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來禦前第一日就偷懶?◎
傷病數日的少年一洗沉珂,陰鸷眸光緊緊攥着少女,“郁爾是麽?”
蕭讓着湛藍錦袍,玉佩珠飾佩戴齊全,俨然又成了雨夜廊下高高在上的姿态,本就是天潢貴胄,竟被這個小宮女推入陷阱。
扣上少女孱弱肩頭,“是你告訴父皇,我在星瀾殿見太子侍從?”
郁爾無奈點頭,“奴婢已經向殿下賠罪了。”
蕭讓哂笑,“若賠罪有用,那星瀾殿的那口井裏,又怎會有那麽多亡魂?”
少年手掌微微用力,女孩的眼淚沁出眼角。
“這幾日都是奴婢細心照顧殿下,喂藥喂飯,殿下不能當蛇,恩将仇報。”她語無倫次了。
“當日在星瀾殿,是我放你一條生路。說清楚誰是農夫誰是蛇?!是誰恩将仇報?!”蕭讓咬牙切齒。
重傷這數日,蕭讓印象最深的,是少女将那苦得鑽心的藥灌進他嘴裏,她不顧男女有別,小小的身子鑽入被窩給他取暖,軟綿掌心給他後背上藥,還有她帶給他的那些甜的紮心的點心......
她以為這點小恩小惠就能彌補?蕭讓想将她掐死幹淨。
郁爾早聽聞蕭讓暴戾名聲,身子發抖。
趁着男人走神,她轉身推開門就想開溜。然而下一瞬就被蕭讓揪住按回門上,這次是臉貼着殿門。
嗚嗚......
少女無助至極,掙紮時,兩塊用絲帕包着的燕窩芙蓉餅袖口掉落。
“又是甜得發膩的點心?!”蕭讓眸露兇光。他十二歲便離開皇宮自立府邸,膳房裏從未從出現過甜點,而這個小宮女竟然每天硬生生往他嘴裏塞點心。
蕭讓氣極,将兩塊餅踩得稀碎。
郁爾見了,微微發愣,“這是我好不容易偷來的!”
她知道燕窩補身,生怕被其他宮人搶去,冒着天大的風險偷了這兩燕窩塊餅,還被若雪和晴空刁難,打了好幾下!
小少女眼淚奪眶而出,“你怎麽這樣壞!”
蕭讓臉色黑如鍋底,“我與你之間,究竟誰更壞一點?!”
郁爾哽咽,“我自己都舍不得吃,想喂給你吃,你竟然、竟然、我自己都舍不得......”
“......”蕭讓被她哭得心煩意亂。
郁爾睜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瞪着蕭讓。
“不就是兩塊破餅,你再這樣瞪着我,我把你眼睛挖出來!”蕭讓威脅道,手上勁道松了。
郁爾蹲下身,用絲帕再次将破碎的燕窩芙蓉餅一一收集起來包好,“我再也不要同你說話了!”
蕭讓:“......”
郁爾哭着從寝殿跑開,她是真的傷心。這道燕窩芙蓉餅是禦茶膳房最好的點心廚子做的,貴妃并不算太喜歡,每月只呈上一兩回,貴妃偶爾賞給下人還總被若雪與晴空搶去。
今日她伺候貴妃進膳,冒着天大風險藏兩塊餅,她是真的希望蕭讓吃了能盡快好起來。
她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冒冒失失地往外沖,連對面來人了都不知道,猝不及防撞上高大身軀。
來人紋絲不動,她反而不受控制地往後跌了幾步。
哭得梨花帶雨的小臉,猝不及防對上男人平靜淡漠的雙眸。
隆冬夜裏,君王孤身一人從禦書房過來。
郁爾驚慌失措地跪下,“......皇、皇上”
沖撞了皇宮裏至高無上的人,這是死罪。
“求陛下恕罪。”求饒聲音帶着哽咽。
郁爾匍匐在地,君王的衣角就在眼前,他靜立着,不難想象是用何等孤傲冷漠的眼神看着自己。
片刻之後,腳步聲漸遠,她才敢緩緩擡頭,君王獨自一人朝着靈青宮主殿走去,他來探望蕭讓。
郁爾抱着兩塊碎餅,躲進了空無一人的福寧殿,坐在寝宮內室大哭一場,直到雙眸紅腫,她才抽泣着平靜。
時辰不早,郁爾擦拭眼角淚水準備回鳳栖宮。正當此時門口傳來輕微響動。
難道是凜來了?
郁爾好奇心達到巅峰,一抹玄衣角消失在門框邊,她跟着追出殿門。昏暗的廊庑之下空空蕩蕩。
“凜?是你麽?”
空無一人,少女清澈聲音令四周愈加寂靜。
不見也好。
郁爾回去寫了整整十頁的信向凜告狀,她用“小主子”代稱蕭讓,将他寫得十惡不赦,重點在于糟蹋了這兩塊她好不容易偷到的燕窩芙蓉餅!
沒過幾日她再去換信時,福寧殿的內室裏擺放着一盤新鮮的燕窩芙蓉餅。
有個在禦膳坊當差的筆友可真好。
***
而後一個多月,郁爾安安分分在鳳栖宮,除了換信都少走動,就怕在宮道再遇見那個羅剎。
說不清是怕死還是心虛多一點。
這個年關過得并不太平,太子之死牽扯太多官員,甚至其中不乏妃嫔家眷,皇帝下了決心要清洗一番,妃嫔們去禦書房門前哭求都無用。
郁爾甚至懷疑其中大多人冤枉,皇帝不過是借着由頭整治罷了。
陽春三月時,朝堂之上又風平浪靜。
皇帝帶着臣子們去東郊外皇家獵場圍獵,皇子随行單并不帶妃嫔。
夜裏,郁爾聽貴妃與若雪、晴空說話。
“陛下近年雖修身養性,不再納新人進宮,難免他身邊那幾個大宮女生出心思。”貴妃道。
若雪,“貴妃所言極是,陛下正值盛年,禦前那個新來的尺素心思并不端正。”
晴空,“陛下近日咳疾發作,娘娘每日差人給陛下送冰糖雪梨盅。不如以此為借口,派奴婢去皇帝身邊伺候?”
貴妃姿态妖嬈靠坐美人榻,眸光懶懶地掃過若雪與晴空,二人自小跟她,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将兩人放到皇帝身邊,她也并不放心。
郁 爾站立門口,濃密眼睫低垂,小小的人兒格外安靜乖巧。
“郁爾”韋貴妃吩咐道,“你跟随陛下去行宮春獵,每日命行宮的膳房炖一盅冰糖燕窩雪梨湯。”
诶?郁爾擡眸,才剛及笄少女依然稚嫩顯小,一雙晶瑩潤眸茫然。
若雪與晴空看她的眼神簡直能沁出毒汁。
郁爾手指糾結纏繞,“奴婢蠢笨,不及若雪與晴空聰慧。”
“既然自知蠢笨,那就放聰明些,替本宮盯着那個尺素,她剛到禦前當差,心思不端正,若她有任何出格舉動,就命人傳信回宮,本宮自有法子治她。”
“......那若是皇帝與尺素你情我願呢?奴婢還得攔着?”郁爾提出疑問。
若雪與晴空臉色驟變。
韋貴妃眯起狹長眼眸,“你不想活了?”
“尺素那等平庸紫色,陛下怎麽看得上她?!”若雪怒斥道。
“......”
夜裏郁爾就将此事寫進信中說給凜聽,她也沒避諱,因為其他宮的娘娘們也派了數名宮女随皇帝去行宮。
淑妃派了兩個貼身的大宮女去行宮,替皇帝煎咳疾的藥。
宣嫔娘娘派了宮裏的小太監,替皇上整理騎射裝。
......
信中郁爾表示她絕不會阻止宮女爬龍榻,這種得罪人的事她絕對不會做!況且皇帝要寵幸宮女,她還能攔着不成?
離宮前的一夜,郁爾便收拾衣裳前去禦書房。
禦前八位大宮女,其中七人是伺候陛下多年的人,就連貴妃平日裏也不敢對她們頤指氣使。
尺素是禦前新人,待郁爾十分親厚。
尺素生得遠不及貴妃美豔動人,但言談舉止皆叫人舒心,還心善得邀郁爾與她同住。
郁爾的心很快就被虜獲了。
午夜子時,到了皇帝該進湯的時辰,本是她将冰糖燕窩雪梨炖盅送到禦前,尺素替她從禦茶膳房将湯盅端來。
“明日要早起,郁爾你休息吧,我替你送進禦書房。”尺素道。
郁爾感恩戴德,喜滋滋地鑽入被窩。
尺素進禦書房時,淑妃派來的宮女正送了湯藥從禦書房出來。
君王今夜通宵批閱奏疏,瞧見尺素将溫着的湯盅送到自己手邊,淡淡瞥了眼,“鳳栖宮不是派了宮女過來?”
尺素捏緊端盤,“奴婢看着那宮女年紀偏小,怕她沖撞禦前,便替她将湯盅送來。”
“年紀小就偷懶?”
皇帝容顏溫潤,眉眼卻鋒利,視線不曾離開手上奏疏,尺素來禦前當差數月,知他從不說一句多餘的話。
“奴婢明日叫她自己來送。”尺素心裏慌亂,只是靠近皇帝身邊,這鋪天蓋地的壓迫感已叫人窒息。
既窒息,亦欲罷不能。
“你去叫她過來。”男人語氣寡淡道。
尺素應聲說遵命。心中卻不免疑惑,皇帝從不将宮人放在心上,那個小宮女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看重?難道真要親自訓斥她偷懶?
郁爾沾枕就睡,尺素将她搖醒說皇帝要見她,她睜着一雙疑惑的雙眸,青絲亂糟糟的,誰傳喚她?
她沒聽錯,皇帝。
她跟逃命似的,以極快的速度穿戴,一直到經過侍衛進入禦書房,都恍若夢中。
纖瘦稚嫩的身軀遠遠跪在門口,未敢擡眸向禦案前的君王,頭顱低垂,雙肩低垮。
“參見陛下”聲音也細若蚊蠅。
“你走近些。”男人的聲音聽着既溫和又疏遠。
郁爾挪到皇帝禦案右前方跪着,心想自己上次害得蕭讓受罰,皇帝必是、
“朕倒沒想到,你來禦前第一日就偷懶。”
“......”果不其然,借題發揮。
“奴婢再也不敢,求陛下恕罪。”郁爾匍匐在地。
“你站起來同朕說話。”蕭易道。注意力依然在奏疏上。
郁爾起身,她人嬌小,站在臺階下幾乎與禦案齊平。君王畏寒,獸金碳燒得禦書房暖意融融。
她穿着厚實冬衣,額頭已經微微泛紅冒汗。
“你的外祖父是廢太子的太傅李近冬?”
“......”郁爾小臉慘白。
這比三皇子那樁事情更恐怖。
“是”她哆嗦着回答。廢太子指的是皇帝的兄長。
郁爾自小在外祖家長大。
先帝還在位時,祖父當年力保皇帝的兄長為儲君,當時蕭易還是親王,雙方各自為營,鬥得你死我活。
長達數年的權力争鬥,最終以蕭易一黨勝出落下帷幕。
蕭易登基之後,大約為向世人展示他仁善,并未清算太子一黨。
外祖父甚至還在刑部擔任了兩年尚書後主動辭官。
然而兩年前,有幾樁冤案被翻出來,祖父受到牽連锒铛入獄。
外祖父知道舅父舅母并不會善待她,将她送到宮中老太妃身邊養幾年,老太妃與外祖父是表兄妹。
然而外祖父沒料到老太妃會突然離世,外祖父也在牢獄中病亡。至此郁爾真成了無人管束的小宮女。連貴妃身邊的太監都随意欺辱她。
郁爾無措地看着皇帝,眼眶濕潤。
“你不必害怕。”男人察覺小宮女緊張,語氣難得柔和幾分,“莊太妃是你的長輩,亦是朕的長輩。論輩分,朕還是你的叔父。”
“......”郁爾黛眉微蹙,袖下一雙柔荑糾結纏繞,自己若真喊他一聲叔父,怕是馬上人頭落地。
皇帝自然也留意到少女愈加慘白的小臉。
“朕其實不愛喝這甜得發膩的冰糖雪梨羹,你替朕喝了吧。”
他俨然就是一位慈愛的長輩。
郁爾吓得魂飛魄散,再次曲膝跪地,“奴婢不敢”
且不論這羹是貴妃命人炖給皇帝的,禦用的精美餐具她更是不敢用。
“無事,朕不會向貴妃告狀。”
他在嘲諷她?郁爾瞬間擡眸。
聖命不可違,郁爾打開湯盅小口飲用,戰戰兢兢的。
等等。
皇帝問完她外祖父的事,又莫名其妙叫她喝羹湯?她明白了,君王不會以為她往這盅湯裏下毒了吧?
“要不要吃桃花酥?”蕭易問道。
“......”
她此時才留意到皇帝疊滿宗卷的禦案上放着一碟新鮮的桃花酥,像剛從禦茶膳坊端過來,熱乎着。
唔,想吃。
郁爾搖搖頭違心道,“陛下,奴婢不愛吃桃花酥。”
嘴上說着這樣的話,一雙柔荑扣在禦案邊緣,晶瑩眼眸一動不動地盯着,太像盯着吃食的幼貓了。
“回去歇息吧。明日早起。”皇帝擡手取過一卷宗卷。
“......”
郁爾眼睫輕顫,飛快擡眸看了一眼禦座上的君王,蕭易也正好看過來。
瞬間視線交彙,郁爾入宮兩年,初次真正意義上直視君王容顏。
他已過而立之年,五官輪廓分明,容顏溫潤,豐神俊朗,卻生了一雙狹長且冷漠的眼眸,眉宇間張揚的君王氣勢沖淡了整張臉的出塵俊逸之感。
“朕也不愛食糕點,你端出去扔了吧。”蕭易盯着小少女青澀的臉。
心中喜悅瞬間如銀瓶炸裂一般蔓延開來,郁爾雙眸熠熠生輝,雙手端起琉璃碟裏裝着的桃花酥,“奴婢遵命。”
她可沒有吃獨食,自己留下兩塊,然後餘下送去了福寧殿。
這兩年自己頻繁受凜投喂,如今也到了她回報凜的時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