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聖人一怒
碗裏頭的馎饦色澤瑩白, 一只只卧在骨頭湯裏,面上卧着一彎酥香的肉片, 其上淋着醬汁與青翠的蔥花,色香俱全,引得人食指大動。
齊夫人與阮承安對視一眼, 都看到了對方眼裏頭的不敢置信。
阮卿吃了一口自己面前這碗,眼睛亮亮的:“味道不錯,哥哥嫂嫂覺得呢?”
這幾碗馎饦看起來十分漂亮,正是街頭巷尾的小攤上常見的小食, 淋上醬料吃進口中應當是鹹香味道, 怎麽會是那般沖的甜?
齊夫人聞言幾乎疑心自己舌頭是否出了問題,再吃一口卻依舊是膩甜得幾乎發苦。
一旁的阮承安咽下了口中的食物,也是嘴角抽搐:蒼天啊, 妹妹許是喝了太多苦藥, 吃甜吃得越來越重, 如今做馎饦居然放了這麽多糖,她自己還吃不出來!
齊夫人還未思索好要如何回答,阮承安直接将夫人面前那碗拿了過來:“好吃!”
阮承安呼哧呼哧幾大口吃完了她那一碗馎饦,又是風卷殘雲地吃完了自己面前的。
砂糖與蜂蜜,果醬的甜味幾乎沖得阮承安眼前發暈, 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嗝, 連喝了三盞茶才緩過勁來。
阮卿也沒反應過來,回過神來的時候阮承安已經将兩碗馎饦都吃了個幹淨,不禁指責道:“哥哥怎麽搶嫂嫂的東西吃, 鍋裏頭還有不少呢。”
阮承安頓時眼前一黑:“不……不必了吧?”
阮卿搖搖頭,吩咐人将膳堂裏頭還剩下的馎饦都盛了上來,一溜擺開了三個大碗:“哥哥既然喜歡,那便多吃些吧。”
齊夫人于心不忍,端了一碗過去:“這麽多哪裏吃的完,我……”
阮承安連忙搶了過來:“夫人最近只愛吃酸的,還是我來。”
妹妹一日需要喝藥,便一日做不出正常的味道。而大秦有一道規矩,新婦要在成婚第二日親手做羹湯,她的夫君若是不受,便是對這婚事不滿。
阮承安勉力吃完那些可怕的馎饦,突然對那個一向看不順眼的未來妹夫裴瑾瑜肅然起敬。
宮中,裴相正在禦書房裏向聖人求情。
“老臣別無所求,只望陛下能看在老臣為大秦兢兢業業數十載毫無私心的份上,能讓老臣将罪女莫蘭澤接出大牢。”
“荒唐!”聖人當即大怒。
“宣州大事莫家犯下謀逆大罪,朕看在中書令的面子上不曾遷怒!難道裴相非要朕公正無私,給莫家女與那裴涉一個痛快!”
裴鴻煊跪地:“臣有罪!但臣公正一生僅有這一份私心。”
他直起身來,似是視死如歸,“臣願散盡家財,只求陛下赦免莫家女與臣之子裴涉死罪,臣願流放嶺南,以此殘軀為陛下教化南蠻。”
聖人克制許久,死死擰着眉:“裴鴻煊,你是先帝留下來的臣子,朕一直對你很寬容。”
裴鴻煊伏地,并未松口。
聖人冷哼了一聲:“若是朕為了此等小事懲罰裴相,未免會被言官上書‘不近人情’。既然裴相如此想要贖出那兩個罪人,便交出白銀五十萬犒賞宣州之軍,也是給武和城戰死的士兵們一個交代!”
裴鴻煊心中大松,五十萬銀子不算是小數目,但也不至于需要變賣家産,他當即千恩萬謝,感激涕零而走。
聖人揉揉眉心,正待宣中書令進來,外頭的內侍匆忙疾走而來:“陛下,淑貴妃娘娘求見已久了。”
“朕要商議正事,她若來送湯送點心,便叫她且先回避。”聖人不耐煩地拿起一盞茶,另一手揮了揮。
“陛下好生絕情,這才幾日不見妾身,竟要如此生分,難怪我們暄和要來妾宮中哭求。”未見其人,先聞聲若莺啼,婀娜的宮裝美人踏進禦書房內,正是暄和公主的生母,聖人專寵的淑貴妃。
聖人想到早朝之事微不可見地皺了眉,面上還是保留着一分耐心:“愛妃誤會了,朕只是不願這些雜事煩了愛妃的清淨。”
淑貴妃之父替李時弼安南節度使之位,整個陸家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她受聖人專寵數年卻只得一個女兒,聖人自小對暄和寵愛非常,一應用度都比着皇後所出的嫡公主。
但這些年來,聖人自覺對暄和寵愛過甚了,淑貴妃卻從不肯看清,非要借着這個公主争點兒什麽。
“陛下公事繁忙,妾本不該擅自前來叨擾……”
淑貴妃上前來擺下參湯,美目之中俱是楚楚可憐:“只是暄和近日茶不思飯不想,妾無法,只得向陛下求個恩典。”
聖人眉心突突直跳,強自平靜道:“愛妃,近幾日中書令與阮家定親之事傳遍朝野,朕已說過了,将暄和好好管教,莫要縱着她胡鬧。”
淑貴妃一心想着籠絡那個位列三公、深得皇帝新任的好女婿,并未發現皇帝的怒色。
“暄和是陛下的女兒,年紀這般小,又是天家的金枝玉葉,哪有不金貴的道理?陛下,她也該到成婚的年紀了,就盯着那一個人非他不嫁……”
她垂首拿起茶盞,溫柔小意地遞給聖人:“如今那中書令還未與阮家完婚,婚事成與不成,只要陛下一句話便罷了,陛下連這點小小的願望也不肯答應妾身嗎?”
往常她這般請求,縱是過分了些的,聖人也會準,淑貴妃目光楚楚,心中卻是得意萬分。
可這次聖人沒接淑貴妃的參湯,卻是莫名問了一個問題:“朕記得陸家今載出了兩個進士,此時在皇城吧?”
淑貴妃一愣,繼而暗喜:“今年妾身的兩個族弟長臉,的确是考中了進士,陛下要給他們二人降個恩典麽?”
聖人随手拿起了禦桌上的折子:“今日早朝,京兆尹回報肅清賭坊歌樓,查出陸氏子弟以族姐為貴妃拘捕,令朕在滿朝上下顏面無光。”
有誰敢讓大秦的皇帝顏面無光,阖府上下都要準備棺材了!
淑貴妃當即冷汗直下,慌忙将參湯放下跪地道:“陛下,妾身絕沒有以勢欺人,這必定是個誤會!”
她臉色慘白,跪在地上再也沒有剛才那股子袅袅婷婷的韻味,目露哀求冷汗淋漓,是真的十分可憐。
聖人卻再也沒看淑貴妃一眼,一把将那折子扔了下去:“中書令和阮家女定下了婚事,阮家一門忠烈,為大秦鎮守北疆,他們二人的婚事不允許有絲毫意外,朕不會再說第三遍。至于你……”
“陛下,是妾身錯了!”淑貴妃心頭狂跳,連忙認罪,“妾口出狂言,願禁足一年以思罪過,求陛下降罪!”
聖人頓了頓,似乎對這不再恃寵而驕的貴妃十分陌生。他思索一番最近發生之事,改口道:“你父親在嶺南,朕要是罰你禁足一年,未免不近人情。”
淑貴妃暗中松了口氣,正待扯出一個笑來仰頭謝恩,頭頂卻傳來聖人無甚感情的命令:“你寵愛暄和至此,令她頑劣至極,今日起便與她一同禁足半年,好好教養一番她。”
淑貴妃猶如當頭被雷劈中,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半年都見不到皇帝,這宮裏頭新人來得多麽快……半年後別說她女兒婚事,只這幾年她仗勢欺過的妃子都要把她活吃了!
聖人漠然:“愛妃是不肯去?”
誰敢抗拒皇帝的命令,便是明擺着求死。
淑貴妃哪裏敢反駁,當即真的流下了淚:“不敢……妾身謝恩。”
聖人拿起了新的奏折,揮了揮手。內侍便上前道:“淑貴妃娘娘,請吧?”
裴瑾瑜來到禦書房的時候,房中已只剩聖人一人。
聖人見他來上前行禮,面色和緩了些:“愛卿不必拘禮,坐。”
“近日煩心之事頗多,朕不勝其擾,只愛卿的婚事還能讓朕展顏些許。”聖人揉了揉眉心。
前些日子中書府與阮家婚期已定,聖人賜中書府銀五十箱、海珍十箱、名馬兩匹,為這個信任已久的臣子長長排面。
裴瑾瑜神色不變,面露感激:“謝陛下賞賜,臣也願婚事進展順利。”
聖人和藹地點點頭:“瑾瑜如今二十有四,終于能成家了,阮家的姑娘也是好女,慎靖皇姐怕是也會十分欣慰吧。”
他此時便不是與裴瑾瑜做君臣,而是以長輩之态與小輩閑談,說的話也是頗有分量的。如今這門婚事有聖人金口玉言,便是作為生母的李夫人也無可置喙。
裴瑾瑜心知自己欠了聖人天大的人情,起身行禮道:“謝陛下成全。”
聖人亦不說破方才裴相曾前來,只道:“瑾瑜如今離了丞相府,朕經年賞賜與你的便要好好收着,若是有人見機來要,瑾瑜穎悟絕人,自是知曉應當如何吧?”
這番話對于聖人與裴瑾瑜來說已經足夠直白,裴瑾瑜垂首應是,聖人便将話頭引到了別的方向。
“今載年節,吐火羅新王即位,特派遣使者前來我大秦求娶公主。”
聖人揉了揉眉心:“經年征戰國庫空虛,朕欲留出五載供天下百姓休養生息。吐火羅正在通往西域的要道之上,向來與我大秦交好,此事令朕猶豫不決。”
裴瑾瑜道:“陛下意在不動兵戈,不以聯姻交好吐火羅?但臣以為僅看宣州之事,吐火羅絕無表面上那樣安分。”
“朕不願妄動幹戈,亦不願讓自己的哪一個女兒做此無畏犧牲,”聖人權衡一番,最終下了決定,“命安西都護府警惕邊界,一有異動便……”
話未說完,禦書房外頭一陣喧鬧,聖人皺眉道:“何人喧嘩?”
內侍領命開門,欲要去外間查看,一個水紅宮裝的身影卻趁着他打開門的間隙直接闖了進來:“父皇!”
暄和公主甫一闖進來便紅了眼,她直直地看着裴瑾瑜收好诏令立在禦書房一側,連禮也忘了行。
聖人眉心隐隐跳動:“外頭的侍衛做什麽吃的,竟沒有攔着她!!”
內侍慌忙跪地:“陛下恕罪,暄和公主要進來,奴等不敢強攔啊。”
“不關他們的事,是兒臣非要進來的!父皇,兒臣要嫁給裴瑾瑜!”暄和回了神,便又像幼時一般不依不饒。
聖人在臣子面前被下了面子,已經是強忍怒意:“暄和,朕命你和淑貴妃閉門思過。如今吐火羅使臣快要到皇城,別給朕添亂子。”
“阮家那個病女人可以嫁給裴瑾瑜,不就仗着她哥哥是節度少使嗎!”見一向寵愛自己的父皇都為阮家女說話,暄和公主理智全無,“兒臣是公主,兒臣的外祖父還是安南節度使,兒臣為何不可以!”
此言一出,裴瑾瑜冷冷地看了過來:“公主自重,臣的妻子只有阮卿一人。”
沒等暄和反駁,對陸家防備已久的聖人已經是勃然大怒:“暄和!”
“你已胡攪蠻纏鬧了數月,非要逼朕把你嫁去吐火羅嗎!”
作者有話要說: 吐火羅國王:我覺得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