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1]
我一直只想和你們好好在一起,有你們在我的身邊,傾聽我的快樂和悲傷。
卻沒想到我迎來的,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和那麽多人的刻意的離間,這些錯誤和誤會将我們慢慢地隔開。
我終于明白,所有的悲歡都是我一個人的灰燼,世間道路何其多,但我始終只能踽踽而行。
那天晚上我整個人近乎麻木地删掉了相冊裏所有跟顧辭遠和筠涼一起的合影,鼠标每點一下,身體某個地方就好像被清空了一點……
唐元元這段時間變得很和善,以前看我不順眼的地方好像一下子全都消失了,甚至還主動邀約:“宋初微,你周末有空沒,陪我去做個小手術?”
我駭然地看着她,一時之間竟然不曉得要作何反應。
看着我的表情她也明白是我誤解了她的意思,一聲嬌嗔:“你要死啦!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是祛斑!”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這種時候能被人以友好的态度對待,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一種安慰,于是我點點頭:“好啊。”
離周末還有幾天,我忽然變成了那種早早去教室占座的好學生,連梁铮都對我刮目相看,但每當他想要靠近我跟我說點什麽的時候,我總會找借口溜走。
我實在是不曉得怎麽解答他的疑惑,經歷這麽多事情,我的價值觀已經被弄得很混亂了,我之前一直所堅持的、自以為是正确的那些信念,通通變得很模糊很模糊,我沒有勇氣向他轉達唐元元所說的那些話,況且,筠涼說得也有道理。
我那麽能說會道,也沒見我幸福到哪裏去。
除了梁铮之外,我還躲着很多人,顧辭遠一開始還在教室門口和公寓門口堵我,可是在好幾次我把他當作空氣忽略掉之後,也就沒見過他了。
某天收到他發來的一條短信:“等你氣完了,就回來吧,我等你。”
我握着手機發了很久的呆,我以為我會哭的,可是沒有,真的一滴眼淚都沒有。
另外還有一個人,就是袁祖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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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因為那天在餃子館裏我突然對他敞開心扉談起我的身世,令他産生了某種錯覺,還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他後來的表現實在叫我不知所措。
我們出來之後照例在路上走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他忽然正色:“好像我們每次出來都是吃東西,下次做點別的事情好了。”
“啊?”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這是什麽意思呢?
“比如可以去看電影啊。”他并沒有看我。
我還是很木然的樣子:“可是那是談戀愛的人才去的地方啊……”
是我腦子轉不過彎來,誰說電影院只有情侶才可以去呢。其實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就能想明白了,你知道,人心情不好的時候思考問題的能力也不怎麽樣。
沒想到,死都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句話:“那我們就談戀愛好了。”
其實那天我幾乎是落荒而逃,顧不得他的阻止,我攔了輛的士匆匆忙忙就跑了,好像不是他對我表白,而是高利貸債主來找我讨債。
坐在車上我還驚魂未定,袁祖域,你玩兒大了,我很容易當真的!
接下來那通電話更無疑是雪上加霜:“喂……你用得着跑得那麽快嗎?你再想想呗,我又沒要你今天就答複我……”
“啊!沒電了!”這麽蹩腳的借口我只在那些三流的偶像劇裏看到過,沒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要拿來搪塞別人。
他以為他打這個電話來能安撫受驚的我嗎!這跟拿汽油去滅火有什麽區別啊!
從那之後,他的名字跟顧辭遠的名字一起老老實實待在我的手機黑名單裏,至于哪天解禁,我自己也沒想過。
在我糾結得跟團麻花一樣的時間裏,筠涼終于見到了沈言的男朋友黎朗。
他們三個人在飯店碰面,沈言本來想裝作什麽事情都不知道的樣子好好跟筠涼吃頓飯,卻沒想到見到筠涼的第一眼時就失态了。
“我的天啊,你怎麽憔悴成這樣了!”沈言的驚呼讓黎朗忍不住皺了皺眉,也讓筠涼一時之間有點難堪。
好在筠涼的情商高,很快就自己打了個圓場:“當然不比你有愛情滋潤這麽神采飛揚啦!”
黎朗伸出手:“你好!”
筠涼猶疑了一秒鐘,很快伸出手去象征性地握了握,完成了這個成人之間的禮節儀式:“你好!”
沈言在一邊掩嘴笑道:“真受不了,搞得這麽正式。”
那天筠涼吃得很少很少,不管沈言和黎朗如何熱情地招呼她,她就是吃不下,到最後沈言自己也覺得無趣了:“你跟初微,你們兩個都是這個德行,等你們年紀再大點就知道了,身體最要緊,健康都得不到保障,哪裏還有資格談別的?”
聽到宋初微的名字,筠涼的表情有那麽一點僵硬,這一點連沈言都沒有捕捉到,卻被目光如炬的黎朗看進了眼裏。
這頓飯吃到後來,場面漸漸冷了下來,沈言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那個女孩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筠涼像是猛然被什麽利器紮到了似的彈起來,狐疑地盯着沈言的面孔,潛臺詞是—你怎麽會知道?
沈言眉目不驚:“難道你自己不打算對我說嗎?”
說不清楚什麽原因,筠涼忽然悲從中來,一種悲憤的感覺油然而生,似乎全世界都站在她的對立面等待着一個譴責她的機會,宋初微是這樣,沈言也是這樣。
全世界都看她的笑話,全世界都在等着看她的報應。
生平第一次,當着外人,眼淚涔涔地落下來,那種不被理解的孤獨感,十六歲那年第一次感受到的強烈的、劇烈的、濃烈的恥辱感,暌違多年,終于再次感受到了。
她提起包,欠一欠身:“我先走了。”
沈言把筷子“啪”的一聲扣在桌上,氣沖沖地看着追着筠涼出去的黎朗的背影,久久、久久沒有動彈。
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筠涼才停下來回頭對黎朗說:“真的很抱歉,我太沖動了,麻煩你幫我向沈言姐說聲對不起。”
黎朗擺擺手,似乎在他看來那是不重要的,他眼睛裏的關切讓筠涼為之一顫:“沈言其實也只是關心你,言語可能有些不當,你不要放在心上。”
筠涼咬着嘴唇點點頭,想說什麽,最終卻又說不出來。
黎朗笑笑:“我有個妹妹,比你大不了多少,說話做事也挺沖動,總覺得自己是對的。我父母管不了她,叫我這個做大哥的管她……我能怎麽管呢,讓她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她才會開心嘛。”
其實他說的話聽起來跟筠涼似乎毫不相幹,可是有些人之間天生似乎就有一種默契,黎朗沒有說出來的,筠涼完全明白了。
她點點頭:“謝謝你!”
在一起以來,沈言第一次跟黎朗發生争執竟然是為了筠涼,這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
“用得着你追上去嗎?你以為你是救世主?”沈言這次是真的動怒了。
黎朗溫厚的性格使得他不善犀利的言辭,只能看着沈言笑,笑了很久才說:“我是覺得她挺像我妹妹的,你想多了。”
“想多了?希望是吧。這次是筠涼,下次不知道你又要為了追逐哪個異性而棄我于不顧呢。”沈言的口吻是輕描淡寫的,可是言語裏的計較和刻薄,黎朗還是明明白白地聽出來了。
沒必要吵,他在心裏對自己說,男人嘛,不是原則性的問題,退讓一點不會死。
但整個晚上沈言的臉色一直都不太好看,最終黎朗也沒辦法了,只好送她回去,沒想到她的氣還沒全消:“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
關上車門,沈言對窗外揮手的黎朗視而不見,神情漠然地對的士司機報出自己公寓的地址。
在黎朗平和的目光中,沈言硬是沒有降下車窗說一聲再見。
一個女人,如果你自己不對自己狠,就會有男人來對你狠。
這是沈言的座右銘,她不僅是這樣說,更是身體力行将這句話做到了極致。
她在高中畢業的那一年,看過一部日本電影叫作《大逃殺》,北野武的名作。整部影片的基調是血腥的、殘酷的、壯烈的,中年失業的父親在衛生間上吊,廁紙拖得很長很長,上面是寫給他兒子的話:秋也加油,秋也加油……
那一刻,沈言簡直熱淚盈眶。
她握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在心裏惡狠狠地喊着,沈言,加油!
窮途末路的時候,男人只有去死,但她是女人,而且還年輕貌美、聰明過人。
很多年了,她像一只鳥不停地遷徙,這個城市旅行,那個城市游玩,但她不回家鄉。
那個沿海的小城鎮,空氣裏終年有着一股海洋的潮濕和腥味。一旦在某個城市嗅到來自記憶裏那種熟悉的氣息,就會有哀愁在她的心裏風起雲湧。
某些失眠的夜晚,她睡在舒适的床上,凝視着靜默的夜空,連自己都會疑心自己的記憶是否出現了故障,是否她以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是否她一直以來都是清清白白、幹幹淨淨的好姑娘。
她的衣櫃裏全是白色,從夏天的長裙到冬天的大衣,她只穿白色。
只有白色,能讓她覺得自己的靈魂還是澄澈的。
只有白色,才讓她覺得未來的歲月還有可能是純真的。
宋初微曾經問她,沿海城市啊,那你家一定很有錢。
這麽多年了,她自問一顆心已經修煉得如銅牆鐵壁刀槍不入了,可原來依然有軟肋,就像武俠小說裏寫的那樣,即使是絕世高手也有個罩門。
她的弱點,就是她的過去,她從來不對任何人提起的家庭。
這個世界上并非所有父母雙全的孩子都有幸福的童年,自從弟弟出生之後,她這個做姐姐的一下子成為不用花錢的小保姆,課餘時間全部用來照顧弟弟,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五六年。
這五六年間,別的女孩子學鋼琴,學舞蹈,看時尚雜志,談戀愛,她一樣也沒嘗試過。嗜賭的父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母親,完全不把她當姐姐尊重的弟弟……整個家庭,讓她無法産生絲毫的眷戀。
填志願表的時候,她将自己像一杆标槍一樣投擲在了離家很遠的地方,而父母的話卻猶如晴天霹靂:“要讀書你自己去賺錢,家裏沒這麽多閑錢!”
收拾好簡易的行李,用自己往日攢下來的生活費買了一張火車票,硬座,十六個小時的車程,魚龍混雜的車廂裏充斥着來源模糊的惡臭。
她抱緊自己那一點行李,目光像勇士般壯烈。
加油,沈言,你要加油!
她回到住所打開門,沒有開燈、沒有換鞋直接走到沙發上癱坐下來,在黑暗裏沉默了很久很久,玻璃茶幾借着月光倒映着她美好的側臉。
終于,她打開包包,拿出手機,摁下快捷鍵2:“對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好,并不是存心要跟你吵……”
黎朗像是有點意外她會打過去道歉,一時之間竟然不曉得要做何反應。
黑暗完全包裹住沈言的面容,誰也不知道她此刻臉上是怎樣的表情:“你……能不能……過來陪陪我?”
挂掉電話之後,她長長地籲了口氣,打開客廳裏的大燈,黃色的燈光一下子讓原本清冷的房間立馬顯得多了幾分溫暖,她從包裏拿出中途下車買的VC走進了廚房,打開儲物櫃放了進去。
奔忙了一天,身上的香水味都揮發得差不多了,洗個澡好了,她想。
洗完澡出來之後,頭發還沒來得及吹幹,就有人敲門,她急急忙忙地跑過去開門,門外站着的是提着一袋進口紅提一臉微笑的黎朗。
我不是言而無信的人,答應了唐元元陪她去做激光祛斑,就一定要信守諾言!
唐元元很欣賞我這一點:“以前怎麽沒發現你有優點啊,原來你人還不錯喲。”
我們坐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陽光從車頂的透氣口灑進來,我有片刻的失神。
時間怎麽會如此不漏痕跡、不動聲色地将某些事情改變得面目全非呢?大一剛開學的時候,我陪他去買單反的時候,也是坐這路公車,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在一起,那個時候我對他的感情還是一種很朦胧的、說不清楚的狀态……
原本是不會這麽傷心的。
人為什麽要有記憶這回事呢?如果有一枚橡皮擦,可以把那些不想記得的事情全部擦掉,從此人生翻開新的篇章,全世界的人都會過得很幸福,很快樂,那該有多好。
當我不再在很深很深的夜裏忽然想起你,當我不再看着QQ裏你灰色的頭像猜測你究竟是離線還是隐身,當我去超市時不再固執地去買那種你愛喝的果汁,當我不再每周定期買你曾經叫我去讀的報刊,當我翻看手機電話簿不再在你的名字那一欄裏停頓一下……是否就代表已經痊愈了?
可是這些都已經成為我生活裏的習慣,我不知道要完全戒掉它們,需要多久……
我就是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樹上,還舍不得把屍體取下來的那種人!
見我蹙着眉盯着車上那一團光影,唐元元壓低聲音問我,你跟你男朋友,還有你跟蘇筠涼,還有蘇筠涼跟她男朋友……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啊?
我掠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說是要我陪你做手術,其實就是想探聽我們的八卦。”
“嘁!你以為你們是明星啊!”唐元元一副嗤之以鼻的樣子,“不說就不說咯,我也不是很想知道,只是那天晚上看你們兩個人針尖對麥芒的樣子,覺得有點奇怪罷了。”
她一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的眼睛又黯淡了一下。
這段時間以來,筠涼沒有找過我,我也沒有找過她,她偶爾回宿舍來拿換洗的用品和書籍都選在了我有課的時候。
想來不是不諷刺的,當初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住到一起,原來老人家說的話真的是有道理的:相見好,相處難。
也許任何兩個人之間都有一個所謂的安全距離,無論你們是多麽親密的關系,只要越過那根線,便會直面你最不願意看到的東西,那就是真實。
我靠着車窗的玻璃,悲傷地想,或許任何感情都有期限吧,我跟顧辭遠也好,跟筠涼也好,我們的感情到期了。
“其實,我一開始,真的很讨厭你和蘇筠涼……”做完手術出來之後,唐元元和我坐在一家環境還不錯的快餐店裏要了兩份套餐,她喝了一口湯,忽然冒出這麽一句話來。
我一下子傻了,雖然我一直知道她不太喜歡我和筠涼,但是這麽開門見山地表達也還是第一次。
我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我們是哪裏惹到你了嗎?”
“也不算是吧……”因為做完手術的緣故,她的臉看起來有一點僵硬,“第一天蘇筠涼拿着寝室鑰匙在你眼前晃,說她憑關系換了宿舍,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讨厭你們的,我覺得你們這樣的女孩子膚淺又無知,不過是運氣好了點,投對了胎,就輕而易舉地得到了我們這種人要付出好幾倍努力才能夠獲得的東西……”
在她的敘述中,我想起大一開學的那天,筠涼趾高氣揚地對我說“我爸跟院長有交情”那副炫耀的模樣,在旁人眼裏看起來,或許确實很欠抽。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呢,我忽然想,既然我這輩子做不了富二代,那我就努力讓我的孩子成為富二代,讓我的孩子将來不會像我一樣在同齡人面前自卑……”
她用到了“自卑”這個詞語,那麽一瞬間,我心裏忽然覺得很難受,可我不知道要說什麽。
她忽然笑了:“跟你說個事吧,你肯定覺得我幼稚,你還記得大一的時候,筠涼丢了一條淑女屋的裙子嗎?其實是被我扔進了垃圾桶。”
這件事我依稀還記得,筠涼一直不喜歡淑女屋那個牌子的東西,每次逛商場的時候路過這個櫃都要嗤之以鼻,狠狠地嘲笑那些看上去只有村姑才會喜歡的豔麗的繡花和蕾絲。
可是有天她竟然破天荒地買了一條這個牌子的裙子回來,我們都承認,真的很漂亮。她只穿了一次,因為吃飯的時候不小心弄了油漬上去,所以馬上脫下來洗掉了。
第二天她去收的時候,陽臺上密密麻麻挂着很多衣服,可就是沒有那條裙子。
為了這件事筠涼還發了很大一頓脾氣,站在陽臺上罵了很多難聽的話,可是她又不知道到底是誰偷了,我安慰她說,偷了的那個人一定會穿出來的,我們一定會抓到那個賤人的!
但是從夏天等到了冬天,都沒見誰穿過那條裙子。而擁有很多漂亮裙子的蘇筠涼同學也很快就将這件事抛諸腦後,完全不記得了。
沒想到過了這麽久,我竟然會從唐元元這裏得知那條裙子的下落。
她看起來很不好意思,但又好像松了一口氣。想來也是,憋了這麽久,她自己肯定也難受。
“我當時的想法……現在想起來好幼稚啊。我知道蘇筠涼家裏有錢,不在乎一條裙子,但我能扔一條,她就少一條。”
唐元元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小,好像透着心虛和慚愧,又好像是怕我會突然說出什麽不好聽的話來。可是我拿着湯勺怔了半天,最終卻只是對她笑笑:“我明白。”
我真的明白。
這種感覺,就像小時候自己的作業沒寫完,害怕老師批評,就偷偷跑去把別人的作業撕掉來換取心理的平衡。
我咧開嘴對唐元元笑:“你放心吧,我不會告訴筠涼的,反正都過去了。”
唐元元凝視了我很久,然後她說:“宋初微,以前我沒發現,其實你有一雙很善良的眼睛。”
頃刻之間,我愣住了,這話怎麽這麽耳熟呢,是在哪裏聽到過呢?
在女生公寓門口看到袁祖域的時候,我的疑惑完全解開了,是的,就是他說過,宋初微,你有一雙善于傾聽的眼睛。
算起來也有一段日子沒見面了,我們沿着學校的人工湖慢慢地走着,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裏,側面看起來,真的有幾分落寞的感覺!
風吹皺一池漣漪,一直沉默的袁祖域忽然說了句題外話:“你們學校,挺漂亮的。”
我埋着頭,不曉得要怎麽接話。他倒也不在意我的反應,一個人接着說:“我剛退學的時候,每天早上都會醒來,有時甚至會像往常一樣穿好衣服背起書包往外沖……但是,打開門的那一瞬間,我會清醒過來,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我停下腳步,靜靜地看着他。
他的頭發總是剪得很短,根根分明,他曾經說真正的帥哥是不需要厚劉海來遮蓋的……他平時總是嘻嘻哈哈,沒個正經樣子,也從來沒像……某個賤人那樣說過一兩句讓我很感動的話,但是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他對我的信任。
信任這件事,很難建立,卻很容易就會被摧毀。
他忽然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哎,我怎麽又提起這些狗屁事情了?可能是你們學校風景不錯,一時腦子發昏了。”
我微笑起來,剛想說:“其實以後有機會,你還是可以進修啊。”可是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忽然話鋒一轉:“那件事你想得怎麽樣了?”
“啊?”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氣結:“靠,你裝什麽失憶啊,我那天跟你說的那個事啊,考慮得怎麽樣了?”
電光火石之間,我反應過來了,他說的是要我做他女朋友這件事!
陳芷晴在周末的這天出院,天氣很好,陽光明媚,醫院道路兩旁的香樟樹散發着清香,她坐在輪椅上任由她父母推着,到了醫院門口,她看見了杜尋。
沒想到還會再見到這個人。
在醫院靜養的這一段時間,陳芷晴每天盯着吊瓶裏的液體,它們一滴一滴順着注射管一點一點進入自己的身體跟血液結合在一起,那麽緩慢,好像一生的時光就這樣慢慢地流淌幹淨了。
這一段時間裏,她逼迫自己不要去想起杜尋,不要去想起那個搶走杜尋的人,更加不要去想起自己那英勇而決絕的一躍。
但越是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畫面就越是根深蒂固地印在腦袋裏,似乎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它們張牙舞爪地朝自己撲過來。
一開始的時候,她還會哭,歇斯底裏地哭,枕頭都被哭濕了還不罷休……漸漸地,哭也哭不出來了,也發覺其實沒有人會同情她,其實沒有人會站在她的角度去譴責那對狗男女。
隔壁床的一個病友原本是想勸勸她,可是說着說着就令陳芷晴發狂了,她說:“姑娘啊,與其說是別人害了你,不如說是你自己害了自己啊……”
在陳芷晴陰冷的眼神中,那位病友再也沒有主動跟她說過一句話。
“你們這些賤人,都會遭報應的!”躺在病床上,陳芷晴恨恨地想。
沒有想到會見到杜尋,陳芷晴和她的父母都感到非常意外。
自從那天被趕出醫院之後,杜尋再沒有機會見到陳芷晴,任何時候他來探訪都會被陳媽媽痛罵着逼走。
陳教授曾經在醫院門口看到徘徊的杜尋,他曾經非常欣賞這個年輕人,關于自己女兒與杜尋的戀愛,他也一直保持一個樂見其成的心态,如果不發生這件事,杜尋應該是他心目中很理想的乘龍快婿。
杜尋在看到他的時候,遠遠地鞠了個躬,準備走,卻被陳教授叫住了。
他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經過多日來的冷靜,他也明白事情不能完全怪在杜尋頭上,自己的女兒多年來一直生活在一個很順遂的環境中,從小到大沒有遇到過什麽挫折,心理承受能力自然很差,這才是導致她做出這麽極端的事情來的根源所在。
陳教授看着杜尋,嘆了口氣,終于說出一句話:“也不能全怪你。”
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一次對話,原本鐵骨铮铮的杜尋,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憋在心裏的那些沉重的情緒終于像是一塊大石落了地,與此同時,眼淚也一起砸了下來。
此刻陳芷晴見到他,仿佛他們之間隔着一層磨砂玻璃,能夠模糊對視。
她開始冷笑,杜尋,你還敢出現在我眼前?
杜尋看着她,目光裏是濃烈的哀愁,他不曉得自己能夠對她說點什麽或者為她做點什麽才能讓她覺得好過一點。
陳芷晴并不領情,她笑着笑着,流下淚來。
“杜尋,你記住,我變成這個樣子,都是你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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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有上帝視角的話,那麽這個夜晚發生在我們幾個人身上的事情,足以編排成一場熱鬧的舞臺劇。
從小到大,我一直是一個性情暴烈的人,尤其是在感情的問題上,我似乎永遠學不會用一種溫和的方式去解決。
那個晚上,被袁祖域的直接逼得沒辦法逃避了的我,直挺挺地對他說:“算了,沒可能的。”
從他臉上我看不出這個答案是否在他意料之中,但我想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不在乎再狠一點了,有些事情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豁出去了的我哪裏還顧及得了他的感受,我那個老毛病又犯了:“袁祖域,我們本來不是好好的嘛,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跟我說說,我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也跟你說說,這樣相處不是挺舒服的嘛,你幹嗎要搞這麽一出啊,你弄得我很煩躁知道嗎?”
見他不說話,我膽子更大了:“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顧辭遠剛分手才多久啊,這個時候哪有可能又開始談戀愛啊,你別傻了……”
他還不說話,我頓了頓,終于給出了最狠的一招:“我一直當你是好朋友,兩肋插刀的那種,你懂我的意思的……”
“嗯,我完全明白了。”他緩緩地開口,一時之間,我們都沒有再說什麽。
看着他轉過身去要走,我以為這件事就算過去了,過幾天我們還可以跟以前一樣沒事聊聊天,一起吃吃飯,畢竟生活很無聊,總還是要有個伴嘛。
可是他忽然又轉過來,正色看着我,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淩厲:“是因為我沒錢嗎?”
疲憊不堪的筠涼和杜尋終于找了個時間坐下來一起吃飯,不知為何,兩個人卻都覺得味如嚼蠟。
筠涼面前那盤培根茄汁意面被她用叉子攪得亂七八糟,她看着一團亂麻似的意面,一點食欲也沒有,她轉過身子,令原本勉強打起精神來的杜尋也放下了手中的刀叉。
“你怎麽了?”杜尋耐着性子問她。
怎麽了?筠涼心裏一聲冷笑,真是好笑,難道你不知道我怎麽了?
但她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而是側過頭去看着窗外車水馬龍的馬路,華燈初上,這個越夜越美麗的城市。
杜尋又問了一句:“你到底怎麽了?”
就像是點燃了炸藥的引線,筠涼突然一下子爆發了,竹筒倒豆子一般:“你問我怎麽了,你說我怎麽了,我當然是不開心并且是很不開心啊!”
從那次站在街上給杜尋清理傷口以來,筠涼再也不曾為這些事情掉過一滴眼淚,但是不哭并不意味着心裏的潮汐真正平靜了,它們只不過化作了暗湧而已。
在得知杜尋去接陳芷晴出院的消息後,筠涼總覺得有一團什麽東西卡在胸口,不上不下,非常難受。
身為播音主持專業的學生,筠涼用她标準的一級乙等普通話沖着杜尋吼的時候,引來了餐廳裏不少人的側目。
這段時間以來,杜尋原本處變不驚的性格多多少少也因為種種變故而受到了影響,在這樣凡事皆不順遂的情況下,筠涼這一疊聲的抱怨也令他覺得忍無可忍了。
金屬刀叉撞擊瓷碟的聲音那麽尖銳,筠涼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對面的杜尋臉色陰冷,雖然一語不發,但這種充滿了壓迫感的氣氛卻更令筠涼感到害怕。
忽然之間,杜尋臉上的表情變了,變成了極度的震驚。
筠涼順着他的目光回過頭去,看到了正從電梯裏出來的、自己轉着輪椅的陳芷晴。
在筠涼錯愕的注視裏,陳芷晴微笑着轉着輪椅一點一點靠近他們的時候,顧辭遠的手機上亮起了林暮色的名字。
正在網游世界裏厮殺的顧辭遠一看到手機上這個名字,二話不說直接摁掉,旁邊的哥們兒百忙中抽空笑着調侃他:“怎麽啦,女朋友電話都不接啊?”
他用力地點着鼠标,目不斜視,嘴裏丢出一句:“狗屁女朋友!”
像是為了配合他似的,那個“狗屁女朋友”的名字又亮起來了,不依不饒似的。
顧辭遠心裏蹿起一股無名怒火,摘下耳機接通電話劈頭蓋臉的就是一句:“你有完沒完啊!”
那端的林暮色氣若幽蘭:“啧啧,這麽久沒聯系,一開口就這麽兇,我又哪裏惹你了?”
自從古鎮回來之後,林暮色的手機一直關機,怎麽找都找不到人,剛開始那幾天顧辭遠每天不知道要撥打這個號碼多少次,心急如焚地對着電話喃喃自語:“姑奶奶,求你了,接電話吧……”
他并不光是想要狠狠地罵林暮色一頓,比起譴責她,顧辭遠覺得更重要的是讓她親自跟宋初微解釋清楚,在古鎮的那天晚上,他們真的什麽都沒發生。
可是一連數日,電話打得通,卻沒人接。
宋初微的态度從那天晚上開始就再也沒有絲毫轉變,每次他去她上課的教室或者女生公寓門口等她,換來的全是她一臉的漠然。
慢慢的,他明白了,就算她在直視着他的時候,也不過是把他當成空氣,透過他去看他身後的風景和別人。
他終于明白,這次宋初微是來真的了。
所以當玩兒了這麽久人間蒸發的林暮色再度出現時,他真的忍不住想對她說聲“滾”。
但現在最重要的事情還沒有解決,再約了林暮色之後,顧辭遠打電話給筠涼要到了唐元元的電話號碼,再讓唐元元找宋初微接電話。
唐元元也是機靈一世糊塗一時:“宋初微她沒在宿舍啊,有個男生在公寓門口等她,他們一起去湖邊散步去了吧……”
還沒等唐元元說完,顧辭遠就啪的一下合上了手機。
跟個男生去湖邊散步?宋初微,你知道“死”字怎麽寫嗎?
在顧辭遠殺氣騰騰地向我所在的方向前進時,我對接下來那個驚心動魄的局面還處于未知狀态,我還在糾結于袁祖域對我的羞辱。
“我……”後面那幾個字到了嘴邊,還是被我活生生地吞下去了。
雖然如此,也不代表我就能克制住自己憤怒的情緒,眼前的袁祖域真的讓我有一種扇他兩耳光的沖動!
他自己似乎也察覺到自己那句話确實是失言了,一時之間,臉色發窘,那副樣子好像任我要殺要剮都不會反抗。
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語速非常快:“在你眼裏我一直都是一個虛榮物質又拜金的女生,從你第一眼看見我開始你就是這麽認為的,而這一切不過只是因為我有一個家境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