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馮淵已經從手術室出來,但楊琪琪他們并不是最先趕到的那批人。
馮淵是公衆人物, 一經出事, 記者來得比親屬都要快, 他的病房裏三層外三層的被人們圍滿。
然而,醫生反複強調着要給病人良好的休息環境,不停地勸退一切來客。
女生看到“重症室”三個字, 眼眶瞬間就紅了, 手輕輕地不由自主地發顫。
怎麽會這麽嚴重?
她很想進去, 很想看一眼, 哪怕坐在學長的邊上, 就那麽看着也行。
然而自己算得上他什麽人呢?
連馮淵的父母和姐姐都被擋在外面了,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身上纏着繃帶和各種儀器,孤零零地躺着。
這時, 旁邊突然伸出一只手來, 用力抓住楊琪琪的胳膊。
“你來。”他帶着楊琪琪走到門口。
楊琪琪扭頭一看, 是法醫陸森。
陸森給醫生掏出了執照。
“顱底出血,需要休息及配合重要人的陪伴, 才有助于喚醒他, 對吧。”
“這個女生算是最重要的, 讓她進去。”
一衆人,不管是馮淵親人還是記者,都把視線聚焦在楊琪琪身上。
心裏想的都是:這哪位?
然而,有華夏知名法醫陸森作擔保, 誰也不敢說個“不”字,楊琪琪當下就很快被醫生放了進去。
……
楊琪琪其實也不太明白,當初那句“非常重要”到底是重要到了什麽地步。此時不願想也沒空多想,只是快速推開門,又蹑手蹑腳地關上,整個走廊的喧嚣瞬間被隔絕在門後面。
她半是害怕又半是迫切地走到馮淵身邊,垂下頭好好地看他。安靜的病房就只剩下兩人纏繞着的呼吸以及懸挂藥水的滴答聲。
那麽好的學長。
整張臉因為極度失血而蒼白,脖頸處幾乎半透明,可見下面的清晰血管。
繃帶緊緊纏繞了許多位置,箍住原本挺拔的身形。
她仔細又瞧着他的臉。這是楊琪琪第一次見馮淵沒有戴金絲框眼鏡,于是,纖長的脆弱的睫毛,就鴉羽一般地清晰地垂着。
不複睜開。
她喃喃道:
“你怎麽會出事呢。”
“我怎麽就……不會像金麟那樣呢。”
“如果跟金麟一樣,如果知道你快要出事,就能瞬移到你面前,擋住這件事,該多好。”
講着講着,她有一些哽咽。悲傷的低語繞得整個喉嚨和唇齒都跟着打顫,到最後恨不得拿出馮淵的手來握一握。
但是她又不敢。
也就是這時候,她看了一眼馮淵的眼睛。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發現他的眼珠輕輕在眼皮下滾動了片刻。
楊琪琪:……
然而再說點別的什麽,那眼珠又不動了。
于是女生重複起之前的那些句子。她發覺,每當自己說上一句什麽金麟厲害,學長就總有些反應。
楊琪琪:???
金麟這麽厲害,連名字都能喚醒人嗎?
女生也不明白為什麽馮淵對金麟名字這麽大反應。
她覺得那幹脆講金麟好了。
“你是不是也覺得他挺厲害的?是的,那我告訴你個秘密吧。他應該是華夏第一強道士。巨強,巨強的那種!”
“你也知道我傳統武功方面的招式比較厲害對吧,之前運動會還贏了你,實際上,我的功夫不及金麟的十分之一!”
“但是呢,金麟也有弱點,他是個數碼弱雞啊,你知道嗎,就有一次,我跟金麟……看PAD,他問我為什麽用手戳玻璃,那個玻璃屏幕就會有反應。”
她看着馮淵的眼珠動了又動。
很快就悟了:“你要是對金麟這麽感興趣,我幹脆把金麟給你叫過來得了!我倆坐你邊上陪着你。”
楊琪琪又感覺自己有那麽一點點幻覺。
怎麽學長的臉,看上去很是不悅呢?感覺再多講一會兒,他就能掀翻了繃帶跳起來呢?
不過,金麟她是沒叫來。
一沒電話號,二沒微信號,三自己生命沒有出什麽危險,自是聯絡不上的。
但是楊琪琪叫來了一只鬼。
應尤是。
因為她想起來,有一天應尤是在房頂上喝酒,當時她斷定樹兒喜歡馮淵,而且是很深很深的那種。
人鬼相戀即便不可能,但她身為老板娘,認為這種關頭,還是通知樹兒,這樣對自己的員工才算公平,至于來還是不來,那都随意。
結果應尤是二話不說就表示要來,把當晚的前臺工作推給原先的上海小妹兒。
是真愛沒錯了。
楊琪琪雖然有點酸溜溜,但她又覺出來應尤是果真是見識過死亡,對這種病啊災啊,想得還挺開……
譬如他溜達到病床前,探了探馮淵鼻息:“睡不醒也沒啥事兒,活過來了萬事大吉,死掉了不是也能去咱旅館,跑不掉。”
又很自然地跟楊琪琪聊天:“什麽?馮淵對金麟有反應?想叫金麟來?幹脆就給你自己割腕啊,金麟一準就來。正好你也死了,還能下來陪我。”
楊琪琪:……
狠狠給他一個大白眼。
“你幹脆回去算了。”
應尤是又委屈了。
“老板娘,馮淵只是出個車禍,你看你着急成那樣。我呢,我那次死了,你只有高興的份兒……”
楊琪琪眉頭一皺,不忘勸慰員工,她知道馮淵很可能聽得到自己的聲音,又把聲音壓的很低。
她頗耐心地和應尤是小聲說:“樹兒,你去世了,全天下的人都傷心極了。我那會兒呢,跟你完全不熟,只想着你的錢,當然不會那麽難過。”
“但是啊,以咱倆的關系,如果你再死一次的話,我肯定難過極了,沒準還要給你燒一整箱的冥幣的。”
但應尤是仍然覺得意難平。
他把手撐在下巴上,緩緩思索着以前一些不太明白,但是現在又很想知道的事。
他覺得反正馮淵聽不到,說話的聲音就還挺大,而女生的聲音就比較小。
“老板娘,你說實話,你喜歡馮淵嗎?”
“有……可能吧。你醋嗎?”
“別再提我醋的事兒了……你那,什麽叫有可能?”
“有可能就是,我也不确定。其實更多是不敢想。以前麽,就算有過一點點的念頭,也不敢繼續想下去的。”
“為什麽不敢?你也沒什麽配不上他的,你粉絲比他多,你也有學術成就。”
“可你知道啊,都是因為我能看見鬼……那麽,這些得到的東西,就都是虛的,又不是[]憑着真本事。”女生不好說出口,幹脆打字在手機上,給應尤是看。
男鬼瞬間就大聲了:“那你就告訴他啊,說你能看見鬼啊?上次你喝多了,他不也是這麽問過你嗎?”
楊琪琪嘆了口氣,打了一寫字出來。
“噗!老板娘,他也太膽小了吧,抱着枕頭睡覺,你認真的嗎?那你……打算就這麽錯過了?”
楊琪琪想了想,淡淡道:
“嗯,等他醒來,我們各自橋歸橋,路歸路,他見他的人,我……見我的鬼。”最後那句,不想打字,也不想讓馮淵聽到,幹脆就給應尤是比了個口型,讓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唇邊。
楊琪琪說完這些之後,一人一鬼就都緘默了。
楊琪琪向來不介意與應尤是說些什麽,畢竟他死了,也畢竟他與她書,也畢竟他善。
所以,這次剖白了心跡,也算是頭一次給自己梳理清楚自己的想法。
坦白講,當自己說出那句“他見他的人,我見我的鬼”時……
她,有點點覺得傷情了。
她想,她跟馮淵這兩個人,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不管學長怎麽逼迫她,她都肯定不能讓他知道自己能見鬼。
等馮淵醒來,她就可得趕快地走了,最好走得遠遠的,讓他一點點也看不到自己才好。讓他不知道自己曾經坐在過這裏才更好。
如果記者或者他家人告訴他了,她楊琪琪就得狠着心,說自己只是在旁邊坐了半小時,可完全沒什麽傷心啊、着急啊。
等再過一陣子馮淵的傷養得差不多了。肯定又得接新案子了。她楊琪琪就繼續在他面前做個好學生,最熱愛的是社會主義,最信仰的是唯物。
到了那會兒,馮淵也可以繼續不理她,見到她連招呼都不要打,就和往常一樣加了別人的微信,幫別人打官司。
他也能攬住別人的肩膀說什麽“有我在”,也能關注那個人的微博,也會在大年夜去人家的家附近,送點年貨。
他也會在公開場合說一些“她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也會說什麽“你配”。
如果那人運氣好,也是個學妹,她也有幸能和馮淵一起參加個什麽運動會項目,讓校友拍點兒情侶照什麽的。
馮淵這麽優秀,他們婚禮一定會收到很多祝福吧,到時馮淵會請自己來嗎?
有可能不會吧。
他不就是這樣的人嗎,如果确定和自己沒有關系,幹脆就抛掉就好,沒準最後連微信都拉黑呢。
到時候等他生了一窩孩子,她楊琪琪作為外人,充其量也就是打開微博,和同學說一句:看啊長得挺像。
楊琪琪咬着嘴唇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那萬一,萬一自己有天真的死掉了,金麟也來不及救,等到那時候,那時候的馮淵,會去自己的墓穴上送花嗎?
會在陽間跟她用這樣的方式哪怕見最後一次嗎?
他知道自己喜歡向日葵嗎?
楊琪琪輕輕嘆了口氣。
垂着頭,把臉深深埋在手心裏。
擡起頭來的時候,掌心濕噠噠的。
她小聲說:“應尤是啊,我問你個問題,你會因為別人給你送錯花而這麽傷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