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吃甜
宮宴快要開始, 已有不少在各處暫歇的人陸續去往甘露殿。曲江苑裏頭,暄和公主與那幾個踏進曲江苑的男子卻是互不相讓。
裏頭的貴女們面面相觑, 公主們交換眼神。
暄和一直是聖人的掌上明珠,自小嬌寵長大,最是風頭無量。整個大秦除了皇後所出的嫡公主雲清, 還有哪個貴女是她不敢欺的?
如今暄和欺到這男子身上,可一點都不奇怪。
“那幾個人并未見過,莫非是……”站得遠些的慧榮心頭浮現出不好的猜測。
“我的公主啊!”大丫鬟立刻将慧榮公主拉離人群,左右無人才勸:“那位母家勢大又得盛寵, 就算是冒犯了也不會怎樣, 可您千萬得離得遠遠的……”
她向曲江苑外示意,聲音幾不可聞:“使者今載要向聖人求娶一位公主。”
聖人真要讓一位公主去和親,難道還會挑受寵的暄和不成?
生母不顯、不得盛寵的慧榮目露驚惶, 捂住了自己的嘴。
早些時辰, 大秦皇帝李舜與皇後齊氏往曲江苑而來。
聖人這幾日拒了數次暄和求見, 暄和捧粥端湯,日日跪在朝華宮裏頭朝延英殿的方向哭,聖人的怒意也在日日地淡了下去。
他畢竟寵了這個女兒十六年,縱是暄和近幾年來越大越沒有分寸,縱是他要對雄踞南方的陸家動手, 十幾年來的父女情分在, 如今她示弱服軟,聖人的怒意也漸漸的消去了大半。
就算暄和讓他失了顏面,裴瑾瑜畢竟忠心不會外傳, 又有何妨?
聖人思及此,一旁的小黃門進言道:“今日暄和殿下暫且解了禁足,如今正在曲江苑候着宮宴。”
聖人意外:“朕不是早已賜了她可在朝華宮等着?”
“許是心頭有悔罷。”皇後笑了笑,“如今暄和這孩子也終于長大,總算懂得體諒陛下的一片苦心了。”
聖人沉默了一會兒,起身道:“去曲江苑看看。”
帝後臨到曲江苑,特令宮女侍從噤聲,卻聽到苑裏頭一片熱鬧。苑門影影綽綽地堵着七八個人,似乎是在争執什麽。
聖人點了個不起眼的內侍:“過去看看。”
內侍矮身行禮,混在屏氣斂聲的宮女之中繞過花木,往曲江苑近前去。
不一會兒他回來,吞吞吐吐道:“陛下,前頭是……是使者和一位公主起了沖突。”
聖人揉了揉眉心:“……哪個公主?”
內侍戰戰兢兢不敢答。
皇後看了一眼聖人,面露詫異:“如今來使已至,公主們俱是謹言慎行,怎會如此失禮?”
皇後的話還未說完,曲江苑已傳來女子的怒喝:“見風使舵的牆頭草,狗眼看人低的東西,誰跟你有緣!”
聖人臉色鐵青,大步前去。
明黃的儀仗近前,堵在曲江苑門口的暄和眼睛一亮,張了張嘴欲要申訴委屈,聖人目光如刀刃襲來。
她不明所以,暫且忍下不滿矮身行禮。
曲江苑外僵持不下的幾個男子,內裏或明哲保身,或冷眼旁觀的公主貴女們俱是矮身下拜,頓時跪了一片的人。
聖人壓下勃然怒意,勉強平靜道:“貴使請起。”
使者?
曲江苑跪了一地的貴女們心下雪亮,暄和耳中卻是晴天霹靂。
她忘記了行禮時不可擡頭直視聖人的規矩,不敢置信地仰頭去看。
只見那“沒見識的小官”微微一笑,并不拂開衣上零碎的糕點渣滓,大大方方半躬身單手向聖人行禮。
“尊貴的大秦皇帝陛下,”他不卑不亢,以流利的中原話道:“我堪魯斯在此代吐火羅國王陛下,向您傳達最誠摯的問候。”
暄和面色慘白,當即軟倒在地。
沒見識的小官,竟然是吐火羅最有希望繼承王位的二王子堪魯斯!
她竟然一時昏了頭,折辱了吐火羅的使臣!
聖人連一點餘光都沒留給地上那個曾經最寵愛的女兒,聲音是壓抑怒色的極冷:“吐火羅與大秦素來交好,二王子免禮。”
兩方人都沒有提過方才暄和與這位吐火羅王子的龃龉。
但堪魯斯衣袖上明晃晃的點心渣子尤為刺眼,向曲江苑在場的公主貴女、內侍仆從面前,狠狠地下了禦宇海內二十多年的帝王李舜的臉面。
堪魯斯依言起身,一笑:“尊貴的陛下,我等今載前來,除了與上國重修舊誼,還望代我吐火羅國王迎回一位大秦明珠為後。”
他說完,便看向了地上丢了魂兒一樣的暄和公主。
她跪坐在地上,完全被上一個消息的可怕後果驚呆了,并沒有注意到堪魯斯別有用心的目光。
聖人眼中有雷霆之怒,不知是對這個使者貿然的請求,還是對自己的女兒。
聖人并未立刻拒絕,曲江苑裏頭的衆人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沒有立刻回絕,答應便只是或早或晚!
苑內跪了一片人,卻是呼吸都幾不可聞。
良久,聖人道:“此事容後再議。”
堪魯斯并不沮喪,行禮道:“恭候佳音。”
皇後與聖人、堪魯斯王子離開之時,暄和才被她的丫鬟攙扶起來,目光裏頭惶惶不已,全是恐懼。
這位跋扈慣了的公主繼承了她那位寵妃生母的矜貴樣貌,卻也同樣繼承了那位貴妃的短淺愚蠢。她不知道的是,更大的恐懼即将降臨了。
皇後收回目光,心中一哂。
自作孽,不可活。
甘露殿燈火明亮,鐘鳴鼎樂之聲缭繞。
此時甘露殿內都是泱泱大秦的世家大族,各個華衣盛妝,行止端華,一舉一動皆是幾世尊貴養出的高高在上。
待帝後出,衆人大拜,樂聲一變,宮宴已始。司膳上場後,侍女們魚貫而入,穿行各個案幾之間,如蝶飛花叢,翩翩放下精致酒馔。
待帝後示下,各家便放開了些,一面閑談,一面動筷。
阮卿正與嫂嫂齊夫人一同坐于宗室女末尾,貴女之首的位置。她們還算靠前,但也不必與坐在太子身側的中書令裴瑾瑜一般,一舉一動都在帝後的眼皮底下。
阮卿見面前上了甜雪,金乳酥,蜜撒子,曼陀羅餅等甜點心,眸子裏微微一亮。她動筷的姿态一如既往的優雅,唇瓣輕抿之下,那些點心卻是消失得飛快。
阮卿正夾了一只金乳酥要送入口中,卻是一呆,感到有人在瞧着她。
宮宴的酥點俱是色香味都完美,這乳酥剛出籠,白白糯糯的表皮散發出馥郁的甜香,筷子夾住時微微凹陷,裏頭一團兒流沙餡料清晰可見,是只有在宮宴上才能吃到的美味。
裴瑾瑜知道阮卿喜甜,此時正是在看她。
可嗜甜的阮卿卻呆住了,前頭一道視線遙遙投過來,又是那樣專注,仿佛連她用一口吃食也是什麽值得牢牢記住的好景,珍重得讓人心跳怦然。
縱是阮卿也曾在他面前吃過東西,此時卻也有些緊張。她微微阖了眼,花瓣般潤澤的唇輕合,那一團小小的面食就在口中不見。
果然酸甜适口,唇齒留香,可吃下的人卻是有些食不知味——
他坐得離聖人那般近,還往這裏看什麽呢,這可是宮宴呀。
阮卿側眸往那高高的禦座底下瞧,裴瑾瑜已是收回了目光,正在向聖人回話。他雖坐于下首,也是恭敬姿态,說話時卻有一種凜然的俊朗之氣,看得阮卿一時都入了迷。
裴瑾瑜與聖人說完,卻是頓了頓,像是對方才阮卿吃得香甜的點心很感興趣。他此前分明不對甜口膳食動筷,此時卻偏偏持着筷子夾了一只阮卿方才吃過的金乳酥。
阮卿看着裴瑾瑜動筷,将那小小的酥點納入口中,顏色淺淡的薄唇一抿,動了動。
她不知為何呆住了,耳朵漸漸的燒得通紅。
齊夫人笑道:“卿卿?”
阮卿這才回神,被燙着似的收回目光。
齊夫人揶揄:“可不必着急,日後哪有你看不着的?”
阮卿埋頭吃點心,一雙耳朵紅得着了火。
好在上菜的宮女陸陸續續再次上場,為每一張幾案添新膳,總算緩解了阮卿的窘意。這時候上的便是長明蝦炙,丁子香淋脍,羊皮小天酥等寓意吉祥的菜肴羹湯,配羽皇飯與長聲羹等主食。
帝後慣常提前離場。樂師做素筝清音部曲,甘露殿裏頭的貴人除了離禦座近前的,已是越發放松宴飲,談笑自然了。
阮卿正乖乖坐于自己位次上與嫂嫂齊夫人閑談,宗室女的方向卻是傳來了一些議論之聲:“你們可知道那位今日為何沒參宴?”
“裴相?據說是與夫人一同抱病了。”
阮卿悄悄豎起了耳朵,只聽第一個發問的嫌道:“哪裏說裴相,是今日惹怒了使者的……”
那女子聲音壓低了不少,阮卿聽不太清楚,卻有“王子”“和親”等幾個字飄進了耳朵。
齊夫人同樣聽到了幾個字,低聲道:“卿卿從曲江苑離開之前,可遇到了什麽特別的人?”
阮卿搖搖頭:“一路上除宮女內侍外,并未遇到外人。”
齊夫人這才放下了心:“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我們家已是受不得半點意外了……”
除夕宴上,禦座之下的幾位重臣離得最早,座次越往下的,前來便要做宴飲之外的聯絡,待得越久些。待阮卿與齊夫人略用了幾口,便借口身體不适,早早的離宮歸家了。
齊夫人近日精神不濟,宮宴上僅僅是禮節性地用了幾口,阮卿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外頭走,欲要與等在甘露殿外頭的哥哥阮承安彙合。
她們剛走出大殿,高大俊朗的中書令已等在長廊之側。
阮卿不由意外:“裴公子?”
裴瑾瑜點頭行了禮:“皇後娘娘擔心齊夫人與卿卿,特命我前來護送。”
齊夫人聞言看向自家小姑娘,語帶揶揄:“卿卿?什麽時候……”
裴瑾瑜神色不動,仿佛已喚了千百次:“卿卿今日沾了酒,在下也很擔心。”
作者有話要說: 從雪念絮衆宮女:飽了飽了,真的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