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更新時間:2003-4-20 14:59:00 本章字數:12288)
東北的路,要數開春時最難走了。遼河裏的積冰已在融化——放冰排可以說是北方最壯觀的一樣奇景——只見封凍了已整整一冬的那個河面一夜間就崩塌了,無數大小冰排擁擁擠擠、推推碰碰地順流而下。而那寒冷的餘威猶不肯就此歇手,有時、一夜之間,整個河面重又封住。可這凍已不再是它往日平滑如鏡的凍——整個河面上只見嵯岈聳立,冰排突起,宛如狼牙。它們如刀如戟,如切如割,在月色裏發出冷幽幽、青閃閃的光。遇到一個暖天晴日,就會又重新化開,渴望消融似地直奔向大海。而岸上,化了的雪浸在那黑黑的泥土裏,泥濘成一種恣肆的快意。
甘苦兒就靜靜地坐在遼河邊上。天上彤雲密布,累積成一種難測其重的威壓。——自那日、他被劇天擇以‘補天大法’灌頂之後,脾氣就變得爆烈了不知多少倍。也難怪他,這兩個多月以來,要不是他日日苦修‘隙中駒’心法,兼得那‘脂硯石’之力,劇天擇那不管不顧的灌頂大法怕不早就把他給逼瘋了。
那日,他醒來後,只覺渾身酸痛,而劇天擇卻已經不在了。甘苦兒看着身前那個鐘乳之潭,心裏也不知:那劇天擇是就這麽沉埋于已凝結住的潭底?還是脫身而去了?他重奔入洞內,和海删删說了幾句話,然後忽然額頭的汗就噴漿似地流了出來。海删删大驚,握着他的手問:“你怎麽了?”
只聽得甘苦兒苦聲道:“好痛!”
然後他大叫一聲:“燙死我了!”
說着,他身子一奔,知道必須找到那塊清涼的脂硯之石。他三把兩把扯掉衣袍,一跳就跳進了潭水裏。直到摸到那塊脂硯之石,才覺一股清涼浸人心脾地滲了進來。他出身魔教,見聞本博,這時已經明白,劇天擇分明已将他那絕酷絕烈的內力種入了自己的身骨裏。可劇天擇生性強悍,他那一身內力,可不是平常的随便什麽人都擔負得起的。甘苦兒勉力把散于四肢百脈的外來真氣吸入丹田,好半晌才覺得松暢了一些。可他高興得太早了——他哪知劇天擇為要他代為出手以解天池會中‘孤僧’之困,幾乎已用‘補天大法’把他的號稱‘五色遺石’獨門真氣幾已盡數貫入了他的奇經八脈。這股真氣幾乎每過一個時辰就要在他四肢百脈中爆烈開來,——劇天擇所行原非常法,也必要人以非常的毅力才化解得開。甘苦兒就幾乎每過兩三個時辰就要被逼入潭中,以‘隙中駒’心法歸納沉潛那股霸道已極的外來真氣。這麽沒日沒夜地折騰了近兩個月,他才算勉強把那劇天擇種入身骨的異種真氣都收擾氣海。可氣積而滞,他心中的苦惱更是煩悶無限。怒極時,恨不得扒出劇天擇的屍身來痛打一番。
一夜,他為體內暴熱難忍,獨行至洞外遼河邊上,眼見那月夜之下,大江開封的奇景,心中如有所悟。所以這半個月來,他幾乎每得空就要在遼河邊上一坐就是兩三個時辰。從一日初升到子夜交變。只見那遼河時凝時結,冰排奔流,瞬息百态。而甘苦兒身內的真氣也如那奔凝無常的開封之江,時結時湧。甘苦兒每到苦處,不由要發狂大喊,吼聲震天。他每日都對着那冰排苦練,因為不發洩出那股凝結于氣海內的真氣,他只怕不日就要丹田爆裂而亡。
只見甘苦兒這時坐調氣息了好久,忽然躍身而起,身子一聳,腳踏着一塊塊冰排,已躍 至江心。——這時他近日來常修練的一法。只見他立足于江心內的一塊冰排之上,雙手連發,竟以一己之力力阻那無窮無盡的冰排順流而下之勢。——這一招他初修之日,頂多只能阻擋一塊冰排一盞茶的時間。可此時,他修為日深,只見方圓一丈之內的冰排欲要順江而下,都被他一掌掌地發力擋了回去。腳下還要不時縱躍,好何持自己不被江流沖下。
幾十數百塊或大或小的冰排被他一擊而退後,重又湧來。那甘苦兒雙手不停,披發如狂,這麽足練了有小半個時辰,覺得郁結在丹田內的真氣幾已發洩怠盡。他身子一軟,幾立足不住,心知此時要躍不上岸,只怕就要葬身在這江流之中了。他忙提起餘力,‘隙中駒’步法此時在他足下施來,當真快如一瞬。只見他身子晃了幾晃,人已重又躍到了岸上,然後身子一軟,腳下一個踉跄,不由自主地就已倒在了地上。
要是在平日,他躍上岸時,都會見到海删删在岸上已升好了一堆火坐在火邊将他等着。可今日,海删删卻不在。甘苦兒這時也無暇顧及身外,潛心調息,知道沒有好一會兒,他無力重新提起真氣。就在這時,他聽得遠遠隐約有海删删的聲音叫道:“青哥哥,我現在還不能跟你走。”
甘苦兒一驚,聳起耳朵。
然後凜烈的東風中,只聽得海東青的聲音道:“我好容易找到了你,你聽話些,快跟哥哥去吧。”
甘苦兒心頭一急,忙要站起,卻覺得足下一軟,跌倒在了殘雪之上。他擡起眼,只見不遠處正有幾匹馬呼嘯而過,想來是海東青已捉住了海删删,帶她放馬而去了。
甘苦兒心下焦急,強一提氣,就向那數匹馬的去向奔去,口裏叫道:“删删……”
可他叫了一聲後,卻不由想起,攔住了又怎麽樣呢?——她、心裏記挂的是那個‘孤僧’呀。甘苦兒一念及此,不由氣沮,嘆了口氣,腳下發軟,立在當地發起呆來。耳中卻聽到海删删遠遠地喊道:“小苦兒,小苦兒,四月二十五,咱們天池邊見呀!”
Advertisement
甘苦兒怔怔地立在風中聽着——四月二十五,那快到他的生日了。他是四月二十七的生日。到了那一天,他也就有十七歲了。可——相見又怎麽樣呢?他心中忽浮起一句他在小晏兒書上看到的詞句:相見争如不見……,而他們兩個,卻又是……有情還是無情呢……?
又拖了幾天,眼看已進入四月了。甘苦兒在這三個多月的苦修之下,自覺一身功力突飛猛進。——也到了該動身的時候了。他要去天池。那裏,他見得着‘孤僧’,見得着海删删,可能還能找到他想了好久的小晏兒。他的眼睛一垂:只是,能夠找得到媽媽嗎?
甘苦兒搖了搖頭——他重又備好行囊,獨自上路。
這日,他悶悶地行到遼源時,打尖吃飯。獨自無聊,只随意叫了點肉食豆腐在那兒有一搭沒一搭的吃着。忽一轉眼,卻看見那飯館門口的牆上被人用筆畫了個苦臉兒。那圖形筆意簡約,雖只寥寥數筆,卻頗為生動,恰似一個苦着臉咧着嘴笑的小孩兒模樣。只見那苦臉的嘴角微微向東扯着。甘苦兒一驚——是小晏兒,這分明是小晏兒留的記號!
——這個記號,卻是只有他和小晏兒知道的秘密了。那苦臉兒嘴向東咧,那意思是小晏兒在東首方向。甘苦兒仔細數那苦臉嘴用的牙齒,一共三顆——不好,小晏兒遇險!
他一把拉住了跑堂的,開聲就問:“那個苦臉兒卻是誰人畫的?”
那跑堂地道:“是兩日前一個少年公子畫的,和他在一起的還有一個瞎老頭兒。那老頭兒似有了病。他畫了這個,還特意賞給了小的幾錢銀子,叫我一月之內不要擦掉他呢!”
甘苦兒飯也顧不得吃,疾問道:“他還說了些什麽?”
那跑堂的道:“他說,如果有人問及這個苦臉兒,叫他到哈達嶺遼河之源找他。盡快盡快。”
甘苦兒謝了一聲,摸出塊銀子丢在桌上,嘴也不及擦一下,出了門上了才買的馬兒,縱馬就跑。
兩天了——已經有兩天,不知晏銜枚現在怎樣了。甘苦兒心知小晏兒心思細密,留下的去向雖語意模糊卻也還好找。他沿着遼河一直溯江而上。那遼河本源出于吉林哈達嶺,蜿蜒曲折。哈達嶺外,雖春色初臨,山嶺之內,卻還有藏不住的積雪餘寒。越往源頭趕,只見那水越冷,水中居然漂的還有浮冰——今年的春天,據本地人說,原是要較往年還冷些。東北原是苦寒之地,三四月之交,在江南已經春深,在這裏突降大雪也還是常事。
路本不遠,甘苦兒趕了一天,沒怎麽歇息,見那水流漸細,知道已快找到遼河的源頭了。可那源頭卻也支脈衆多,他一時也不知向哪裏去找才好。
——他縱馬跑了一天,路程也趕了好有七八十裏,這時心頭憂急,一頭一臉全是汗水。只見甘苦兒找得不耐,忽忍不住縱聲長嘯起來。山嶺幽深,突發一嘯,那嘯聲清亮高聳,如雛鳳初吟,嘹厲激越。他情知此時找晏銜枚可不好找,還不如發聲一嘯,讓他來找自己。
山路幽曲,甘苦兒這時已騎不得馬。那馬跑了一天,本已疲乏,他耐不住,躍下騎來,拴了馬兒,施開隙中駒步法,竟徒步在這山谷溪水邊搜了開來。他一路奔走一路長嘯,忽聽得遠遠二裏開外,也有一聲嘯聲高亢而起,那聲音如矯龍飲水,尖銳清冽,甘苦兒一喜,叫了聲:“小晏兒。”全力施展,已向那嘯聲起處奔了過去。
翻過一道山嶺,甘苦兒已隐隐聽得前方傳來的叱喝之聲。那聲音低低沉沉,甘苦兒一愕:“龔長春!”——那叱聲分明是瞎老頭兒龔長春發出的。山那邊也有一條小溪,甘苦兒溯源而上,不上半裏路,已遠遠地在暮色中見到幾個人影縱橫撲躍。他一提氣,口裏發出一聲長叫,身子已疾快地向那一團黑影撲去。
就在他撲去的同時,只聽對面一裏開外,也有一聲嘯聲響起,卻也是向那場中撲去。
甘苦兒離得近,他搶先趕近場中,只見龔長春正披頭散發,大袖揮舞,盤坐于地。那塊‘免死鐵券’這時卻已不再藏在他袖中,而被他當做短劍來使,一式一式地向攻向他的那數人擊去。
龔長春招式雖雄,可分明已經力盡。甘苦兒身無兵器,一俯身,已在地上攢起了幾塊雪。那雪被他一捏,已硬如鐵石。他喝了一聲:“打!”
只見他人未到,雪球化做暗器已向那圍攻龔長春的人襲去。那幾人只覺腦後風聲凜凜,情知不好,喝了聲:“尉不平!”已疾疾一閃,把那飛襲而至的雪球避開。甘苦兒得此一息,已飛身躍入場內。只見圍攻龔長春的一共有五人,其中卻有一人他認得,正是胡家酒樓中險些命喪于董半飄手下的‘黑門神’詹枯化。——他怎麽會在這裏?
甘苦兒一落地,那幾人不由面現驚色,其中一個人嗓子好尖,厲聲叫道:“不是尉不平,是晏銜枚身邊的那小厮。”
甘苦兒一聽他聲音,不由反問一聲:“烏腳七?”
那個削瘦漢子卻正是號稱‘烏腳七’的善長一手‘雞鳴五鼓小招魂’的烏小七。他五人心驚來人聲勢,以為到場的必是‘鐵券右使’尉不平,心下早已一緊。沒想來的卻是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年,心下不覺又是一松。
除開詹枯化與烏小七外,五人中的另三人個個生具異相。只見一個長了雙掃帚眉、白垮垮的臉、形如吊客;一個卻赤紅面膛、一臉蒼髯、有如厲鬼;再一個面皮黃瘦、精精幹幹、穿了件長衫、手裏拿了把鐵扇。他們長相太怪,甘苦兒腦中一轉,口裏已驚愕道:“煞煞不碰頭,生生不見面?——你們是‘吊詭五煞’了?”
‘吊眉神君’無常子、‘赤臉瘟’董赤、與‘黃皮扇’靳拉瘦都是合稱‘吊詭五煞’中的人。他們一向出沒于河北一帶,不知此時怎麽趕到了長白。甘苦兒原正驚詫憑那詹枯化和烏小七的身手也敢打龔長春的主意,這時一見他三人,心下不由大驚——這三人出身卻不是綠林道,而是黑道上已馳名多年的高手。如果要把黑道上的惡人列出個名次來,他三人中,怕最少有一、二人排不出前二十名去。他們綽號‘煞煞不碰頭、生生不見面’,原本是各自雄距一方,等閑不肯相互低眉,怎麽今日,這三人居然會聯起手來,一起找上龔長春的麻煩?
那邊無常子只怕拖延生變,一揮手,喝道:“詹老弟,你和烏小七負責料理這個小子。我們殺了這姓龔的老頭,拿到免死鐵券再說。”
說完,他們三煞已經出手。那詹枯化與烏腳七兩人聽得他的吩咐,互看一眼,已聯手向甘苦兒攻來。要是在三個月之前,甘苦兒就算對付得了一個,斷斷應付不了他們兩人的聯手圍攻。可三個月下來,他疊有奇遇,加上被迫苦心研練,遠已非當日之吳下阿蒙。他見龔長春重傷在身,似是雙腿行動不便,斷斷抵擋不住三煞聯手施為了。只聽得甘苦兒口裏一聲嘯叫,身子飛快一旋,竟險險地向那烏腳七撲去。他這一招空手入白刃,烏腳七也沒料到他敢行此大險,心中一驚,手頭加快。甘苦兒藝業本雜,這時苦修之後,發硎初試,豈是好耍的?只見他右手一劈,竟是從他姥爺手裏順來的‘截脈’大法。那烏腳七見識頗廣,口裏已驚道:“老詹,這小子和魔教有些淵源。”
他眼睛快,手腳可就沒那麽快了。甘苦兒一掌劈中,已順手奪下了他手中的雞爪鐮。只見他身子一聳,半空中竟以雙腳向那詹枯化劈來的巨靈大掌踢去,人得此一踢,身子竟騰空而返。他心思靈動,雖也練武,卻遠不拘泥。這時那雞爪鐮到了他手裏,使出的居然是劍招。只見他一式自修的‘簡約劍’已從空而降,直向那無常子咽喉刺去。
無常子三人斷沒料到憑詹枯化和烏腳七兩人竟拾掇這孩子不住,而他還敢向自己三人出手。他身子極為僵硬,出身似是辰州言家僵屍拳一脈。他可不象詹枯化與烏腳七那兩人那麽好打理,只聽他‘嘿’了一聲,竟硬以空手直擊在那雞爪鐮的杆上。甘苦兒如受大力,在空中直翻了好幾個跟頭,重又一撲而下。董赤與靳拉瘦這時正齊齊攻向龔長春。甘苦兒空中發力,一支雞爪鐮竟一化為三,空中滿是他舞動的鐮影,連久經戰陣的三兇居然也測不出他招式之所向,人人自危,居然聯手而出,同向那空中鐮影擊去。
只聽砰地一聲,甘苦兒在空中忙忙凝慮聚神,那支雞撲鐮的幻影竟由虛轉實,硬打硬地與那三人碰了一下,然後喉頭一甜,人已立身在龔長春向側。只聽龔長春道:“小苦兒,你這幾個月進境很大呀。”
甘苦兒‘嘿’聲一笑:“我苦練工夫,可不是為了救你個老瞎子的命的。”
他語含調笑,丹田裏卻在忙忙提氣壓服住那氣血上湧之勢。他适才聽得晏銜枚分明已在趕來,不知為何還沒有到。一撮唇,不由提氣發出一聲長嘯。只聽無常子冷聲道:“你不用招呼你那小主人了。他現在被我兩個兄弟困着呢。”
甘苦兒心頭一緊,他深知晏銜枚的深淺,如以獨力抵擋這‘吊詭五煞’中的二人,那可是大為兇險。他縱目一望,只見不遠處,已有三個人影翻翻滾滾地向這邊邊鬥邊挪了過來。那人影戰陣中,只見一支青蒙蒙的寶劍光亮一閃一閃,雖在如此暮色中,卻猶有一種淡泊凝定。甘苦兒心中一熱,大叫了一聲:“小晏兒。”
那邊陣中,只聽晏銜枚也長叫了一聲:“苦兒!”
他‘周游劍法’的修為大是不弱。對手二煞也萬沒料到他小小年紀,居然如此難以對付。山東晏家當年曾冠絕齊魯,果非易與。只聽晏銜枚一聲長叫:“萬裏赴戎機……”
他本在困頓之中,見甘苦兒已到,雖明知情勢兇險,心中也是一振。手裏的劍華一時暴漲,分外明亮。
甘苦兒心中一陣感動,揚聲叫道:“關山渡若飛!”
他雞爪鐮一揮,竟不顧兇險,搶先向那三煞攻去。出手後,猶不忘對那龔長春說了一聲:“瞎老頭,你還能走嗎?”
龔長春一聲長笑。甘苦兒知他還能行動,便叫道:“好,我們和小晏兒先會合了先!”
龔長春得他之助,雙手在地上一按,人已飛騰而起。甘苦兒叫了一聲:“好!”手裏雞爪鐮舞成一片利影,那龔長春功力端的了得,人在空中,雙足不便,猶能以掌發力。他們二人一老一少,一功力沉穩,一個少年銳氣,發奮之下,竟直前沖了數十丈。那邊晏銜枚也自發力,口裏叫道:“朔氣傳金铎……”
甘苦兒應聲道:“寒光照鐵衣!”
甘苦兒性不愛讀書,可是這三年與小晏兒相伴,也稍有涉獵。他與小晏兒都絕愛《木蘭辭》中的這幾句。還曾就此專門習練過招術。他二人此時就是要借此熟習之句激發厲氣,會合一處。
只聽晏銜枚長叫了一聲:“将軍百戰死……”
将軍百戰死——險惡江湖,磊落平生,便百戰而死,也此生不虛了。龔長春當此險境,聽得兩個少年聲猶稚嫩的喉嚨吼出了這幾句,只覺一雙空目中也似有淚意将要浸潤。甘苦兒一揚臉:“壯士十年歸!”
晏銜枚生性清淡,他叫出口的餘音也俱語意不絕;可甘苦兒卻出聲斬截,只聽他一個‘歸’字斷聲喝出,相距晏銜枚彼此已不過丈餘。他二人總角之交,心意相通,那兩式使來,雖遠隔丈許,卻似也聯成一氣。連‘吊詭五煞’也為之一沮。就在這一招之下,晏銜枚身形撥地而起,于空中發出清亮一劍。兵刃交接,他借力一翻,已騰入甘苦兒與龔長春落地之處。晏銜枚使的是左手劍,只見他二人一伸左手,一伸右手,雙目并不曾對視,卻已于空中握住,把臂落地。甘苦兒大叫了一聲:“可找到你了!”
他心中最熱,一叫之下,并不管這是戰陣之中,竟雙臂就向晏銜枚腰中抱去。晏銜枚沒說什麽,只是一雙眼中俱是笑意。他任由甘苦兒一雙手臂環住了自己的腰,左手一長,把甘苦兒身後追襲而來的無常子的一招接了過去。
甘苦兒大叫道:“我好歡喜!”
語未落地,他雙手還抱着晏銜枚的腰,自己胯下卻一蕩,雙足飛踢,直踢向那攻向晏銜枚後背的追擊而來的兩人。他一腿把那兩人迫退之後,眼睛才騰空看到晏銜枚的眼,一雙手貓似地在小晏兒臉上抓了幾下:“這些日子沒見,你沒給那白毛風吃了嘛。說,有沒有惦記我苦兒?”
龔長春這時卻奮起餘力,他要留有一絲餘暇給那對少年相見歡喜,攻來的攻勢幾乎全是被他拚力擋了回去。
晏銜枚嘴角含笑,沒答小苦兒的話,只伸一只手在他頭上狠狠地捋了兩捋,又用兩指在甘苦兒腮幫上掐了一下,微笑道:“臭小厮,你功夫可大有長進呀!”
龔長春全力擋敵,可耳角還是聽到了這一對名為主仆實為朋友的兩個少年的笑語。只見一抹笑影浮在了他癟癟的嘴角上,似乎一貫為江湖雪雨冰封住了的心裏也升起一抹歡喜。
甘苦兒與晏銜枚俱還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伸臂一擁,這時,甘苦兒卻猛見晏銜枚臉色一變,耳聽他道:“不好!”
他兩人心意相通,反應自快,只見甘苦兒與晏銜枚身子攸地一轉,已變成背對背。他們身周,那詹枯化與烏腳七插不上手,已退至圈外觀戰。卻見那‘吊詭五煞’似已結成了個什麽陣勢,聯手一擊之下,龔長春口裏一口鮮血噴出。真濺到晏銜枚與甘苦兒身上!
甘苦兒沒想到龔長春傷勢居然如此沉重,以他身手,不該是傷在這五煞手裏的呀。他這時也無暇細問,與晏銜枚對望一眼,兩人俱都是面色凝重。五煞再度攻來,甘苦兒雞爪鐮一擺,與晏銜枚同時出手,只見一劍一鐮,一青一黑,光影一晃,數度猛擊之下,他倆兒才重又凝身站住。晏銜枚衣角破了一處,甘苦兒背上也被無常子扇風掃了一下,火辣辣地痛。他們倆兒還是背對,把瞎老頭護在了中間。卻情知:這一下出手,他們還能囫囵地落回原地嚴陣以待,等下一招後,他們是再也測不定到底接不接得下來,更遑論護住龔長春了。
只一靜,場中七個能動的人已再度交戰在一起,這一下,好拚了有十數招。十數招過後,晏銜枚與甘苦兒重又站定。他們背心一靠,本已疲乏的身子似重又激起了些血勇。——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晏銜枚這時卻突然收劍,他把劍緩緩入鞘,然後卻仰起頭。那邊無常子見多識廣,一見之下,已驚呼一聲:“大家小心,這姓晏的小兒非同一般,他已把‘周游劍法’練到了‘無鋒’之界。”
晏銜枚一擡頭,口裏低低吟了一聲:“過秦!”——周游劍法意出戰國,原以‘過秦’、‘圍魏’、‘坑趙’、‘殺楚’、‘裂齊’、‘分晉’、‘小魯’、‘撥燕’分為八式。這八式都是‘周游劍法’中不當大敵不會冒用的殺着,因為一旦施為,耗力極大。甘苦兒心頭一驚,眼角一掃,已見得晏銜枚口角微顫,齒牙相激,微微有聲。他心裏念了聲:“阿房!”——小晏兒分 明要拚了,他居然要以未臻熟練的‘阿房九劍’奮力一擊。那‘周游八式’如催動‘阿房焚’就成了‘阿房九劍’,這劍術大是兇險。甘苦兒怒望了對手五人一眼:是他們、就是他們擾亂了他與小晏兒的歡喜相見,還要逼着小晏兒出此險招。他心中一怒,居然氣得牙齒打顫,然後一提力,他這些日子苦修的‘排冰真氣’已聚入指間。他不想動用劇天擇貫入其身的真力,因為明知劇天擇雖傳他此術,卻未見得出于什麽好心。這些日子來,他用于消解那真氣的霸道所費的心力遠較吸收為多——他可不想被那劇天擇的‘補天大法’攥改自我真心本性。可此時,他不能不拚了。只見他面上一陣紅脹,然後右臂一陣抖動,接着,暗暗的暮色下,只見他手裏的那根精鋼所鑄的雞爪鐮黝黑的鐵色上,居然抹上了一層黯紅。
那邊‘吊詭五煞’相顧一眼,腳步一錯,已飛快旋轉起來。一時只見,甘苦兒與晏銜枚身側到處都是他們的真身幻影。那五煞分明也動上了他們壓箱底的本事。甘苦兒與晏銜枚情知中與不中,就在此一擊了。他們二人覺住氣,後背一靠,一靠之下,甘苦兒只覺晏銜枚背後就傳來了一股溫涼之氣,不知怎麽就似能平息他血脈裏的那絲酷烈難耐。甘苦兒心下一陣感動——就是當此之時,小晏兒雖不說話,卻也注意到了他的異動,猜知他冒用‘補天大法’真力時身體裏的燥熱,傳力相助。那邊五煞越轉越快,終于耐不住,忽然齊齊飛身而起,發起了圍攻一擊。
就在他們撲出時,只聽十丈之外,忽然傳出了一個人聲。那聲音裏充滿驚詫,甚或驚怒:“小心,他們這是‘阿房絕劍’加上‘熾劍’之力。”
那人一語未完,雙方已經交手。只見晏銜枚劍上青光一閃,有如一場水漫——火燒阿房宮,‘周游劍法’創立者本為楚人後裔,他有一句話是這樣的:那個阿房,其實不是火燒的,而是為水所漫,為普天下憤怒之水滔滔而漫。甘苦兒的雞爪鐮一揮之下,才見出一片黯紅的影子。晏銜枚青白劍色之下浸出的是一抹水意,無縫不進,無往不複,而甘苦兒雞爪鐮中爆出的招式卻是一片狼紅,狼群千萬、揉令雪野的一片狠紅。只聽場中一片疊聲慘叫,甘苦兒熾劍劃過,雞爪鐮觸處,都是一片燒灼喉嚨的燙傷之氣。那五煞中人已有三人中招,而那燙傷卻馬上被晏銜枚的劍底寒水之氣所浸,這一痛,當真非同小可。只見那五煞翻身而退,甘苦兒與晏銜枚也好不到哪裏——他們一個褲管破裂,流出的全是血,一個肩頭重創,傷近筋脈。可他二人後背一靠之下,同聲喝了聲:“殺!”
“殺”之一字,從甘苦兒口中吐出,倒不見得稀奇,難得的是晏銜枚已動殺氣。他們一靠即起,只見暮色中,一柄青劍、一把紅鐮,已殺出了真火。那五煞當不得這兩個十六、七歲少年的銳利攻勢,一接之下,再度受挫。晏銜枚與甘苦兒的身形一靠,再度飛起,他們奮力之下,已近脫力,情知如不趁此機會,廢掉五煞,只怕當不得他們五人的臨死反噬。
只聽晏銜枚振聲高叫:“将軍百戰死——”
甘苦兒也銳聲喝道:“壯士十年歸!”
這是一式‘視死同歸’。甘苦兒與晏銜枚相處三年,彼此熟悉,曾于相處之際創出此招。但那時甘苦兒雖見識頗多,功力未臻,心也不在這上面,所以招意雖有,卻無法動用。此時,他的修為卻已精進。只聽十丈外那人喝了一聲:“不好!”早已飛身而起。可甘苦兒與晏銜枚必殺一擊之下,招意何等之快。只聽得三聲哀鳴相疊傳來,他們一劍一鐮之下,除了無常子與靳拉瘦,已廢了其餘三人于當地。
那撲來的人影卻恍非實物,只是一個或濃或淡的影子。就在晏銜枚與甘苦兒收招而退時,疾撲而至。他要的就是這一隙。壯志已酬——不殺待何!就算是高手,在一擊得手後,也必然留人以可趁之機。甘苦兒與晏銜枚空中對視,同時色變——不好!他們眼中所見卻非自己所遇之險,而是對方所遇之險!
不約而同的,甘苦兒與晏銜枚同時伸手,把對方在空同向自己方向一帶,另一手招式不待調息,已傾力而發。只聽晏銜枚一聲長吟:“阿房漫……”
甘苦兒也一聲長叫:“與君相識握君手!”
——與君相識握君手,榮辱于餘亦何有?孔聖猶聞傷鳳麟,董龍更是何雞狗!甘苦兒一生不好詞章,卻于這幾句李太白的詩印象極深。他口齒伶俐,語速本快,當此一隙之機,他還是一口氣清清楚楚地說出了這七個字:與君相識握君手!他是在搏命之機,以求一全朋友性命。——榮辱于餘亦何有?他名為小晏兒仆人,也只為,他早已淡視世人眼中所謂的榮辱——那又怎樣呢?只要我把你當成朋友。後兩句全是睥睨天下,渺視庸庸碌碌的塵世之人之意,他知道這一招一出,舍身亡命,他要借這七字告訴晏銜枚,他不悔!所以他叫出那七字之時,口氣裏沒有傷痛,反有一種完成了什麽般的欣喜:這一生,我甘苦兒畢竟曾——與君相識握君手!
可晏銜枚手中之招分明也是舍己成人的一式。阿房之漫——火毀千棟,覆壓八百裏,盡成灰燼。他這分明是焚身成仁的劍術。
那飛襲而來的影子一身功力分明要較那‘吊詭五煞’合力還要高出一大截。甘苦兒一見心裏就閃過了一個念頭:龔長春一定是傷在他的手裏的。但那是因為,龔長春身邊沒有朋友在!小晏兒不同,只要有他小苦兒在一日,這樣的傷損就落不到他的身上。
他兩人不約而同,亡命一擊,兩心合一。那撲來的影子眼中神色也一時大駭,他還從來沒見過這種臨死同心的一式。他這時心下懊悔,但避已不及。只見暮色裏,他的影子恍如虛幻。那種種招式如人生中難遮難避的所有糾纏鎖絆,可就是這樣,也當不住那兩個少年舍身之利。只聽空中三人俱都痛哼一聲。翻身落地。那人落在地上,地上的影子還是一陣陣如虛如幻的顫動。甘苦兒與晏銜枚俱受巨創,他們兩人把臂落地,互望一眼,心中感動,全身直如虛脫——這分明是一個足可當得天下一流境界的高手。可這一擊,他們兩人接下了!
晏銜枚與甘苦兒互相靠近了一步,只聽晏銜枚凝聲道:“你是何人?”
那人冷冷一笑:“向戈!”
他兩字一出,晏銜枚與甘苦兒身子就是一顫——難怪!難道這人就是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的‘大同盟’主‘神劍’向戈?
只聽瞎老頭冷冷道:“你不要騙人了。你冒名傷劇天擇于前,又傷我龔某人于後,別人可能不知,我卻知道,你不過是‘神劍’向戈身邊‘三化影、五分身’之一的‘兇影’。‘兇煞’之盟,初初結成,那是向戈對付天下異己的一項利器。你以為就可欺天下人于一世嗎?”
那個人分明也受傷頗重,只是較甘苦兒與晏銜枚輕些。只聽他吃吃一笑:“瞎子,你知道得不少呀。怪不得,向盟主說是你這人絕不可留。免死鐵券交出,我給你一個痛快!”
龔長春冷冷道:“當年五派三盟結成之日,就有些五派長老恐大同盟一成,天下就無異己之見可存,看來所料不錯。他們與三盟成約,留下兩塊‘免死鐵’,做為同意五派三盟結成的條件,看來當日所慮,果然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