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赤蘭城衆人盡皆向北方望去,只見武和城方向燃起了熊熊的烽火,但卻隐隐傳來了沉悶悠遠的號角。
阮承安睜大了布滿血絲的雙眼,一雙耳朵極力去捕捉那傳到此處已經非常微小的號角聲:“狄澤,你聽!是不是我大秦的軍號!”
随行的人都有些激動,各個斂聲屏氣豎起耳朵去探聽,那絲微弱而幽深的號角之聲穿過了廣袤的平原,遙遙地傳到了赤蘭城衆人的耳中。
狄澤一把拍上了阮承安的肩膀,高興得差點蹦起來:“中軍的軍號!是宇文将軍的瀚海軍來了!”
一旁的紀年不由看了他一眼,北庭都護府的節度使宇文成管着北庭的主力瀚海軍,而阮承安的副将已經能從號角之聲中分辨出中軍來,必定對瀚海軍非常的熟悉。
兩個北庭府出來的小将一掃方才的頹勢,頓時精神一振,橫掃西突厥的宇文成一來,盤桓在此地的敵人必定潰敗。
阮承安望着武和城那邊略加思索,果斷下了決定:“既然宇文将軍已經來了,咱們就不必窩在赤蘭城看着了!”
紀年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趕緊上前追問:“不在赤蘭城,阮少使是想怎麽辦?”
阮承安與狄澤對視一眼,兩人迅速達成了一致,一邊往城牆下的駐地跑去一邊丢下一句:“出去幫宇文将軍痛打落水狗!”
老老實實在北鎮衛摸爬滾打學武的紀年哪裏見過這說走就走唯恐天下不亂的陣仗,他匆忙吩咐了一個親衛将信鴿放出去,一面追上去嚷嚷着什麽“窮寇莫追”“小心陷阱”之類,那倆人已經清點好了自己的人馬,帶着些奇怪的東西叫守城兵開門了。
騎馬跟在後頭的紀年十分無奈:“阮少使,你既然要出去,那至少允許在下的人馬跟着保護你。”他說着掏出懷中柳梢一吹,兩百輕騎也前來,跟在了阮承安的人馬後頭。
年輕的北庭節度少使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還以為你是說笑,”他這幾天一直沉郁,此時心情暢快大笑一聲道:“你們既然要跟着來吃肉,就試試看能不能跟上我們的馬!”
話音剛落,阮承安帶着的三百人便是如同馬上長了翅膀,風卷殘雲一般沖出了打開的赤蘭城北門。紀年打了一聲唿哨,他的人也盡數跟了上去。
武和城北五裏,宇文成的瀚海軍就像牧羊人一般将突厥人的軍隊四分五裂,分批蠶食,鐵騎過處突厥人如同秋天的麥子一般一茬茬倒下。
乞利爾原本還打算依靠速度将這批長途奔襲的援軍甩在後面,沒想到那群人竟在接近武和城時換上了替馬,此時對上他們才攻下城池的疲軍,便如熱刀切油一般成摧枯拉朽之勢。
瀚海軍滅西突厥的威名傳遍了草原,身邊的同伴接連倒下,再見到那高高飄揚的猙獰旗幟,耳邊都是大秦的沖鋒號角,死亡的陰影籠罩下,大多突厥士兵根本想不起來之前臨時練過的陣型,紛紛奪路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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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陣回防!回防!”乞利爾高聲怒喝,他身邊的各個部族長都還在奮力指揮自己的人馬,但兩萬人的隊伍出現了潰敗的跡象,龐大的數量反而是崩潰的誘因,前方的命令傳不到後方,後方的潰軍瘟疫一般影響了前方,乞利爾憤怒之下連砍了幾個士兵的腦袋,也沒有止住潰敗的趨勢。
仆骨克力一直護衛在他的身邊,此時緊盯着後方沖殺來的瀚海軍,嘴裏飛快地勸道:“殿下親衛尚未出戰,都是輕騎速度最快,還請立刻帶親衛離開!我們代殿下牽制他們!”
乞利爾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前西突厥的大将,他也沒想到這個亡命之徒竟有以命換他的命的覺悟:“當我當上可汗的那一天,我會封仆骨部族為上五族之一!”
仆骨克力滿臉的感動和忠誠,在馬上匆匆行了禮:“謝三殿下!我死而無憾!”
乞利爾調轉馬頭大喝一聲,千餘名騎着好馬的輕騎衛兵跟着他脫離了戰團向東北方疾馳而去。
混戰之中的數位部族長旁觀了這一幕面色各異,面面相觑之下不少人都心生退意。他們前來僅僅是想來搶些糧草好過冬,攻武和城死傷無數就算了,他仆骨克力是忠仆,他們可不願意把自己部族的勇士折在給三王子擋大秦鐵騎的路上。
可汗?阿史德可敦的大王子背後有兩個大族,他乞利爾就憑背後那個上五族都排不上去的拔也部,就跟綿羊鬥蒼鷹一樣。
這龐大的隊伍一邊向北挪動,一邊被緊追其後的瀚海軍蠶食得四分五裂,仆骨克力望着乞利爾的人漸漸跑遠,突然發出了一聲嗤笑:“用中原人的話說,喪家之犬。”
他回頭看着面色古怪的幾個部族長,散漫地揮了一下手中的鐵鞭:“你們想不想活?想活着回去就聽老子的。”
紀年跟着阮承安等人趴在高高的枯草之中,他們五百人的馬都栓在了山崖半腰的樹林子中,此時寬闊的平原一覽無餘,都在他們腳下。
他有些莫名,拽了一下前面狄澤的盔甲,發出了輕微的碰撞聲:“你們的辦法靠譜嗎?咱們蹲這兒大半個時辰了,什麽人都沒有啊。”
狄澤嫌棄地瞪了他一眼,低聲回道:“兵書上說了,這叫守株待兔甕中捉鼈,你學着點兒。”
他們留了一半的人守着馬,一些人腰上拽着繩子,鑿松了高高的懸崖上伸出去的大塊岩石,另外還有人在進入谷口的地方守着大鍋的火油,從底下看是絲毫沒有異常。
阮承安也低聲回道:“我前些日子出武和城偶然發現突厥人的大軍從這裏經過,就留了個心眼兒,要是他們被宇文将軍追得慌不擇路,定會自熟悉的原路返回。”
他說着眼睛又泛出了血絲,脖子上青筋隐現:“武和城一千士兵,段城主的命,我要他們通通償還!”
不多時,遠遠的從武和城方向來了些人影,阮承安眼神一凜:“來了,各隊準備。”
一旁的發令官打出了隐蔽的手勢,前後的火油與岩石組頓時蓄勢待發。
那隊人馬在荒原上越發逼近,在山崖上衆人的視野中從一群小黑點兒漸漸變成了一隊雖然有些淩亂,倒還是有些陣型的騎兵來。
狄澤觀察了他們一會兒,心中生疑:“這群突厥人怎麽跑的這麽快?”
幾個人定睛細看,并沒有發現別的不同。紀年低聲笑道:“他們忙着逃命,自然連人帶馬跑得格外快些。”
阮承安緊緊盯着那群人越來越近,轟隆隆踏進了懸崖邊,直到領頭的戰馬一蹄子踩進了預先埋進路底下的大坑中,十數個來不及掉轉馬頭的親衛下餃子一般栽進了深坑裏,霎時間掉頭的人馬和看不清前路發生何事的中部人馬撞了個人仰馬翻,一片混亂。
乞利爾處在隊伍的中間,被數個親衛團團保護,見此情況大喝:“有埋伏!後退!後退!”訓練有素的親衛隊很快開始調整隊形,前後戒備準備應敵。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的敵人沒有從前方沖出來,也沒有從後面追上來,居然是山崖上掉下來了一大塊碎裂開的岩石!摧枯拉朽之勢崩塌下來的巨岩瞬息之間滾落了山崖,不僅将一百多個來不及躲避的衛兵當場砸中,還将整個通路堵得嚴嚴實實,把親衛隊伍都分割成了兩半。
乞利爾灰頭土臉地被親衛拽到了隊伍的後方躲過這一劫,一時之間臉色鐵青——此地是他向莫家做交易得來的小路,可以繞過橫在大秦與草原的數個重鎮關城,前有敵人,後有追兵,竟然成了絕境!
他猛然擡頭望向了一邊的懸崖上,一雙眼睛裏都是刻毒的恨意:“給我上去殺了他們!”
就此回頭在空曠平原上與瀚海軍對上九死一生,如果那山崖上還有別的路,他乞利爾還有機會回到草原!只要莫家還在,他乞利爾還有的是機會回來!
餘下的六百多親衛立刻将三王子護在中間,回頭想要找上那懸崖的路,将那一直不敢露頭的可惡敵人揪出來!
卻就在他們要返回到山谷鏈接平原的出口時,天空中淅淅瀝瀝潑下了一些液體。一個疾馳的親衛下意識地眨了一下被沾濕的眼睛,下意識地想到中原的冬天還有雨,不知道草原上下雪了沒有。
但他永遠也沒有回草原的一天了,緊随着這些液體的是一支支頂端燃火的箭,紛紛紮在了突厥人的身上和馬上,火油滾着易燃的枯草落下山崖,一團團複仇的怒炎像承載了武和城枉死之人的冤魂,紛紛找上了突厥人的身。
底下的衛隊頓時大亂,熊熊的火光自人與馬身上燃起,戰馬在隊伍中橫沖直撞,長聲哀鳴,不少突厥人滾落在地,或是被火燒或是被同伴踩踏得發出慘叫。
阮承安看着這一切,眼前的卻是他罹難于西突厥鐵騎的雙親,北境邊關泥土下埋着的累累屍骨,和城破之前一天叫他帶着百姓走的段虎。
還有那個抱着枯草做的蹴鞠的小女孩,她生于這戰亂之所,卻有一雙沒有經歷過離亂的清澈雙眸。
他默然做了個手勢,後方拉着火油鍋的士兵紛紛将滾燙的熱油倒向了底下的敵人。
待底下的突厥人十不存一時,阮承安的人沖下去将最後幾個只受了輕傷,還能動彈的人壓制在了地上。
其中一個人一直被親衛護在中間,他腳上是白底金邊,後跟上裝着金色的馬刺的馬靴,手臂上拉下來一條火油燒掉的口子。
阮承安與紀年幾人上前打算查看情況時,這個一直像是奄奄一息的人突然自地上跳了起來,挾着一把厚重的彎刀直直劈向了最前頭的阮承安,淺色的雙瞳裏全是悍不畏死。
他竟然拼着自己被阮承安的侍衛亂刀砍死,也要将這斷了他生路的人拽向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