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微君
自毓娈搬入府中,轉眼已過一夏,雯楚不是沒有看出她的心事。
陳懷之帶她初回長安之時,雯楚失眠了幾個夜晚。雖說坊間不過是些蜚語流言,不可輕信,但她仍是害怕他變了心。
說起這麽多年來,兩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是兩家父母默許了的婚事。彼時她小,不懂癡怨為何物,只一味享受着天賜的寵愛。如今她一年年大了,到了出嫁的年齡,卻總在陳懷之嘴裏聽到他的“理想”,他的“抱負”。雯楚不願細想,究竟自己和他的理想抱負,哪裏相克,哪裏沖突。
直到毓娈的出現,雯楚頭一次感到如此慌亂,她害怕懷之會被別人搶去。然而兩個女子相見相處相知之後,雯楚才承認,自己不過是将毓娈當成了“假想敵”。
“雯兒,你在想什麽?我的話你聽到了麽?”
毓娈溫軟的南方口音将她的思緒拉回了現實,雯楚調皮一笑,道:“這麽說來,你真的喜歡我大哥?”
“你又亂說!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毓娈紅着臉,撲上來就要打她,雯楚左躲右閃,終究還是挨了幾下子。兩個女孩笑鬧一陣,雯楚喘着氣,叫碧雲端來了茶。少時又讓她到屋外去,換了一副神情。
毓娈知她要說一些有關南風的私事,便不再多言,靜靜看着她。
“我大哥如今十九了,論理,早該有個嫂嫂打理家事。這麽多年來,有不少好人家上門提親,父母也總将此事挂在心上,奈何大哥不同意,一拖便拖到了這會兒。想必你定會問我,這是為何。”雯楚的聲音一頓,毓娈的思緒也跟着一停,“說到底,也逃不過一個情字。”
焚香袅袅,毓娈靜靜等待着下文。
“以前在我們宅子的東邊,住着一戶姜姓人家。那人與我父親同朝為官,夫人也常常與我母親走動,兩家關系甚篤。他家只有一個女兒,小名叫曼離。這曼離與我同歲,卻總是深居簡出,與我不常見面玩耍。母親也曾說想要曼離做我家的媳婦,只是那孩子性格太乖戾,不是個安分長久的人,此事便也一直沒再提及。奇怪的是,大哥卻十分喜歡曼離,兩人同玩同游,冬日聽雪,夏裏劃船,倒比我還親厚。”
毓娈雖已做好了心理準備,而“冬日聽雪,夏裏劃船”這八個字,卻深深地烙痛了她的心。
“後來姜老爺被一件案子牽連,被人在家裏暗殺,只留下了他們孤兒寡母。大哥便提議将曼離娶進門,不然在這長安,她們母女兩人該如何生活呢?怎料那曼離自父親死後,性情更是孤僻,連我們衛家人的面也不見了。喪事辦完後不久,她們便回了故鄉,自此,再沒回來。去年大哥還派人打聽,那曼離,早已在故鄉與一個普通人成親,生兒育女了。”
雯楚的敘述已然結束,毓娈卻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她能想象那是多麽純然清麗的青梅竹馬,她的眼前似乎能浮現出一個着白衫的恬淡女子,她甚至能感受到年少的他們是多麽快樂無憂。而她不能想象的是,面對曼離絕然的背影,南風的雙目中含有多少淚水,他每次望向遠方時的目光中,又有多麽痛苦和酸楚。
南風啊南風,你讓我該如何打動你。
彼時皆少年。只是夢裏的甜美,終究只是一場幻影。
雯楚靜靜坐在水渠旁,滿渠荷花已漸衰敗,不由令看客心中蕭索。往事如流水般漫過心頭,南風無疾而終的初戀,又怎能不說是自己的前車之鑒?她與懷之,又該如何被定義?他眼裏常常含義不明的內容,她不是沒有看到,她只是不願揣測。她願意給她所愛之人足夠的信任,卻只怕這信任,終究錯付了人。
碧雲見她只是呆呆發怔,由不得要上前問省幾句,卻被人拍了下肩膀。
“雯兒,到底過了八月節,已是初秋了,你只穿一件單衣在此久坐,只怕要感風寒。”
聲音自是再熟悉不能,雯楚回過身,望着陳懷之那明澈漆黑的雙目,忽而有種泫然欲泣的沖動。
她笑笑,只說:“不打緊,我坐坐就回去。”
她的倔強,宛如深湖裏的水草,蜿蜒纏繞。陳懷之随意坐在她身旁,望着夜空中那輪下弦月,暗自出神。雯楚常常很害怕他不說話的時候,那般深不可測的模樣,仿佛與他是初識,不能預知他下一語将會說出怎樣的話。
“雯兒,過了年,你就十八了。婚事,再也耽擱不得。”
夜色裏陳懷之的聲音如此優美動人,雯楚曾在心中描繪過千百次他求婚的情形,總以為他這般直爽沉悶之人不會有浪漫之舉。而今在八月末的夜晚,初秋晚風的味道帶着甜絲絲的涼爽,她靜靜聽着陳懷之溫柔的話語。這一刻,她盼了多少年。
陳懷之見她并不言語,又道:“太子選妃原本定在明年春天,今日我在朝上,聽聞日期提前至明年年初了。”
他的聲音一如往日般平和寧靜,言語間的頓挫是她喜歡的調子,只是她不明白婚事與太子選妃之間有任何關聯。雯楚睜着一雙美目,眼波裏流轉着困惑不解。
陳懷之轉過身,直視着她的目光,終究敗下陣來,支吾道:“雯兒,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去。”
她依然不懂他的意思,他要自己去哪裏?去……選妃?
她的心似被銳利的匕首狠狠地刺中,陡然一陣悶痛。她難以置信地擡起頭,不敢相信這是與她一同長大的懷之對她說的話。她心中似乎有千萬句話想要表達,卻沒有一句能組織成語言,被她從口中說出。
“我會打點掖庭局的官員,若不能成為太子妃,至少也能被封為良媛良娣,總不會教你受苦。”
陳懷之的眼睛依然明亮誠懇,看不出半分虛僞做作。雯楚的淚水便是在這一刻奔湧而出的。面對這樣的男子,這樣且愛且傷害的男子,她從來不曾占過上風,她只能繳械投降。她的愛,如同這滿樹滿枝盛放到極致的花朵,除了凋落一地殘紅,再無別的選擇。
良久,她終于能平息淚水,哽咽道:“對我,太不公平。”
是的,太不公平,這麽多年,她到底說出了這幾個字。她熬着,盼着,就是為了有一天能成為眼前這個人的妻子,為他穿上烈火般的嫁衣。而今,他區區幾個字,便否定了她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夢想。對她,太不公平。
“雯兒,你聽我說。”陳懷之将她攬入懷中,緩緩撫摸着她如一汪瀑布般的秀發,“你是知道我的,我的理想,我想要建功立業的雄心。我需要你的幫助,雯兒,我需要你。我愛着你,這麽多年,你是知道的,我愛着你。只是,若我的理想無法實現,我又怎能安心成親,安心享受閑适的生活?雯兒,最後一次幫我,拜托了。”
字字句句,敲打着雯楚的心,如擂鼓般驚心。她愛他,不管他心裏究竟如何待她,她都愛他。從這一層上,從最開始,她就輸了。輸得徹徹底底。
她依偎在他懷中,淚水浸濕他的前襟,也流入她的發絲。她心裏明白,他們之間,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