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權力背後有許多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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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老師為了增進班委感情,綜合考慮了男女同學的比例和特點,給我們安排了一場乒乓球友誼賽。
岳風流作為正班長當仁不讓,首先上場。他左手持拍,微笑示意我們随意上。耿倜傥當然沒有給我們任何機會,一捋海藍色的寬袖,右手亮拍上前,肅然道:“且讓在下來會會岳兄!”
岳風流将乒乓球置于掌中把玩了兩輪,猛然大笑一聲喝道:“那就要看看你有多少本事了!”語音未落,一記快球彈射而出,只往耿倜傥門面上招呼。
耿倜傥亦非宵小之輩,左手食指推了推眼鏡,右手從容回擊,乒乓球如箭般反彈回去。旁觀的一幹人等還未回過神來,兩人已過了數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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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誰也不肯謙讓,卯足了勁兒要置對方于死地,出的招招都是極致,乒乓球被頻繁地撞擊出清脆的聲響,仿佛一支節奏強勁的搖滾樂。區區三尺球臺間,岳風流寬松的校服随他的身勢時盈時虛,招式幹脆有力;而耿倜傥的翩翩廣袖更是揮如蝶舞,出手游刃而富于技巧,并不執着于力道。兩人襟袖交接間,彼此的距離仿佛也因此逼仄起來了。
戰猶酣,我用手肘捅了捅李息兮說:“還真沒看出他們倆這麽能打,換成我早累癱了。”
李息兮搖了搖頭說:“十五六歲正是基情燃燒的歲月啊,一次來個幾十分鐘沒什麽問題。”
安雞酉用手肘捅了捅安翔說:“安翔同學,橙子她們在說什麽啊?”
安翔搖了搖頭說:“不可說,不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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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一幹人等碎嘴之際,忽聽乒——的一聲,乒乓球應聲落地。衆人發出噓聲,擡眼一看,球落在了耿倜傥的袖邊,他喘着氣,臉上略有不甘。岳風流亦不輕松,豆大的汗滴自光滑的額際流下。晃過神來,岳風流先行開口了:“很多年沒遇到對手了,你确實很有本事。”
耿倜傥收拾了姿态,左手推罷眼鏡,行抱拳禮道:“承讓了,岳兄果然風流。”言罷,兩人相視一笑,冰消雪融。
圍觀群衆裏響起了雨點般的掌聲,新的班委領導就這樣不打不相識地和解了。這一切都被載入北煤的史冊,為後人所傳頌。
那是岳風流與耿倜傥的第一次正式談話,故史稱乒乓球外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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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耿倜傥照例是穿了一身不倫不類的衣服來學校。岳風流瞥了一眼,難得地沒有開嘲諷腔,而是将目光移回手中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故作輕描淡寫地問:“倜傥同志,你便是有心複興傳統,也不必這樣作踐自己的形象吧?何況像這樣胡亂穿搭,也毫無美感可言啊。”
耿倜傥搖頭嘆息:“毋寧扮作醜角惹人注目,亦不願冷落衣裳,至無人問津地步,縱使舉世伐撻,亦可希冀有朝一日重見光明。”稍頓了頓,他又幽幽道:“畢竟遺忘尤甚于厭惡。”
岳風流聽他這樣拳拳道來,也不免有同情之心,同聲嘆氣:“何必這樣吃力不讨好?”
“人間吃力不讨好之事多如許,不差在下這一樁。”耿倜傥平靜地說。
岳風流卻擰起了眉,耿倜傥見狀,反而不禁笑了:“岳兄可曾記得北中創校先賢所傳遺訓?”
“追求卓越,敢為人先。”岳風流回答。
“志同此訓。”耿倜傥朗聲應和。
岳風流的目光霎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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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再來時,岳風流仿佛不經意般對耿倜傥說:“呃那個……倜傥同志,膩以後可以穿全套來了,學校不會阻攔你的。”
耿倜傥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岳風流,岳風流卻別過臉去,只是淡然說道:“我近日重讀《政治經濟學批判》,有些新的想法。學生會是由學生組成,反映學生意志的組織。我身為主席應當向學校傳達同學們的意見,合該有所作為的。”
“岳兄……如此知遇之恩,在下何以為報呢?”耿倜傥激動得握住岳風流的手,聲線都有些顫抖了。
而岳風流反而有些罕見的羞澀,只是摸了摸腦袋說:“你按時穿校服就好。”
看到這一幕,安雞酉不禁感嘆:“多麽動人的革命友誼啊!”
李息兮不禁感嘆:“天下就要大同了!”
耿倜傥迅速松開了岳風流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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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到明日來時,耿倜傥穿了一身朱子深衣,白袂俊逸,氣宇倜傥,金絲眼鏡框都透露着精神氣兒,渾不似先前那身四不像的詭異裝扮。
我由衷贊嘆:“倜傥君,你這一身服飾非凡,敢日常穿來學校上課的氣度更是非凡啊!”
耿倜傥欣然一笑,眼含寬慰之意,也是感慨:“多得岳兄為在下奔走呀!”
岳風流走進來瞧見了,對耿倜傥微微一笑說:“倜傥同志這一身果然光彩照人。”
耿倜傥報以一笑,回道:“岳兄自是不輸在下,倘若岳兄能衣我華夏衣裳,諒必這風采冠蓋北煤,無人可匹。”
沒想到岳風流的臉卻驟然暗了下來,說:“倜傥同志不覺得穿校服才最有風度嗎?”
耿倜傥也是立馬變了臉,嘴角微含不屑,回敬:“在下本以為岳兄此番向學校提請,乃是心為所感,意有所動,在下甚感欣慰。然眼下看來,岳兄雖未再加阻撓,亦非心誠所致,真乃倜傥之憾,漢服之憾,更甚為岳兄之大憾啊!”
岳風流冷笑一聲道:“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
耿倜傥亦冷笑一聲道:“道不同,不可相與為謀。”
說完,岳風流默默從書包裏拿出《政治經濟學批判》開始品讀,耿倜傥默默從書包裏拿出繁體版《白居易集》開始品讀,我和李息兮的後座整個籠罩在西伯利亞寒流般的冷戰氣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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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雞酉黯然神傷地感嘆:“都是相親相愛的好朋友,為什麽要為穿衣服而争執呢?大家都穿粉色不就好了嗎?多麽充滿愛心的氛圍啊!”
李息兮黯然神傷地請我喝了一杯菊花茶,兌現選舉時的賭約。她眉上怨念聚集,嘴裏念念有詞:“都是相親相愛的好基友,為什麽要為穿衣服而争執呢?大家往床上一躺什麽都不穿不就好了嗎?多麽充滿愛心的氛圍啊!”
我茶都喝完了,她還在感嘆:“唉!說好文痞腹黑年下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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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晚自習下課後,安翔被付老師叫去辦公室幹苦力了,我一個人走在秋意回蕩的走廊上,涼風四起。
忽然我依稀聽得背後有人聲窸窣,回頭看了一眼,黑黢黢什麽也看不見。我心下一緊,加快腳步,心想安翔那厮怎麽偏偏這個時候不在。背後風聲如灌,落葉如驟,驀然一陣微涼自我耳邊略過,雖無物相觸,勝于有物相觸。我驚得大叫了起來,卻聽見一句悠悠的“未必見得是如此”傳入耳中。再轉身,回首方才驚悚處,無人蹤也無影,月白風清清,仿佛未曾發生過任何事。
我大驚,第二天連忙請李息兮吃了頓涼拌黃瓜。李息兮心滿意足後,剃起牙縫來,說:“還是我有眼光,文痞腹黑年下攻,果然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見紅方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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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已是周一,耿倜傥不僅身體老老實實地穿了校服,嘴上也沒有抱怨什麽。這讓岳風流有一種馴服的成就感,頗有些得意地問耿倜傥:“倜傥同志,是什麽讓你回心轉意了?”
耿倜傥垂首沉吟:“在下近日重讀《白居易集》,新有所得。傳統文化之意義畢竟在于服務當下,目光猶需向着未來。君子行事合時乃居首要,合意尚在其次。周一穿着校服乃學校一定之規,有其現實意義,合該遵從。”
岳風流聽了心情大好,由衷贊嘆:“倜傥同志果然是器宇軒昂,這一身校服更加襯托出來了。”
沒想到耿倜傥的臉卻驟然暗了下來,說:“莫非岳兄不覺漢服方才最具風度?”
岳風流也是立馬變了臉,嘴角微含不屑,回敬:“我本以為倜傥同志體面地穿一身校服來,是對學校規定,我們的事業有所了解,有所感悟。沒想到你雖然嘴上說校服是在第一位的,心裏還是想着這不過是功利之故,并沒有全然相信。這真是我這個學生會主席的遺憾,校風建設的遺憾,甚至是你畢生的遺憾啊!”
耿倜傥冷笑一聲道:“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
岳風流亦冷笑一聲道:“道不同,不可相與為謀。”
說完,耿倜傥默默從書包裏拿出繁體版《白居易集》開始品讀,岳風流默默從書包裏拿出《政治經濟學批判》開始品讀,我和李息兮的後座整個籠罩在西伯利亞寒流般的冷戰氣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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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我心下猶戚戚然,這晚又生變故。當晚晚自習下課,李息兮也是一人走在阒黑的走廊裏,潇潇雨幕,陰風正盛。她哼着《甩蔥歌》蹦蹦跳跳,木拖鞋踩在水裏踢踏有聲。剎那間,有一個沉重的腳步聲蓋過了她的腳步聲,她疑心停下,側耳細聽,只是風聲依然,不聞腳步。
她正要再走,驀然間一只溫熱的手掌着實地拍了一下她的肩,還留下一句“不要太早下結論”。她尖叫着扔開了傘,慌亂地掃視了周圍,長長長廊裏卻空無一人,唯秋葉可憐,夜雨方濃。
她大驚,第二天連忙又請我喝菊花茶辟邪。我聽說她昨夜見聞後,推辭了茶盞,長嘆一聲:“風流倜傥者,安能辨他是攻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