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的男朋友,噢不對,應該是前男友,你自始至終都認為我是為了他的錢才跟他在一起,既然這樣,你跟我交朋友幹什麽?你喜歡我幹什麽?你是不是腦子有病啊!”
這一長串話我說得幹脆又流利,袁祖域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轉身要走了。
不由分說地,他一把拉住我,眼睛裏充滿了真誠的歉意:“宋初微,你別走,算我說錯話了,我跟你道歉還不行嗎?”
“喂,什麽叫算你說錯話了,本來就是你說錯話了!”我一把甩開他的手,“別拉拉扯扯的,自重點啊你!”
其實我也沒生他的氣,以我們認識了這麽久我對他的了解,他跟我一樣都有這個一着急就亂說話的臭毛病,可是我沒生氣,不代表另外的人不生氣。
如果這個時候有同學路過我們學校的湖邊,一定會停下腳步來,津津有味地關注事情的持續發展。
因為接下來,我和袁祖域都聽到一聲怒吼:“我操你媽!”
我和袁祖域應聲望去,是怒發沖冠的顧辭遠!
要不是我眼明手快地推開了袁祖域,顧辭遠那一拳恐怕真的會打出點什麽事來。
待我站定之後,第一時間,我的自然反應就是沖着顧辭遠兇:“你是不是瘋了啊?”一說完我自己就愣住了,這麽久了,無論他怎麽跟我道歉,怎麽站在門口可憐兮兮地望着我,我都不肯理他,可是當他不明就裏要打袁祖域的時候,我開口了……
顧辭遠也呆住了,過了半天,他才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我問:“你在吼我?為了這個人吼我?”
說不清楚為什麽,那一刻我居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亂,腦袋裏頓時浮現起《功夫》裏龅牙珍那張無辜的臉:“怎麽會這樣啊……”
怎麽會這樣啊?我真的好想一頭栽進人工湖裏,死了算了!
袁祖域一把将我拉到身後,沖着顧辭遠說:“你是要打架嗎?”
顧辭遠也火了:“你誰啊?哪裏冒出來的?”
箭在弦上,眼看他們兩個人就要像兩只喪失理智的──瘋狗──我知道這樣說不恰當,但是除了這個詞,一時之間我真的想不出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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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給我滾!”內心那些原本一直被我拼盡全力壓制的情緒,突然猶如火山爆發一樣,岩漿沸騰,我青筋暴起,聲嘶力竭地沖着眼前這兩個人喊,“都給我滾!”
就是在我這樣失态、這樣難以控制自己情緒的時候,應顧辭遠之邀的林暮色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
有多久的時間沒有見到她了?原本我們也算得上是蠻合得來的朋友。以前我甚至願意逃課陪她去逛街買衣服,願意拿出自己的時間陪伴她。
那個時候在我看來,她是多麽有意思的一個姑娘,雖然是富家女,但從來沒有刻意在別人面前展示過自己的優越感,雖然是從國外回來的,但從來不像那些愛裝的女生滿口英文,她狂放、豪邁、性格爽朗,除了嘴有點毒之外,其他的沒什麽不好。
雖然在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她視繁文缛節如無物,但我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有一天,她會來搶我的男朋友。
再次看見她,我心裏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我們真的認識過嗎?我們真的曾經是朋友嗎?
她穿着黑色的衣服,還是一貫的風格,低胸,乳溝若隐若現,脖子上帶着一根很亮的項鏈,我想我還不至于把鑽石看成人工水晶吧……
她笑意盈盈,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跟我打招呼:“宋初微,好久沒見啦,你最近好嗎?”
沒有回頭去看顧辭遠和袁祖域這一刻的表情,我拼盡全身力氣,終于擠出了一個笑:“托你的福,還不錯。”
餐廳裏一些客人已經意識到有熱鬧看了,他們雖然都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但是目光卻是那樣不約而同地投射到杜尋和筠涼這個方向。
“以前我以為,做了壞事的人應該都是吃不下、睡不好的……”陳芷晴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詭異,杜尋和筠涼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不曉得怎麽應對接下來這難堪的場面。
不管不顧地,陳芷晴接着說:“但我好像弄錯了,有本關于二戰時期的歷史書上說,有個納粹飛行員每晚酣睡如同嬰孩……也對哦,喪失良知的人怎麽可能會因為內疚而寝食不安呢?”陳芷晴慢慢地将臉轉過去望着呆若木雞的筠涼,“你說對嗎?蘇筠涼。”
心好像被什麽東西輕輕地劃了一道口子,有血,慢慢滲透出來。
筠涼覺得自己幾乎要哭了,在衆目睽睽之下,被陳芷晴這樣羞辱,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都已經抽離了身體,飄浮在空中,帶着同情和憐憫俯視着這個無可奈何的肉身。
杜尋一聲“夠了”,将陳芷晴和筠涼通通拉回了現實。
他雙目通紅地看着眼前這兩個女孩子,自己的人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被攪和得這麽亂七八糟的?從什麽時候開始,所有的事情都不在他所能掌控的範疇之中了?
在他過去的人生當中,他一直都是同齡人裏叱咤風雲的角色,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有一天,自己會被感情的事情弄得如此狼狽不堪。
他壓低聲音問陳芷晴:“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一臉趾高氣揚的陳芷晴“哼”了一聲之後說:“你不記得我把你的手機定位了吧,你是不記得我,但我可是每天都想着你呢。”
看着陳芷晴的臉,筠涼內心深處不由得湧起一波又一波的怯意,她不知道這個連死都不怕的陳芷晴,接下來,還會做出什麽駭人聽聞的事情來。
季節的遞嬗是如此悄無聲息,寒冬明明已經過去,可是筠涼覺得自己全身每一個毛孔裏都散着刺骨的寒氣。
猝不及防間,陳芷晴忽然端起桌上那杯果汁朝筠涼劈頭蓋臉地潑了過去,周圍原本在竊竊私語的人立刻噤若寒蟬,只有餐廳裏悠揚的鋼琴聲依然在飄蕩。杜尋噌的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剛要對陳芷晴吼,卻被筠涼拉住了──“杜尋,冷靜點。”
筠涼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這麽多年了,經歷了這麽多事情之後,她真的可以做到“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了。
餐廳的紙巾上有浮雕的玫瑰圖案,質地很好,一點紙屑都沒有。筠涼耐心地擦幹自己頭發上、臉上,還有衣服上的果汁,她埋着頭專心致志地擦拭着,不知情的人看過去都會以為是她自己不小心打翻了果汁。
杜尋心裏那把怒火越燒越旺,顧不得筠涼剛才叫他“冷靜”,他起身繞過陳芷晴,牽起筠涼的手就要走。此刻,陳芷晴忽然用一種極其凄厲的聲音阻止了他:“杜尋!難道你要把我一個殘疾人丢在這裏嗎?!”
筠涼終于擡起頭來,看着眼前漲紅了面孔的陳芷晴,雲淡風輕地說:“你能一個人來,難道不能一個人回去嗎?”
說罷,筠涼莞爾一笑,既不看杜尋,也不看陳芷晴,提起自己的包揚長而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的人漸漸都散了,杜尋喊來服務生把單埋了,然後蹲下來與輪椅上的陳芷晴平視,他的眼睛,深不見底。
“我現在送你回去,陳芷晴,你最好給我适可而止。”
看見林暮色來了,顧辭遠也顧不得跟袁祖域PK了,他把她叫來的目的就是為了要讓她跟我說清楚那天晚上确實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我一把推開顧辭遠:“我跟你說了我不要聽,你們發生了什麽關老娘屁事啊!”
顧辭遠也怒不可遏:“你要分手可以,但分手之前你先弄清楚狀況,老子要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的!”
“清白個頭啊!你的清白跟我沒關系!我們早就分手了,誰跟你分手之前啊!”
“去你的,那個分手是你一個人說的,老子可沒答應!憑什麽在一起要經過你同意,分手不要經過我同意啊!”
……
吵了好一陣,我才恢複了一點理智:“算我腦殘,大晚上的不回去睡覺在這裏跟你吵架,你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吧,找你的好兄弟杜尋去吧,反正你們是一丘之貉,都喜歡三妻四妾!”
其實我真的不願意說這些話的,殘存的理智告訴我,這些話都是雙刃劍,刺傷對方的同時我自己也不能幸免于難。
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要說,我就是忍不住心裏那些委屈。
我不知道他怎麽還有臉說要解釋給我聽,他以為只要把謊話編得好聽一點,把理由編得充足一點,就可以當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嗎?
去你的顧辭遠,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只相信我在林暮色的相冊裏看到的那些由你的相機、由你親自拍攝的那些巧笑倩兮的照片!
顧辭遠剛剛熄滅了一點的怒火又被我激發了:“宋初微,你別沒事找事把我跟杜尋扯到一塊兒說!這兩件事根本就不是一個性質,再說了,你好意思講我嗎!你自己不也一樣招蜂引蝶嗎?!”
到了這個時候,我和顧辭遠話裏不夾點譏諷就好像說不順似的。
這些年來雖然我們小吵小鬧不斷,但這樣撕破臉皮的對罵還是有史以來頭一次,我被他這個王八蛋氣得都要哭了也沒看他有半點退讓的意思,或許在他眼裏看來,這一次我也實實在在讓他狠狠地傷心了吧……
當他說到我“招蜂引蝶”的時候,我們終于從旁若無人的世界裏掙脫出來,想起了旁邊那兩個人。
袁祖域和林暮色一直冷眼旁觀着我們的争執,袁祖域臉色鐵青,林暮色的臉上始終挂着意味深長的微笑,他們抱胸而立,耐心地等着看我和顧辭遠這對冤家到底準備如何收場。
提着包一個人茫然地走在大街上的筠涼,一時半會兒真想不到要往哪裏去。
冷靜下來之後,她會想起當日在宿舍裏跟宋初微的那番對話,其實初微只是一時情急,而自己……自己卻好像是蓄謀已久,要為滿腔的怨怼和怒氣找一個無辜的出口。
因為不能對着杜尋發脾氣,因為舍不得對自己發脾氣,因為不像從前那樣還有優渥的家世做靠山……所以只能把氣撒在一個最無力反抗的人身上。
蘇筠涼,你也真夠狠的。她在心裏對自己說。
還有沈言……原本好好的,自己那天為什麽要負氣呢?這段時間的自己怎麽好像跟個馬蜂窩一樣,碰都碰不得,誰一碰就要紮死誰似的。
蘇筠涼,你真的要置自己于衆叛親離的境地才甘心嗎?
想到這裏,筠涼拿出手機,給沈言打了個電話,電話接通之後很意外地居然又是黎朗,她怔怔地想,難道沈言又把手機丢在黎朗家裏了嗎?
“不是的,沈言病了,喉嚨嘶啞說不了話,我在她家照顧她,她剛剛睡着,你有什麽事嗎?”
“這樣……”筠涼遲疑了片刻,“其實也沒什麽事,就是想起上次的事情,想跟她說聲對不起,既然她不舒服,我就不打擾她休息了……”
筠涼剛想挂掉電話,那端的黎朗忽然說:“筠涼啊,你在哪裏?”
這天的蘇筠涼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襯衣,都說白色顯胖,可是她日漸消瘦的身體被這身寬松的衣服裹着,反而更顯得楚楚可憐,慘白的臉已經瘦得令她一雙本來就很大的眼睛顯得更大了,幾乎占據了面部的三分之一。
“你以前也這麽瘦嗎?”坐在“飛”的露天陽臺上,黎朗微笑着問她。
筠涼搖搖頭,沒有說話,側過身子讓了讓端着咖啡的侍者。
“你氣色很差啊,最近心情一直都不好嗎?”黎朗的語氣真的就像是在關心着自己的妹妹。
也許是太久沒有被人帶着善意和憐憫這樣對待了,筠涼幾乎覺得哭意已經湧到了嘴邊,她抿了抿嘴唇,轉移了一下話題:“上次你說我像你妹妹,她多大了?現在在哪裏呢?”
提起自己的妹妹,黎朗臉上原本和煦的笑容僵了僵,眼神也從那一瞬間開始似乎變得有些悵然,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其中一定有曲折。
“她比你大三歲,現在在我的老家開了一個小小的西餅店,每天跟奶油啊、蛋糕啊、餅幹啊、酸奶啊這些東西打交道……”
“那挺好的啊,在那種環境中,生活一定很愉悅啊。”筠涼微笑着。
可是黎朗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再擡起頭,用一種溫和寬容的目光凝視着眼前這個女生,他心裏原本有很多很多想說的話,可到了嘴邊最終也只有一句:“可能是吧。”
外表看起來像某個歐洲小鎮上的居民住宅的“飛”對面有一家很出名的粥鋪,一個戴着口罩的女人要了一份中份的蟹粥。
其實她還在生病,本來應該要忌口,但是這個世界上總會有很多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熱氣騰騰的蟹粥端了上來,雪白的粥上撒着些許綠色的蔥花,看着就能激起食欲。
她摘下口罩,咳了兩聲,開始不急不緩地攪拌着面前滾燙的這碗粥,她看向對面露天的小陽臺,今晚“飛”的生意看樣子不是很好嘛,平時這個位置都是要提前預定的,今晚居然被某些心血來潮的人占據了……
黎朗死都沒想到,在他輕輕關上門的那一瞬間,原本已經睡着了的沈言,在黑暗的房間裏,忽然一下睜開眼睛,死死地盯着卧室的天花板。
我被顧辭遠一把拖到林暮色的面前,她氣定神閑地看着我。
顧辭遠急起來像個找不到方向的小孩子一樣慌亂:“林暮色,你跟她說啊,你告訴她,我們之間什麽都沒有啊。”
“什麽叫什麽都沒有呢?”林暮色轉過去看着他,一臉笑嘻嘻,“接吻算嗎?”
啪的一聲響,在場的人全都愣住了。
袁祖域急忙上前一步來看個究竟,抓着我問“怎麽回事”。
我這才發現,剛剛那聲耳光,原來是我扇在林暮色臉上的。
好像所有的血液都湧上了腦門,我的行為、思想、話語全都不由自己的大腦控制了,這一耳光,又快又狠又幹脆,好像事前已經排演過無數次的那樣,利落地甩在了林暮色的臉上。
她撫着自己的臉,半天沒有動彈。
顧辭遠也呆住了,到了此時,他忽然什麽都不說了,也許跟我一樣,他的行為、思想也已經不受自己的大腦控制了。
他終于用那種幾乎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林暮色,後者在這種幾乎相當于拷問的眼神中,淡然地捋了捋自己的劉海。
那一刻我很想問問袁祖域,你不是號稱數學天才嗎?那麽難的數學題你都能求出一個精準的答案,那你告訴我,眼前這一團狼藉的答案是什麽啊?
這種狗屁不如的生活的答案,到底是什麽呢?
袁祖域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自己站到了我的前面,好像是要替我擋着什麽似的。
過了很久,林暮色終于轉過頭來,即使是在湖邊昏黃不明的光線裏,也依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左邊的臉頰已經紅了一片。
“宋初微,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被人打耳光,你有種!”她一字一句地吐出這句話。回過神來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就在這時,顧辭遠忽然大叫了一聲,把我們都結結實實地吓了一跳。
他臉上的痛苦看起來那麽真實:“靠!有什麽事情大家說清楚行不行!別廢話了行不行!”
就在顧辭遠喊完這句話之後,林暮色忽然大力推開袁祖域,把我拖到一邊,并聲色俱厲地對着原本要跟過來的顧辭遠和袁祖域說:“你們都給我站在那裏不準過來!我跟她說清楚就走!”
接着她轉過來正色對我:“宋初微,我搶你男朋友,你打我一耳光,我們扯平了!”
“扯平了?那你打我一耳光,我去勾引你爸爸行不行?”我也沒什麽好語氣。
她冷笑一聲,并沒有跟我就此糾纏下去:“顧辭遠要我告訴你那天晚上的事情,好,我就告訴你,那天是我追過去找他的,事實上一直以來我确實都在處心積慮地接近他,至于那天晚上……”
她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饒有興致地看着我,似乎觀察我的反應。
我不是蘇筠涼,在這種時候,我做不到面不改色。
也許是對自己的話産生的效果很滿意,林暮色笑了,兩頰上那兩個小小的梨渦裏都盛滿了得意。她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什麽東西,牽過我的手,把那個四四方方的東西放進我的手掌:“這是我那天晚上帶去的,一盒三枚,我們用掉了兩枚,剩下這個,送給你呀。”
在她抽手之後,我顫顫巍巍地展開自己的手掌,那盒杜蕾斯赫然擺在我的掌心裏。
擡起頭,我看到了也許是我一生所能看到的最惡毒的笑容。
[3]
那碗蟹粥只喝了一半,沈言就喝不下去了。人一生病胃口就特別差,她嘆了口氣,結賬埋單,重新戴上口罩,在路邊攔車的時候特意看了“飛”的陽臺一眼。
坐在出租車上,她兩只微微顫抖的手絞在一起,因為太過用力而令關節發白。她心裏有一個微小的聲音對自己說:“沈言,你不會輸給任何人的。”
這天晚上,夜幕中只有半彎殘月,她凝視着它,眼前的景象與記憶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漸漸重疊。
十六個小時的硬座是什麽概念?因為這趟艱辛的車程,沈言在肮髒不堪的廁所裏暗自發誓,以後但凡是要去坐火車超過五個鐘頭的地方,她死都要坐飛機!
上車六個小時之後,天黑了,沈言從背包裏拿出之前準備好的那盒方便面,猶豫了一下,又塞回了背包。
她帶的錢很少,每一分都不能浪費,必須保證每一筆開銷都花在刀刃上。
夜漸漸深了,車廂裏的人都陸續陷入了沉睡,鼾聲此起彼伏。她睡不着,除了悶熱這個原因之外,還有饑餓。
那一刻,她很想哭。
太餓了,越是餓的時候越是容易想起那些好吃的東西。
她想起學校門口的那家面包店,那麽誘人的香味每天都飄蕩在空氣中,玻璃櫃裏陳列着很多一看就知道色素添加過量了的奶油蛋糕,還有撒着劣質椰絲的面包。沈言的同桌是一個家境不錯的女生,她每天的早餐都是雞蛋、鮮牛奶配着奶油面包。
每一天,同桌抽屜裏散發出來的香味都在刺激着沈言脆弱的胃以及自尊心。
在她有錢了之後,她每天都會去給自己買新鮮的奶酪蛋糕。
第一次買回去之後,沈言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因為吃得太急了,竟然噎住了,最後只好沖到洗手間裏抱着馬桶一頓狂吐,吐得眼淚都流下來了才平息。
她跌坐在鋪着馬賽克的洗手間地板上,扯着紙巾一邊擦着眼淚一邊跟自己說,你以後可以慢慢吃,再也不會只能遠遠看着了,再也沒有人會跟你搶,再也沒有人會讓你自卑了……
可是內心深處,她明白,那個遺落在年華盡頭的饑餓的小女孩,從來沒有長大過。
的士司機的聲音将她拉回了現實,付完車費之後她慢慢地走進小區,朝着自己住的那棟公寓走去。
這個時候,她已經冷靜下來了,從背着簡易的行李離開那個毫無指望的家那天開始,她就已經是一個深謀遠慮的成年女子,任何時候都确保自己不會對局面失去控制。
黎朗,你不可能離開我的,誰也無法将你從我身邊帶走。
從“飛”出來,筠涼覺得自己比起之前被人潑果汁那會兒心裏平靜了很多,她由衷地對黎朗說了一句:“謝謝!”
黎朗手裏拿着車鑰匙,挑挑眉:“你不用總是這麽客氣,太生分了,沈言把你當妹妹看,我也一樣。”
筠涼臉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凝視着黎朗:“我見你兩次,你兩次提起你妹妹,你們兄妹感情一定很好,下次她來這裏玩兒,你可以帶她跟我見個面呀。”
只是一句客氣話而已,筠涼心裏知道,她其實已經沒有多餘的熱情去結交新的朋友,黎朗也很清楚地看明白這一點,他不置可否,指了指自己的車:“我送你回學校吧。”
筠涼點點頭:“好。”
坐在黎朗的車上,筠涼閉着眼睛聽着歌,她并不知道,黎朗一直在旁邊用餘光打量着她。
這段日子筠涼一直和杜尋住在離學校不遠的一間酒店式公寓裏,雖然只有幾十平方米的空間,但卻似乎是世界上唯一沒有流言蜚語攻擊他們的地方。
無論是杜尋所在的學校,還是筠涼自己的學校,他們的故事經過不斷的以訛傳訛,不斷的藝術加工,已經完全模糊了原本的輪廓,演變為一個讓他們自己都無法接受的版本。
在那個版本裏,筠涼是罪無可恕的第三者,杜尋是冷酷無情的負心漢,正是這兩個賤人,聯手逼得柔弱的陳芷晴不得不從六層樓上跳下去來成全這對狗男女。
筠涼回到學校上課的那天,剛在位子上坐下來,周圍所有的人就像見了鬼似的迅速地從她身邊散開,躲得遠遠的,還在她背後對她指指點點。
她把書攤開,安安靜靜地開始做筆記,臉上是波瀾不驚的樣子。而同一時間裏,杜尋開着車去接陳芷晴出院。
用力地擲出那個杜蕾斯的盒子的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被撕裂成碎片,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撒下來,被風吹得到處都是。
再也不能忍受了,再也不能承受了,我顧不得尊嚴,蹲下來,抱住頭,眼淚一下子迸了出來。
林暮色再也沒有多說什麽,她拔腳就走,顧辭遠和袁祖域同時從那邊跑過來,一個擋住她,一個來扶我。
顧辭遠的聲音聽起來都要急瘋了:“林暮色,你到底跟她說的什麽,你能不能放我一條生路啊!”
沒有聲音,林暮色一個字都沒有說,她的眼眶裏也積聚了滿滿的淚水,在用力推開顧辭遠的那一瞬間,眼淚碎裂成行。
追了她幾步之後,顧辭遠又返身過來找我,我已經哭得不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了,袁祖域緊緊地摟着我,對眼睛裏燃燒着兩把怒火的顧辭遠說:“如果你總是要害她這麽傷心的話,就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了。”
他的聲音很平穩,一點也不像平時那個毛躁的小痞子,反而是一貫很得體的顧辭遠方寸大亂,他粗暴地把我拉扯過來,扳正我的臉,焦急地問我:“她到底是怎麽跟你說的,她給了你一個什麽東西,你說話啊,宋初微,你說話啊!”
好,你要我說,那我就說。
我慢慢地止住哭泣,慢慢地調整好氣息,我盯着眼前這個人,這個我在十六歲就認識了的人。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他:“我恨你,顧辭遠,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我不會原諒你,令我堕入這樣的恥辱。
我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僵持了多久,在我說完那句話之後,顧辭遠的手輕輕地放開了我,也許他也意識到了,我跟他之間氣數已盡,無論他再說什麽,再做什麽,哪怕是找來林暮色再澄清一次,也無力挽回殘局了。
我蹲在地上,面對着袁祖域想要來拉我的手一個勁兒地搖頭,我哭着哀求他,你走吧,你回去吧,不要管我,求求你不要管我……
這個喧鬧的夜,我的心寂如空谷。
過了很久,顧辭遠打了一個電話給唐元元:“麻煩你過來接一下她。”
但是,我沒有想到,跟着唐元元一起來的,竟然還有筠涼。
彼時筠涼已經洗了澡,換下了那件被潑髒了的白襯衣,她過來拉我的時候我聞到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沐浴露的清香,她低下來輕聲說:“初微,我們回去再說。”
我的臉因為水分蒸發得太多的緣故已經變得緊繃繃的。跟顧辭遠擦肩的時候,他轉過來看着我,表情極度哀傷,他問我:“初微,你為什麽不相信我?”
可是我真的不想再回答了。
袁祖域攔在我的面前,我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不等我說話,筠涼就搶在我前面開口了:“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請你先讓開,有什麽事情你改天再來找她,好嗎?”
雖然筠涼的措辭十分客套,但語氣裏卻清清楚楚表明了她的不耐煩,袁祖域識趣地讓開身,對我說:“你好好休息,有事給我打電話。”
我很想告訴他,我不會為了失戀去自殺的,可是我真的沒有力氣了,我連對他點點頭的力氣都沒了。
回到宿舍裏我往床上一倒,整個人就跟死了一樣。
筠涼沒有問我發生了什麽事,她很平靜地自言自語道:“想哭也不要當着別人面哭,想哭就自己找個地方躲起來哭。”
如果不是因為發生的事情超過了我所能承受的極限,如果按照我平時的理解能力,我應該明白這是筠涼在找一個臺階跟我和解,但此時此刻的我,根本不能按照平時的思考方式來消化她說的話,我腦袋裏蹿起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你在嘲笑我!
被她這句話刺傷的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起來:“你少說風涼話,刀沒捅到你心上,你當然不痛!”
原本在整理桌子的她身體僵了僵,轉過來仰起頭看着我,滿臉的堅毅和淡漠。而我,因為極度氣憤的緣故,整個人都在發抖。
唐元元這次學乖了,她拿起面膜悄悄地溜出了宿舍,順便帶上了門,把這個小小的空間完全交給我們兩個人。
“宋初微,你別一副好像全世界你最慘的鬼樣子!”筠涼也火了。
我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沒錯,我想我沒看錯,她今天晚上也哭過,只是之前湖邊光線不好,我又根本沒有認真看她,所以才忽略了她微腫的眼睛。
“我,今天晚上在餐廳裏,被陳芷晴當着那麽多人,潑了一臉的果汁,我都沒當着她面哭……”
“你給我閉嘴,你沒哭是你的事,我要哭是我的事,關你屁事!”
這是我們從認識以來第一次爆發如此劇烈的沖突,比起上次兵不血刃的交戰,這次我們似乎更是鉚足了勁要致對方于死地。
連我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脫口而出的這些話有多傷人。
我惡狠狠地沖着她喊:“你那是活該,誰叫你搶別人男朋友,你應該慶幸她今天是用果汁潑你,下次說不定就是硫酸了!”
她輕蔑地笑道:“宋初微,你這麽聲嘶力竭地對我吼有什麽用?你有本事去對林暮色吼啊,又不是我搶了你男朋友,又不是我千裏迢迢送上門去給顧辭遠睡……”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說出口的話再也收不回來了,我和筠涼一面不自覺地極盡挖苦之能事刻薄地傷害着對方,一面在悲哀地想着,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這是我認識的漢字所能夠形成的最冷酷的排列。
吵到最後,她摔門而出,整個寝室都為之一顫。
這一刻,我們清楚地意識到,就算以後我們的關系還能夠緩和,這個夜晚的交戰也永遠無法得到對方的寬恕。
在我和筠涼徹底撕破友情破口對罵的時候,顧辭遠和袁祖域也在湖邊打了一架。是顧辭遠先動的手,這口氣本來在他看見袁祖域的第一秒就要出的,只是被後來發生的事情阻滞了而已。
兩個人都不是省油的燈,一個比一個狠,但說到底顧辭遠在這方面的經驗比不上袁祖域,很快就落了下風,袁祖域本來還想乘勝追擊,可是突然之間,他收回了自己的拳頭。
“怎麽不打了?你有種就繼續打啊!”顧辭遠一副亡命之徒的樣子。
也許是太累了,袁祖域往地上一坐,半天沒說話。
“打啊,起來接着打啊!”顧辭遠不依不饒。
袁祖域擡起頭來看着這個富家子,過了半天,他才說:“現在就是打死你也于事無補了,傷心的那個人還不是照樣傷心。”
顧辭遠激動得像打了雞血:“那也輪不到你來教訓我,你是她什麽人啊,你認識她才多久啊!”
“我本來不是她什麽人的,你要是沒做對不起她的事情,也确實輪不到我來說什麽,不過……”袁祖域站起來,看着顧辭遠,“既然你不能好好對她,就別去煩她了。”
黎朗蹑手蹑腳地打開門,在玄關處換拖鞋,無意中看到沈言的高跟鞋跟他出去之前擺放的方向不一樣,他心裏一驚,忍不住輕輕喊了一聲沈言的名字。
沈言卧室裏的燈是亮着的,黎朗走進去,看到她正坐在床上看書,走近才發現,那是一本黑色軟皮封面的《聖經》。
見他進來,沈言露出一個微笑:“你回來了,去哪兒了?”
說不清楚為什麽,黎朗忽然決定隐瞞自己今晚的行蹤,他笑笑:“一個同事加班,我去給他送份文件。你怎麽不睡覺呢?”
夜風吹起窗簾,沈言把《聖經》放到床頭櫃上,拉住黎朗的手:“我睡了一覺醒來見你不在,就一個人下去走了走,順便在便利店買點東西吃。”
“啊,那你現在感覺身體好些了嗎?”黎朗絲毫沒有懷疑她說的話。
“好多了,你不要擔心,快去洗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