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昧旦
春逝而夏至,不覺已六月。雯楚望着院中爬了滿架的藤蘿花,茫茫地出神。
夏日的驕陽投下斑駁的樹影,落在她裙上或明或暗,如她的心一般有苦有樂。她在等,等自己的一個未來,而這樣的一個夢想,卻遙遙無期。若女孩兒似一朵花,那命運便如疾風,一夜便吹落無數。她不能怨任何人,包括陳懷之,因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或者說,她別無選擇。
毓娈翩然而至,一雙含着笑的眸子裏少了初來時的羞澀。她落落地站在藤蘿花架下,靜然乖順地看着自己。
是的,雯楚在心裏長嘆一聲。陳懷之并沒有說錯,這個女孩的确與自己很像,像隐藏的那個自己,某個眼神,抑或某個細微動作,宛如與自己合二為一。然而她們的命運是如此不同,她們的未來亦将天懸地殊。
“站了半晌,你都不理我……在想什麽?”毓娈提起裙裾進了屋,回頭看看自己剛才站的那片地,日光晃得她有些頭暈。碧雲為她倒茶,雯楚回過神來,笑道:“我在看你,你今日穿了杏色,好難得。”
毓娈飲茶,笑而不語,半晌才問:“雯兒,有一個問題一直憋在我心裏……你為什麽會同意我來衛府?你明知道,我是罪臣之女。”
“也許,我不過是幫懷之一個忙。”雯楚翩然站起,走到琴桌前,複又坐下,“只是我更願意相信,是我們兩人之間冥冥之中有一種緣分。”
“我到底該如何感謝你們?”毓娈幽幽一嘆,古琴聲铮铮地從雯楚手中流淌而出,滿室琴音繞梁,心怡神往。毓娈閉眼聽着,不由心想,雯楚亦不得不算是一個奇女子,為心中所愛,竟不惜讓自己的整個家族承擔風險,而最後的結局,卻真如她所期待的那般麽。
一曲終了,毓娈、碧雲、落霞等皆鼓掌,雯楚飲幾口茶,便又坐于鏡前理妝。毓娈便上去給她梳頭,似是無意道:“對了,我近日聽聞太子妃薨逝,朝廷要在仕宦之中廣選新的太子妃。”
雯楚眉心一跳,問她:“你莫不是想去參選?”
毓娈卻低着頭不說話,沒有否認亦不承認。雯楚漫不經心地撥弄着匣裏的玉釵,一面思忖,此事的确不虛,只是太子妃葬禮才過去幾個月,如若果然甄選,大抵也要延至明年。
“我不知道。”
這幾個字在茶香袅袅中漾開,雯楚無法看清她霧氣之後的表情。陳懷之曾經對自己說過,毓娈要“第三種選擇”,可她并不解釋這第三種選擇究竟是什麽。其實,這個女孩心中所承受的壓力與傷害自己并不能體會,甚至,根本沒有人懂得她內心的真實想法。
和風拂來,不覺已日暮。雯楚目送毓娈娉婷離去,背影消失在她出現的那片藤蘿花架下,長嘆一聲。
天愈發熱起來,白日裏地上也如同着了火,蒸得人發暈。
毓娈總喜歡往內湖跑,開始落霞還寸步不離地跟着她,後來被她念得煩了,便也不跟着去了。
她喜歡唱歌,唱的多半是家鄉的民謠。湖邊蘆葦的掩映中,總有幾塊平整的大石頭,她就躺在上面,望着遙遠蔚藍的天空,哼着小曲,仿佛自己仍在家鄉。
這半年多來的生活,仿佛就是一個冗長的夢。只是她卻再沒機會醒來。
閉着眼,仿佛聽到沙沙作響的聲音,毓娈慵懶地睜開雙目,卻見衛南風正坐在石頭的另一端,漫無目的地看風景。吓得她趕緊坐起來,手該往哪兒放也不知道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你看那荷花,開得多好。”
順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是一片開得極盛的荷花,團團嫩粉之中,夾着幾株白蓮。花雖嬌豔,只是……毓娈拿眼角偷偷打量他,他只是若無其事般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讓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麽。“我讓你看花,你一味看着我做什麽。”衛南風忽地轉過頭來,燦然一笑。
毓娈被他說得一怔,繼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薄嗔道:“我哪裏看你了,分明是你自己多心。”
“來衛府快兩個月了,還适應麽?”衛南風含笑轉了話題。
“多謝您費心,一切都十分舒心,尤其和雯楚在一起,她就像我的一個貼心的妹妹。”毓娈說得有些忘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便掩了嘴。
衛南風一直瞧着她,看她眉飛色舞的樣子像個孩子,她突然的噤聲引得他不由得笑了:“不要‘您’啊‘您’的叫我,叫我南風就行,或者随雯兒,叫我大哥。”
毓娈看他的模樣十分認真,含笑點點頭,遲疑而堅決地叫了聲:“南風。”
恰好兩只野鴨“嘎嘎”地叫了幾聲,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毓娈感到自己好久都沒有如此歡樂了,從心裏感到輕松和暢意,比這七月的風還要撩人思緒。猶豫半晌,她終于開口問道:“南風,為何你還沒有娶親?”
剛問出口,毓娈便忙不疊的後悔,自知後悔。也是,衛南風已将弱冠之年,論理孩子都該承歡膝下,如今光景必有緣故,自己該問雯楚才對,怎就脫口而出了。
衛南風目光深邃遼遠,雙目中仿佛盛了一夜的星空,他自嘲般地笑笑,道:“不過是因為沒有合适的姑娘罷了,怎麽,你為何問我這個,莫不是……”
毓娈臉燒得通紅,忙解釋自己不過是随口一問,衛南風朗聲大笑,似是無意般地站起身,摸摸她的頭頂,低聲道:“我先走了。”
那背影有些落寞和凄涼,毓娈一眼望穿了他心底的悲怆,他有着鮮為人知的過去和隐痛,而這是自己所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盛夏灼人的日光裏,她默默地落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