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玄黃
雯楚再度見到許娥,既是意料之外,似乎又是情理之中。
宮門外等候召見的十二名秀女,皆是衣着绮羅,釵環錦繡的繁盛模樣。唯獨那許娥,只着一襲淺藕色碎花曲裾,家常平髻上簪兩朵新鮮時花并一枝通體水綠翠玉釵,反倒有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純樸,宛如一掬出水芙蓉。
美則美矣,卻不免有些小家子氣了。雯楚與她相視一笑,兩人心中各有計較。
不多時便有宮中內侍宣谕,着秀女分列兩隊,按照名次由低至高候見。
立在最前排左側(注:魏晉之前以左為尊)的那女子,雯楚識得。此女姓班名令曦,乃是越騎校尉班況的女兒,相貌和美,才情極佳,寫得一手好詩文,只是性子有些孤傲。只見她容長臉形,杏眼蛾眉,櫻桃小口卻雙唇緊抿,似有些緊張。
反觀自己,倒是一副波瀾不驚的平靜,雯楚自嘲地笑笑。
位次排在後面的秀女陸續進了正殿,院子裏不聞一絲人聲,唯有風掠過花木時細微的簌簌聲,以及間或遠遠傳來的男子的笑聲,想來便是當今聖上了。
恍惚一瞬,耳邊似乎是懷之的笑聲。那時他們六七歲的年紀,不過是天真的孩童,卻十分貪玩好奇。郊外河邊蟲鳴花開,他們偷解了河岸便漁人的舟楫,泛舟湖上采蓮蓬。小雯楚摘了那枝最大最豔開得最盛的荷花,卻不見了懷之。小小的女童急得什麽似的,懷裏的花也失了顏色,河裏那樣靜,那樣靜,日光照耀如一席流銀,晃得她睜不開眼。忽地一霎,小懷之從水中躍出,大笑着晃動着手中的蓮蓬。小雯楚哇地哭出了聲,看見了,便也安心了。
“太宰令之女,衛氏。”
雯楚複又從恍惚中回過神,輕嘆一聲,款款出列,随着內侍沿着漢白玉甬道緩緩向前走去。
路轉兩轉,才看到“未央宮”三個大字的匾額,花木扶疏,莺啼燕轉,此處乃是皇後所處的中宮。三重門扉依次開啓,男子朗朗的笑聲更加清晰,忽又一陣清甜香氣撲鼻而來,果然是正殿到了。
餘光瞥見上首乃是當今聖上,漢元帝是也。左側是皇後王政君,右側則是年逾天命的皇太後,下首才是太子劉骜。雯楚不敢多看,忙以大禮依次下拜。
“明眸善睐,打扮得體,頗有大家閨秀風範,哀家看着便喜氣。”太後微微點頭,發髻上的一只灼灼鳳凰金釵簌簌抖動。“你幾歲了?閑暇時做些什麽?”
雯楚垂首道:“回太後,臣女十八,平日裏閑來無事不過彈彈琴,做些女紅,偶爾讀幾本書罷了。”
漢元帝饒有興趣地問道:“你可知道何為‘夫小惑易方,大惑易性’?”
“回皇上,該句出自《莊子?骈拇》,意思是小的迷惑會錯亂方向,大的迷惑會錯亂本性。皇上的教誨,臣女銘記于心。”
“這孩子位列第五,怕是有些委屈了。多為皇室添些福氣喜氣,自是好的。”漢元帝點頭笑道。
“皇上喜歡自然是好的,只是……”皇後睨一眼雯楚,“只是這孩子的生辰不算上佳,更何況已十八了卻還……”
皇太後卻一陣咳嗽,不滿道:“年紀大些又如何?當年哀家嫁給先帝爺,也已十七歲。況且咱們骜兒也不是頭婚,年齡大也無妨。”
漢元帝在一旁附和道:“若是母親喜歡,孩子也不錯,年紀自然是不成問題。再者,我瞧着這孩子也十分乖巧喜人。”
皇後面上讪讪的,不再言語。一直不曾開口的太子劉骜卻朗聲笑道:“有意思,父皇和皇祖母都說這女孩喜氣,怎麽我卻看不出哪裏喜氣了。可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到底是我自愧弗如了。”
地上站着的雯楚一驚,不由擡眼瞧了劉骜。
劉骜卻一怔,漸漸隐了笑容。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茲太宰令之女衛氏,年十八,系出名門,鐘粹閨芳。夫維聖德,恭順柔嘉。皇廷福澤,入侍東宮。著封為正三品良娣,賜居普元殿。欽此。”
“臣女領旨,吾皇萬歲萬萬歲。”
宮中遴選結束不過三日,衛府幾欲被各類往來人等将門檻踏破。拟定的旨意是當夜便有內侍傳入衛府的,因而衛府衆人早在正式下旨三日前便已得知雯楚入選。衛老爺、夫人及阖府上下自是歡欣雀躍,只是這炙手可熱的新人,卻閉門了三日。
這一日早有掖庭局官員攜了衆人前來衛府頒旨,雯楚極力保持着笑容,跪接了聖旨。早有管家打賞了官員,賓主盡歡。
送走了掖庭一衆人,雯楚便立時換了表情,恹恹地回到了浣雅軒。
“怎麽,我的衛良娣,明日便要入宮了,此時倒還有興致撫琴?”毓娈半打趣半冷笑地走了進來,一努嘴,示意碧雲和落霞退下。
雯楚手上一發狠,三支琴弦同時被狠狠壓下,同時發出刺耳的響聲。毓娈卻不以為意,繼續道:“我竟看不出那再樸素不過的許娥,竟是早年恭哀皇後許皇後的侄女,收斂鋒芒,一舉奪魁。她這個太子妃,想來大跌了世人的眼鏡。至于衆人猜測的太子妃人選班令曦,只封了少使,她可有的氣了……”
“我不管她們誰封了什麽,對于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雯楚重重地喘着氣,似乎無法承受空氣的重量,“我只知道,我将要嫁給你的仇人!”
“是你選擇了這條路!”毓娈毫不客氣地逼視着她,看着她痛苦不堪的雙眸,“你在選擇陳懷之的同時,也就背叛了我,你明知我與太子不共戴天,卻為了他一個恬不知恥的請求放棄了我們之間的情誼!雯兒,你我該如何自處?難道你希望看到有一天我手刃你的夫君?”
雯楚卻平靜下來,淡淡一笑,說:“不會的。我知道你不會的。你在等一個人救你,讓你遺忘過去的傷痛。你從無傷害任何人的心思,即使這個人,覆滅了你的全家。”
毓娈大怔,一時竟無言以對。俄而大笑,道:“想不到你比我還要了解我自己,你說得不錯,我不會傷害任何人——因為我從來沒有傷害任何人的力量。”
“不,不是力量。”雯楚星眸微睜,面帶笑容,“即使有人将刀柄遞給你,你恐怕也會将它轉過來,将刀刃指向自己。”
一室沉默,毓娈內心鈍痛,卻不發一言。
“小姐,陳公子來了,說想親自給您道喜。”碧雲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不見。”雯楚的聲音沒有絲毫猶豫,“請他回去罷,我這裏事務繁忙,實在沒時間一一會客。”
門外的碧雲身形猶豫,毓娈卻朗聲道:“等等。”又對一旁的雯楚低語:“去見一面吧。畢竟……這麽多年的情分。”
“若說情分,也是有緣無分。”雯楚美目中忽地沁出大滴淚珠,如斷線雨點,收拾不住。“我終于明白,原來,我們自小情分,都抵不過他一個人的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