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绮蘭顏色一變,忽喝道:“碟!”
只見她身邊前後那幾十個碟子突然轉速加快,她人向前挪了一大步,已到了甘苦兒身邊,那幾十個碟子就飛龍矯蛇似地就環繞住她與甘苦兒的身側。那碟子此時所發之音已非樂聲,一聲聲如瓷勺刮碗,聽得人說不出的煩燥聒耳。
對面六人主意已定,知道要求擒敵,還是以速戰速決為佳。只見那耿玉喝了一聲,就拍出了一掌。然後,只見那小小鬥室中,一時騰起了兩道鞭影,一雙利爪,一輪佛珠,一柄拂塵與一把快刀。遇绮蘭十指一揮,如彈琵琶,手中碟子已飛舞起來。彼此相觸,只聽‘锉’然一聲,遇绮蘭身形一晃,面色慘白,她身邊飛舞的碟子已落地粉碎了幾個。卻有一片碟片已劃破了九宮山餘華的臉,只見一串鮮血就在他頰上流下。血光一濺,雙方已知,今日之事,那是不死不休的了。
遇绮蘭情知不敵,偏偏‘哎、喲、喂’三個遇府家人這時也為尋小苦兒怕不遠在數十裏之外。她嘆了口氣,忽縱聲長嘯,聲音尖亢,雜入那盤盞之音,直欺金石。她一彎腰,極快地在甘苦兒耳邊道:“小苦兒,姐姐只怕打不過這六個人中之龍。一會兒,只要姐姐衆碟齊發,碎片四濺之時,你就快跑。”
甘苦兒情知遇绮蘭還沒有同時驅動數十個碟子齊發殺敵的功力。他面色一變,叫道:“绮蘭姐,不要,你不能冒用‘自噬’之法!”
一語未落,那邊那六人已又疊翻攻上。他們不肯輕易受傷,也不想殺人,所以遇绮蘭以這‘碟變’之術一時還能抗衡。但不時就聽得一聲粗瓷落地的碎裂之聲。甘苦兒知道绮蘭姐姐為姿質所限,雖修為頗高,但必還抗不住對方這六個高手。他還從不曾與敵人真正對面硬搏過,也一向不喜正經打架。這時卻不能眼看绮蘭姐姐獨力支撐。只見他忽一聲嘯叫,身子一竄,已竄向竈下,伸手一撥,已從竈坑裏撥出一柄通火用的鋼釺。那鋼釺久放竈中,這時尖頭已燒成黯紅。小苦兒一聲嘯叫:“簡約方通神”,回手一刺,竟在他绮蘭姐那滿天碟影中擊刺出了他正面對敵、發硎初試的第一劍。
‘删繁就簡劍’果非尋常,難怪釋九幺說海删删如果練成,怕當世已無人敢輕易欺負于她,這真不算一句大話。那一劍擊出,當日就是海東青與胡半田也不由色變。這時只見被甘苦兒釺鋒所指的耿玉面色一變,爪影一收,登時退開了幾步。他們‘人龍’中人,久經戰陣,遇強愈強。這時反而精神一振,招呼一聲,竟各各使出了看家的絕藝。甘苦兒與遇绮蘭對望一眼,他們不求傷敵,先求自保,只見遇绮蘭口裏低吟有聲,那盤呀碗呀碟呀在她身邊嘯叫呼閃,一樣樣平平常常的東西居然都化做了可以上陣對搏的利器。她的工夫本為大繁大難,變化無窮,只見她使到極處,她與小苦兒身邊繞騰而起六道白光,竟把她與小苦兒的身子俱都護住,每要有敵攻來,那盤碗邊緣就削向敵人萬難救護的關要所在。她以這碟盞之器使出的居然是‘削經斬脈’大法。甘苦兒卻腳步靈活,他的隙中駒步法此時施為已臻極至,只見一天盤影中,他手裏的鋼釺不時擊刺,所用雖非青鋼長劍,但劍意俱在。每一擊刺,簡約淩歷,直不讓‘人龍’高手專美于前。對面那六人越鬥越驚,只覺假以時日,讓這小子一旦藝成,只怕修為之淩厲,自己也不能再加鉗制。
竈屋裏的老板娘兩口兒早已驚呆了,開始每一個碟盤落地,他們還會發出一聲心傷的哭叫,這時卻已再顧不得,只是相互握手,抖衣而顫。正屋與竈房之間的門臉本來狹窄,人龍六人攻敵不便,但你進我退,疊翻強攻。偏偏遇绮蘭女孩兒心性,細致周密,守得極為謹嚴。而小苦兒每每又于衆人萬難防備處,一劍擊出,簡約通神。那六人神色大變。使雙鞭的盧氏兄弟已經不耐,只聽他們道:“看來,不挂點彩,還當真拿不下你們了。”
他們分明已動殺心。卻見那少林門下的和尚落顏這時忽退後一步,略吸了一口氣,甘苦兒見他面上神色,已知不好。仗着步法靈便,閃出門去,一釺就向他胸口刺去。可那五人與落顏配合默契,一見已明他的用意,武當清休拂塵一擺,已化解開了小苦兒攻敵之勢。甘苦兒無耐之下,見那耿玉追擊而來,只有先避。只見落顏和尚忽一揚首,口裏宛如龍吟,竟仰天長叫起來。可他這叫是無聲的。甘苦兒先還不覺,半晌,才見遇绮蘭神色一變——這是佛門的‘獅子吼’!吼至極處是無聲,落顏修為果深!然後,只見那竈房門後‘噼叭’連連,先是那空鍋空壇一齊鳴響,然後只見遇绮蘭将之護身的盤兒碗兒竟接連碎裂,滿屋中竟似下起了一場瓷雨。甘苦兒神色大變,只見那本飛旋在空中的幾十個碟子個個應聲而裂。那少林落顏竟以‘獅子吼’之術破解了遇绮蘭的‘碟變’!
遇绮蘭神色大變,她一提氣,只見她臉上一紅,剎那之間,豔如三春之陽。照得與她剛一對面的耿玉目光一愣。甘苦兒情知不好,他知绮蘭姐為護自己,竟要冒用那‘自噬’大法,驅動無數碎碟飛襲殺敵,她是在催發出一場‘碟暴’。可此法一用,只要待得一呼吸的工夫,遇绮蘭面色轉為至白,縱是傷敵,她此後一生也要經脈俱廢。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慨,只知萬不能叫這個一向對自己護持有加的绮蘭姐姐受傷,忽用鋼釺的把反向一撞,正好封住了遇绮蘭經脈,阻住了她的氣息運行,然後飛腿一踢,就把遇绮蘭踢向了竈後的窗前。那窗子應聲而破,遇绮蘭被甘苦兒全力一腿已踢至窗外。小苦兒叫了一聲:“姐姐,你先走,以後記得給我報仇!”
他牙齒緊咬,已把那‘删繁就簡’之劍術提至極至,亡命似地封住了竈間的門口。那六人只見一天碎瓷中,小苦兒神色悍厲,鋼釺飛舞,竟不由也怔得一愕。就在這一愕這機,小苦兒耳裏忽聽得一個極低沉的聲音道:“說,你怎麽會修得這隙中駒步法?”
甘苦兒詫異之下,一擡頭,只見滿屋之人似都沒聽到這句話。只聽那聲音又響在自己耳朵裏道:“你——是不是……回甘……她的孩子?”
那聲音語意裏都是一種深嘆。甘苦兒聽了,不知怎麽就起了一股極為傷心的感覺。他辨不出聲音來處,也不會傳音入密。只見他眼圈一紅,口裏不自覺地呢喃了一句:“——人生多少傷心事……,歷盡尋思乃回甘!”
然後,他只見那個一直塊然獨坐,屋裏雖鬧翻了天也沒回一下首的那個壯偉男子身形一顫。然後他忽仰頭一望,然後,一步,只一步就視衆人如無物般,跨到了這竈房門前。人龍中人沒想到還有人敢在這攻防淩厲中冒然插手,人人不自覺伸手一封,要封住那個人進竈房的路徑。可那一人步子邁得那叫個怪,全不似小苦兒步法的輕靈飄渺,卻別有一種雄威凜凜的殺氣。人龍中六個高手的全力一封居然都沒有擋下他來。只見他步伐沉穩,一腳腳踩在那碎瓷之上,那地上碎瓷全無聲響,可衆人往他腳下一望,只見他步履所至,那一地碎瓷無意間竟都給他踩成了一地齑粉。他一步步走過,那踩過的碎瓷攤在地上恍如細雪。那人似無意顯露什麽功夫,只是情懷說不出的覺郁悶煩躁。他徑直走進竈內,一彎腰就提起了一個還沒開封的酒甕。他一撐拍去泥封,看着那酒,自嘆了一聲:“人生多少傷心事——”
他的話尾音極長。然後,他似極深極深地看了甘苦兒一眼,甘苦兒眼睛正望向龔長春,想他也許知道這個突然冒出的人的來歷,卻見龔長春那一向寧定的臉上露出了一副極度駭然的神色,那種震駭,讓小苦兒也不自覺的情懷震動。
他望向身後那人,只見那人身高臂長,忽伸手摸了摸小苦兒的頭。小苦兒下意識一避,可隙中駒步法到了那人手下,如小孩兒們的玩意一般,全不管用。只聽那人道:“你是個好孩子。怎麽,阿甘她還有個孩子嗎?我怎麽一直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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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口裏全不是發問,而一種自嘆,然後嘆了聲:“酒,還是熱的好。”
說着,他随手就奪了小苦兒手裏的鋼釺,小苦兒一閃竟沒閃過。那鋼釺到了他的手裏,只一入手,忽然通體發紅,他一把就把那鋼釺插入了酒壇。只聞得酒香一爆,哧啦一聲,那一甕酒被他運力一逼,竟騰騰地冒起熱氣來。他随手丢了那鋼釺,一仰頭,竟抱着那酒甕喝了起來。這真是一番狂飲,其意勢之豪縱,縱千千萬萬人同時暢飲也難企及。他把那酒甕舉在頭頂,直澆入口,竟不用換氣一般,轉眼就見那一壇酒已全倒入了他肚裏。地上鋼釺猶紅,少林落顏卻神色大變,顫聲道:“熾劍,這是熾劍之術!”
他話音未落,只見‘人龍’中六人一個個忽大為緊張,只見他們腳步一錯,已颠來倒去,六人已布成了一個‘龍湫’大陣。那人略無一顧,口裏輕嘆道:“……歷盡尋思乃回甘呀——回甘呀回甘,如此人生,如此際遇,你果還真能做到回甘嗎?”
小苦兒眼裏一紅,不知怎麽,一行熱淚就流了下來。只覺那一句的憂傷苦沸,對自己一向的幼失怙恃卻似是一種慰藉。不知怎麽,他看着那個人,心裏就有一種好親近好親近之感。
那人一甕酒飲罷,忽抛壇于地,踏步而出。‘人龍’六子還未及阻攔,他已到了門外。他的步子好大,全沒提氣縱身,卻悠忽如縮地大法。那人出了門,忽冷冷道:“你們不是要找‘孤僧’嗎?那跟我來吧!”
說着,他身形一縱,已向門外奔去。人龍六子雖心怯,但重任在身,不能不追。身形一騰,已疊相追去。小苦兒不知怎麽,只覺自己一定要追上那個人,他展開隙中駒步法,在後面已疾跟而上。一時前後之人成了三撥,那男子大步當前,後面是提起身法疾追不舍的人龍六子,再後面就是小苦兒。他們奔了不上一刻,小苦兒遠遠已見一條冰封的大江橫在眼前,那是封凍了的遼河。那人忽縱聲而嘯,吐出口的竟是一場大笑。那笑聲中全無歡喜之意,分明是對這冰天冷地的一場反諷。一聽得那嘯聲,甘苦兒就已知:是他,一定就是他!——他就是那天騎了一匹黑馬直卷入白毛風中的人!
只見那人一嘯之下,果有一匹黑馬順風而來。那人一掀腿,已上了馬。他冷眼回睨:“你們回去告訴向戈,就說,他即違當年之約,我劇天擇也就不能不出山。以後,凡是‘孤僧’釋九幺的事,煩你們傳言江湖,那就是我劇天擇的事。只要向戈他還不想來一番天翻地變,那麽四月十五,我們天池之畔相會,我會給他一個交待!”
他口裏提及‘神劍’向戈,這個江湖中人人敬畏如神明的人物,卻全無畏怯之意。他就是劇天擇?——甘苦兒一拍自己的額頭!不是他還是誰,誰還能有這‘熾劍孽子’如此豪雄的氣度?
那劇天擇說着一低頭,溫柔地看了小苦兒一眼,嘴裏卻冷冷一哼:“還有這個孩子,我下次見到他只要他少了一根毫毛,就叫你們五派三盟準備好一千條人命來償還吧!”
說着,他已催馬向那冰封的河水上奔去。那馬也當真神駿,冰面那麽滑,居然全不在意,依舊飛奔如電。人龍六子情知追它不上,卻猶在後面亡命疾追。甘苦兒追到了河邊,停下腳,那個男子的身影不知怎麽已深深印到了他腦海裏——這才是釋九幺的朋友。釋九幺千裏鴻毛傳遠信,要找的就是他嗎?也只有他,當得起那個‘孤僧’另眼相看了。
他看着眼前那如玉帶般深碧橫陳的遼河,不知何時,一滴滴冰淚已凍滿了頰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