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自北鎮衛大牢出來, 當朝中書令裴瑾瑜面色冷肅,待上了回崇安坊中書府的馬車, 他一面思索着當前的局勢,一面将置于懷中的錦囊拿出來。
指尖觸到的布料細膩柔和,仿佛那位阮家姑娘一般柔軟, 裏頭是一張帶着淡淡暖香的花箋。他已經看過很多次上面秀氣的邀約。
裴瑾瑜還記得她錦屏之後執着的目光,這位阮二姑娘雖是有一副纖弱的外表,在有些時候卻能讓他感到她和旁人的不同。
他摩挲着這只小錦囊,冷肅的神情漸漸平和下來。阮二姑娘的不同, 自許久前輕輕看他那一眼便留在了他心中, 如今是生根發芽了。
他從不知道被人全心信賴着的感覺,也已經很久沒有感覺到溫暖和歡欣的情緒,此時卻感到細密的暖意自指尖蔓延開來。
馬車內只有裴瑾瑜一人, 他的目光也不再是一貫掩藏情緒的淡漠, 而是染上了期待。
青雲集嗎……
他要給他的小兔子送一個禮物。
楚國公府上, 阮卿好不容易和嫂嫂一同勸哥哥在青雲集當天只派十個侍衛跟着,便回房對着青雲集當日應當如何妝扮犯了難。
青雲集當天怕是有成百上千的人齊聚西市,大秦雖然不講究男女之防,但各世家貴女若要出行游玩,至少還需要戴上面紗或是一頂寬檐帷帽, 以避免麻煩的好。
阮卿拿着自己的面紗在銅鏡下比劃良久, 卻不得不放棄了——面紗雖然美觀大方,可青雲集當日難免用些點心吃食,掀起來的動作未免不美, 若戴一頂前紗掀開的寬檐帷帽倒不會有影響。
但這帷帽雖不妨礙用吃食點心的姿态,若要戴帷帽,平素裏常梳的垂髫便得換成單調的單髻,玉釵蝶步搖等首飾亦不能再戴。好不容易有一次與心上人一同出游的日子,如此素淨過頭可不美。
阮卿端坐銅鏡前,一手拿着曾經與家人出游時戴過的帷帽試了試,不甚滿意,一手拿着原本十分滿意的玉釵往發上比了比,又左右為難。
與裴瑾瑜的第一次出游,便是想一想都會讓她期待得坐立難安,發飾衣飾之上,便是萬分小心裝扮也不為過的。
正在阮卿為難之際,從雪一臉喜色自外間進來道:“小姐,裴大人送了禮物過來了,說是請小姐看看喜不喜歡。”
阮卿訝然放下手中的玉釵,見從雪捧進來了一只玄漆描金方盒,不由眼睛一亮,宛然笑道:“哥哥看得這般嚴,裴公子竟是急着要在今天送過來,也不知會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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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便是青雲集,阮卿這幾日都在試衣衫配飾,裴瑾瑜卻送來這般貴重的漆盒裝着的禮物,她既是驚喜,又是好奇。
從雪也是有些佩服,将這描金漆盒放于玫瑰色妝臺道:“可不是,紀柳姑娘自後頭的竹林子裏冒出來的時候,奴都奇怪她是怎麽繞過府上的侍衛呢。”
阮卿上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盒蓋,裏頭上好的緞子簇擁的物件甫一入眼,便讓她不由發出了一聲小小的驚嘆——
這描金漆盒裝着的并不是什麽貴重至極的金銀玉器,卻是一只無比精致的兔耳面具。它以白瓷為底,用摻了金屑的朱色勾勒出宛然眉眼,只會覆蓋到戴面具之人的上半張臉,更顯得一張小臉玉雪可愛。
分明未裝飾金銀玉珍,琉璃寶石,這瓷白的面具光華瑩潤,被深色的緞子襯得盈盈生光。
阮卿将這只漂亮的面具自漆盒裏拿出,只覺入手涼如骨瓷,捧起來卻是極為輕巧,不占多少分量,想來戴在面上久些也不會不适。
侍立在側的從雪見自家小姐捧起了盒中面具端詳,也不由誇道:“好巧的手藝,往年青雲集中也見不到如此漂亮的兔兒面具呢。”
阮卿也對這只面具心生喜愛,對着銅鏡放在自己臉上比了比。它仿佛量身打造一般正好覆蓋住了鼻尖以上,只露出她雪白的下颌與顏色淺淡的唇瓣來。
她在銅鏡中端詳了一會兒,自妝臺上取了一只口脂點在唇間,鏡中戴着兔兒面具的少女多了這一抹朱色,便是素淨之中的宛然生輝。配着面具上流麗眉眼,支起來的兩只長耳,越發是一只漂亮的小兔子。
從雪旁觀了自家小姐戴上這面具,不由驚嘆道:“裴大人這面具不知是從哪家珍寶閣裏買來的,就像是照着小姐量身所制一般合适。”
阮卿輕輕點了點面上這只精致的兔兒面具,聲音溫柔而欣然:“請紀柳姑娘帶話回去,多謝裴公子的禮物,便說……我很喜歡。”
冬至節前幾天,皇城百姓已然熱鬧地準備了起來,西市青雲街自五天前就開始搭建大型燈塔,上空拉出的繩索連接着西市所有的商鋪。
各家各戶陸續燈籠挂上去以後,青雲集當天便一一點燃,入夜時分整個西街便如天上的星河一般璀璨。
皇城各色商販齊聚青雲街,屆時青雲街兩側不僅有販賣吃食與各色小玩意的攤子排做長龍,與西街交彙處的長臺上還有胡人的潑寒胡戲,平康坊姑娘們的劍舞,西域人訓駱駝,南蠻的舞象等各色把戲。
為了赴這年節之前最大的盛會,百姓們攜家帶口,等着青雲街開市,皇城中不願露面的官員或者世家貴女們,則戴面具或帷帽攜友同行,待連綿的燈海自西市亮起,熙熙攘攘的人潮便湧了進去。
阮家的馬車來到西街之外時,裴瑾瑜已經在人潮之外等着。
今日皇城下了零星小雪,裴瑾瑜一身玄色大氅,應着節日的關系戴了一只遮住上半張臉的狼形面具,更顯得下颌線十分冷硬。
阮卿着了厚厚的狐貍毛雪披,面上戴好了前幾日裴瑾瑜送至府上的兔兒面具,她掀開車簾時,便見他一身深色立在燈火稀少處等着,一身大氅上漸漸落上細雪。
裴瑾瑜氣勢過于冷肅,不像周圍往青雲街去過節的人一般輕松歡愉,路過的百姓都不自覺地繞開了他們。
阮卿心中微微一動,沒來由地對這番場景感到了心疼,連忙由從雪扶着自馬車上下來,親自拿了一把傘向裴瑾瑜走去。
裴瑾瑜本來像是從未關注人群之中的任何事,那戴着兔面具的嬌小姑娘甫一下了馬車,他立時下了馬向她走了過去。
他身後跟着的紀密等人則分散在了人群之中,暗中将湧來的百姓隔了開,阮卿卻是毫無所覺,有些急切地抱着傘前去想要為他遮雪。
裴瑾瑜一步步走近,猙獰的狼形面具下目光一直溫和而專注地凝在阮卿的身上,下半張臉被朦胧的燈火映得幹淨而冷俊,讓她仰頭看去時都呆住了。
待這位高大的中書令走到她的面前,阮卿茫然地抓着手裏的竹傘,忘了自己前來是為了何事,只站在他擋出來的陰影之中喃喃道:“……裴公子來得好早。”
面前的中書令頓了頓,阮卿便感到手中的竹傘被他抽走。裴瑾瑜将這把竹傘打開撐在二人的頭頂,隔開細碎的雪花。他專注地凝視着面前的小兔子,開口道:“不算早,我亦是剛到。”
從雪與紀密等人在幾步之外跟着,所以沒有看到阮卿臉上醺然欲醉的粉色。她的心怦然跳動,努力按捺下還算鎮定地開口道:“如今人少了,我們……我們快些進去吧。”
青雲街與西市交彙處人來人往,裴瑾瑜看了四周一眼,有些不放心地輕聲問道:“阮二姑娘可要乘馬車?”
阮卿站在他的傘下就已經有些無措,先前一個“我們”出了口,現在更加鎮定自若了些,聞言迅速地搖搖頭:“不必乘馬車了,我們一同走着去便好。”
她說完悄悄擡頭去看近在咫尺的裴瑾瑜,見他一手穩穩地持着傘,卻垂眸注視着她的兔兒面具,慣常繃緊的薄唇抿了一點笑意,像是忍俊不禁。
阮卿也意識到了自己想和他一同走去青雲街的願望表露得過于明顯了些,不禁想要以手遮面掩下自己頓時上臉的羞赧——今日一同出游青雲集,自然有長長的時間能與他相處,怎麽現在就着了急?
她正暗自急得無地自容之時,裴瑾瑜冰玉一般的聲音在這傘下的小天地裏響起:“那便不乘馬車。”
裴瑾瑜持了傘走出一步,回首見阮卿有些手足無措,淡笑道:“阮二姑娘無需介懷,即便要在下相陪繞着這西市走上百十來圈,也是無妨。”
從來端正冷肅的裴家君子,此時戴着猙獰的狼頭面具,卻說出了如此溫和放松的話。若是旁人見了,定要懷疑這具殼子裏換了人。
阮卿低低地應了一聲好,乖乖地跟着裴瑾瑜往青雲街走了去。
天知道她有多慶幸前幾日他送來了這幅面具,能将她因為顏色過于淺淡而時常明顯地透出紅雲的臉頰遮住。
她在心中不斷地想着,阮卿啊阮卿,要穩住呀,明明裴瑾瑜什麽都沒有做,僅僅只是清淡地笑了一下,說了短短一句話罷了……
就算……就算他笑起來無比的好看,他的聲音也是最貼合古書所言的冰玉之聲,可明明是你邀請他來的,怎麽因為這樣,就面紅過耳了呢?
西街和青雲街交彙處的長臺此時還沒有人去,顯然是夜色未深的緣故。裴瑾瑜帶着阮卿,在些微細雪下往青雲街深處走去。
阮卿亦步亦趨地踩在裴瑾瑜的影子裏跟着他,他将傘牢牢地擋在身側的小姑娘頭頂,即使輕微的夜風将細雪吹得傾斜了些,也沒讓她身上沾上一點冰涼。
青雲街不似天街寬闊大氣,來自五湖四海的商販們在街邊擺滿了賣着吃食與小玩意的攤子,來往的百姓與少年男女們不少都被吸引了過去。
而裴瑾瑜傘下的阮二姑娘如今卻無心看她們,正垂眸偷偷打量身側的裴家君子,一步一步都踩在他的影子上往前走着,因着這小小的,還未被發現的雀躍而歡欣甜蜜。
裴瑾瑜帶着這小小的阮家姑娘走入了青雲街,見預先訂好了位次的店家已然開門,回首待要請她一同進去。
店面前燈火漸明,阮卿發現裴瑾瑜擋在外面的衣角上都落了細碎的冰粒,甚至都有幾顆落在了他的衣領上,便知他這是一路上都傾斜了傘,只顧着別讓她身上淋了雪。
她只是看着就已經感到寒冷,頓時一陣不忍,不禁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天氣太冷了,裴公子也別淋着雪,落在身上的要及時擦去才好……”
裴瑾瑜愣了一下,卻見身側本來羞得都不敢對他開口的阮家姑娘,此時卻踮起腳尖,細白的手指靠近他,要去拂開他肩頭領口的雪粒。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魏魏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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