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到了二月裏陳景書果然如原先預料的一樣忙碌起來了, 他雖中了個風光無限的解元,自己卻覺得頗為艱難,甚至可能還帶幾分運氣, 仔細看了第二名的文章, 比他并不差什麽,真要說起來,應該算是他特意投考官所好寫得文章起了作用。
但會試的時候卻是萬萬不能有這樣的運氣了。
大晉會試光是主考官就三個,一應名次都需三位主考官一同讨論達成一致後才算結果。
除此之外各處閱卷的就近百人, 林林總總, 規矩森嚴,哪裏是童試鄉試可比。
人說懂的越多越是敬畏, 陳景書當年尚且不明白這道理,這會兒卻似乎明悟幾分。
他以前考生員的時候只覺得制藝雖要用心寫,卻也沒有什麽太難的, 等到了如今,他中解元, 在旁人看來, 舉人老爺寫制藝自然是覺得極簡單輕松了, 陳景書卻越發覺得制藝難寫。
因此出了正月裏陳景書便忙起來, 直到黛玉生日那天才騎上自己的大白馬, 先去小平安巷接了林姑姑的馬車,然後一起往城外碧園去了。
說起黛玉的生日, 原本賈母是想着在大觀園裏給她辦一場就是的, 卻沒想到沒幾日黛玉便說自己得了碧園, 又說二月正是百花盛開的時節,不若去碧園賞花,也順路出門散散心。
碧園的名字在京城有頭有臉的人家裏那是沒有不知道的,只是如陳孝祖這般的,自然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去逛他的園子的,大家雖對碧園聞名已久,可真正能去的卻不多。
這會兒賈母聽說陳景書竟把碧園送給黛玉,哪怕老太太一生經歷的大風大浪多了去了,聽到這話也不由驚訝,好一會兒才說道:“若是旁的園子我必定不同意你們去的,但這碧園,整日裏京城都有人說,不入碧園不算看過園林,我年輕的時候這園子就大有名氣了,如今得了機會,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王熙鳳在旁邊笑道:“京城裏整日聽人說碧園,聽的耳朵裏都滿了,這回可算是沾了妹妹的光,咱們也去長長見識,倒要看看這碧園和別處的園子有什麽不同。”
黛玉對賈母道:“只是碧園在城外,地方又大,若是好好逛園子,回來的時候恐怕就太晚了。”
賈母道:“這有什麽,若是晚了就在那裏住一晚,第二天再回來也使得。”
黛玉道:“除了家中姐妹,這回還請了姑姑一起去。”
賈母笑道:“正是呢,你難得有這麽一個同鄉的親戚,雖遠了些,但多親近親近也是好的。”
卻不知是黛玉的面子還是碧園的魅力,這回黛玉的生日,除了家中姐妹,就連老太太都要一起去的,當然了,這種姐妹們聚在一處玩樂的事情是絕不能少了賈寶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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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黛玉生日那天,賈府便是一條長長的車隊往城外去了。
碧園的位置好,其好處就在于它周一側有山,且剛好擋住了京城冬日裏幹冷的風,而其山峰雖不甚高,卻秀麗幽美,本身就是個好去處,而碧園中的大量水域則是引附近天然的河流活水入園子,其山水園林竟是融為一體的,京城周遭能有這般獨特位置的,只碧園一處。
旁人家就算想引外頭的活水,挖溝渠都是個大工程,哪像碧園,其中竟有一處是可以直接從外頭的河中乘船而入的。
黛玉一行人到了碧園,門口自然早準備好了,下了馬車又換了轎子,由幾個健壯的仆婦擡着入內。
不多時有管事的婦人鄭來運家的迎上來,先給賈母黛玉等人行了禮,然後才簡單的介紹了幾句園子,又說:“如今時候還早,老太太和姑娘們不妨先在前面攬輝閣略作歇息,再逛園子也好,另外還有一件事情要問姑娘,不知今日的宴要擺在哪裏?”
黛玉道:“我頭一回來哪裏知道這些?依你看,哪裏最好?”
這時候探春突然道:“我來之前聽說這裏有個大水法,在哪兒?”
鄭來運家的答道:“那還有些路程呢,姑娘若是累了,也可以坐船去,另外姑娘問起水法我倒是想起來了,那大水法旁邊正有一個好去處,林姑娘不如就把宴擺在那裏。”
黛玉道:“你瞧着好,就擺在那裏吧。”
說完話,鄭來運家的很快叫了一條船來,王熙鳳頭一個上船,之後小心扶着賈母在船上坐好了,才又叫姑娘們上來。
賈寶玉道:“這園子看着和咱們家的不同,就連船都不同呢。”
他們如今所在的地方依舊是一片傳統園林,雖有佳木蔥茏,雕梁畫棟,但到底平日裏看慣了的,雖覺得此處也好,卻并不驚訝,只是這船就不同了。
薛寶釵道:“這你就不知道了,這船上的樣子不是比照着咱們大晉來做的,是洋人們的樣子,你瞧瞧上頭雕的花紋,是不是都一樣的風格?”
船以白金二色為主,又裝飾以鮮花藤蔓,船艙兩側開有窗戶,不設雕花窗格,而是全部飾以玻璃,因此船艙內光線極好,又通透又明亮,最重要的是,透明的玻璃可以讓衆人的視線毫無阻隔的飽覽水面風光。
順着水走,不多時身邊景象漸變,水面也更加開闊起來,忽而聽李纨一聲驚呼:“那是何物!”
大家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也不由目瞪口呆。
只見廣闊的水面上忽而以怪石堆起一座險峻山巒,上頭所植花木也是精心挑選過的,更襯的青山險峻,其中一條飛瀑自山頂從上落下,氣勢磅礴,山上裝飾的如半遮半掩的亭子等物,則更添了幾分遐想,仿佛這山中住着仙人似的。
那山峰周圍則有異獸環繞,獸口之中噴出水來,飄起的水霧使得山在衆人眼中隐約朦胧,更像是仙雲山霧環繞,此時陽光正好,陽光透過落下的水簾被分解成斑斓的色彩,竟像是有七色祥瑞之光四面環繞,真恍若見到了仙家景象。
除了這堆山的,其他各處也有各式動物的雕像噴出水的。
不提其他人,王熙鳳在最初的驚異過後,心中卻想,養着這麽一個園子,一年不知要花費多少銀子呢,果真是錢和權缺了哪一樣都不行。
黛玉心中就更是複雜了。
她原以為碧園不過就是尋常的園子罷了,就算人人都說好,便是比大觀園還好上幾分又如何呢?
她在意的原不是這園子的價值,而是陳景書送她園子的心意。
只要陳景書有心,送她一個園子也好,送她一片葉子也罷,她心中都高興。
可等今日親眼見了這園子,才算是真正意識到,能将這樣的園子送出去,可不是有一點半點的心能辦到的。
等衆人下了船就到了一座白色小樓前,完完全全的西洋樓樣子,而登樓之後,便可将之前他們乘船走過的廣闊水域,和其中的水法盡收眼底,甚至還能遠眺岸邊景色,其中遠處的翠色與園子後頭的山色連成一片,好像這園子将山也包含其中似的。
黛玉才剛上了二樓,就有丫鬟遞給她一只望遠鏡,道:“拿這個看的清楚些。”
黛玉再一看,簡直要笑了。
這不正是當年她送給陳景書的那一個?
黛玉才拿着看了幾眼就被衆人發現,便也個個都鬧着要看,黛玉無法,只得把望遠鏡給他們傳着用。
自然,這能将遠處景物看的如在眼前一般清楚的望遠鏡,又引起了大家一番話題。
等林姑姑來了,黛玉心中卻又忐忑起來。
陳景書上回說他也要來,卻不知他又怎麽來呢?
正想着,忽而聽林姑姑道:“說起來我今日來時路上還遇到陳家大爺了。”
賈母眼神一動:“哦?他也出城?”
對于陳景書,賈母的心情是很複雜的。
按理說陳景書人品才貌樣樣都好,又正是十五歲的翩翩少年,可不是最讨老太太們歡心的時候嘛,可偏陳景書與黛玉定下婚事,讓原本想把黛玉和寶玉湊在一起的賈母有些不痛快。
自然,賈母活了大半輩子了,基本的人生智慧還是有的,心中雖遺憾兩個玉兒的事情不能成,但到底也不多說什麽。
哪知道前幾日偏出了史湘雲的事情。
陳景書不跟一個小姑娘計較倒是真的,他根本不問湘雲如何,直接以管教無方的罪名找上了史家,把史家兩位侯爺全部拖下水,甚至挨了皇帝的訓斥,又被罰了俸祿。
賈母的根到底還在史家,陳景書這般針對史家她心裏如何能痛快?
何況在賈母看來,這事就算有什麽,往她這裏說也就是了,她自然給黛玉做主,到底是姑娘們的事情,後宅裏解決也就罷了,何苦鬧到前頭去,還把事情鬧得那麽大。
那日史家來人,老太太後頭詳細問才知道,這可不僅僅是接湘雲回去那麽簡單,史家侯爺的兒子在外遇到陳景書,原想說幾句好話套近乎,再道個歉,這事也就算完了,若是處理的好,說不定還能搭上都察院這條線呢。
哪知道陳景書半點面子沒給,冷冷淡淡倒也罷了,最後竟還說什麽下回請史家兄弟喝酒,順道也聽聽戲,只是戲臺上的長得像誰,他可就不知道了。
這話還能有其他意思嗎?
史家兄弟面紅耳赤的去了,只覺得這陳景書的嘴也太毒了些。
不過這話說到了賈母那裏,賈母卻明白只要史家別再讓湘雲鬧什麽幺蛾子,陳家就不會繼續扯着這事不放了,至于說賈母,她很有經驗的把那小戲子送去出家了,從此青燈古佛相伴一生,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也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
但招惹陳家的到底是史家不是賈家,若是黛玉真的嫁給陳景書,只憑賈家是黛玉的親外祖家,如今黛玉又在賈府住了這麽多年,由賈府教養,成親之後,賈府自然就在都察院裏說得上話了。
能在這裏說上話,賈府也就穩當了。
因此提到陳景書,賈母內心感覺是有些複雜的。
此時聽林姑姑說着,賈母便又順口問了幾句,林姑姑道:“他不過是來取些書,說外頭不太好找的,這裏就有,因聽說老太太和幾位姑娘在這裏,等會兒就立刻回去了。”
賈母道:“哪裏就叫他這般回去了?今兒是玉兒的生日,沒遇上倒也罷了,這遇上的,難道還叫他再回去?如此來回一耽擱,飯點都要錯過呢,就叫他留下來,先吃過飯再走呢,何況我也有些年沒見過他了,請他過來也說說話。”
不一會兒又有丫鬟來回話道:“陳大爺說了,他到底是男子,如今也大了,既然姑娘們都在,他留下已經是有些不好,蒙老太太關愛留一頓飯,心中感激,但到底不好這般匆忙來見了,他如今就只在前頭集萃館裏吃了飯,也謝過老太太了。”
賈母道:“當年他來時我就說景哥兒是個規矩的,只是既有我在這裏,在我眼皮子底下難不成還能發生什麽亂子?不過他既有這心,我也不強人所難了。”
陳景書的話說的清楚明白,他只在集萃館那裏,料想姑娘們要逛園子,他便幹脆就在集萃館看書,絕不往外亂走一步,免得沖撞了。
當然了,對其他姑娘來說是不要往集萃館去,對于黛玉來說,卻又是明确告訴了她陳景書在哪裏。
只是黛玉到底是今日的小壽星,雖然心中知道陳景書在哪裏,又不是一時能得空去的,被多喝了幾杯酒,中午的時候便先安排了房間小睡休息一番了。
卻不知另一邊菖蒲卻遇上了逛園子的薛寶釵。
寶釵笑着和菖蒲打了招呼,道:“颦兒方才多喝了幾杯酒,這會兒正歪着睡覺呢,恐怕還要等一會兒了。”
這話分明是對黛玉和陳景書那點心思了若指掌。
不過這事原本就沒打算瞞着誰,只是找個由頭罷了,至少賈母有句話說的對,這事她既然知道,又是她留了人,難道在她眼皮子底下還能有什麽不成?
倒是菖蒲聽了寶釵的話疑惑道:“薛姑娘說誰?”
寶釵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瞧我,颦兒就是林姑娘,她這會兒正睡着呢。”
菖蒲大方一笑,也不說陳景書到底是不是等黛玉,也不問黛玉什麽時候休息好,只是問道:“卻不知這颦兒二字何解?我倒是沒有聽說過林姑娘還有這個小名兒。”
“哪裏是小名,”寶釵笑道:“林妹妹是字颦颦。”
菖蒲道:“并不曾聽說林姑娘取了字呀。”
至少林如海那裏也沒提這事,若是取了字,當初定親的時候是把名和字都要說清楚的,可林如海沒說,大家便也都當做沒有,原來竟還是有的?
只是這字颦颦怎麽讀起來怪怪的,倒不像個正經的女孩字。
寶釵便解釋了這颦颦二字的出處,乃是當年黛玉第一次進賈府的時候,寶玉見了黛玉就給她取的字。
寶釵道:“想是她一時還沒來得及說,畢竟若非我與她整日裏一處,又有從小的情分,也是不知這個的。”
可這哪裏是有沒有來得及說的事情呢?
比起這個,寶玉竟然給黛玉取了字,還被叫開了,這才是真正重要的吧?
別過寶釵,菖蒲回去回話。
只是陳景書聽完之後冷笑:“我竟是不知女子的字是這麽随便給人取的!”
取字算是大事,一般由長輩或是老師一類的人給晚輩取字,當然,也有那自己給自己取字的,不過這到底是少數,至于說女子的字,要麽來自長輩,要麽來自丈夫,賈寶玉算個什麽,竟由他給黛玉取字?
何況他給黛玉取字的時候,不過是與黛玉頭一回見面,這就鬧着要給一個姑娘取字倒也罷了,竟還取個‘颦颦’這讓人不知怎麽形容的字。
颦字是皺眉的意思,給人取字颦颦,不僅意思不好,也有輕浮調戲的含義了,尤其是一個男子初見女子就說出這種字來,哪怕那會兒還小,也該懂些規矩了,因此此舉未免顯得過分了些。
陳景書倒是很想問問,賈寶玉是不是對每個姐姐妹妹都這般剛見面就給人取這難以形容的字,賈家是不是也都由着他取,由着人叫,又或者是只對黛玉的時候才這樣?對他們自己家的姑娘就不這樣?
下午大家養足了精神,自然各處分開逛園子去了,黛玉則來見陳景書。
往常多數是陳景書去她家裏找她,這卻是頭一回黛玉這般來找陳景書的,想着,自己心裏也有幾分羞。
哪知陳景書見了他完全不複往常笑臉,這會兒哼了一聲就扭過臉去。
黛玉道:“你若是不喜歡我來,只管打發我走就是,這會兒這個樣子又算什麽?”
陳景書道:“我為自己委屈。”
黛玉道:“先前我不能來,不是打發紫鵑過來說話了,總不是她躲懶了,叫你白等了一場?”
陳景書道:“紫鵑自然是好的,我也不是委屈今日的事情。”
這就奇了。
黛玉心知陳景書不會亂說話,既然說了必定有緣由,問道:“難道我平日裏委屈你了?”
陳景書道:“我都讓你給我選了字,哪知今日才聽說,你竟是一早就有字了?我卻這麽些年了都不知道,你說這事公不公平,我難道不委屈的?”
聞聽這話黛玉一愣:“這又怎麽說的?我何曾委屈你?”
陳景書道:“今日我聽薛家姑娘說,你有字颦颦?”
聽到這話,黛玉只覺得委屈,看着陳景書,見他也就那麽看着自己,終于忍不住,忽然落下淚來,道:“我道是什麽,原是為這個,那不過小時候不懂事的玩笑話,何況這些年我何曾認過這字,寶姐姐說那也只是寶姐姐說,不過是拿着小時候的事情打趣罷了,你又說這話,難道也是拿這個打趣我?我是供你們開這玩笑取樂的?”
就算小時候不知道,長大了也該知道女子取字意味着什麽,得是什麽樣的人來取,何況當初為陳景書取字的事情,雖然明知不可能讓她取,黛玉卻還是翻看了不少書,想着‘不知景哥哥會取個什麽樣的字’,也是那會兒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因本就是小時候說的,黛玉并不當一回事,只作小時候一點笑談罷了。
也只是寶釵從小與他們一起,又比她和寶玉都大幾歲,時而拿來說幾句,也不過是姐妹之間的笑話罷了,哪裏當得了真?
她本就不認颦颦二字,今日陳景書卻拿這個說她,黛玉心中自然覺得難過。
心想,這事旁人拿來說我也就罷了,你竟也不懂我,偏拿着這兩字問我話,又算什麽意思?
一見她哭,陳景書頓時慌了:“妹妹快別哭,是我的不是,我……哎呀,我原也不是那個意思,就是跟你開個玩笑……”
黛玉哭道:“你對我說那話,還能是什麽意思?又開的什麽玩笑?”
陳景書眨巴了一下眼睛,忽而作嬌羞狀:“我想你哄我呀。”
黛玉一愣,竟連哭都忘了。
見黛玉看過來,陳景書道:“你說,我讓你給我選了字,你又當如何?”
這話一出,黛玉頓時明白了陳景書的意思,見他似笑非笑的看自己,頓時大窘,羞惱道:“你又拿我打趣,虧人家還把你當個正經人說話!”
陳景書道:“我現在也是正經人說正經事呀,你哄不哄我?”
“虧你還是舉人老爺呢,就這麽說話,”黛玉嗔道:“呸,也不害臊!”
停頓一下,見陳景書小狗等骨頭一般眼巴巴的看着他,終究還是拗不過他,羞道:“哪有未曾及笄就取字的道理,你這話且再等幾年再說吧。”
然後就聽陳景書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黛玉疑惑道:“你嘆什麽氣?”
陳景書道:“我嘆氣是可惜女子不能考生員呢。”
黛玉初還不明,等想明白這話的意思,忽而臉頰飛紅。
跟着來的紫鵑卻欣慰極了。
陳大爺果真是長大了,和以前就是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