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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1)

(更新時間:2003-4-20 15:02:00 本章字數:18998)

天池真的象是挂在天上。它海撥極高。它四圍長約三十餘裏,占地數千頃。從天池邊上舉目四望,可見七座長白的最高山峰環繞左右,宛如高人遺世,懷抱明珠。——可這些,已沉入昏迷的甘苦兒卻是看它不到了。

甘苦兒醒來時,只見自己處身在一個幽暗的石洞之中。那石洞甚是簡陋,不知從哪裏隐隐透入天光。他只覺得好累好累,眼皮沉沉的,只想閉住眼睛,再次睡去。他這一重又眯着,時間不知過了是短是長。睡夢中,只覺周身都在被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撫按着,有一股溫暖的真氣在他四肢百脈中緩緩游走,他沉沉的眼皮間只覺好多奇詭的色彩在他眼前綻放。他口裏輕輕嘆了一聲‘媽媽’,四肢舒展,只覺得好溫暖好舒服。這是他十六年來睡得最好的一次了,因為,覺得有一種什麽最最親密的與自己的生命息息相關的氣息就在自己身邊将自己相伴。

他因不知禁忌,冒用劇天擇灌入他體內的‘五色遺石’真氣施用他姥爺的‘陰風大法’,劇天擇的五色遺石本已酷烈已極,加上他姥爺遇古的魔教心法更是邪僻,兩股內氣相沖,他四肢百骸一時如廢。可這時,在那一雙溫暖的手的調理之下,這兩股互不相容的真氣漸漸也能各自相安。甘苦兒半睡中只隐隐聽到:“劇天擇,他、他居然要用這種法子試試你是不是他的兒子嗎?苦兒,苦了你了。好在你魔教心法修為不深,否則,娘也救你不得了。”

甘苦兒隐約中聽得這句話,可眼皮好沉,只是想睡。他又睡去不知多久,才重又醒來。醒來時,卻只覺渾身舒泰。他輕輕睜開眼,重又見到那個石洞,只見四壁簡陋,洞頂四周卻散亂地鑲着幾顆珠子。那珠子想來極為明貴,折射着射入洞中幽暗的天光,散發出一暈暈潤澤的光彩。

甘苦兒自覺還恍如夢中。他眨眨眼,卻聽一個聲音道:“苦兒,你醒了?”

他側頭望去,只見榻邊,一個女子正含笑地看着自己。他還未來得及看清那女子的容面,只覺一種發于天性的親近之感油然而起——這、不會又是夢吧。他輕輕伸出手,拉住那女子放在榻邊的手,輕輕喊了一聲:“媽媽。”

一聲才罷,甘苦兒只覺十六年來無數的渴思戀慕、委屈困頓一時發作起來,只見他眼中的淚水簌簌而落。他從不慣在別人面前流淚的,就是小晏兒面前,他也一向自矜,可此時此刻,他卻似怎麽也控制不住地只是想哭。那女子伸出一支手輕輕地摩娑着他的脖頸,輕輕道:“哭吧,哭吧。媽媽對不起你,好孩子。”

甘苦兒搖搖頭,淚光隐隐中,他的眼前,那珠子的光芒被淚水隐約成一片朦胧。然後,他才看見了自己媽媽的長相。她是——那麽美、那麽恬靜、那麽溫柔。甘苦兒輕輕道:“媽媽,這不再是夢了嗎?”

遇回甘的眼裏也有一滴淚滴下,她輕輕地說:“不是夢了。苦兒,你找到媽媽了。這絕對不再是夢了。”

兩母子一時似都不知再說些什麽好。他們只靜靜地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未相見時,苦兒心中本覺得一旦見了,他有好多話好多話要跟母親說。可這時,他卻只覺得不必了。那些紛紛繁繁的事說來又有什麽用處呢。只要媽媽在身邊,一切就都重又安穩了,一切都好了。

好久,他力氣恢複,一坐而起。不好意思地用袖角擦了擦眼睛,笑道:“媽媽,你怎麽找到了我的呢?”

遇回甘微微一笑:“因為,釋九幺告訴我你要來了呀。這些日子我天天在這山腳一帶搜尋。天可憐見,還是讓我找到了。否則,你要折在了向戈手下的手裏,我真的要……”

她輕輕一嘆,那一嘆的神情還未斂,唇角卻又微微扯動,換成了一笑。甘苦兒只覺眼前一迷——他這時才明白龔長春為什麽說媽媽當年一入江湖,就被人稱為‘姽——婳——天’了。那兩個字本來極難認,甘苦兒也不知道是哪兩個字,還是小晏兒寫了教他認得。當真、當真、只有那‘姽——婳’兩字可以略仿佛他娘的容顏。那一笑雖只短短一瞬,甘苦兒卻只覺得滿洞生春。他生性本頑皮,一下跳起,大笑了聲:“呀!媽媽——你真的好漂亮。比海删删、绮蘭姐姐還都要漂亮出一百倍!我一定要讓小晏兒看看,我有一個多漂亮的媽媽!”

他的歡喜發自內心,只見他在地上小猴兒似地一蹦一蹦,心裏只覺得開心得都要爆了。他幼失怙恃,小孩兒心性,一旦見到了自己母親,又是這麽絕美的一個女子,忍不住、恨不得馬上把小晏兒找來,在他唯一的朋友面前獻寶。

遇回甘含笑地看着他,甘苦兒毫無遮掩,一跳就在他母親臉上親了一口,口無庶攔道:“怪不得那瞎老頭龔長春一個瞎子都說我娘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呢!也怪不得什麽‘神劍’向戈都拜倒在我娘的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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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得意已極,沒注意到他娘臉上神情微微一黯。但遇回甘臉上馬上轉顏微笑。她輕輕拉着甘苦兒的手:“小晏兒又是誰?那海删删又是哪個,聽她的名字,是個女孩子嗎?”

甘苦兒本來話多而快,聽了前一句就已答道:“小晏兒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他長得也好俊秀的,我和他最好了。”這時聽到了後面一句,臉上微顯扭捏,期期艾艾道:“……海删删、她就是一個小丫頭了。我跟她也認識不久,她是北海冰宮的人。”

遇回甘見他神色,也不再問,微微一笑,略過不題。甘苦兒卻已纏在她身側,一雙手沒老實地擺弄着她的衣服邊角兒,賴聲問道:“媽媽,你為什麽這麽多年都不肯去看我?為什麽你一生下我就遠走高飛。你是,不喜歡苦兒嗎……”

他口氣裏全是耍賴讨嬌的意味,遇回甘心裏溫柔一動,只覺心口扯心扯肺地一痛,甚或都痛得臉色一變,她輕輕道:“媽媽怎麽會不喜歡苦兒呢?媽媽不見你……”

她嘆了口氣:“……是為了,不想害你呀。”

甘苦兒一愣——什麽不想害他?難道,讓他一個人在脾氣變幻莫測的姥爺身邊長大就是愛他嗎?他心裏微生酸楚,眼睛一紅,但不肯哭,就把頭低了。卻見遇回甘輕輕地撫着他的頭頂,輕柔道:“你剛才說媽媽好漂亮是不?”

甘苦兒點點頭。

遇回甘微微一笑:“你不知道,十六年前,媽媽比現在起碼還要漂亮十倍。”

甘苦兒一擡頭,只見遇回甘臉上容華一燦,似想起自己绮年紗齡、姿容絕世的日子。甘苦兒只覺心中一迷,那一迷真是好亂的一亂,身體裏的血脈逆流亂竄。這時遇回甘卻已自覺,她忙忙自斂,輕聲嘆道:“可你不知道,這漂亮原來也是害人的呀。你姥爺當年為生下媽媽,是用了魔教的‘姽婳’大法的。這份美麗,可不是媽媽自己想要的。你可能還不知道,你姥爺生養媽媽,可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他禍亂天下的一個大計劃。這份美麗——它是害人的。”

說着,遇回甘輕輕一低頭。她原就是一個絕妙無方的女子,何況久習姽婳大法,一揚首、一促眉,俱都別有風姿。只見她這一低頭下,甘苦兒就想起姥爺房裏媽媽寫下的那一句——人生多少傷心事、歷盡尋思乃回甘,他雖年幼,并不能全解句中意思,可這時,卻似猛然意會了。

“何況,習此大法的女子,本是不能生養孩子的。媽媽要不是為了愛你,怎麽會冒天魔噬體之虞來生養下你呢?你知不知道,就是為了生下你,媽媽才和你姥爺反目的。媽媽破壞了他心中已定的那個大計劃。可惜,媽媽雖能生你,但那時,卻不能見你。這姽婳大法,極是害人,媽媽好多時候不能自控。媽媽,也就只有抛下你獨走他鄉。要不是經過這十六年,要不是這樣苦修之後,媽媽現在,只怕還不能見到你呢。這十六年,我苦修孤僧所揣摸的自斂心法,有時真的練得好難呀,但為了見你,媽媽才堅持住的。”

甘苦兒似懂非懂,但還是點了點頭。他低聲問:“媽媽,你跟‘孤僧’是很好的朋友嗎?”

他一想及孤僧,只覺情懷就說不出什麽滋味地一蕩。遇回甘卻半晌沒有說話,她仰頭看向洞頂,苦笑道:“是很好的朋友嗎?——是吧,但也只是朋友吧?”

她輕輕撫了下甘苦兒的頭:“你還小,有好多事不懂的。這一生,媽媽最……他,但也最……恨他。”

她口裏有一字隐約未吐。她們本不是一對平常的母子,所以說及什麽,倒沒有一般世俗母子間相互的避諱,遇回甘微笑道:“你見過他了吧?”

甘苦兒‘嗯’了一聲:“見過一次。”

他有一件事在任何人面前也不會說,可這時,在自己母親面前,卻覺再也藏之不住了,只見他遲疑了下:“和……海删删在一起時,她是、早就識得他的。”

雖然只此一句,遇回甘卻猛一低頭,她望見小苦兒臉上神情,只覺有一絲本該不和他相幹的苦意在他唇角泛開,心裏就似全都了解了。只見她站起身,輕渡幾步,然後才重又握住小苦兒的手:“你別怪他,他也不見得願意這樣的。他雖為僧人,但風華妖冷,非可自擇。”

她嘆了口氣:“他、他、他……呀。”

母子間一時都沒有說話,卻覺得,關于這事,什麽都已說盡了。

一時,只聽遇回甘道:“不過,他可真是一個好人。”

甘苦兒也點了點頭。

遇回甘臉上微微一笑:“媽媽還記得初見他的那一次,牛毛細雨,遠江橙練,那麽個小樓,樓下那麽個青石板路,他打着一把傘——最普通最普通的黃色的油紙傘了。可那顏色真好,天邊還微有落日,哀絕之色呀。媽媽每日本都要觀色而悟的,可見了他,清飄飄的,只覺人生——就算是一場絕色,一場絕麗,那一切,畢竟終歸還是空的。黑鱗鱗的瓦、泥濘濘的地、青閃閃的路,一切都是以往我眼中最喜歡的實在顏色。可他、卻給我一種好空的感覺,他手腕上的硬白就是那空中之色,而他衣角的籁籁卻象是色中之空……,所以,你不要怪你那個小朋友海删删了。脂硯齋一脈,本就是誤入人間的一件異數,還是不碰到的好,但即碰到了,就怪不得那個海删删了。”

她的手輕輕地順着小苦兒的頭發撫了下去:“你明白嗎?”

甘苦兒輕輕點點頭。他擡頭看了看母親的臉。遇回甘雖在自斂之下,一份容色猶如世外之花,絕麗難匹。甘苦兒心中感慨,這次遼東之行不虛,他終于見到了媽媽,還識得了孤僧。可他心裏卻隐有不安,這一聲‘空色交征’,是不是他這一生都無法逃避的一場夢魇呢?

四月十五、天池之畔。

這裏本來一向人蹤罕至,只時或才有一二尋奇探勝之輩偶然游幸。可今日,那波光潋滟的天池之畔,卻聚了好多人。

海東青與海删删一幹人馬來得很早。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他們清早上山,才至天池邊,已驚訝地發現——那天池邊上,已攢三聚五地坐了好幾十人。海删删将眼在衆人群中尋找着,想找到甘苦兒的影子。可她最後只有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那池邊聚坐的都是聞風而至的江湖豪客,想來都是聽到消息趕來的。海東青面色鐵青,一雙眼光頗為吓人。他與海删删兩兄妹一個身材标挺,一個貌美如花,頗為引人注目。不一時,卻見遼東大盜胡半田也帶了手下趕了來,他與海東青相互怒視一眼,但均知今日還不是他們先來拚個你死我活的時候,一個帶手下坐在東首,一個卻帶着手下坐向西首。

他們這百十號人就這麽在天池邊默默地坐着,彼此很少交談。海删删心裏卻在徘徊轉恻地想:“他會來嗎?而他、——又會來嗎?”

她這番心聲,如果說出口來,只怕親如她兄長,也不會懂得——那是一個女孩子宛轉的心境,頭一個‘他’,她想到的是‘孤僧’,而後一個卻是小苦兒了。她這麽胡思亂想,倒也容易打發光陰,只見好一時心頭急躁、恨不得她想見的人馬上來了才好,一時又想起今日兇險、恨不得他們永遠不來才好。

眼見得天上的日光已接近午牌時分,天池邊上的人群漸已不耐。有人已耐不住道:“今日正主兒到底會不會來?叫大家夥兒在這兒白耗着。”

旁邊一人冷冷哼道:“劇天擇所訂之約,釋九幺将赴之會,你說他們會不會來。這兩人,在江湖中,守信重諾,怕還是無出其右的吧?”

這裏正說着,卻聽天池不遠的浮槎河畔,同時響起四五聲高叫:“孤僧孤僧,劇天擇代你訂約,可如今他死跷跷了,你就畏難不出了嗎?”

那聲音或沉厚,或高亢,或凄厲,或尖銳,一聲聲入人耳中,只覺驚魂。池邊諸人一驚——怎麽?劇天擇死了?這時卻聽得那片聲音中有一人若歌若唱:“天下蒼生何軌則?三般法度禮義廉。若有遇頑無恥輩,身外化身與滅殲!”

此聲一出,天池邊上衆人人人色變。只聽一人驚道:“這是向戈的句子。怎麽?他的四大分身、‘禮、義、廉、恥’都趕來了?”

來的人多半是有所圖謀,這時一聽大同盟的貴為‘神劍’向戈的四大分身‘禮、義、廉、恥’四大高手同至,就知自己所圖所謀看來無望了。但人人未免同起好奇之心,倒要看看這場熱鬧怎麽演下去。

那一聲才畢,卻聽一個尖銳的聲音高叫道:“釋九幺,你到底出不出來?兇影已屆,休要搪塞!”

池邊人更是色變!連三化影中的‘兇影’也來了。今日可有好戲看了。要知這幾人,平時就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大事,也少見他們同時現身的。

那五人話聲落地,久久卻沒有反應。衆人驚顧之下,倒要看那五大高手如何逼出孤僧。然後,只聽得一聲聲或高或低,或揚或抑的嘯聲傳起,那聲音初聽不覺,可才一刻,衆人人人只覺渾身百脈氣血聳動——分明那五大高手正以內力發嘯,要逼那孤僧現身。

有人就趕到山崖邊望去。場中有人道:“這嘯聲雖驚人,但天池之地如此廣大,那孤僧憑什麽就會現身?”

旁邊一人冷冷道:“他如不現身,你們修習過內力的還罷了,頂多受傷有損,可長白山間,那些麋鹿鳥獸,只怕就要遭殃了。”

好象為了證實他這句話,只見一頭正飛旋于天上的老雕這時忽哀鳴一聲,身子疾疾下墜。

海删删眼睛一紅——大同盟之人如此無恥,竟以無辜鳥獸之命威逼釋九幺現身出面!

就在這時,衆人耳中聽得一聲輕嘆。那嘆聲所發之處分明還有好遠,可那嘆息之意卻就似響在衆人耳邊。立在山崖邊遠觀的幾人這時已見,不遠的浮槎河口,有一個白衣的影子浮了出來。只見那人身影瘦削,那幾人正要驚叫,忽見十幾個人影飛躍而至,閃電般地就到了天池之邊。有人驚道:“十七人龍!”

來的果然就是十七人龍。可他們中有人為劇天擇所殺,到的只有一十一人。可這十一人到來的聲勢,已足令衆人震驚。

那一聲低嘆之下,那五大高手的嘯聲就被之打斷,阻滞了下。他們心下不服,縱聲長叫,海删删氣血逆亂,雙手直捂向耳朵。就在這時,她聽到那個她久已熟悉,雖沒聽他說過幾句話,但其聲音幾讓她終身難忘的口音道:

淡淡天涯淺淺嗟

落落生平暫暫花

我笑白雲無牽挂

行到山深便是家……

那吟聲悠長舒緩,衆人入耳,只覺心頭一清。他們齊注目向那浮槎河口望去,只見浮槎河千尺跌落的瀑布之巅,正有一個白衣身影當真恍如白雲地向天池方向飄來。他身後,有五個或高或矮的身影銜接疾追。

他們奔得好快!只一時,衆人只見眼前一晃,已有一個僧人掠向了天池之邊。他才到池邊,那十一人龍已把他團團圍住,留下唯一的空檔就是那片池水。衆人還只見得到那僧人的身影,只見他身材孤瘦,顯出一種伶仃仃地高慨。一件白色僧袍竟不似穿,而是從他肩頭那麽籠籠統統地罩了下來。海删删一見之下,只覺喉中一梗,她看了她哥哥一眼,第一次那麽堅定地說:“青哥哥,你不要再找他的麻煩了!你看……找他麻煩的人已經夠多了。他不是壞人,他一定不是個壞人。”

海東青沒有說話。他注目的是那跟蹤而至的五個身影。只見他們的縱躍之勢,海東青心裏已暗喝了聲:“高手!”

只見來的五人中,有三人氣宇極為軒昂,他們就是向禮、向義、向廉三張大同盟近十六年來號令江湖的門面。他們三人身側,卻有一人硬得象把刀一樣的。天池邊上衆人沒幾人敢将他細看,因為他就是大同盟掌管刑殺的冷血刑堂:向恥!

另有一人卻不與他四人站在一處,只在一邊嘿嘿冷笑。雖是中午,他的面目不知怎麽看來還是有一種模糊之感。有人注意到他地上的影子,只見一天的正午陽光下,場中本來沒誰有投在地上的影子,也不該有影子,可他身邊,卻便便有一個抖抖欲活的影子在微微而顫。只聽有人輕聲道:“是兇影,他就是三化影裏最兇的兇影。”

只聽向禮道:“妖僧,多少年來,你禍亂天下。挾劇天擇之兇焰以求自重。如今,劇天擇已死,你的結果也到了。”

釋九幺背對衆人,沒有說話。

卻聽向恥道:“劇天擇已經服誅。今日我們來,只有兩件事。一、你交出龜背圖,二、你授首吧!”

他語意極為簡斷,卻聽這時釋九幺嘆了口氣:“劇天擇真的死了嗎?那一定是你們盟主向戈親自出手的了。想來他也讨不到好,傷勢很重,沒有三幾個月的休養好不了吧?唉,他到底還是不顧當年之約,一意出手亂為了。”

‘禮、義、廉、恥’雖四大高手聯袂而至,外加‘兇影’,但面對釋九幺,似乎心下也戒意極深。但他們不怕。場中之人——那些江湖豪客,幾乎人人自料與釋九幺藝業相差甚遠,但他們猶敢前來,并不懼怕,實是因為,江湖中早有傳言,說釋九幺生平還沒有親手殺過一人。這樣的人,又有何可怕?

這時卻聽‘兇影’道:“我來卻只有一件事:交出遇回甘與小苦兒!”

釋九幺這時卻淡淡回道:“他們的命都是自己的。我沒有權利交與不交。”

面對那五大高手咄咄相逼,他卻似絲毫沒有怒意。海删删尋隙望向他的眼,只見他的眼中只有一絲疲倦。那倦味如此之深,卻又如此之淡,深淡相激處,激得海删删心裏也酸楚起來。

石洞裏,甘苦兒忽然驚悟道:“媽媽,今兒是初幾?”

遇回甘道:“今天十五呀,怎麽?”

甘苦兒猛一拍頭,‘呀’了一聲道:“孤僧!”

天池畔,‘孤僧’釋九幺容華妖冷。大同盟主‘神劍’向戈對他容忍久矣,這一次謀定而動,全力出手,孤僧處境想來必兇險已極。海删删想到憂急處,已不敢看向那釋九幺本人,卻把一雙眼投向了他池中之影。

向禮喝了一聲:“布陣!”

他一言即出,只見他身後的十一‘人龍’腳步雜沓。他們暗合兩儀、密布三才,而聯結細密處,又有少林寺羅漢大陣之味。海東青與胡半田一見之下,幾乎心裏同時叫了一聲:“向戈此人,果是人傑!”

‘孤僧’釋九幺卻并沒看向那十七人龍。他的眼光掃了一眼‘禮義廉恥’四人,只見那‘禮、義、廉’三人足下卻沒什麽動用。但他們氣息運行,在釋九幺這等高手看來,已可看出已緊密相聯。這三人都允稱天下一等一的好手,他們聯手,已不用世俗人眼裏的結陣布局,但氣脈相關,連成一氣,較之十一‘人龍’的‘龍湫’大陣,更是難防難測。

釋九幺又看了一眼向恥,只見他的臉上黑了一黑——‘三綱一殺,百戰不殆’,釋九幺心頭想起的就是這傳聞江湖的八個大字。他還未動聲色,只見向禮、向義、向廉三人的襟袍衣袖齊齊鼓蕩,如禦大風。海删删注目那天池水中,只見波面濤湧,滄然色變。她臉色一變,原來這三人已經出手。他們與釋九幺比拼的已是武林高手相搏時最兇隐的內息之戰。

只見那波面上的釋九幺的身影開始一陣簌簌而動。可只一刻,海删删卻覺得那影子似已躍水而出,雖依舊依水成像,可那影子仿佛已可以單獨存在一般。竟然重新——歸于一靜!

‘夢身’——這分明是釋九幺脂硯齋一脈‘隙駒、石火、夢身’三絕中的夢身幻影大法。

場中人都是江湖豪傑,沒有海删删一個女孩兒家的細心。除了她,只有‘兇影’注目釋九幺水中之影,額上忽然冒汗。他忽吐了一口氣,腳步向前踏了一步。別人還沒在意,海删删卻只見那‘兇影’的影子一時也投入水中。他的人影一入水,釋九幺的影子就微微一顫。‘兇影’本出身為邪派高手。海删删只見他的影子忽真忽幻,一時漲大如鲲鵬之巨,一時縮微成針尖之細,但諸般詭絕之變,都是逼迫向、尖刺向釋九幺映入水中那不改孤寒的颀長身影。——他們居然借水中之影鬥起了幻身大法。海删删額頭一片寒意升起,她生長冰宮,雖自身藝業不過一般,但有了‘北海若’這樣的一個父親,江湖見聞本來極廣。她情知,釋九幺此時,氣息內力已與向禮三人拚鬥一起,而水中可暫借力之影卻也遭到了那‘兇影’的兇險截殺!她一擡頭:還有什麽?大同盟之人還有什麽殺招?

這時只見十一‘人龍’已疾疾奔走起來,他們在外場越轉越快,忽然各出奇招,或以掌風遙襲,或以兵刃飛擲。他們一人之力釋九幺縱可視為兒戲,十一人聯手釋九幺縱可不懼,可是在向禮三人‘三綱’結陣已成,‘兇影’殺影之術已動時,他還能否應付得來?

這時卻只見釋九幺身子一擺。他雙足似都未動,但人的身形已如曲院風荷般搖曳拂動,那十一‘人龍’擊來之掌風、刀棍一一就被他這麽避開。

這時卻忽有人喝了一聲‘咄!’

這一字出口極重,場中人只覺耳朵一炸,耳膜差不多都要被震烈開來。只見那發聲的卻正是一直潛忍不動的向恥。他在大同盟執掌刑罰,一旦出手,果然酷絕。衆人中覺那‘咄’的一聲猶未落地,他的人影已如沖天之鹞,破空而起。他這一躍,竟就躍就丈外。只見他一沖如鹞,沖到空中,忽雙臂一張,如搏天之鵬鳥,淩厲撲下。他的兵哭居然就是十指上套的鐵甲——不,那不是十指,他左手支指,比常人原來多了一只。只見那十一支鐵甲長約半尺,如蒼鷹撲兔,直向釋九幺面門襲來。

釋九幺至此才神色一變,他袖子一拂,只見白影一晃,衆人全看不出他是怎麽避開的這一擊必殺的一招。然後,那向恥落地,指上鐵甲其色本黑,這時卻有一只已經泛白。釋九幺水中之影再也不能那麽淡定,平添了一陣簌簌的抖動。

海删删掩口直欲驚呼之際,那向恥的第二擊卻已經發動,只見他重又一躍而起,十一只長甲化成十一道黑光,直向釋九幺心口抓去。

釋九幺袖風一帶,已卷住了十一‘人龍’一只擊來之棍。那棍梢不由自主地就向那鐵甲迎去。使棍的人龍臉色慘變,他情知在向恥的‘烏沉甲’下,自己的內力必不堪一擊。他把雙眼一畢,提起畢生之力,欲圖相抗。但心裏也知,縱是搏死一擋,他只怕也難免重傷吐血。

果然,這一擊之下,‘烏沉甲’的內力尖嘯而至。那使棍之人心頭絕望,在此時一睜眼,他情知向恥以擊殺釋九幺為第一要義,此時斷不至收手,自滞內息。他睜開雙眼絕望地看了一眼,沒想眼光迎向的卻首先是釋九幺那一道悲憫的目光。然後,他只覺棍上擊來之尖銳之力忽被一股柔如輕風的內勁所化解。同時,他卻聽到一聲輕哼——釋九幺分心之下,肩頭已為十一‘人龍’中一人利劍所傷,雖傷勢不重,卻也見血。

這外傷也還罷了,海删删只見釋九幺身形一晃之下,幾滴血濺入那天池之水。他水中的夢身之影一陣顫動,似是難擋痛楚的被‘兇影’之影狠狠地一刺。

那血,一入天池,轉瞬已淡。就是傾盡釋九幺那一身熱血,這天池之水,浩渺千頃,只怕也染不出一點紅色吧?海删删心口扯心扯肺地一痛,她在喉裏大叫了一聲:“不要!”可惜,那叫聲可能太烈籽,堵在喉中,連她自己也聽不到了。

只聽釋九幺嘆了口氣:“你們想要我這一條命也還可以。但龜背圖事關不詳,我若交與你們,你們盟主只怕馬上就要侵犯巴人之鬼、蜀人之仙與楚人之巫,這些,他可動不得的。只要你們答應,絕不與三異為難,我釋九幺之命交與你們也罷。”

向禮卻容色軒昂道:“困獸之鬥,還想提什麽條件!你交,命也要留在此地,不交,也是一樣。”

說着,他與向義、向廉大袖中更增鼓蕩,看來已務求誅殺已傷之釋九幺于頃刻之間。

甘苦兒道了一聲:“不好!”

遇回甘笑道:“苦兒,有什麽事麽?”

甘苦兒詫然地望向她:“你不知道?今天就是劇天擇他……”他忽想及劇天擇可能就是他的父親,不知還好不好這般提及他的名字“……他與大同盟所訂之約就是這一天。他重傷之下,生死不知。天池邊如果只有‘孤僧’,他還不知能不能抗得住大同盟這久謀的一戰。”

遇回苦也容色一變,她道:“當真?”

甘苦兒輕輕點了點頭。

然後,他就見一抹怒紅在遇回甘臉上爆了開來。遇回甘人稱‘姽婳’,這時一怒,其色忽現絕豔。甘苦兒已疾疾問道:“媽媽,這裏離天池有多遠?”

遇回甘嘆了口氣:“這裏就在天池底下呀。這是天池底下的一個秘洞,靠近浮槎河畔。只是,我入洞時已暫封了出洞之徑,否則必有水患。這要出去,沒有半個時辰的工夫,只怕也難。”

甘苦兒色變道:“現在是什麽時辰?”

遇回甘道:“已近未時?”

甘苦兒洞中才醒,已迷于時光。心下卻一時憂急籌思——未時将屆,那是午後好久了?釋九幺,那個‘孤僧’,那個對他們母子都有恩的人,是不是已與大同盟之人交上手了呢?他縱師承‘脂硯齋’別傳,可大同盟‘神劍’向戈一向謀定而動,連劇天擇也被他算計,此刻生死不知。釋九幺縱還活着,能不能撐到他的趕到呢?

向恥沖天撥起,他手上的鐵甲已有四支已經泛白,那是為‘孤僧’隙中駒心法所侵。可‘孤僧’此時,同遭大同盟五大高手與十一‘人龍’的夾擊,分明已至強驽之末。只見他一身衣袖在向禮三人的‘三綱結陣’下獵獵而響,四散披拂。衣內之人,瘦如旗竿。而那一身白衣,在海删删眼裏,卻似一面招揚于彼岩的旗幟。這個人世——本不是他這樣的人可以生存的。他的水中之影,在‘兇影’的全力進擊之下,已越來越瘦,越來越淡。海删删不忍看向釋九幺那處身在十一‘人龍’與向恥傾力圍擊下無遮無避的肉身,她看着他水中之影,忽然覺得,就為了這越來越淡,直欲遺世而去的影子,她也會把他來愛上的——愛!

她以前只覺得雖識得這孤僧,但只覺得離他好遠好遠。那一個字,她從來想都不敢想起,覺得那只是她一個無知女孩兒的一場夢幻吧。可此時,她心裏痛如刀絞、徹骨癡怨。她想——是的,她其實,對釋九幺這個僧裝男子的感覺,那就是‘愛’。她忽然好後悔好後悔,為什麽、為什麽當此絕境,她才會第一次認真的無可回避的想起這樣一個字眼?如果、如果能早一些想到——她搖搖頭,她情知就是早一些想到,在那一張蒼冷的容顏下,在那兩根一字孤橫的幾要了她的命的鎖骨前,在面對他那因白反妖、因冷近豔的嘴唇邊,她也不也枉相疾纏。

但——她起碼可以告訴他縱舉世滔滔,縱世人皆給你白眼,縱自己只是個什麽都不懂、不解世事的小女孩,但、畢竟有一個人把他來傾心相戀。

那樣的話,對于他那她所不了解的一生,對于他那一份妖冷遺世的風概,是不是、也能給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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