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陳景書到了金陵第一個要看的自然是貢院, 這裏将是他以後考試的地方。
不僅僅是這回院試, 如果他能夠通過, 那麽接下來的鄉試也将在這裏。
本朝初時院試只是在各州府進行考試, 由地方的總督提學巡回各州府,與當地提學官一起主持考試,說起來也不僅僅是為了科舉,還有巡查地方,安撫各地讀書人, 确保社會穩定的意思。
不過後來四海安定,天下繁榮,這巡回安撫的職責也就沒了,只管科舉考試一件事情。
到了這會兒大家就覺得不方便了, 總督提學只有一個, 而院試得考三天,如果再算上路上的時間, 得了, 少說幾個月都得耗在這上頭, 再加上能當上總督提學的, 年紀都不小了, 這麽每天舟車勞頓的身體也受不了啊,最後幹脆取消了巡回這一項, 直接集中起來考。
因此原本只做鄉試, 也就是生員考舉人才用的金陵貢院, 如今也成了院試的考場。
陳景書既然來了金陵, 自然要看一看金陵的貢院。
比起之前的縣試、府試,金陵貢院看起來可要氣派多了,哪怕在未開考之前,最多只能走到龍門,不許再往裏去,陳景書并趙書新等人還是在外頭張望了好一番。
當然了,貢院的龍門也是要拜一回的。
甭管心裏信不信這個,至少是讨個吉祥的意思。
院試的基本手續和前頭的都差不多,詳細到需要往上倒三代的個人信息,五人一組的聯保,以及各人作保的廪生。
和前頭兩次略有區別的是,前面作保的廪生只需要有廪生的身份就行,不拘是誰,院試卻是要官府指定的廪生作保的,這些廪生也基本屬于被查過了三代祖宗,自己也是清白幹淨的才能通過官府審核。
當然了,陳景書心裏也不由嘀咕,這回給廪生送的錢也不能少了。
事實也确實如此,在旸興的時候,給作保的廪生送些時蔬瓜果糕點一類也就夠了,再包百十錢已經顯得很大方,包上幾錢銀子,那廪生就得樂開了花,當時給的最多的陳景書也不過是給了一兩銀子,可如今院試,最高的據說塞了二兩銀子呢。
陳景書啧了一聲,卻也不打算做什麽冤大頭,只是并趙書新幾人,每人一兩銀子并一些果蔬糕點送去罷了,倒是他們要去的時候剛巧從揚州來的吳玉棠等人也到了,這回府試帶草社有三人通過,除了吳玉棠之外,鄭沄也挂着尾巴過了,倒是當初結社時和吳玉棠唱反調的王兄王文興得了第五名的好成績。
大家遇到也是熱鬧,陳景書給兩面介紹了之後,幾人幹脆決定一起去,每人一兩銀子幾盒糕點,另外又湊一兩銀子一起買些時下的果蔬肉類送去,倒是吳玉棠很大方的表示這一兩銀子他出了,不必各人再湊零錢,也麻煩。
Advertisement
陳景書一笑,也不在意吳玉棠這明顯的交好行為。
早說了,作為社首的吳玉棠有點小心機也不算壞事,只要他別用這心機算計害人,這還當得一件好事呢。
不過卻因為他們一群人湊在一起,買的東西自然也一起送去,堆在一起倒是顯得很壯觀。
陳景書暗地裏不由嘀咕,這一個廪生少說幾十上百的作保,每人都送這些,光點心就有幾百盒,也不知這廪生何年何月才吃的完。
似乎是看出陳景書暗地裏所想,吳玉棠小聲在他耳邊道:“這些東西後面可有去處呢,除了自己留下一些,其他多數是再轉給酒樓茶社一類的地方,也能賺不少銀子呢。”
陳景書恍然大悟:“這每逢科考對這些廪生來說豈不就是天上掉錢的日子?”
吳玉棠笑道:“誰說不是呢。”
不過因為帶草社有人來,陳景書總算不用麻煩趙書新給他介紹一起聯保的童生了,趙書新倒也爽快,算一算他和陳景書兩人,再并上帶草社的另外三人,剛巧湊五個人,也痛快與他們聯保,懶得再去找別人了。
倒是鄭沄很有些看好戲的意思:“這回府試玉二哥可又是案首,我聽說景哥兒也是案首?”
陳景書道:“吳社首又中了案首?我先前竟不知道,還未恭喜你呢。”
吳玉棠笑道:“這有什麽,你我都是案首,互相恭喜來恭喜去,豈不也好笑?”
鄭沄不知怎麽就在腦海裏想出了陳景書了吳玉棠兩人面對面的站着,你一句恭喜我一句恭喜,拜來拜去,沒完沒了,覺得果真好笑,竟真的大笑起來。
王文興見不得他那樣子,道:“又發什麽瘋,在揚州如此倒也罷了,到了金陵還這樣,沒得丢了咱揚州人的臉。”
經過一些日子的相處鄭沄早習慣了王文興時不時刺他幾句,這會兒也不惱,反而把自己想的事情說了,惹的王文興也笑了起來,趙書新見他們兩人湊成一團笑的停不下來,也去問,最後跟着笑到了一起去。
陳景書也懶得管那三人,只是對吳玉棠問道:“不知你們的住處定下了沒有?”
吳玉棠道:“正叫了小厮去打聽呢,客棧裏已經快住滿了,何況就算沒住滿我們也不想去,畢竟人多吵嚷,哪裏是讀書備考的地方,只是其他地方多數狹仄,住不了那麽多人,我們又不想分開住,原本在前街找個院子,又大又寬敞,再來幾個人也夠的,只是一個月就要二十兩銀子,我們雖不缺這點銀子,卻也不想白花錢。”
陳景書問了詳細,随即笑道:“這可巧了,你們要是不介意,我和趙兄與你們同住。”
趙書新聽到說自己,不由探過來問道:“你們說什麽呢?”
陳景書道:“趙兄這兩日不正抱怨客棧裏人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吵鬧,整日不得安寧麽?咱們吳社首倒是有一處好房子,只是平均算了,每人一月也要四兩銀子呢,我說要是能住,咱們就一起租了。”
趙書新問了幾句,知道那房子确實好,頓時笑道:“這有什麽,不過四兩銀子,住客棧也沒比這便宜什麽,何況又吵鬧,咱們自己租房子倒是很好。”
于是一行人又重新轉回前街去,把原本吳玉棠看好的院子租了下來,院子确實寬敞,他們五人住着每個人都能分到兩間房,又清淨,确實比客棧好得多。
因為大家都是提早來,距離院試還有近一月的時間,平日裏便也一起讀書,寫點文章之類。
鄭沄不耐煩這些,他自覺自己府試都是憑着運氣挂在尾巴上過的,這回院試肯定沒戲,幹脆每日跑出門去玩,金陵繁華簡直要迷花了他的眼,吳玉棠說了幾次,見勸不住他也就不管了。
陳景書學習倒是真的認真起來,并且真切的感受到了壓力。
他是案首,吳玉棠也是案首,這回還有其他州府的案首也必定都來了,再加上其他隐藏其中的高手,恐怕稍不留神就要被甩出十名以外去,旁人不好說,但吳玉棠确實是需要陳景書謹慎對待的。
吳玉棠的制藝嚴格論起來确實不如陳景書,但差距也不大,何況陳景書覺得吳玉棠的優點是比他更加圓滑,若論用文章筆墨讨好主考官,吳玉棠比他更加擅長。
在互相差距不大的情況下,主考官的喜好就成了決定大家名次的關鍵。
陳景書這回只收到了家裏說給他的,關于朱總督提學,也稱朱總督學的基本資料和不能犯的忌諱,至于文風筆墨該如何斟酌,就得靠陳景書自己。
陳景書自然也明白這一點,他雖對再得案首有些忐忑,但考到了今日,他對通過院試是半點不擔心的,不由自己琢磨起來,有時候有些想法也拿出來與大家一起讨論。
王文興直說陳景書不藏私。
卻沒想到沒過幾天,吳玉棠就拿來了幾十篇制藝,道:“這是我這幾日在朱總督學往年取中的卷子當中精挑細選出來了,應該能看出些東西來。”
王文興這回倒是驚訝了:“我以前竟看錯了你。”
吳玉棠笑問:“覺得我是個面上和善,內裏藏奸,遇事困難大家上,好處自己吞的人?”
王文興尴尬一笑:“倒也……沒那麽不堪。”
卻也沒否認自己以前确實覺得吳玉棠太過圓滑,瞧着和善,心卻不一定就好。
陳景書道:“行了,咱先把這些文章分一分,每人拿幾篇回去看了,明兒再交換讨論心得。”
吳玉棠也不糾纏之前的話題,道:“也好,說起來,今晚我去景書那裏,若論社中制藝最好的,我自大說一句,也就是我和景書最好了,我和他先讨論個章程出來,明日咱們再細說。”
趙書新則有些遲疑,這些顯然都是帶草社的人,他一個外人又是拿制藝,又是聽技巧的,未免就有些不好吧?
吳玉棠見有一份制藝沒人拿,擡頭就看到了趙書新,立刻笑道:“趙兄拿着吧,咱們大家住在一起,又參加同場考試,誰還避着誰不成?”
陳景書也道:“趙兄拿着吧,榜上名次是各憑本事的事情,何況咱們這裏鄭沄兄顯見是不想看的,正好少個人。”
趙書新遲疑一下,還是道:“好,既然如此,我承各位的人情了。”
說罷也不扭捏,只管把剩下的那幾篇文章拿了,想的也是回去好好琢磨,明日也得說出些東西才好。
到了晚間吳玉棠果然來找陳景書,陳景書這會兒才問道:“我見你有些急躁,是為了什麽事?”
吳玉棠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竟讓你看出來啦?”
陳景書道:“你今日這一番動作,我要是再看不出來,豈不是個瞎子?”
吳玉棠道:“也不瞞你,咱們帶草社是新結的文社,社中雖有你我兩個案首,但到底沒個生員,自然被其他文社瞧不起,人家總有幾個生員在,廪生也是有的,有些文社裏頭還有舉人,我就想着,一時半會兒的咱們是不能有舉人了,但至少這回也考幾個生員回去,若能得案首,就更是一件大喜事了。”
說着指了指自己和陳景書:“咱們倆不管是誰中了案首,帶草社都算有了個小三元,這說起來比尋常舉人還風光些呢,只是院試到底不比其他,想中案首哪裏容易。”
陳景書點點頭:“盡人事聽天命吧。”
心中卻覺得,自己雖參加了帶草社,卻并不甚重視,吳玉棠卻将帶草社放在了心上,他确實比自己更加适合做社首。
這一年六月十六,陳景書準備了許久的院試終于開場。
院試的基本流程和內容與前兩場并無差別,只是嚴格規定了第一場必定是兩道四書題,第二場則是一道五經題和一道策論,且無論是四書題還是五經題,都不可出截搭題,對考生而言,字數和格式的要求也比前兩回更加嚴格,第三場則依舊随意。
第一場的第一題為‘一介不以與人,一介不以取諸人’,這是孟子的一句話,意思是一點小東西也不會給別人,也不向別人索取一點東西。
陳景書微微閉目,腦中将這些日子與衆人探讨的內容,以及那吳玉棠找來的那幾十篇文章迅速過了一遍,最後鋪開稿紙,在其上寫道:取與之際,雖聖人不敢忽也……
一篇幾百字的文章卻寫了平日兩三倍的功夫,直到最後一句寫完,竟像是比打了半日的拳還要耗費心神一般,又仿反複改幾遍,這才小心翼翼的抄到卷面上去。
如此頭一場的兩篇文章寫完,竟已經是下午。
這算是陳景書自考試以來,頭一回花這麽長的時間才寫完。
人都說科考熬人,陳景書這回算是真正明白了。
今天的兩篇文章寫完,他竟連步子都有些虛浮,不由在心裏嘆了口氣,他這每日鍛煉的都這樣,難怪陳孝祖說每年都有考生撐不住,在考場上昏迷的,猝死的,屢見不鮮。
正想着呢,就見兩個差役用一塊門板擡着一個書生從他號房面前過去了。
陳景書不好再多想,連忙收拾東西,放松心神,如今這才第一場呢。
要說陳景書最擔心的,其實不是前兩場,而是第三場,前兩場他再怎麽也不至于寫出讓人笑話的答卷來,至多就是中不中案首的問題,可第三場嘛……鬼知道會考什麽。
他前頭也不是沒有遇到要考詩賦的,但也只要不寫的讓主考官怒罵‘狗屁不通’就沒問題,因為重要的是前兩場,陳景書自認寫個語句通順還是沒問題的。
但院試可就不同了,如果前面兩場差距不大,讓主考官無法抉擇的話,第三場也會成為參考,雖不是決定性的,但若是第三場的水平和別人差距太大,案首肯定就和他說拜拜了呀。
好在陳景書的運氣不錯,院試并未遇上詩賦題,院試的第三場是帖經和策論。
帖經就相當于根據一句話默寫前後文的意思,陳景書既然有過筆不忘的本事,這些年重要的書又都抄了不止一回,應對起來自然輕松。
終于考完三場的陳景書只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頭都要散了,第二天啥也沒幹,就只在屋子裏埋頭睡了一整天,他這些天可沒睡好!
其他幾人似乎也都是這樣。
唯有鄭沄依舊精神。
嗯,他考的時候心态也蠻輕松的。
院試一般是考完三到五天之後放榜,陳景書休息了兩日自覺精神恢複,便想着大家相約一起游金陵。
可好像除了他和鄭沄之外,其他人在放榜之前都沒這個精神。
就連一向算得上活潑的趙書新都整日愁眉苦臉唉聲嘆氣,一會兒覺得自己這句話寫的不夠妥帖,一會兒覺得那個字用的不夠精妙,每日要把自己寫的文章給陳景書幾人念叨上十來遍。
陳景書不堪其擾,王文興倒是很與趙書新合得來,兩人每天一起搖頭嘆氣,互相探讨。
最後就連吳玉棠私下裏都祈禱,老天爺啊,就讓放榜的日子早些來吧。
終于,在陳景書和吳玉棠殷切的期盼裏,放榜的日子終于到了。
院試放榜比之縣試府試更加熱鬧,陳景書年紀最小,大家都擔心他跟着去人山人海裏擠來擠去會出意外,因此只叫陳景書在附近茶樓等着,鄭沄更是把胸脯拍的震天響:“景哥兒放心,你的成績哥哥替你看,總歸我這回也是不能中了,只管看你的就行!”
陳景書點點頭:“那就拜托了。”
陳景書安心在茶樓等着,哪知道沒有等到鄭沄回來,反而見了一群敲鑼打鼓的,領頭的人似乎還有些面熟,好像是在哪家門前見過。
還未等陳景書想出個頭緒來,就見領頭的人眼睛一亮,随即伸手指向他興奮大叫:“陳案首在那裏!”
嘩!
那叫一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一群人敲鑼打鼓直奔着陳景書而來,那架勢簡直就是餓狼看見了小白兔,吓得陳景書一扭頭,撒腿就跑。
後頭人還在喊:“陳案首跑啦!那邊那邊!快追上去報喜!”
事實就是,陳景書這外地來的強龍壓根不是地頭蛇的對手,沒跑很遠就被追上,在耳朵都快被震聾的聲音裏,陳景書勉強分辨出幾句案首,報喜,年輕之類的關鍵詞,最後猛地想起菖蒲往日所說,趕緊摸荷包拿出幾兩碎銀子來:“大家辛苦大家辛苦,同喜同喜,拿去喝……等等,我的荷包……”
最後,新出爐的陳案首只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的東西都被扒拉過一遍,不由目光呆滞,口中喃喃道:“金陵可真是……熱情好客啊。”
早知道就像前幾回一樣躲着去了啊!
直到這會兒一直被人擠在外面的松煙和車夫才終于能靠近陳景書,松煙一見就叫了一聲:“哎呀,大爺你的荷包呢?香袋呢?玉佩呢?……”
一連問了許多個,陳景書最後伸手指了指遠方:“……都已經離我而去了。”
松煙嘆了口氣:“人沒事就好,方才那一陣可吓死我了,唉,這些報喜的也太沒規矩了。”
陳景書道:“罷了,他們三年也就這一回,又在外頭守了大半日,還敲鑼打鼓的,人家又不傻,白給你熱鬧呀?”
當然,新任陳案首并不是孤身一人,中了院試第三的吳玉棠與他的待遇也差不多。
最後惹的幾個朋友一陣大笑,陳景書和吳玉棠對視一眼,盡皆無奈:“算是明白為何家裏說,放榜那日身上除了錢不要塞其他重要的東西了。”
陳景書一臉深沉的點頭。
不過苦逼了沒一會兒,他們看着對方那仿佛遭了劫匪的樣子,料想自己也差不多,便也憋不住笑了出來。
如此第二日還是慣例的設宴款待新任的生員們,又接受了為期五天的生員訓示,主要是講他們如今是生員了,身份不同尋常,陳景書總結一番,也就是權力與義務,以及平日行止要注意之類的話。
五日之後各回各家。
這回倒是真的只有陳景書和吳玉棠中了,其他幾人難免有些低落,陳景書與吳玉棠在路上自然也不好太過熱鬧。
至于說蹦跶的鄭沄,且不需管他。
等回了揚州,看着熟悉的大門,陳景書不由有了一種意氣風發之感。
生員,他考中了!
表字,他取定了!
這麽想着,陳景書雄赳赳氣昂昂的邁進了大門,一路去見父母,卻見陳孝宗和吳氏都在。
陳景書道:“父親,母親,兒子回來了,中了生員!”
陳孝宗臉上露出些許微笑:“好,出息了,你既中了生員,年紀雖小,卻也不能當個孩子看待了……”
陳景書眼睛一亮,這是要取字?不由滿懷期待的看向陳孝宗。
只聽陳孝宗繼續道:“既然如此,我和你母親商量着想先給你定下一門親事。”
陳景書:“——!!!”
啥?!!
你們兒子才十一歲!
我不嫁——啊呸!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