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瞿清昨夜在夢中聽見窗外驚雷，靈識感應到一股非比尋常的氣澤，坐在他識海中的柳隐睫毛一顫，心中已然淚流成河：噫，瞞不住了。萬一瞿朔鬧将起來……還是早溜為妙。
凡人投胎靈魂不變，然……每一世都迥然不同，說到底仍是換了個人。當初楊忱在地府信誓旦旦說願意用下世抵債，衆仙是沒怎麽将他的話放在心上的。他這一世已死，下一世的意願與他無關，瞿朔才十五歲，活得很好，貿貿然殺出條龍同她說你上輩子欠了債，這輩子你實際就是個一文不值的器皿，且活不過二十歲，閉着眼睛等投胎罷……不知瞿朔會作何反應。
柳隐初掌一地川流時曾拜見過應禛，應禛那副傲得沒邊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性格柳隐切切實實領教過了，他拐走瞿朔會做什麽樣的事，說什麽樣的話，柳隐心中大概有數。
柳隐數百年前在人間是個年輕秀才，靠教書度日。中秋佳節，他與好友乘船賞月，一不留神醉倒舟上，被河中溺死鬼捉去做了替身。柳隐骨氣很足，不願行此勾當，在河中一日日生生挨着，不僅沒有害人，反而救人無數，終于過了三百年他功德圓滿，成為一川之神。成神的柳隐再看世人，除卻悲憫，還有惆悵，同時稍微領會了點神仙的心思。
那些神仙看凡人如同凡人看動物，恭順也好叛逆也罷，随你高興。後來凡人日益增多，于是成立一個“凡人保護協會”，再加上偶爾從凡人的信念中會生出幾個神靈，天神為了管束，列了許多條條框框。至于慈悲不慈悲的，大多是不堪其擾，施法讨個安寧，所以漸漸的，凡人明白一個道理“求人不如求己”，當今社會已經很少有人把全部精神都依托給神明了，換句話說，瞿朔很有可能不吃前世今生這一套。
別說瞿朔了，柳隐至今都不敢告訴瞿清其實他上輩子是粒小黑蟲，那倒黴的楊忱就是被他害死的，今世他得看護瞿朔一輩子。
聽着外邊交響曲一樣的轟雷，柳隐一臉沉痛：“天劫已至。瞿清，你我師徒二人的緣分從此斷了。”
瞿清愣住，緊而眼淚留下：“師父……”
柳隐嘆氣：“往後不管遭遇什麽變故，你都要守好瞿朔，懂了麽？”
瞿清點頭：“我會的。”
柳隐的手擱在瞿清頭上：“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
柳隐在瞿清婆娑的淚眼中化作無形，瞿清喃喃：“我往後會多去山神廟看你的，師父，你要保重……”
瞿清醒來以後情緒異常低落，正巧趕上星期天，他也就懶得出去，獨自窩在房裏消化柳隐不在的事實。
“你自己闖的禍你不願認麽？”應禛帶着瞿朔停在高山之巅的一塊禿岩上，神情鄙夷，“凡人當真懦弱無骨，出爾反爾。”
瞿朔被他訓得面紅耳赤，站直身子：“我不過多問了一句，發了幾句牢騷，我何時說過要不負責了？”
應禛掃了她一眼：“此時一套說辭，彼時一套說辭。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這都是你的命，是命就該接着，凡人總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喜歡瞎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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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朔氣得眼淚差點落下，她不願叫應禛瞧見，伸手推了他一把：“你走！我不要再見到你！”
應禛一聲不吭，化作青龍瞬間消失。瞿朔被他的龍氣扇得險些跌下懸崖，等旋風停歇，她紅着眼圈坐在石頭上，任憑林中鳥獸哀嚎，她一動不動。
瞿朔是應禛從被窩裏揪出來的，如今五月天氣，山林各處泛着森寒之氣，她通身只穿有一件粉色睡裙，光腳，夜間既受了驚吓又吹了大風，現在顧不得風度不風度的，一個人抱着膝蓋哭。哭着哭着聲音越來越大，并且開始抽泣，林中野獸聞風而至，亮出爪子悄悄靠近，天空閃過一道金光，它們嗚了一聲，轉頭躲進陰影裏。
應禛按住脾氣，拿手點點她的肩膀：“別哭了，我送你回去。”
瞿朔哽咽着耍賴：“早死晚死都得死，不用你管！”
應禛皺着眉頭：“那怎麽一樣。一個是給野獸吃了，毫無作用，沒準下輩子還得繼續養着應淵；另一個是好生還債，争取解脫。你說這哪裏一樣了。”
瞿朔含淚瞪他，重新把臉埋進胳膊，抽抽嗒嗒。
應禛從身上扯下一片鱗，渾身疼得震了一下，咬牙抹去額上的汗，白着嘴唇坐到瞿朔身邊：“喏，給你。”
瞿朔擡頭，疑惑地看着他手裏那片晶亮晶亮的東西，那東西有她的一只手大，比廣告裏的寶石更加絢爛奪目。
“這是……”
“本太子的承諾。”應禛不看她，只把手擱在她膝上，“下輩子我肯定找到你，助你成仙。”
下輩子有個鬼的用，她已經不是她了。
不過眼前這人大概不懂這個道理，他很坦誠，直視靈魂中的那條脈魂，在他看來，有那條脈魂在的地方瞿朔就在。
瞿朔擦掉眼淚，整理整理情緒，頗為感動地道聲謝，而後接住鱗片。
鱗片一觸到她的手，立即散出耀眼的青光，幻于無形。應禛解釋：“它附着到你靈魂中去了，你安心就是。”
瞿朔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我不該胡亂沖你發脾氣。”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她已明了，的确與應禛無關。應禛的心腸倒真不壞，沒有趁機除了應淵，反而對她百般安慰。他是龍太子，能夠做到這一步是很了不得的。
應禛站起來，向她伸出手：“你該坐夠了罷，本太子送你回去。”
瞿朔攀住他的手站住，卻見應禛蹲了下去：“上來。”瞿朔依言伏在他肩背上，往上飛時應禛變成一條青龍，往雲彩中飄去。目睹這一切的黎山山神張大嘴巴，那個目空一切的龍太子居然準人/騎/他了，了不得了不得，那個人類了不得。他哆哆嗦嗦地去和樹神說，而後整個山林都知道了。
龍太子戀愛了，對象是人類!
龜丞相默默地潛進龍宮，龍母的杯子摔到地上：“你說，我兒讓一個人間女子懷了身孕？”
龜丞相道：“千真萬确。人類也不是沒有懷過龍族骨肉，只是不知生出來的是人是龍。”
龍母拿手按住眉心：“這是件大事，等我去會過她再做打算。”
龜丞相猶豫着道：“聽說那女子才十五歲。”
龍母愣了一瞬，繼而牙齒打顫：“定是跟他父親學的！混蛋！禽獸！去把龍王叫來！”
龜丞相殼子一抖：“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