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一、義薄雲吞
“義薄雲吞”是一種食品。
——它用一種非常纖細的面皮包裹着或菜或肉或蝦仁等不同的餡子,在沸水裏煮熟了,不面同吃,非常美味。
這是一種中原乃至南方人都喜好、常見的食品,只不過中土人士稱之為“馄饨”,兩粵一帶則稱之為“雲吞”——大概指的是好吃美味得有“吞雲吐霧”之意吧?
反正,原來的意思如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這一家野店就叫“義薄雲吞”。
這家店名至少一眼看去,就顯示了三個“事實”一,它既以“雲吞”挂牌,當然,便是以賣“雲吞”呀“馄饨”這種食品為主的食店。
二,它敢以“義薄雲吞”為店名,那麽,對“雲吞”或“馄饨”必有一手絕活兒,與衆不同,且十分自豪的手藝。
三,這一點卻是由孫青霞一眼便看出來了,這“店名”一定是出自溫絲卷的手筆——要是鐵手也在,必定也會猜的出來(詳見《縱橫》一書)
所以孫青霞馬上帶同龍舌蘭和小顏,走了進去。
因為他就是要找這家店子。
他聽說過這家店鋪。
但他并未來過。
——他只聽溫八無說過:這兒也有一家食店,馄饨做的很好吃,名字是他取的,老板性言,原辰州人,今落腳這兒,遇事時可以過去,言老板夫婦都是信得過的人。
他相信八無先生的話。
因為“毒行其是”溫八元也是個可以信得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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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毒成金”八無先生,交游廣闊,不但到留情,也到處留義,他幫了不少人,人也自然想幫回他的忙。
——他雖比孫青霞更不欲背負上當官為吏的重責,以致一生都不能自在肖逍遙,全卻不比孫青霞孤僻、孤獨。
他仍喜交朋友。
愛幫人。
是以到一處結交一處,見一人識得一人,到底也有春風貴人留。
是以落難江湖的孫青霞,日前化名為“陳小欠”,也仗八無先生在“崩大碗”小野店裏收容、收留了一段時間。
盡管,現在他們已分道揚镳,但溫八無仍把他的“交情”留了給他。
于是他找上了“義薄雲吞”。
他為何先到“義薄雲吞”而不是即行返撲“不文山”,原因也有三:
一,現在即自不文山兜往三陽縣,恐怕仍會遇上查叫天往回路布伏好的高手。
二,他餓了。更重要的是,龍舌蘭和小顏都餓了。
三,兩位姑娘都衣不蔽體,而他也一身“店小二”打扮,不便,不妥,而他也不喜歡:
尤其當他偶然不自住的瞥見小顏、龍舌半衣衫破處所露的一截截白生玉靈靈的身子時,他心中就怦忽怦忽的跳着。
——他科是忍“欲”偷生的熬過來的!
不行,得一定要讓這兩位姑娘穿上(至少整齊)的衣服!
所以他找上了“義薄雲吞”。
他是找對了。
找對的理由亦有三:
一,這店家很好客,尤其是當老板言尖一旦知道孫青霞就是“八無先生”介紹來朋友之後,立即予以熱情款等,完全不追問他和這兩個标致姑娘流落在此鄉間荒山的來歷原由,使三人感到無限溫暖,得到十分方便。
——況且,好客的不僅是言老板,連老板娘于氏,以及女兒小花,兒子阿晴,都很好客。
盡管,小花還十分年輕,只十三四歲,可是很靈巧、可愛,只惜額角眉心,損了食指大的一個疤兒,破了芳容,但對小顏、龍舌蘭一大一小兩小姊姊已懂得用燦笑來接待歡迎。且拉着她倆手不放。
阿晴還比小花小個七八歲,鼻下有兩條青龍,下身還光着屁股,可是,見着孫青霞,居然懂得用手指指着孫青霞對爹爹說:
“他、爹爹……”
叫孫青霞為“爹爹”,可把他吓了一跳。
一大跳。
他可從來沒起過自己也會當“爹爹”的。尤其,在逃亡的時候,還有兩個美麗得令自己暗中心動的姑娘在身側,這兩字“爹爹”,可把他叫得有點臉紅耳赤。
幸好,那小男孩還懂得把“真相”說分明:
“爹爹……他……是好人……”
——他居然叫孫青霞作“好人”。
一向給人稱慣了“色魔”、“淫賊”、“大惡人”的孫青霞,一時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随後,他也真心的感動了起來。
卻聽龍舌蘭在旁邊跟小顏哎耳朵說的悄悄話:
“你看他樣子……像一輩乎沒給人叫過好人似的,還要流馬尿呢!”
小顏卻說:“我看他是給人忽的叫了一聲‘爹爹’,心裏感動……或許是,那是感慨吧——”
孫青霞聽了,一顆正要脆弱的心馬上堅定堅強起來,淚也(許)再湧出一滴半點兒!
二,這店家除了有吃的,還有住的,除了食的住的,還有穿的、路上帶的、甚至化妝易容的東西賣。
——這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方便了。
孫青霞這才明白:何故八無先生曾一再向他引介過十八星山裏有一家這樣的店子。
三,這家店子的“雲吞”也的确非常、十分、極之的好吃、美味!
對孫青霞這種男人而言,要去一個地方,或逗圈在一處,只要那所在有:
一,美麗的女人(就算只能觀賞不可狎玩也無所謂)。
二,漂亮的風景(這點對溫八無而言,無比孫青霞心目中的份量來得重要)。
三,好吃的東西(是謂“食色性也”)。
十八星山有幾個村落、礦工、獵戶、農家都有在此聚居落戶,但這幾個村落分布十八星山備山、各地、各處,井未聚結在一起,所以沒有形成一個主要的市鎮,不過,就算是零星散居,還是有食肆、野店、錢莊,供行人落腳、充饑的。
“義薄雲吞”就是其中一處。
而且是特別好吃的一個食肆。
特別是,這店主人言尖夫婦倆也是出名的愛助人、肯幫弱小、有俠義心腸的人。
他們常為鄉裏出頭,也愛打抱不平,所以人稱他們店子名為“義薄雲吞”,對他們夫妻則豎起大拇指誇為“義薄雲天”。
至于龍舌蘭,她當然不需要美麗的女人,她甚至也不需要漂亮的風景。
她只需要一個休息的地方。
——尤其是一個幹淨的可供她清理身子的地方。
她喜歡行走江湖,因為這樣才自由自在,但任何事情都有利弊,自由自在也不例外:
自由自在的結果是往往把身子弄得很髒,卻仍是投個清洗的地方。
她可不是男的。
男的無所謂。
她可最最不能忍受。
髒。
她怕髒。
她發現“義薄雲吞”是一個可以住、可以睡,而且還有頓好吃的地方,自然喜不自勝。
更歡欣的是:
這店子裏居然還有衣物賣!
那就太好了!
她終于可以擺脫她身上這一件從出賣過她的人身上撷下來的披氈了!
可是,俟她把披氈脫下來要丢棄的時候,她卻生起了一種依依不舍的感覺,畢竟,若是沒有這一件風氈,她就得衣不蔽體的在人前出醜多時了!
所以,她舍不得扔棄。
她請老板娘于氏把這氈子收藏了起來。
她還特別塞給于氏一些“銀子”:
盡管她身上原有的銀子已失,但仍戴着些簪子、镯子的,且都非常“值錢”,總可以在村口的那又小又舊的銀莊換取好些銀子。
看到了銀子,于氏的眼都紅了。
她馬上做了許多她該做的事:
包括燒開水給龍舌蘭和小顏洗個好澡。還特別弄一頓好吃的,以及不忘選幾套衣服讓龍舌蘭更換。
但孫青霞卻向二女作出了警告:
“不要選花衣,色澤鮮明的也不可心,只能穿素色的衣服。”
“為什麽?”
“因為你們在逃亡,逃亡是下許人發現你,你若穿大紅大金,還是坐着等任怨還是仇小街的花轎吧!”
“那我穿黑的。”龍說。
“我選白的。”顏說。
“不行。”
“為什麽?”
“因為黑的在白天的一穿,太顯:白的大黑夜一穿,太露。咱們有時晝伏夜行,有時則夜伏晝行,所以不能太白,也不可以過黑。”
“那該穿什麽?”
“泥色的、樹色的、葉色的……都行!”
聽了這樣的“指示”,龍舌蘭很滿意。
不過她還有一個感覺更不滿意:
“怎麽我總是覺得……”
“覺得什麽?”小顏問,而且她也微蹙着眉,似也有些奇特的感覺。
“好像有……”龍舌蘭很不容易不分辨出她的“感覺”來:
“好像有個什麽東西……還是動物?一直在嗅嗅嗅的嗅了過來。”
“東西?”孫青霞奇道:“動物?現在除了影子,誰也沒跟上咱們。”
“但反正就是有這樣一種聞聞嗅嗅的感覺,”龍舌蘭依然堅持,“而且還愈來愈近呢!”
“我也有這種感覺。”
小顏一貫地支持龍舌蘭,孫青霞已不以為怪,更習以為常,“我也覺得好像有一只狗,還是一條蛇什麽的,正在蜿蜒的還是尋索什麽似的潛了過來。”
孫青霞忽然正色道:“我也嗅到點東西。”
小顏和龍舌蘭都喜出望外:
“你終于也靈性一些了。”
“我嗅到的是,”孫青霞正經八極的說:“那義薄雲吞的香味——言老板一定已把雲吞給煮好了,就在樓下正在等我們去——”
“嘯”的一聲,只見一陣風、一陣影,龍舌蘭已竄到房外去,臨行還不忘拖着小顏一道走。
由于走得太快、太心急了,小顏只來得及留下半聲驚呼,還遺留下一只淡銀絲鑲的小小鞋兒。
孫青霞只逼看那只給遺棄的鞋子,臉上似笑非笑。
二、不看他山好風水
“義薄雲吞”,果爾名不虛傳,它的餡香面猾,皮薄而嫩。熱呼拉的和着湯一口灌下去,只在口裏唇齒相依的幾個打轉,就骨溜的吞到肚子裏去了,好一會兒才能體味出它的香、甜、嫩、滑來,但那已是“回味”階段了。
——義薄雲吞,果然皮薄,嘗之如同吞去吐霧。
但老板言尖,卻十分厚重。
他的話說的又快又響又直,像一輪鞭炮,把自己炸得只剩下一地碎紅。
他很熱情,但不大知道如何表達。
他一急,鼻尖上就聚積了汗,他的眼眶前有兩塊薄薄透明的鏡片,也染上了兩團霧氣。
看到他的兩眼和鼻梁上,竟有鐵絲架起了這兩面古怪的“玻璃鏡片兒”,大家都覺得奇怪。
龍舌蘭問得很直接:“掌櫃的,你這兩塊的什麽玩意兒?”
言尖大聲回答:“這叫‘眼鏡’。”
龍舌蘭不禁皺了皺眉頭:“總不會是用來裝飾的吧?戴在臉上,忒也礙眼的!”
言尖大聲道:“當然不是。”
龍舌蘭楔而下舍:“那有什麽用途?”
言尖大大聲的道:“我眼睛不好。遠的看不到,只能看近的。到了近年,連指甲那麽大的字,三尺開外便瞧不見了,得要擺到鼻尖前才看見。至于拳頭,則要打斷鼻梁才發覺了!
後來戴上這“眼鏡”,七八丈外黃皮了(哥)啄蟲子,我還能一眼看出是啥子蟲呢!”
龍舌蘭咋知道:“厲害,借來瞧瞧。”
言尖大聲道:“好!”
他立刻除下了“眼鏡”,讓龍舌蘭戴戴看。
龍舌蘭一戴在臉上,兩眼立時發瞪,只覺頭暈腦脹,還以為遭了暗算,忙把“眼鏡”撷了下來要扔掉,言尖心疼珍惜,連忙阻止:“丢不得!丢了咱家就等同睜着眼瞎了!“龍舌蘭舌啐道:“這戴了會暈的怪物,你家奶奶才不希罕呢!還你。”
言尖高高興興的接過來,大聲道謝。
龍舌蘭捂住了一只左耳:“我有一事向你請教。”
言尖樂意極了,大聲道:“你說!”
龍舌蘭誠惶誠恐的問:“我……我只是奇怪……你說話怎麽每一句都像跟人破口罵架似的!”
言尖有點赫然。
他脹紅了臉,好不容易不小聲了那麽一點點,但仍是震得店裏四周的碗、碟、杯、盤,碰碰作響,四周的牆、壁、甕、壇,嗡嗡作響。
“我小時候是個聾子。左耳只能聽三成,右耳只聽一成半。所以,必須大聲說話,自己才聽得見——後來,內人教我看唇形辨音法、我才算聽不見也瞧見,明白人家說的是什麽,但這壞習慣還是改不了……”
然後他一鞠躬,大身喊到:
“我對不起諸位——”
幸好龍舌蘭一見他躬身,知他又要發話,馬上捂耳,這回可是連雙耳都塞住了,才沒吃了個“眼前虧”。
但小顏可慘了,給震得臉青唇臼的,但還是能捂着心表達出她的敬意來:
“言老板好了不起……耳朵不好,但卻練好了中氣。眼睛不好,又發明了這‘眼鏡’的玩意——”
言尖連忙搖首,而且還搖了手:“不,不——”
他一說話,這回連小顏也掩耳不疊。
但就算把耳朵蒙上了,卻仍是聽得見。
——當真是如雷貫耳。
只聽言尖道,“這中氣雖是我苦練成的,可是主要還是我授業恩師的指點有方——他老人家說話,更加宏亮。不過。“眼鏡”卻不是我發明的。有一位姓溫的,見我快要變成瞎子了,可憐我,就制造了這兩片東西給我,我以幾年業的打造淬煉改良,就變成了這兩片薄鏡……所以原先發明的人,決計不是我,我不敢掠美。”
龍舌蘭很喜歡這人性子,但就嫌他說話太響了,于是咕哝道:最好也發明一塊“聲鏡”
什麽的,把你的聲音好好過濾過濾。”
小顏俟言尖嘴巴一閣,就放下雙手,衷誠說:“要是這玩竟可以推廣開來,大量制造,讓每個眼睛視力不好的人都可以從此免憂,那該多好啊!”
言尖一聽,大表同意,深有同感,只一拍大腿:“是啊,我怎麽設想到!應該大量制造,澤福大衆的。”
孫青霞聽了也覺得非常親切:“言老板有些壯志,那還愁不容易!八無先生最愛搞這些把式,你再遇着他,好好跟他合作辦好此事,大量制‘眼鏡’,這種推動群衆福利澤及蒼生的事,他就算不收錢,也樂此不疲呢!”
言尖倒是一怔:“八無先生?我說的不是他!”
孫青霞也一呆:“不是溫八無發明‘眼鏡’的嗎?這倒奇了。你說‘姓溫的’,還會有誰!?”
言尖這才明白過來,誤解從何而起了:“你誤會了。的确是姓溫的,但卻是‘溫兄’,而不是八無先生溫絲卷。”
孫青霞哦然道,“原來是溫兄。”
言尖大聲道:“溫兄跟八無先生不一樣,他只即興即人,偶爾幫人,愛惡無定,喜怒亦無常——沒他的同意許可,我還真不敢将這他先創造的稀世寶貝公諸于世呢!”
龍舌蘭地搶着道:“溫兄這人我知道:這人愛一物欲其水生,惡一事欲其即死,是個颠三倒四、半癫半狂的怪胎!惹不得!也不好惹!”
孫青霞聽了反而力勸言尖:“像這樣能益人濟衆的好東西,就因為個人小小私心而不能流廣于世,那豈非暴殄天物,懷私誤衆!”
言尖聽了,長嘆一聲,仍大聲道:“看來,就算得罪溫兄,也得要冒險幹一次了——至多到時候再跟溫兄負荊請罪好了。”
小顏看他那麽率直,嘻的笑了出來:“我看,你不一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是你傳出去的,你店子裏人頭熟、人面廣,要流傳出去還不簡單!你只要不需要挂上名堂以流芳百世,溫兄也不易知道你教的方子——難道他發明了一物之後,後世人誰都不能發明嗎!”
言尖笑說(但還是非常大聲):“這小姑娘說話好伶俐,長得也俊,卻不知叫什麽名字?”
小顏施禮道:“我叫顏夕。”
孫青霞道:“你們不相識的麽?小顏姑娘原一直就住在不文溪一帶。”
言尖笑着大聲道:“十八星山那麽大,光是山裏的人說不定也一輩子會不着。”
孫青霞提醒他道:“她可是麟叔的養女啊。麟叔是這兒的鄉長,你總不舍不識吧!”
言尖“啊”了一聲,這才又再好好打量小顏夕,啧啧(仍是很大聲)的揣摸估計道:
“原來是吳老麟的養女兒……真是長得好快好速的哪。”
然後他轉向孫青霞解說道:“我們十八星山的人,都一輩于樂得身在此山中,不看他山好風水。所以啊,也不常到山外去長長見識,連串門子也省下了——要串門子,只好請過客路人,往我家小店裏申吧.不管有錢沒錢的、有面子沒面子的、大爺的還是服待大爺的,只要來到這片小店的,都是我的上賓!”
然後他指着三人,顧盼自豪(盡管他模樣兒長得又黑又瘦,說話又像跟人罵架似的,又似在眼前窮打旱天雷,且時常邊說話邊托托他臉上的“眼鏡”片兒,但在他店中央那麽一站,比手劃腳,卻如同叱咤風雲的大軍将,正作王指點将):
“我也看得出來,我們都是落難人……且不管給什麽人追、讓什麽殺,只要你們來了我這家‘義薄雲吞’,就是我的朋友,我的客人,也是我言尖的一家子人!”
然後他竟然沉着臉。
側着頭。
他模目盯着小顏,眼色淩厲。
小顏吃了一驚,龍舌蘭便連忙護在她身前,問:“什麽事?”
言尖怪眼一翻,又托了托“眼鏡片”,這才(當然仍是大聲)說:
“這位小姑娘似有病——經脈至少有六處阻塞不暢,是也不是?”
三、自家瓜棚有蔭涼
聞言,龍舌蘭一怔:
——她可不知道。
孫青霞聽了也一呆。
——他也沒看出來。
顏夕卻腼腆的點了點頭,說:“我就是不聽麟爹爹的勸告,見十八星山上的晶石漂亮,跟人跑上龍頭岩去采掘,結果,玉晶石兒一顆沒起出,已着了寒氣,回到不文溪歇了幾天,也給麟爹爹責備了幾回,到現在仍感周身不适,寒熱交煎,麟爹爹還上下文山采了些藥草回來治……”
說到這裏,她眼圈兒一紅,抽泣了起來:“可是現在……麟爹爹卻已慘遭……”
“麟叔”本就是不文溪的老住民,算是那個小村落裏最有見識的人,同時也是“不文山”、“不文溪”一帶唯一的半個“公差”。
——所謂“公差”,三陽縣裏一帶有事若要傳遞,就由麟叔來負責。萬一在不文山、不文溪、鱷嘴岩、殺手澗那兒有什麽“事故”,要是不算鬧得大兇,也多由麟叔“料理”、“打點”算了。反正,“麟叔”的那兒的老鄉裏,一切都好說話,且人家也大多聽他說話。
“麟叔”原名吳重麟,本在章圖手下任過事,相當有建樹,甚至得到知州大人張慢慢的破格提擢,只不過,吳重麟卻忽然思退、辭任,所持的理由居然是:
“我原性魯鈍,不善與人交往。這些年來,得章大人錯愛,算是辦妥了些案了,但也做錯了些事,誤了些人,想來于心不安。我性喜山水,現覺靈氣盡去,只想将餘生寄情于秀山麗水,蟄居于世,不欲再出凡塵,亦無能再負重任,請諸大人見有。”
張慢慢見他堅持不任,也只好批準了他,結果,他才寄隐“不文溪”邊,沒幾年,已遭逢此變故,喪命不文山上。
——所謂“半個”,是因為他義務為這兒的百姓鄉裏辦一些公務瑣事,但并沒有正式的名銜公職(他也堅拒不受),所以只能算是“半個”。
章圖官親自躬身到“不文溪”請他“出山”,吳老麟的說法仍是:
“大人好意,老朽心領,我這下安頓下來,不管他山風景好,自家瓜棚有蔭涼,我正是管山管水好管人管事,實是自甘作賤本性如此。沒力法。”
章圖也只好“沒辦法”,由他去了。
他口頭上常挂着這一句:“不管他山好風水,自家爪棚最蔭涼”,言尖最是欣賞,也常說的琅琅上口,或講成類近的話語,勸人喻已,自得其樂。
樂歸樂,可能是由于他與吳重麟是“故交”,所以便對顏夕特別關心。
——顏夕是吳老爹(麟叔)的養女,平時不常回來,言老板對她并不熟悉,但對吳老爹可交誼甚篤,故而也特別關心小顏。
他一眼就看出小顏有病在身,而且還相當沉重。
龍舌蘭倒是狐疑,忍不住問:“你卻是怎地看出來的?我跟她在一道,倒是一直沒看出來?這病害了多久了?要緊嗎?敢情是着了什麽陰寒熱毒之氣吧?”
小顏只是搖首,“不打緊的,跟蘭姊在一起,已好多了。”
龍舌蘭啐道:“跟我在一起就好?當我是觀世音菩薩藥師佛不成?”
顏夕說:“病已好了七八,只心裏難受……”
說着似又要落淚。龍舌蘭和孫青霞自然知道她是有感于麟叔之死,言尖卻岔開話題說:
“我也一身多病,久病自成醫,一看人氣色,便知有無病痛。”
說着,不禁用眼尾瞄瞄龍舌蘭跟孫青霞靥上的刀疤和劍傷,欲言又止,改而又想起什麽似的說:
“何況,我跟溫兄相處久了,多少也學得溫兄的‘毒發身不亡’的道行,一看便知,究竟是毒入膏肓,還是病入肝脾。”
孫青霞笑道:“言老板可真有本領。”
“他沒本領,”只聽一個很好聽的聲音說,“他最大的本領就吹牛。”
說話的是老板娘于氏。
于氏的語音很甜,一句平常的話給她就來,不但婉約動聽,且措辭動人,連說話的音調及神态,都動人心弦——全不似她的丈夫:一味大聲震得人心慌耳聾。
就算是一句粗話,給于氏随意說來,也像蘸了蜜糖似的,哪怕再聽十句八句,也還是不動氣只養顏。
可惜的是,于氏的容顏不似她語音那麽标致。
她也不是不美,就是太黑:
膚色太黑。
肌膚太黑。原也不是問題,但她眼角皺紋太深——她的确年紀也不輕了。
可是她的人很好。
也很熱情。
——一種跟她丈夫完全不同表達方式可是同樣心意的熱情。
言尖是那種大力揉揉着朋友的肩膀、用力擁抱着朋友的身子、必要時甚至不惜把心都掏起自己好友的那種人。
不過于氏卻不是。
她也交朋友。她照顧他們。她替他們打點好一切,然後讓她丈夫領這個情,她則立在後面為他們煮飯、備肴燒菜倒酒并收拾清理他們的殘看剩菜剩酒剩飯。
她就是那種女人。
———個好客的丈夫,不能沒有的那種女人。
要是一個女人也跟她丈夫同樣好客熱情,但只會對着桌子大吃大喝跳上凳子大唱大鬧在床上大呼大嚕——那麽,她的丈夫可真是多災多難多劫數了。
幸好她不是。
——這可下光是言尖“有幸”,連孫青霞、顏夕、龍舌蘭這回也十分“幸運”。
因為要只是言尖的“熱情如火”他們早已累壞了。
幸好有于氏。
——這老板娘除了安排他們有頓好吃之外,還安排他們有好澡可洗,更安排他們有好床可睡,好衣可穿。
這個時候,洗一頓舒服澡,沖一次開心涼,可是賞心樂事。
于氏就替他們安排了這些事。
這種事本來就很重要。
——為什麽武林中女江湖人總比男江湖少?
原因不是女人太柔,不肯好好習武:也不是婦人太蠢,練不成足以闖蕩江溯之武藝:更不是女人沒有勇氣,太依賴男人、大沒有志氣。
而是江湖不好闖。
江湖多風霜。
——單止江湖風波惡,千山萬水走一回,風塵仆仆已教人吃不消,女人都愛美,更愛幹淨,你要她們十三天不洗澡到溪邊洗一次又給野男人看個剔透通明,可教她們怎吃得消?
若是八個保镖七大忠仆六名婢女五匹快馬四口衣箱的三個奶媽兩頂花轎一位夫婿的跟随出門,那又不叫做“闖蕩江湖”了。
本來龍舌蘭已快熬不住了。
她己覺得自己又臭又髒。
臉上更是又癢又痛。
幸虧于氏已安排好了,有涼可沖,有覺可睡——看來。一覺醒來又是一條女英雄,雖然成功是主要靠信心:奮鬥,但做人更重要的是可以放心,睡覺!
她早已呵欠連連。
她的一顆心,現在既不在這兒,也不在鐵手那兒,只一早就飛到了床上。
她一聽,就不管了,又拖了小顏的手。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去洗澡!
除了洗澡之外,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是私人公事。
——什麽是“私人公事”?
即是解手。
——包括大解和小解。
“大解”和“小解”都是人所必須的事,所以是“公事”:但這種:“公事”也必須要做得十分“私人”,所以統稱算是“私人公事”。
所以她們這一對大姐、小姐就趕着大解、小解了。
可是孫青霞雖然也疲了(而且是十分非常極之倦乏了),也不忘向言尖追問了一句:
“溫兄就住在這兒附近嗎?”
言尖的回答是:
“十八星山最高頂就是龍頭岩,溫兄就住那兒,有時也常下來走動。”
孫青霞本來還要問下去,可是忽然就止住不問了。
他的确是太累了。
也許不是因為疲。
而是看見了一些事。
一些奇景。
店門外,走過了許多狗。
——各種色澤的狗。
十分強壯、巨型的大狗。
不同種的狗。
“怎麽會那麽多的狗?”
孫青霞改問了這一句。
言尖也大惑不解:“近日忽然來了這許多狗,可惜還沒入秋,否則正好來個溫公狗肉堡,好暖暖脾胃。”
說罷他又大笑。
咔咔咔。
孫青霞沒笑。
他只是看着、盯着:
那十幾頭狗,也這兒聞聞。那兒嗅嗅,這裏逛逛、那裏轉轉,有時擺擺尾巴,有時搖搖頭,像都是在思考着哲學,又似為什麽人生的大道理而悲哀遺憾着,卻又似在彼此打着招呼和暗號。
孫青霞一直看着,他的瞳孔已開始收縮。
忽聞龍舌半在遠處沒來由的叫了一聲。
他立即聞聲掠了過去。
不只是他、言尖也同時趕了過去。
言尖一施展輕功,才知道原來孫青霞快得燈像他自己所施展的還不算是輕功。
孫青霞一旦飛縱,才曉得原來言尖快得好似那才是真正的飛縱。
四、留心那話兒
聲音尚在,人已到了。
聲音有多快?
——當你聽到聲音的時候,聲音已經到了:同樣,當你發出聲音的時候,也同時就聽到了聲音。
聲音有多快、可想而知,許或,它是比光略慢一些。
但孫青霞與言尖,誰也不比誰慢,同時趕到了那發聲之所以:
澡堂。
澡堂裏有許多浴室,分男女兩邊,言尖和孫青霞循聲急掠,到了女澡堂一間浴室門前,聲音就自裏傳出來,言尖稍稍一停,可孫青霞毫不猶疑,一腳踢開了浴室的門。
門遽然而開!
明明已低沉下去的叫聲,突又銳亢了起來。
浴室內當然有人。
不但有人,還是一具精光火熱、粉光致致的胴體。
盡管浴室裏的女子已及時将毛巾和衣衫往身上要害部份一遮,但所露出來的部位依然美不勝收、活色生香。
——仿佛連沾在上面的水珠,也是有着殺傷人,足以使人立即愛情重傷、忍“欲”偷生,甚至一映眼及痛得欲生。
那是龍舌蘭。
驚愕中、羞憤中、駭怖中的龍舌蘭。
她浴室的門,已給人一腳踹開。
幸好她畢竟有過人機警、一代俠女,還能及時抄起毛巾、衣服,擋上一擋。
到這時候,縱然她是女俠,就算也是女神捕,除了再度尖叫,她還能做啥?
能。
她飛起一腳。
腳踢孫青霞。
着!
孫青霞不知是因為沒防着龍舌蘭這一腳,還是因為自己也覺得這樣一腳踢開了人家洗澡時的門太冒昧,或是因為在這一剎間她瞥了龍舌蘭出腳時的春光乍現,他一時竟沒有能避開龍舌蘭的這一腳,他飛了起來,嘩啦一聲,直橫過天井,“叭”的一聲,掉進一坑大水畦裏去。
水畦上,原鋪着幾塊磚,那上面還擺放着幾顆大西瓜!
孫青霞“啪”地砸壓在上面,一下了,西瓜碎了、爛了、汁肉橫飛,使他一頭一臉、一身一千都是西瓜籽、西瓜肉。
他是着了一腳,正着了龍舌蘭一腳,而且還跌得不輕。
可是他似并不在意,彈身而起,飛身便掠,又飛掠回那間浴室的門前:
他仍是關心龍舌蘭第一聲驚叫的原因。
原因非常簡單,也令孫青霞為之氣結:
幾條小蟲,一節節的,毛茸茸的,浮在水缸面上,蠕動着,形貌不單核突,且令人毛骨悚然。
就連濕漉的地面上,也爬行着幾條大蟲,肥騰騰的,顏色鮮麗,還多肉汁似的。
奇詭的是,仔細看去,那些大的小的蟲,載浮載浮的蟲,竟然都擁用一張張似人的臉。
小娃娃的臉,最嚣張明顯的是,每張臉都有一張張大哭或大笑的口。
孫青霞這樣一望過去,忽然生起了一種奇特的感覺:
仿佛那不是蟲。
——而是一只只男人的器官。
那話兒!
蟲的形貌本來已令人嫌。
像那話兒的蟲更令人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