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夕陽的餘晖,把大地渲染得一片絢麗。
隴陌間,農夫荷鋤,婦孺呼兒喚母,牛兒卸了犁歸架,疲乏而緩慢的随在主人身後,數點帚鴉,噪空而過,是歸巢的時候了。
好一副動人的晚村圖。
一個衣衫敝舊的老人,蹒珊行走在村道上,像個落魄的老秀才。
他,正是易了容的武同春,沒有親人,成了江湖游魂。
望着眼前的景物,不由感慨萬千。
他想:這些平凡的農人多幸福,日出而作,日沒而息,家人相依,與世無争,乎凡中有安樂。
自己何不幸生為武林人,在詭波誘濤中翻滾浮沉,沒有一刻的安寧,像陷入可怕的泥沼,一輩子無法自拔!
想着,不由深長地嘆了一口氣,他似乎真的是個老人了。
一條人影,從前面不遠之處橫掠而過,快極,如蒼鷹低飛沖刺。
武同春心中微微一動,沒理睬,照樣走他的路。
又一條人影掠到,停在路上張望,似在追前面的人而失了方向。
武同春目光掃處,心頭為之一震。
停在身前不遠的,赫然是方大娘的兒子方桐,才分手數日。想不到這麽快就碰面了。
他忙開口叫道:“兄弟,追人麽?”
方桐扭頭一看,先是一怔,繼而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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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孜孜地道:“武大哥,是你,我們又見面了!”
武同春走近前去,低聲道:“兄弟,叫我賈老哥!”
方桐笑笑道:“是的,我竟忘記老哥的囑咐了。”
“你在追人?”
“是的,老哥看到了!”
“剛過去不久,朝山區方向!”
“小弟得去追……”
“什麽人?”
“仇家,賈老哥,對不住……”
聲未落,人已疾馳而去。
武同春心念一轉,也尾随追去。
越過田野,村落,進入山區,順山道而奔,武同春與方桐保持了一段适當的距離,遙遙跟進。
日落,黃昏來臨,山中瞑氣四起,較遠的地方,視線已呈模糊。
山道盤旋而上,仰頭望去是個馬鞍形的山桠。
方桐略不稍停地穿過山極,武同春身形一緊,連縱帶奔,到達桃口,一看,業已失去了方桐的影子。
極口之後,是下坡,山影重疊,谷道交錯,在這種地方找人可就不太容易了。
武同春居高臨下,目光在山谷間游動,久久,仍一無所見。
他暗忖:“方桐不知道發現仇蹤了沒有,追到哪裏去了?以他冒充‘冷面客’時所表現的功力,倒不必替他擔憂,怕的是他年輕識淺,容易上當。
“據方大娘說,他父親遇害時,他尚在裙褓,算來已将接近二十年,不知他是如何在這短時間內查出了仇家?”
心念未已,突然發現右前下方的谷地密林中隐有屋宇,不禁心中一動,那很可能便是方桐所追仇家的落腳處。
略一思索,武同春不循山路,抄近向那片隐現屋宇的谷林瀉去。
到了地頭,只見巨松成林。
由于天色已經昏黑,林深處的景物已看不真切了。
林邊,有塊天生的巨石,大小如一幢小屋,上面刻有八個怵目心驚的大字:“行人止步,犯禁者死。”
武同春心頭大震,看來此非善地,不知方桐是否已經闖入?他躊躇了。
凡屬這等被列為禁地的所在,必有意想不到的兇險布置。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但方桐祖孫三代都對自己有恩,說什麽也不能袖手。
思慮再三,他解開劍包,把劍提在手中,以防不虞,然後舉步緩緩踏入林中。
入林院丈,目光所及,不由怦然心震,停下了腳機步。
一株巨松之下,端然坐着一對老年男女,一動不動,生像是土地祠裏的土地公婆,夜色中,情況顯得一分詭谲。
仔細凝神細看,這一對老男女已白發蒼蒼。
那老者開了口:“老婆子,有人闖禁!”
老娘冷森森地道:“多半是不認得字。”
“你錯了,是個老窮酸,怎會不識字?”
“那是窮昏了頭!”
“也許是衣食不周,三餐不繼,想求解脫。”
“唔!不管是什麽原因,規矩不可廢,老頭.依你看……”
“當然照例成會。”
兩個人一唱一和,眼睛根本不着武同春。
武同春又好氣,又好笑,這一對邪門人物,不知是什麽路道?四道目蒼,突地射了過來,有如午夜寒星。
老者招了招手,道:“喂!窮酸,你過來!”
武同春緩緩上步,迫近到丈許之處。
老岖目芒在武同春身上一繞,道:“你到此地來做什麽?”
武同春心念一轉,道:“找人!”
“有意思,到此地來找人,找的是什麽人呀?”
“一個年輕人。”
“此地沒年輕人。”
“剛才……是否有人來過?”
老者陰恻恻地道:“老窮酸,你自己了斷吧,省得我老人家費手腳。”
目芒一閃,武同春道:“什麽意思?”
“你沒看到外面石刻的字?”、“字……沒注意。”
“別裝蒜,快快自了!”
“這……可就難了!”
“什麽難了?”
“區區還不想死裏!”
“窮酸,如果你不自了,要我老人家動手,你就不得全屍了,要你自了,算是你運氣,正碰上我夫妻懶得行動,這是天大的便宜。”
武同春氣極反笑道:“區區不想揀這個便宜!”
口裏說,心裏卻在想:”方桐不知道來過沒有,以方桐的身手,這雙怪物要制他得費些手腳,他脫離視線的時間并不久,不可能如此寂寞無聲,看來方桐沒來過……”
老妪陰陰一笑道:“老頭,世代變了,居然有人敢對我夫妻如此講話。”
老者湊趣地道:“可不是,生平第一次!”
武同春反唇相譏道:“區區活到這把年紀,也是頭一次聽到有人要區區自了!”
老者怪叫道:“好哇!老小子,你還挺沉得住氣。你什麽來路?”
武同春冷冷地道:“閣下何不先表明身份?”
“你不配問!”
“彼此!彼此!”
“真是反了,你老小子是吃了天雷豹膽來的,居然不知天高地厚,你不說?”
“閣下先說!”
老者偏頭向老妪道:“老伴,這老小子不識好歹,得好好的消遣他,你說……該怎麽辦?”
老妪想了想道:“老頭,這麽着吧,主人要是三天後不開壇祭令麽,把他逮進去,留待三日後當豬羊祭品,如何?”
武同春心頭一震,聽口氣,這裏是一個神秘邪門的幫派。
老者道:“好是好,可是……眼前這口氣抹不下。”
老妪道:“那就這樣,先切他的手足掌,要他爬着走,定然有趣。”
老者撫掌道:“對,有意思!”
武同春不由的火冒三丈,這對老怪物無疑是窮兇極惡之徒,殺之絕不為過,當下不屑地哼了一聲道:“兩位倒是一廂情願啊!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老者忽地站起身來道:“老小子,一會你連哭都哭不出來!”
老妪也跟着起身,道:“老頭,你走開,讓我來殺殺手癢。”
老者側移了一個大步,道:“老伴,出手可得輕着點,別一下子就使他完蛋,那就沒意思了!”
老妪翻眼道:“我知道,你省點嘴吧!”
武同春把劍提起,又放下,沉聲道:“兩位最好先表明身份,以免誤殺。”
老者突然好像聽到什麽滑稽的事似的,聳肩擠眼的。
然後哈哈大笑道:“誤殺?實在有意思,老小子,你若非昏了頭,便是失心瘋,也罷,讓你死得安心些,做個明白鬼,聽說過“嫠婦鳏夫’沒有?”
武同春為之愕住。
窒了片刻才道:“兩位的外號是?”
老者道:“那還用說。”
嫠婦是死了丈夫,鳏夫是喪了妻子,一鼈一鳏,卻自稱夫婦,天下竟然還有這等聞所未聞的怪名號。
武同春瞪大了眼道:“奇聞!沒聽說過。”
老者怒聲道:“什麽?你沒聽說過我們夫妻的尊號?”
武同春冷冷地道:“是沒聽說過!”
事實上,他真的沒聽說過。
老妪白眉倒豎,臉上的皺紋連連抽動,厲聲道:“好哇!老小子,你是耳聾目盲,孤陋寡聞,冤枉活了幾十歲,我老太婆非好好的消遣你不可!”
陣中倏射厲芒,一鳥爪也似的手緩緩揚起,卷曲的指甲筆直前伸,至少有三寸長,有如一柄小劍,獰惡之态,令人不寒而栗。
武同春心頭大凜,“嗆”地拔出霜刃,橫在胸前,暗夜中,劍身泛出的白芒,益顯森冷逼人。
老者厲聲道:“老伴,慢着!”
老妪氣呼呼地道:“什麽慢着?”
“這老小子的劍……”
“劍怎麽樣?”
“聽說江湖上新近出了個第一劍手,叫什麽……‘冷面客’,用的兵刃與衆不同,這老小子的兵刃,像傳言的完全一樣。”
“又怎麽樣?反正……”
“先問問清楚。”
“羅嗦,你問吧!”
老者目芒一閃,道:“老小子,我夫妻的話你聽到了,這劍是怎麽回事?”
武同春心意一轉,信口道:“他是區區的傳人!”
諸者厲聲道:“什麽,你老窮酸是第一劍手師父?”
武同春若無其事地道:“一點不錯!”
老者怔了怔,道:“還真看你不出,難怪如此狂做。老小子,你該是有名有姓的吧?”
“當然!”
“報上來!”
“閣下先交代身份,以及此間主人的來歷。”
“做夢!”
“彼此!”
老妪揚着的手瓜一晃,道:“跟他費什麽唇舌,他願意躺着說,何必一定要他站着說呢!”
最後一個字離口,雙爪已奇幻無比地抓出,快如閃電。
白光騰起,迅厲疾劃。
驚呼聲中,老妪彈退八尺,退勢與進勢一樣快。
武同春心頭又是一凜,跟着收回劍,這一個照面,顯示出對方的功力已到了收發由心的地步,反應神速,也彌足驚人。
暴喝聲中,老者推出一掌,勢如排山。
武同春側轉身,霜刃劈山,劍氣與掌風激撞,發出刺耳的“波!波”聲,老者橫門,武同春的身形也被掌風震得晃了兩晃。
老妪柔身再進,老者配合行動,左右夾擊。
武同春霜刃劃出,錯步旋身,分迎兩個老怪物,一招二式,快得猶如一式,仿佛劍是同時朝左右揮出,快慢不差分毫,威力半點不減。
兩老怪又雙雙退了開去。
老妪怪叫道:“老頭,我們栽了!”
“什麽栽了?”
“在你記憶中,有過合手聯攻而不收效的事麽?”
“是沒有,破天荒頭一遭,老伴,難道破例不成?”
“沒這樣的事,主人怪責下來你我擔待不起。走第二步棋吧!”
第二步棋是什麽?武同春無從想象,但他知道要殺對方不是三招兩式的事,得有一場狠鬥。
眼一花,兩個老怪物消失在林中。
武同春一怔神,忖道:“下人如此,主人可知,自己的目的是追尋方桐,方桐既沒闖來此地,也就犯不着闖別人的禁地了。”
心念之中,就轉身準備離去。
一看,不由駭然,眼前景物全變,昏昧中是無窮無盡的松林,本來人林不深,一眼可以望穿的,現在全變了,那塊矗立在林邊的巨石也不見了。
倏地,他凜悟到已經陷入了上座奇陣之中。
陣勢,如不明其理,是闖不出去的,他只好定下神來,仔細觀察。看了半晌,什麽路道也摸不出來,時間一久,心神開始不寧了。
現在他明白了兩個老怪物所謂的第二步棋,便是把自己困在陣中。
這完全是意料所不及的事。
此地的主人,到底是什麽來路的,竟然能役使“嫠婦鳏夫”這類的人物,當然,不會是好路數。
“呼!”一道強勁的掌風暴卷而至。
武同春不想盲目出手,身形電挪,避開主鋒,不見人影,他感到窩囊,像這種攻擊法是防不勝防的。
當下故作不屑地道:“嫠婦鳏夫,竟是這等宿小之輩,不敢現身明鬥。”
這句話生了效,武林中凡是成了名的,不論正邪,多數珍惜羽毛,不甘被人輕視。
老者的聲音道:“老小子,闖禁者死,我老人家不殺你你也走不了,将活活困死。”
老妪的聲音接着道:“你慢慢消磨吧,至多三天,鐵打的金剛也會癱下。”
武同春不吭聲,心中在盤算着如何脫困。
再沒有動靜,兩個老怪物可能是離開了。
破陣,不是憑藉武功的,不懂便是不懂,絲毫也勉強不來。
突地,武同春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很笨,但有其道理的出陣方法,未必行得通,但值得一試。
兩個老怪物不在場監視,對他的行動相當有利。
凡屬陣勢,皆由奇門衍化,合以相生相克之理,觸物而生意,由意而生幻。
武同春想到他笨主意,便是先杜意以滅幻,然後憑靈智之覺而脫困,主要的是入陣不深,又無人監視,故可以一試。
于是,他故意開口道:“兩位,咱們來談談條件如何?”
沒有反應,證明兩個老怪物已經離開。
武同春精神一振,閉上雙目,鎮懾心神,然後默惴入林方位,轉過身,一手持劍,一手持鞘,前伸探路,緩緩挪步。
碰觸到樹身時,便摸索繞過,但維持方向不變。
“雙目不視,幻象便無由而生。
一步一步的挪移,心情是相當緊張的,萬一被察覺,便功虧一贊。
他記得,入林不過數丈,如此法行得通,片刻便可脫出陣外。
每挪一步,都是提心吊膽的。
而事實上是否行得通他還毫無把握。
走着,走着!
突然觸及那塊刻有禁字的巨石,登時心花怒放,繞過巨石,睜眼。回身,松林依舊,了無異狀。
這辦法居然會成功,是想不到的。
一聲驚“咦”傳自林中,武同春急隐身右側。
現在,他已無所畏懼了。
緊接着,傳來了“嫠婦鳏夫”的話聲。
老者的聲音道:“人不見了,怎麽回事?”
老妪的聲音道:“難道這老小子懂得這陣勢?”
“不可能,看他剛被困的情形便知道。”
“可是,人不見了,怎麽說?”
“我倆太托大,該引他進入陣心的。”
“現在說這話有屁用,主人要見他,人走了,如何回話?”
“他必走之不遠,我們追!”
武同春心中一動,對方主人要見自己,為什麽?對方主人是何許人物?好奇之念油然而生。
轉念一想,自己的煩事已經夠多了,何必節外去生枝。
心念之中,正待離開。
一個森冷的聲音道:“閣下不作任何交代就想走麽?”
武同春暗吃一驚,擡眼望去,只見一個面目陰沉的中年文士兀立在一丈之外,竟不知何時來到的。
當下定了定神道:“朋友是誰?”
中年文士冷陰陰地反問道:“閣下是‘冷面客’的師父?”
武同春信口開河在先,不得不承認,硬着頭皮道:“不錯!”
中年文土冷電似的光芒在武同春的面上一繞,道:“如何稱呼?”
武同春道:“朋友還沒回答老夫的問話。”
兩條人影閃現當場,赫然是“嫠婦鳏夫”一雙老怪物。
“嫠婦”道:“老小子,你想溜?”
“鳏夫”接着道:“你犯了禁,想這麽離開,沒這麽便宜的事。”
中年文土陰陰地道:“随區區夫見我們的主人。”
武同春寒聲道:“貴主人是誰?”
中年文士道:“到時自知,現在不必多問。”
武同春道:“對不起!老夫沒空!”
中年文士目中寒芒一同,道:“這可由不得閣下。”
武同春暗地一咬牙,道:“用強麽?”
中年文士道:“必要時會的!”
“鳏夫”獰聲道:“老小子,你再生雙翅也飛不了,別以為你的劍術高強,一樣把你擱下。
武同春目芒逐一掃三人,冰聲道:“那就試試吧?”
中年文士沉聲道:“敝主人要見閣下,希望閣下能堂堂正正地走進去,區區加一個請字如何?”
武同春一時委決不下,明知對方不是好路道,可是又撇不下好奇之念。
“嫠婦”冷冷地道:“若非看在你是‘冷面客’的師父這一點上,可沒這等好事。”
武同春心頭一震,怎麽會牽扯到“冷面客”,那本是自己以前的化身,方桐冒充過一次,這內中到底有什麽蹊跷?”
這一來好奇之念倏熾,一點頭,道:“好吧,請帶路!”
中年文士一擡手,道:“随區區來!”
說完,又向“嫠婦鳏夫”道:“兩位還是請坐鎮原地。”
“嫠婦鳏夫”轉身退走。
中年文士再次道了聲:“請!”然後舉步往林裏走去。
武同春緊随其後,心情不免有些忐忑。
這片天生的松林被布成了奇門陣勢,進去容易,如果鬧翻,出來可就難了,但現在反海已遲、只有硬着頭皮入龍潭。
松林疏密相間,穿行其間,看不出有什麽異樣,武同春是有心人,邊行邊默記中年文土的走法。
逐漸的,他看出端倪來了。
凡屬獨樹必轉彎,雙樹從中間穿過,三株以上樹叢則繞過,屢驗不爽,于是,虛懸的心便踏實些了。
不久,松林行盡,眼前是一座巨宅,大門洞開,門頭兩側各吊了一盞紗燈,燈上名寫了“流宗”兩個大紅字,代表什麽,不得而知。
四個錦衣勁裝佩劍武士,分立兩側,見中年文土到來,齊齊躬身為禮。
中年文士領着武同春進入大門,穿過石板鋪砌光溜溜的大院,步上頭一重廳屋的階沿。
月門外又是四名錦衣武士左右抱劍而立,面向院子。廳內燈燭如晝,椅案布置如一般江湖幫會的令廳,梁上高懸一面巨匾,刻的是“萬流歸宗”四個輝煌的金字,這排場顯示這是神秘的江湖幫派。
到了廳門邊,中年文士止步,高聲道:“犯禁者帶到!”
這五個字相當刺耳,武同春不由微呼出聲。
兩名錦袍老者,自屏風後步出,分立長案兩側,神态頗具威儀。
緊接着,一個相貌陰鸷的黃袍老人,緩緩步出,坐上長案後的高背交椅,像君王臨朝似的滿有那麽回事。
右首的錦袍老者宏聲道:“帶進來!”
武同春在氣憤中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中年文士側身道:“請進!”
他還算有點客氣。
武同春昂首而入,在案前略側,約八尺之處站定。
中年文士随入,先朝黃袍老人施了一禮,然後退站與武同春相對的一邊。
武同春提劍拱手道:“尊駕相召,有何指教?”
黃袍老人鷹隼似的目芒在武同春面上一繞,以低沉但懾人的聲音道:“報上來歷!”
這情形像官府升堂問話,武同春氣憤在心,冷冷地應道:“賈仁,江湖無名之輩,談不上來歷。”
“假人?”
“姓氏之賈,仁義之人!”
“嗯!據報你是‘冷面客’之師?”
“不錯!”
“你的傳人被譽為第一劍手?”
“好事者的謬言,不值一道。”
“有徒如此其師絕非無名之輩,中原道上,似乎不曾聽過賈仁之名?”
“本人不屬于好名之列。”
黃袍老者如刀利芒在武同春面上注視着,沉默了片刻,才又開口道:“因何闖禁?”
武同春淡淡地道:“找人!”
“找什麽樣的人?”
“一位年輕朋友。”
“怎會找到此地來?”
“無意碰巧。”
“上見禁牌麽?”
“見到了!”
“為何仍要擅闖?”
“本人說了是在找人?”
“犯禁者死,你當已明白?”
“本座特別為你破例一次,但有條件……”
武同春心弦一顫,道:“什麽條件?”
“你師徒投效本門。”
“貴門如何稱呼?”
“流宗門!”
“萬流歸宗之意?”
“不錯,兩日後,将正式明告武林,江湖上應歸于一宗。”
“尊駕是說……貴門将君臨天下?”
“正是如此!”
武同春深深吐了一口氣,他現在才算明白這個新崛起的幫派,目的想君臨天下,那面對的當是個極具野心的枭雄。
但目前中原武林是天地會的天下,不言可谕,二場新的江湖風暴已在醞釀。
心念之中,脫根道:“天地會讓賢麽?”
黃袍老者振聲大笑道:“萬流歸宗,天地會不能例外,該會是首先必須歸宗的支流。”
武同春語帶嘲諷地道:“大門主的雄圖令人佩服。”
黃袍老者臉色一沉,道:“據調查,‘冷面客’是天地會死敵,而你是他的師父,自然同仇,以你師徒的能耐,本門值得予以羅致,這就是破例的原因。”
武同春暗地一咬牙,道:“如果本人方命呢?”
黃袍老者目芒連閃,語意森森地道:“那恐怕不太好!”
“如何不好法?”
“照犯禁之例,有進無出。”
“本人生平不受威脅!”
兩名侍立的錦袍老者,齊齊面現怒容。
黃袍老老目光轉向中年文土,道:“宋掌令,該如何處置?”
中年文士躬了躬身,道:“依屬下之鄙見,門主一向寬宏大度,創業之目的在宏揚武道,領袖群倫,寧多交友,不樹一敵,這位賈朋友或有其他顧忌,請門主大智仲裁。”
這幾句簡單的話,其中包含了極大意義的。
最明顯的是不樹強敵,因為在傳聞中,“冷面客”不是等閑之輩,弄砸了便成可怕的敵人,這也表示這姓來寧的掌令城府極深。
武同春秉性聰明,當然聽得出來。
黃袍老者沉吟不語,顯然已被說動。
中年文士接下去又道:“人有見面之情,這位賈朋友當然會慢慢地考慮。”
黃袍老者道:“掌令之意,要本座破此先例?”
中年文士欠身道:“不敢!請門主裁奪。”
黃袍老者目光掃向兩錦袍老者,道:“兩位護法之見呢?”
左首的一個道:“掌令之言有理!”
右首的一個接着道:“請門主明鑒!”
黃袍老者撫須沉吟,良久才開口道:“姓賈的,本門行事原則,非敵即友,今晚本座特別破例,不究闖禁之舉,希望你出去之後,好好考慮本應所提的問題。
請牢記,非敵即友,非友即敵,沒有中間路子可走!”
言語中仍極富威脅。
武同春淡漠地道:“本人會考慮的!”
黃袍老者颔首道:“很好,本座另提醒一句,武人一生習武,具非常之藝,應不放過成非常之事業的機會。宋掌令……”
中年文士躬下身道:“屬下在!”
“送客!”
“尊命!”
直起身,朝武同春道:“閣下請!”
這是意想不到的結局,武同春松了一口氣,不失禮地朝黃袍老者拱拱手,然後轉身出廳。
中年文士疾步趕上,并肩相随。
出了大門,進入松林奇陣,武同春暗叫一聲:“僥幸!”他發現出陣的方式與來時全不一樣,如果事情鬧翻,照來時默記的方法,絕出不了陣。
不久,來到陣外巨右之前,兩人停了下來。
中年文士笑了笑,道:“賈老兄,區區自我介紹,小姓宋,賤名天培,希望能交個朋友!”
武同春略作思索,道:“好說,貴門主說得不錯,武林道上,非敵即友,本人樂于應命。”
宋天培長揖道:“榮幸之至!”
武同春心念一轉,道:“本人淺陋,從未聞貴門之名,不知……”
宋天培道:“本門開山已有一年,從未幹預江湖是非,所以不為人知,兩日後,将正式照諸武林,同時展開行動。
“敝上之目的,并非争強圖霸,乃是鑒于武道式微,各幫派擾攘不休,故此有意予以整頓,結束數十年來混亂之局。”
話說得冠冕堂皇,武同春心中暗自竊笑,表面上平靜地道:“有理,這是非常的抱負,震撼武林的作為,可佩!”
宋天培笑笑道:“賈老兄諒有同感!”
話鋒一頓,又道:“聽說令高足‘冷面客’曾在新野搭臺挑戰天地會主,可惜來某人未能恭與其盛,可惜其事未成,不過,此舉已足以震驚武林了。”
武同春含糊地應道:“年少無知,事屬胡鬧,贻笑同道了。”
宋天培大聲道:“哪裏話!這正表示令高足是個志向極高的武士,宋某人極希望将來能有機會結識。”
武同春随口道:“當然!機會是有的。”
宋天培稍事沉吟,道:“對了,賈老兄說是為了找人入山,但不知找的是什麽人?本門在山中布有耳目,也許……能有教勞之處。”
武同春心中一動,方桐是追仇而來,可不能抖出他的底。
他心念電似乙轉,道:“實不相瞞,乃是追尋劣徒!”
宋天培似乎相當吃驚地道:“是追令高足?”
“是的!”
“令高足何故人山?”
“目前尚不知道,老夫是聞風而來。”
宋天培想了想,道:“這事好辦,區區當傳令助尋,賈老兄有話要轉告麽?”
“老夫在山外鎮集等他。”
“很好!一言為定。”
驀地此刻,一條人影疾掠而至。
宋天培低喝一聲:“什麽人?”。
來人遙遙停身,應道:“掌令麽,屬下有緊急事……”
宋天培急揮手道:“此地有外客,你進壇去吧!”
來人急閃而沒。
那人的聲音極熟,武同春大為困惑,看樣子,宋天培是不願意自己看到那人,該是誰?
當然,這是不便動問的。
宋天培長揖道:“賈老兄請便了!”
武同春拱手辭去,邊走邊想那耳熟的聲音,突地,他想起來了。不由心頭剛震,脫口自語:“怎麽會是他?”
從熟悉的聲音和匆匆一瞥的身形輪廓,武同春判定來的是童光武,從稱謂上,證明他是“流宗門”的人,這未免太令人駭異了。
童光武是天地會新任的巡監,身份不低,同時他也是會主千金“魔音女’”的愛人,想不到他竟然是“流宗門”派去卧底的夕奸,看來該門早就處心積慮,安取代天地會在江湖上的地位。
虎狼相争,反過來說,未始不是武林之福。
同時,對自己完成“無我大師”遺願的行動,有極大的幫助。
突地,他想到易鐵而棄的白石玉,受“黑紗女”之托維護童光武,她似乎也在考慮加人天地會,難道他們是一夥?自己的身份,“黑紗女”與白石玉早已知道,如果他們是一路的人物,身份将很快的被拆穿。
是“流宗門”沒得到情報,還是故裝不知?想到這裏,不由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戰。
性情詭袤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又想到了方桐,他說的所謂仇家,是否“流宗門”的人?如果是,該門在山中線眼遍布,被察覺了,定會對付他。
這一想,心裏又多加了一個結。
說不定方桐已經落人對方之手,那奇陣足以陷住任何外行的高手。怎麽辦呢?這件事非求證不可,否則如何對待方大娘和“鐵心太醫”?不覺間,登上了來時追丢了方桐的山碰口。
此際已過了子夜,這種時分,除了山巒的影子,什麽也看不到,尋人自然是談不上,非逼近不能發現。
武同春心裏盤算,是留此坐待天明繼續追尋,還是先出山?心念未已,柳口下方的谷地中,突然傳來了暴喝之聲,武同春心中一動,立即彈身朝谷地瀉去。
谷地中,三條人影鼎足對峙。
武同春先隐住身形,運足目力望去,不由大感振奮,其中兩個,是錦衣勁裝武士,另一個赫然是方桐。
這兩名武士不用說是“流宗門”的弟子了。
只聽方桐冷冷地道:“兩位不要相逼太甚,在下不想随便傷人。”
武土之一道:“朋友,夤夜在山中流連,定有目的?”
方桐道:“在下說過了是在找人!”
那武士偏頭向同伴道:“找人?剛才那姓賈的老窮酸也說是來山中找人,莫非……”
另一武士眼睛一亮,沉聲道:“朋友你……是否‘冷面客’?”
方桐怔了證,道:“什麽,‘冷面客’?”
“令師是姓賈麽?”
“姓賈?這……”
“朋友到底是不是‘冷面客’?”
“你看在下像麽?”
“聽說‘冷面客’是戴了面具的,朋友此刻當真是本來面目!”
“兩位錯了,在下根本不是,‘冷面客’戴面具是為了遮掩一臉的惡疤,在下可沒有疤。”
頓了頓又道:“對了,兩位剛才提到姓賈的……”
“不錯,朋友認識他?”
“有點交情!”。
武同春怕方桐把話說砸,忙飄身入場,大聲道:“兄弟,我正找你!”
兩武士下意識的向後一退,采戒備之勢,待看清了,才垂下劍,一個道:“原來是閣下!”
武同春道:“這位小兄弟是幫老夫找徒兒的,兩位賣個面子如何?”
兩武士互望了一眼,另一個道:“既是閣下的朋友,請便吧!”
方桐還沒弄清情況,愣愣地道:“賈老哥……這……”
武同春一擺手道:“我們走,趕出山大概天也亮了。”
方桐不再言語,随着武同春上路。到了山外,村落裏已傳來雞啼之聲,兩人緩下步子,四望無人。
方桐才開口道:“武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