒香祭祖,告知祖輩在天之靈,肖家有喜事來臨,感念祖輩的保佑與庇蔭。
堂屋神龛居中的位置依舊擺放着父親的遺像,清癯的臉龐,慈目善眼,眉宇間流露出那種只有兒女們才能讀懂的笑意,似乎也在欣慰地凝視着眼前的一切……母親焚燃三柱香,朝父親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将香插在神龛的香爐裏,又倒了一碗酒,放在神龛前的方桌上,順手拿起一雙筷子,将筷子的一頭擱在酒碗上,一頭搭在菜碗上,喜眉笑臉地說:“老頭子,今天家裏熱鬧,華子帶媳婦回來了,給你敬杯酒。”不大一會兒,母親收起酒碗,裝了一大碗米飯,低聲說:“請吃飯吧!”吳宇看到母親一副裝模作樣的樣子,忍不住“撲哧”地笑了一聲,肖華趕緊用手拽了她一下,又側身瞪了她一眼,吳宇吓得吐了一下舌頭,難為情地低下了頭。開始燒紙了,一時間堂屋裏青煙缭繞,火光散射,紙灰飄蕩。母親嘴裏念念有詞:“華子的伯,你收錢吧,你這老頭子一生缺錢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今天給你多燒點,給自己多買點好吃的、好穿的……這回好了,祖墳冒青煙了,華子當官了,還娶了個城裏的媳婦……”看着母親燒着紙,聽到她的念叨,肖華百感交集,心潮澎湃,眼圈發紅,拉着吳宇的手,在父親的遺像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趁着母親燒紙的當口兒,女眷們忙着在廚房裏熱着飯菜,不大會兒功夫,熱氣騰騰、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七大碗八大碟的擺滿一桌:有麻辣筍幹炒臘肉、有飄着荷葉香味的粉蒸白肉、有內酥外焦的肉合子,有漂着一層油花的泥罐焖土雞,有清炖花鲢魚,有幹煸泥鳅,還有一些時令的蔬菜……準備這麽多的菜,也不知道家人要忙多久,真是夠豐盛的。随後,一家人開始入座,大人一桌,小孩一桌。肖亮開始倒酒,母親平日裏不喝酒,執意要一杯酒,給肖華和吳宇分別倒了滿杯……有的不喝酒,上桌就直接吃飯。
倒完酒,母親舉起杯子,說:“喝吧,喝吧。”鄉裏人沒有碰杯的習慣,各自捧起酒碗就喝了起來。
“嗬,真是香啊,好久沒有吃過這麽地道的家鄉菜了。”看到一桌子自己喜歡的家常菜,讓旅程勞頓的肖華精神為之一振,食欲大增,他舉起酒杯喝了一口,抓起筷子就狼吞虎咽吃了起來。
母親看到吳宇只坐着,望着滿桌的菜肴而不動筷子,夾起一塊滑溜溜的花鲢魚肉放進吳宇的碗裏,慈愛地說道:“孩子,別光坐在那兒,吃菜啊。”
吳宇嗫嚅着,依然沒有動筷,此時她愣愣地看着桌上油膩的大魚大肉,食欲全無,胃裏陡然有些反胃,有種想嘔吐的感覺,不由得夾起碗中的魚肉放進肖華的碗裏。母親不理解吳宇的舉動,想到她可能怕魚裏有刺不敢吃,于又給她碗裏夾了一只雞腿。小時候,逢年過節,父母總是把雞腿夾給肖華他們姐弟幾個,看到孩子們一副饞嘴樣,他們心裏是甜甜的、幸福的。那是大人們對晚輩一種愛意的真切流露。
看到那油澄澄的雞腿,吳宇噘起嘴驚叫着:“哦,太肥了,我不想吃。”那表情好像讓她喝□□一樣的恐怖。
看到吳宇“不領情”,母親夾菜的手停在半空,笑容凝結在臉上,只是懵懂地看着吳宇不知所措。見此情景,肖華忙拿起自己的碗接住,沖吳宇說了聲:“真不懂事。”說完又愧疚地對母親說:“媽,小宇在減肥,怕吃肉。”
“我不吃肥肉嘛!”吳宇嘟着嘴說。
“哦,又不胖,減什麽肥啊。”母親笑呵呵地說。
肖亮酒量有限,為了助興,給自己倒了半碗,肖華勸他別喝,他不幹,說:“你難得回來,我陪你喝醉一次看看是什麽感覺,一生不醉豈不是白活了一場?!”肖華知道,弟弟說的是真心話,心裏禁不住一陣感動,拿起碗來,與肖亮狠狠地碰了一下,仰頭将酒喝了個精光,肖亮憨笑着也把将碗中酒幹完。
還沒有吃完飯,村上村下那些平時喜歡串門的老太太、媳婦們三三兩兩來到家裏看熱鬧。一家人停下手中的碗筷,忙着招呼來人,又是倒茶又是遞煙,忙個不停。
“啧啧,華子的媳婦長得真漂亮。”
“你看喲,城裏的姑娘皮膚真白。”來家串門的老太太小媳婦們的一邊喝着茶,一邊竊竊私語議論着。吳宇不清楚山裏人的風俗習慣,心想着深更半夜還有人來串門真是個稀奇事,也聽不懂她們叽裏咕嚕說些什麽,一臉的納悶,只是傻傻地看着她們在那兒評頭論足。對于鄉鄰們的溢美之詞,肖華是聽在耳裏,甜在心裏,比喝了一罐蜜還要舒坦。十二點鐘,客散人靜,母親還惦記着吳宇晚飯沒有吃什麽東西,又親自下到廚房做了碗雞蛋素面條,連湯帶水弄了一大碗讓吳宇吃下。吃完宵夜,一家人才各自睡覺去了。吳宇和母親睡在一張床上。一會兒,母親就酣然入睡,還不時磨着齒,夢呓着,吳宇卻睜着老大的眼睛無法入睡。不是她不困,而是确實不敢睡,房間裏燈光昏黃,頭頂上的蚊帳因使用久遠而腌臜不堪,上面自然形成許許多多奇形怪異的圖案,有黑魆魆的大山、有碧油油的大海,有展翅高飛的小鳥,有惟妙惟肖的機器人,有點象奧特曼……哎喲,那邊還有一只吊睛大老虎正張牙舞爪向她撲來,看到眼前驚心動魄的一幕,她的身上不由自主地滲出了一層冷汗,趕緊把頭埋進被子裏,不再去看它們。然而被子裏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嗆得她快要窒息過去,又不得不将頭抻了出來,翻動身子,背朝着母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那神情活像一只憋氣的魚兒浮出水面邊呼吸着清新的空氣邊吐出一串串的小水泡……一幕驚魂未定,另一幕悄然而至,她隐約聽到蚊帳上面有什麽東西跑來跑去,不時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那一刻,她只覺得全身的汗毛根根豎起,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爬了起來,趕緊推醒母親,驚叫着:“媽,媽,您快醒醒。”
母親被她突然推醒,連忙坐了起來,迷瞪着眼睛看着她,問:“怎麽了,孩子?”
吳宇睜着兩只驚恐的眼睛,說:“媽,我聽到有什麽東西在上面跑?”邊說着邊用手指了指頭上的蚊帳。
聽到吳宇的話,母親頓時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轉而笑着說:“哦,那是家裏的老鼠在打仗,沒事的,你安心睡吧,孩子。”說完自顧兒倒頭就睡,一會兒功夫,又響起了粗重的鼾聲。
這是什麽地方啊,有老鼠在頭頂打仗,盡管現在她知道是老鼠,但是她內心還是有些緊張,怪不得臨走時岳淑華說農村的環境多麽多麽的惡劣,當時她還以為是危言聳聽,現在經過親身體驗才知道是真的。想着想着,她又恨起肖華來,喝那麽的酒,丢下她自己一個人不管不問,這時候她是多麽想給岳淑華打個電話啊,不知道怎麽的,才出來多久就有點想爸媽了……就這樣,吳宇在惶恐和胡思亂想中昏沉睡去。待她睜眼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多鐘,金色的陽光從窗棂裏的縫隙中直射進來,刺痛了她的眼睛。窗外樹枝上小鳥在啁啾,還有公雞打鳴兒、狗吠聲,哞哞的牛叫聲……聽起來是那麽的悅耳動聽,也是那麽的新鮮稀奇,這樣的情形在城裏是沒有的,莫非這就是《桃花源記》中的那個世外桃源?她好像忘記了昨晚的煩惱,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穿好衣鞋,就着梳妝臺上的破鏡子捋了捋有些蓬松淩亂的頭發,喜不自禁地出了房門。門外,肖華和肖亮正在忙着打掃庭院,見吳宇雙眼有些紅腫,肖華放下手中的掃把不禁心疼地說:“昨晚沒有睡好嗎?你看眼泡都起來了。”
“喲,你還說呢你家養的老鼠真多,在頭頂上跑來跑去像打仗似的,鬧翻了天。”吳宇撇着嘴嗔怪着。
“呵呵!”兄弟倆被吳宇的話逗樂了,禁不住開心大笑了起來。
“你倆還好意思笑哩,你看看我的眼都腫了。”吳宇瞪了肖華一眼抱屈地說,要不是肖亮在場,她肯定會撲上去抱着肖華哭個一塌糊塗。
“你看這兒有多好,城裏人養寵物貓寵物狗,我們農村人就養老鼠當寵物,稀奇吧。”肖華戲谑地說。
“你真讨厭!”吳宇笑着撲了過去,肖亮在一旁一邊掃着地一邊竊笑着。
待客那天,家裏歡騰得就像燒開了的水一樣,過節般的熱鬧。又是殺豬又是宰羊,前來祝賀的親戚朋友坐滿了正堂和兩個側室,整整擺了五大張桌子。人逢喜事精神爽。把一生愛面子的母親樂得合不攏嘴,幸福溢滿面容。
吃過中午飯,肖華和肖亮給院子裏的那棵大棗樹培土。看到大棗樹,就猶如見到辭世多年的父親。大棗樹是父親去世前種下的,寓意是期望着他們姐弟幾個能夠早日成才出人頭地,實現他一輩子也沒能實現“跳出農門”的願望。現在算來,父親離世已經整整五年頭了,當年的小樹苗已經茁長為挺拔偉岸的參天大樹,睹物思人,肖華不禁感慨系之。父親兄妹四個,他在家中排行老大,生于一九四一年。父親在世時是村裏唯一在城裏念過書的“秀才”,上過私塾,當過教書匠,在村裏幹過幾年會計,為了生計,他放下讀書人的清高,挺着文弱消瘦的身子拉過架子車,修過水庫,看透人性百态,嘗盡人生冷暖。他一生嗜書如命,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村裏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需要寫個文章對聯什麽的,父親向來是欣然接受,從不推辭。父親的書法與文采聞名于十裏八鄉,且與人為善,為人仁義,從不恃才傲物,在鄉鄰間口碑甚好。就這樣一個脾氣溫和、文弱謙恭的讀書人,竟做了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寫了一幅憤世嫉俗的對子,在村裏引起一場軒然大波,留下一段被人津津樂道的佳話。這事說來話長,還得從肖家住所變遷時說起。肖家并非是土生土長的張家坳人,而是外來搬遷戶。在“農業學大寨”那個年代,肖家原來居住的地方要修建一座大型水庫,肖華的祖父為了響應政府的號召,拖家帶口從原來居住的地方搬遷到張家坳。在肖家沒有搬來之前張家坳全村姓張,肖家是唯一居住在張家坳的外家姓。也在那時,父親奉肖華的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目不識丁的張姓母親結了婚,生下肖華他們五個孩子。改革開放前,在農村,陳舊的傳統觀念就是這樣:人多就是優勢,拳頭就是道理,優勝劣汰,強者為王,更不要說在封閉落後的山區,維系家族秩序與表面和諧靠的就是這種傳統的勢利觀念。一個家庭要想在農村立足,有三種情形保準萬事無虞。一是家族人多勢衆。人多必然勢衆,勢衆的結果是一家有難全族支援,衆志成城,誰也不敢惹。如果說引領這個家族興衰支撐這個家族利益的還是個“人精”的話,那更是讓人刮目相看,敬而遠之,唯恐惹鬼上身。因為人精不僅橫蠻,而且還有些精明,擅長用心智蠱惑與感召人心,恃強淩弱而肆無忌憚,雖然他所做的一切最終還是為了自身家族的利益,其他人也明明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掩耳盜鈴的鬼把戲,但還是畏其強勢而甘受鉗制。人精的處事方式文武兼用,有點“江湖”的味道,陰險詭谲堪稱高明,比起那些動辄“耍拳頭”的“一介莽漢”要文明得多。村長張敬義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精”,橫不講理、兩面三刀,又慣于心計,是張家坳名副其實的村霸。張家坳雖說都是從一個張姓祖先傳承下來的,但傳到張敬義這一輩,整個家族又分裂為三個分支,分別是張敬義這一支,他弟兄八個,個個身強力壯,可謂身強勢衆,代表着強勢的一族。他之所以強勢至關重要的還有兩點原因:一是張敬義的弟弟張敬伍在鄉武裝部擔任武裝部長,掌管着全鄉的武裝力量,足以給張敬義撐腰打氣。二是張敬義家底厚實。據說他的祖上給其留下不少“硬貨”(銀元)。有錢就是爺,農村人認的就是這個理。有錢的人自然高人一等,說話硬氣,令人敬畏。張敬義擁有如此優越的條件,理所當然就成為張家坳的村長。處于中立地位的是張敬德這一支,他有兄弟六個,平日裏在村裏不顯山不露水,四平八穩。處于弱勢的一支也就是母親的大哥張敬發,兄弟也有六個,但一個個老實巴交,貧窮落後,支撐不了村裏的局面,自然常常受到另兩族的排擠和打壓。肖家是外來戶,按照農村人的情感認知,外來的當然不是自家人,不是自家人理所當然會受到張家坳“土著”的排斥與欺壓。雖說引起事端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不足挂齒,但事小理大,還是蠻氣人的。比如在生産隊的時候,父母與村裏的其他村民一樣出工,公分總是比別人低,安排的活也比別人重;集體分糧食或者分個蔬菜瓜果什麽的,肖家總是最後一家輪到,分到的也都是別人挑揀剩下的劣質貨。父親一直看不慣張姓族人的做法,尤其是對張敬義的飛揚跋扈頗有微詞,但人窮志短腰杆兒不硬,所以每每遇到類似的事情也只得隐忍着。父親常對家人說:“住在親戚村裏,說話辦事要謙遜平和一些,能忍就忍不要分個你高低。”這就是父親的人生哲學,一個善良人的處世原則。
這一年,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父親的弟弟,也就是肖華的小叔子在外面做生意發了點財,在村裏頭一個蓋起了三層小洋樓。對于肖家來說這可是件揚眉吐氣的喜事大事,可對張家人來說卻是件妒嫉眼紅的事,他們對小叔家的新房品頭論足、陰陽怪氣說什麽話的都有。樓房竣工後,小叔子讓父親為新房的落成寫幅對聯圖個吉祥。看到弟弟家蓋起了新房,父親是高興寫在臉上,自豪溢滿心頭,欣然命筆,凝喜悅之情于筆端,聚諷喻之意于對子之中,揮手而就,好不快意。
上聯:大廈落成添一景;
下聯:家業興旺有東風。
正因為這幅對聯張家有人沒事找茬,跑到村長張敬德那兒告了父親的狀,說是父親的對子有貶低張家無能之意。張敬德是個鬥大的字認識不了幾個的“半文盲”,一聽這事那還了得,忙差人把父親請到家裏,要向父親讨個說法。父親當然知道是張家沒事找事,故而默不作聲,甩袖而去,把張敬義與挑事的幾個人氣得幹瞪眼,他們決定召開村民大會開父親的□□會,要父親當面向全村人道歉并撕掉對聯。母親知道後義憤填膺,跑到村長家據理力争,說父親的對聯沒有錯,就是有這方向的意思也是人之常情,也不是什麽大錯……在母親的幹預下,這事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事後,母親曾問他是不是有個意思,父親只是笑而不答,但從他舒展的眉頭,可以看出他內心裏是由衷的高興,好像是出了場惡氣一樣解氣。
父親常說:學而優則仕。他年輕時也曾有過學優則仕的想法,可惜時乖命蹇,命運的安排往往與人的想法背道而馳,他縱然有滿腹經綸,縱然有光耀門庭之志,一輩子也沒能走出這座大山,終日與泥土為伴,時常望着連綿遠去的叢山暗自嘆惋……從此對肖華姐弟幾個寄予了無限的希望,家裏再窮再苦也要讓他們讀書,只求有朝一日能用知識來改變他們土裏刨食的命運。如今子欲養而親不待,棗樹依舊在,而種樹人卻魂歸異界。肖華撫摸着遒勁的樹幹,心裏沉痛不已。父親去世時才五十八歲。他的早逝是因為被生活的重壓積勞成疾,也是對現實生活悲觀憂郁而逝的。父親早年因為生活艱苦就患有嚴重的貧血症,終日臉色蠟黃,毫無血色。聽母親說父親在城裏念書的時候,因為家裏窮,帶的糧食不夠吃,到吃飯的時候,別人家的孩子有現成的大米飯和鹹菜吃,父親只得跑到學堂附近的菜市場,揀點別人扔下的爛菜葉拿回來洗洗,就着少量的米粒用鹽水煮一下,就當是每天的主食。有菜葉當飯吃還是幸運的,沒有菜葉的時候就得挨餓。每當講起這段經歷,母親往往是和着淚水講完的,讓聽者為之動容、唏噓不已,在潛移默化中給肖華姐弟幾個上了一堂堂生動的勵志課。當父親查出患有嚴重的胃潰瘍時又舍不得花錢,再說那時候家裏也沒有什麽錢,唯一的經濟來源就是粜點糧食補貼家用,包括肖華他們幾個上學的費用,讓本來拮據的經濟條件更是雪上加霜。面對窘迫的生活狀況,為了省錢,父親硬是不願上醫院醫治,病重的時候只是讓村裏的“土郎中”開點草藥服下了事。
在肖華記憶中,父親終日憂郁少言,愁眉不展,要麽是看書,他最喜歡看的是《今古傳奇》、《三國志》、《隋唐演義》之類的歷史書籍,他對書的癡迷可謂達到了“三日不看書,吃肉也不香”的境界,就連吃飯的時候也常常是手不釋卷、孜孜不倦;要麽是默默地幹着農活,不緊不慢,不急不躁,一副與世無争的神情,很少開懷大笑過,他心中究竟想些什麽?在父母為數不多的幾次吵架中,肖華略微知道了個大概。父親什麽時候有了那種悲觀厭世的心态,誰也說不清楚?要問原因也可能是這些:一是對自己的婚姻不滿,嫌母親沒有文化不識字,這可能是一個因素,但不是決定因素。畢竟母親的賢德與能幹彌補了這方面的不足,雖說家境窮,但有這樣一個勤快的女人打理着家庭,照顧着孩子,再苦的日子他也沒有理由悲觀厭世。二是生活壓力大,自身整日病病歪歪的,對生活感到無望,這可能是致命的原因。更重要是肖華的大哥肖康從人民軍隊退伍後,父親原本想讓肖康替他分擔一些負擔,幫助他照顧一下這個貧困交加的家,那時候,肖華和一個妹妹兩個弟弟都在念書,經濟壓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讓父親斷然沒有想到的是肖康結婚之後,在媳婦的撺掇下竟鬧起了分家,整日在家無所事事,硬是逼着父親分了家。肖康的不孝之舉,讓一生愛面子的父親氣得吐了血,傷了元氣,致使他本來孱弱的身體更是雪上加霜。歷經這件事之後,尤其是查出胃病後,父親好像變了個人似的,竟不顧重病纏身,終日借酒消愁,一味的作踐自己的身體。那年頭家裏自然是買不起瓶裝酒,他喝的都是自釀的稻谷酒,度量高,唯一的好處是喝了不上頭,但是再好喝的酒喝過量也是百弊無一利,更何況一個大病之人。母親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勸他少喝點,但他振振有詞地說:“你就甭管我了,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你就讓我快快活活地過幾天吧……”言下之意,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心知肚明,對未來的生活也不抱什麽希望,早已作好了離世的準備。由于耽誤了治病的最佳時機,最後是沉疴難治、不治而亡。
肖華清晰地記得父親的祭日是一九九六年農歷七月初八。
父親病重的時候,正趕上警校放暑假,肖華剛好在家。從父親住院到去世十多天的日子裏,肖華兄弟幾個輪流在醫院陪護着他,算是盡到了一點微薄的孝心。當肖華和肖亮拉着架子車把奄奄一息的父親從十幾裏的鎮醫院拉到家時,肖華看到父親一張幹瘦焦黃的臉,忍不住內心的痛苦嚎啕大哭起來。
父親辭世的時候,面帶微笑,母親一邊擦拭着父親的遺容一邊恸哭連天責怪父親沒有良心,不顧肖華兄弟幾個還沒有成家立業,撇下一大家人到那邊“享清福”去了,還笑得那麽安詳……這一笑泯千愁成千古,竟是全家人永恒的記憶與傷痛。其實,父親去世時,凝結在臉上的笑容是只是由于過度的痛苦與掙紮而形成的一種假像。父親臨終前怎能不痛苦?從進院到出院,不吃不喝在病床上苦苦煎熬掙紮了十多天,形銷骨立,面似黃紙,瘦得皮包骨頭,最後是針紮不進,藥吃不下,氣若游絲,命懸一線,只得聽天由命了。一個健康的人餓上一頓就受不了,更何況一個病入膏肓之人?
而今,肖華終于實現了父親的遺望,家裏的經濟狀況卻并沒有因為他能“跳出龍門”而發生根本性的改觀,肖華認為原因只有一個:說明自己的能力太有限,就目前的經濟收入還不足以幫襯這個積貧積弱的家。看着在一旁無憂無慮哼着流行歌曲的吳宇,看着小心翼翼給棗樹培土的肖亮,那一刻,他心裏油然而生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感與壓力感。他想着為了自己即将開創的“小家”,也為了這個生養他的“大家”,他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事業上取得更大的成績,來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情。
張家坳地處丘陵,是個青山綠水,四面環山,風景宜人的好地方。
在家待了幾天,吳宇嫌在家裏悶得慌拉着肖華去爬山。出了家門,沿着一條石子路,通過一條石頭砌的小橋再往前走五百米就來到了嶂山腳下。小橋下面溪水潺潺,清澈見底,成群結隊的小魚兒游憩其間,或動或止,或跳或躍,皆自成趣。弄石臨溪坐,尋花繞寺尋。吳宇蹲在橋上看了半天,往水裏投着小石子逗着魚兒,看到受到驚吓的魚兒倏地散去,又忽地聚集在一塊,像是與人捉着迷藏,一時間逗得吳宇開懷大笑。
山上樹木叢生,花團錦簇,鳥語花香,風光旖旎。此時正是映山紅盛開的季節,漫山遍野的映山紅,紅得像燃燒的火,讓人置身于一片汪洋的火海之中,甚是壯觀。
“喲——青山綠水風景美,我和哥哥上山來打柴,哥哥打柴濕透衣,我用手絹為他把汗擦;喲——青山綠水好風景,我和哥哥打柴歸,哥哥挑柴走前面,我在後面唱山歌;喲——青山綠水好風景,我和哥哥心連心,哥哥愛我似花俏,我愛哥哥好勤快;喲……”
忽然從遠處傳來一陣女子的歌唱聲,吳宇不禁好奇地問:“你聽,有人在唱歌啊?”
“哦,這是有人在對面的山上唱山歌。”肖華回答說。
“這就是山歌啊!真好聽,唱的什麽呀?”吳宇好奇地問。
肖華沒有回答吳宇的問話,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來:“喲——對面山歌真好聽,花兒聽了羞紅臉,鳥兒聽了不思家,情哥聽了心裏美喲……”
肖華唱完靜靜地等待對方的回應,可真是怪了,對面山上靜悄悄的好半天也沒有回音。
見到此情景,吳宇在一旁哈哈大笑起來,說:“你看看,你一唱別人就不唱了,是不是你唱的不好聽啊?我覺得你唱的比說的好聽。呵呵!”對于吳宇調侃,肖華習以為常,因為他一口夾雜着家鄉話的普通話,常常招致吳宇及家人朋友的逗笑。
“你知道啥?這肯定是一對情人在約會,不好意思對我的歌罷了。”肖華紅着臉難為情地說。
“哦,知道了,以後你回老家我得跟着你,說不定那一天不留神讓哪個對歌的漂亮村姑把你拐跑了,那我不就慘了。”吳宇抿嘴笑着說。
“真的舍不得我呀。”肖華睨視着吳宇說。
吳宇噘着嘴說,“誰舍不得你呀,臭美你的吧……”說完就往山頂上跑,肖華在後面追……
爬到半山腰,吳宇喊着走不動了,嗔怪着說肖華不疼她。肖華笑着背起坐在地上撒嬌的吳宇就往山上爬。吳宇緊緊地伏在肖華的身上,突然說:“肖華,你看你家裏的條件那麽苦,你媽在農村辛苦了一輩子,養育你們幾個真是不容易,要不等到我們的房子裝修好了,把你媽接過去和我們一起住吧,我們養着她,讓她享幾天清福。”
聽到吳宇暖人心窩的話,肖華心裏不由得感動不已,但轉念一想,中間還隔着個岳淑華,這也不是一句話就能決定的事,于是說:“到時看看再說吧。”
時時聞鳥語,處處是泉聲。山頂靜靜的,鳥兒的啁啾聲與泉水的“叮咚”聲,清晰入耳,構成了一副絕妙的寫實山水圖。吳宇緊緊依偎在肖華的懷裏,盡情地享受着陽光的摩挲,凝神聆聽着來自大自然的美妙和聲,恬靜得像個鄰家姑娘。突然,她好像發現什麽東西似的,指着不遠處那棵大松樹對肖華說:“親愛的,你看那是什麽?”
“有什麽呀?松樹呀!”肖華順着吳宇手指的方向不假思索地回答。
吳宇眨巴着眼睛說:“你再仔細看看,那開着花的是什麽?”說話時嘴角邊流露出一絲詭谲的微笑。
“是棵紫藤!怎麽啦?”
“你就不能看出點什麽?”吳宇仰面問。
“這有什麽呀,我打小就在這山溝溝裏爬上爬下,這兒的一草一木我太熟悉了,哪像你呀,從小就生長在溫屋裏,哪裏見過這些啊?”
“哼,真是個傻子!”吳宇嗔怪着說,邊說着伸手緊緊地摟着肖華的脖子,指頭遠處的松樹說:“你看我倆現在像不像那棵松樹與紫藤,你是青松,我是紫藤,纏纏綿綿,恩恩愛愛,今生今世不離不棄,終老一生。”
“哦!”吳宇情真意切的話語頓時讓肖華恍然大悟,他不禁激動地摟緊她,真摯地說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嗯!”倆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忘情地親吻着……
不知不覺十多天過去了,肖華的假期也就快到了。臨行的晚上,肖華在堂屋裏與前來送行的親戚們正唠着嗑,忽然聽到吳宇在母親的房間裏大聲喊道:“肖華,過來一下。”
“來了,來了!看你膽子小的,又不是沒有見過老鼠,有什麽大驚小怪的。”聽到吳宇急切的叫聲,肖華以為她又是因為聽到了老鼠的動靜心裏害怕才喊他的,于是他一邊應聲着一邊急忙走了過去。
進了房間,他才看到母親也在房間裏。母親正拿眼笑眯眯地瞅着一臉窘态的吳宇,那情形像是她倆剛才在談論些什麽。
“你們怎麽啦?”肖華不禁愣怔地問。
“你看,你媽非得把這個給我。”吳宇邊說着邊朝肖華遞過去一副玉手镯,臉上流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看到吳宇手中那副發散着翠綠光澤的手镯,肖華這才明白吳宇喊他的原因,不禁戲谑地說:“怎麽嫌這手镯不值錢啊!”這是母親給吳宇準備的見面禮,頭天母親跟肖華說過這件事,起先肖華不同意,因為這副手镯是肖華的奶奶傳給母親的,聽說當時花了三塊現大洋買來的,雖說算不上是值錢的東西,但它伴随着母親三十多年,是母親一生中唯一的一件“定親信物”,它是愛情的見證,更是親情的延續,意義深刻,彌足珍貴。事實上,這副手镯母親一生中只戴過一次,那就是在她與父親拜堂時的婚禮上,以後就一直放在箱底裏保存着,用母親自謙的話說:“自己又不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成天幹農活,不配戴這些東西。”
聽到肖華逗趣的話,吳宇愈發紅豔,瞪眼責問道:“你怎麽能這樣說話,你是什麽意思啊?你看我是那種人嗎?”
看到吳宇一臉的愠色,肖華急忙拉着吳宇的手說:“好啦,別生氣了,跟你開玩笑的!”說完,又對母親說:“娘,您就別客氣了,小宇平日裏就不太喜歡戴這些東西。”
“孩子,我知道這副手镯不值錢,但是這是為娘的一片心意,你要是不收下,讓娘心裏不好想啊!”母親老眼潮紅,顫聲說道。
聽到母親一番言詞懇切的話語,尤其看到母親動容的表情,吳宇不由得眼圈發紅,帶着哭腔說:“媽,我不是這意思。”這些天來,吳宇親眼目睹了肖華家庭條件的窘迫,也親身感受到了母親及家人對她那種捧星拱月般的熱情與關心,她是既感動又過意不去,于情于理,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母親這份珍貴的“饋贈”。
聯想起那天爬山時吳宇的話,肖華知道她的話是發自肺腑之言,于是說:“小宇,既然娘這麽說,那你就別再推讓了,收下吧。”
“我……”吳宇嗫嚅着,用一種抱怨的眼神看了肖華一眼,默然地收下了手镯。
“以後華子還需要你和你爹媽的照顧。”母親溫和地說。
“媽,你就放心吧,我家人都挺喜歡肖華的,保證他受不了丁點兒委屈。”吳宇笑着說。
“有你照顧他娘還有什麽不放心的,要是華子不聽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