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部那些事兒

第6章 〇佳瑤場合

陳佳瑤把最後一行看完，翻過去覆在已審部分上，把整摞稿件抓起來在桌面上磕齊整了，再交叉方向疊到另一摞稿件上，長呼一口氣，看着左手邊還等着的三本，愣了一下神。

他們已經連續加班兩個月了，到現在已經是身心俱疲。

“走吧。”杜君山叫了她一下。

陳佳瑤回過神來，開始收拾東西。

下班。

他們固定加到八點半的，她因為就剩幾頁，幹脆做完了再走。杜君山不知道在磨蹭什麽，也拖到了這個時候。現在整個社裏就剩他們兩個了。

鎖了門出來，空氣裏的熱度也早都降下來了。已經很久沒有下班時還是白天的——哦，除開上周一群人去吃燒烤那一次。大夏天的吃燒烤，也是醉了。不過有時候積累了壓力是該發洩發洩，編輯之間時不時就要吐槽一下稿件的。只不過教輔圖書跟普通圖書的差別大，吐槽吐不到一塊去。

杜君山跟她并肩走着，看她發着呆，問：“在想什麽？”

陳佳瑤看着還是一副夢游的狀态，卻答得不含糊：“在想解脫的日子還有多遠。”

杜君山笑了一下，“離暫時解脫還有一個多星期，離永遠解脫還有幾十年。”

“人艱不拆啊大哥。”陳佳瑤掩面。

杜君山板起面孔，“1.正确認識壓力，2.學會調解情緒，3.戰勝挫折，4.發掘潛能，5.生命需要互相關愛。”

陳佳瑤痛苦地號了一聲，斜睨他一眼，“你是被思品稿件給洗腦了嗎，不要傳染我。”邊說邊嫌棄地往一邊退。

杜君山又笑了，“思品教材裏的可都是金科玉律，我這是給你傳遞正能量呢。”

陳佳瑤掩耳搖頭，“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杜君山又笑呵呵地搖頭晃腦，“七月就快過完了，假期還會遠嗎？”

兩人說着話走到了公交站，正好杜君山要搭的那輛車來了，陳佳瑤看他沒有動，提醒他：“你的車來了，快上吧。”

杜君山還是沒有動，“不急，女士優先，等你上了車再說。”

陳佳瑤也不跟他争，停頓了一下，跟他說起上目錄的事。“上周春姐說的那個事，取消目錄，你怎麽看？”

元芳，你怎麽看？

杜君山想了一下，才慢慢道：“教輔目錄這個事，本來就有地方性産業保護的意思，取消目錄，省外的優質教輔進入市場，自然會打擊到原來省內的公司，競争會更加激烈。但對沒有上目錄的公司來說，也是搶占原來上目錄那部分的市場份額的機會，而且由于它們更熟悉省內的市場，更能有針對性地采取措施。”他把雙手往口袋裏一插，重心移到一只腳上，姿态放松，“所以這條政策主要打擊的是原來上目錄的産品，比如說我們自己出的這一套。”

陳佳瑤看着他，“你不擔心？”

杜君山擡起雙手，掌心向上舉在半空，做出一個聳肩的動作，“擔心有用嗎？”

陳佳瑤沉默。

杜君山“嘿”地笑了一聲，“佳瑤，你覺得市場上的教輔書跟我們自己出的比，怎麽樣？”

陳佳瑤沒多想就回答了：“大同小異吧。”

杜君山點點頭，“畢竟是經過市場多年檢驗的，最适合的模式也就是最普遍的模式。還有呢？誰比較好？”

這次陳佳瑤猶豫了。

杜君山挪動兩步，又把手插進口袋裏了。“很多并不比我們差，甚至還比我們的有特色，對不對？”

陳佳瑤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麽不對，于是點點頭，“嗯。”

“為什麽？”他并非真的在提問，于是自問自答了，“因為他們有做市場調查，會跟學校老師交流産品使用體驗，也會嘗試創新體例，加入一些新鮮的東西，哪怕有時候那東西還只是個概念。”他有朋友在其他公司做，曾聽他們說過一些。

杜君山把雙手抽出來，改為抱胸姿态，表情略嚴肅了一點。“比如說在書裏插入二維碼，加入微課視頻，或者實驗動畫、題庫程序，都有人在做，而我們是在到處都有人做之後才跟着做的，到底是慢人一拍，拾人牙慧了。

“因為我們人手不夠。也因為我們有比較保障的銷售渠道所以不需要太費心去争奪市場。上目錄成就了我們，也限制了我們。如今取消上目錄，我們的銷售量必然要大步下跌的，為了挽回銷售額，我們就得跟市場上的競品競争，我們就得有所轉變。

“如今的圖書市場其實是疲軟的，新書賣個幾萬冊都是非常不錯的銷量了，但教輔圖書市場不一樣，省內那麽多的學生，他們不可能不買教輔，學生數量不下降，市場需求就不會下降。

“我聽朋友說，他們公司弄了一套卷子在全省的中學裏統考，然後把成績彙總，從大數據的角度進行分析，再把這些結果反饋給學校老師，還根據這個結果設計出一套針對性的訓練手冊，很受老師跟學生歡迎。我覺得，我們也可以朝這個方向試試。還有就是要加入新科技，現在不是很流行互聯網+嗎，這個時代互聯網思維很重要。我覺得，如果我們要改變，方向可以有很多，所以取消上目錄對我們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陳佳瑤雖然覺得他有點異想天開，但不可否認他現在這樣神采飛揚的樣子還有點可愛。因為杜君山很少表現出這一面，所以陳佳瑤看着他的眼神都帶着點新奇。男人還是自信的樣子看起來舒服。

杜君山發表完長篇大論，陳佳瑤等的公交車就剛好來了，談話戛然而止。

此時公交車上一大半空位，陳佳瑤選個靠窗的位子坐了，看着車外霓虹向後流逝。原來杜君山是這樣想的，那麽她呢？

說實話，在教輔領域做了兩三年，她其實有點膩了。教材不變、考綱不變，教輔書就會來來去去都是那些內容。她要一直這樣做下去嗎？

她迷茫地看着窗外，似乎還沒有答案，又似乎在更深的意識裏已經有了答案。

最後一周的修羅場終于也完了，編輯一室高呼一聲“解放”，一下子做了鳥獸散。在連續加班兩個多月之後，他們将有十天的假期，這是其他三個編輯室沒有的。職場人士，除了教師有寒暑假，一般是沒有這麽長的假期的，雖然這代價也是杠杠的。

其他三個室一邊感慨羨慕羨慕，一邊又無法接受那麽長時期的高強度加班。每個職位都有它的特點，有優有劣，适應的就幹下去，不适應的就換工作罷了。

十天的假期足夠瘋玩了，然而有一個問題——沒有伴！其他人可沒有這麽長的假期可以奉陪。

雖說是放假，但也不能完全沒有人在，柳陽春作為組長就留守了，不用朝九晚五固定坐班，只在印刷廠有藍樣來的時候出來露個臉。林玲珑則是早就定好要回家陪爸媽的。

陳佳瑤都已經打算好自己一個人跑雲南去“治愈身心”了，結果臨走前還捎上個杜君山。他說自己本來跟朋友約好去敦煌騎駱駝的，結果朋友請不了假放了他鴿子，他心靈受創，打算從了陳佳瑤到南方“治愈身心”。

辦公室裏一下子少掉四個加班狗，感覺人氣都少掉很多。結果他們才剛感慨了幾句，晚上陳佳瑤就在朋友圈裏曬圖拉仇恨。陳佳瑤長得膚白貌美、小巧可愛，拍照角度抓得好，再加上美顏，“照騙”裏的人瞬間上升N個level。

衆人咬牙切齒的同時還刷到了杜君山的朋友圈，不同于陳佳瑤全都是單人照，他只放了一張兩人背靠背泛舟湖上的合照。然而這一張與女神的合照就妥妥地把衆人的仇恨都拉過去了。低下的評論清一色都是“秀恩愛死得快”之類的話，杜君山一概看作是羨慕嫉妒恨，不予理會。

雖然昨天晚上在編輯群裏強烈讨伐了許久，早上一到公司，沒假期的人還是繼續憤憤不平地批判。

“我也好想去旅游。”綠沉噘着嘴，冒着酸氣說。

吳純鈞輕擡眼皮賞她一眼，“可以啊，請幾天假呗，反正你男朋友養得起你。”

陸鳴鴻一聽，瞪着眼看他，那微微帶着笑的表情貌似在說“腐女居然有男朋友，這種傳說中的生物是怎麽樣的，好奇好奇好奇”。

吳純鈞裝出一副深沉的樣子朝他點點頭，又嘆口氣搖搖頭。

綠沉本來就盯着他準備反擊，看到他們這副默契的無聲交流，話鋒一轉，倚在他旁邊陰陽怪氣地說：“是呀，人家男朋友可好了，你要不要也找個男朋友養你啊。”對吳純鈞說着話，眼神卻飄向陸鳴鴻那邊。

陸鳴鴻也不打怵，依然笑容燦爛，揣着明白當傻白甜。

吳純鈞更是不為所動，幹脆轉移話題對象，對鄭華苗笑了笑說：“華姐，你家孩子放暑假沒有出去玩嗎？”

鄭華苗家裏有兩個小孩，一個7歲，一個11歲，都在讀小學。

“怎麽沒有，前陣子我老公就帶着他們去了一趟海邊，結果回來一看，三個人都黑了一圈，拍照給他們爺爺奶奶看，大家都笑死了。”鄭華苗邊說邊笑，渾身洋溢着一種家庭的氣息。

劉承影也是有家室的，不過老婆孩子都在老家那邊，一年到頭見不了幾次面，只能經常通過視頻聊天。“我老家那邊有條河，一到暑假男孩子們就經常到河裏摸魚，前天他們發視頻給我看他們抓的魚，呵，比我們當年抓到的小多了，倒是玩得還開心。”

程西鳳少有地不怼他：“是嘛，聽起來還不錯，不像我們那裏什麽都沒有。”

綠沉回了自己工位，陸鳴鴻就悄聲跟吳純鈞說：“要是有時間，我們也可以一起去旅游。”

吳純鈞輕搖頭，“難啊。”四室就兩人，同時請假難批。周末跑不遠，法定節假日又到處都是人，他可不想浪費大好的假期去排隊、人擠人。

陸鳴鴻笑笑，暫且不管它。

陳佳瑤跟杜君山在雲南玩了好幾天，幾大著名景點一一到此一游，在群裏美景、美食、美人照輪番轟炸了群衆之後，終于舍得回歸了。

回程有些疲倦了，陳佳瑤坐在火車靠窗的座位上，對着滿天金紅的晚霞發呆。

在旅途中看到很多美景，吃過很多美食，但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安安靜靜的書店，位于某條巷子的深處，全然沒有迎合遠方游客的裝飾，有的只是面對“本地人”的随意。

那天下午，她只是臨時起意想逛逛書店，結果找半天沒找到，問了一個老人，才九轉十八彎頗為曲折地找到了那家小書店，掩于群屋之中，隔于世俗之外。這經歷本身就很有點戲劇性，又帶着點神秘色彩，讓人一聽便覺得向往。

走進那家書店，靠近門口左右各有一個展示架，放的是比較新的書，右邊是教輔左邊是其他圖書，左邊的展示架後面是收銀臺，裏面坐着一個幹瘦的老頭，戴着老花眼鏡在看報，有人進來也不擡一下頭。

受職業影響，他們到書店總免不了到教輔區轉轉，以前去購書中心或者新華書店，總會被琳琅滿目的輔導書沖擊得眼花缭亂，加上各種各樣的推銷宣傳和花樣展示，讓陳佳瑤有一種“書店裏的書是最喧嚣的，生怕自己不被注意而竭力呼喊”的感覺。

這家書店的教輔書種類不多，也只是普普通通地排列展示。他們拿起幾本翻了翻，發現都是本省出品的。廣東省內的“名牌”教輔在這裏一點影子都看不到，更不要說他們自己編的那兩套了。左邊的新書品種多一點，多是人文社科類的內容。

往裏面走，有幾排大書架，就沒有多少是新書了，甚至還有一面是專門擺放二手書的。陳佳瑤從書架上一排一排地掠過，《傅雷家書》《家·春·秋》《朝花夕拾》《席慕蓉詩選》《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威尼斯商人》《百年孤獨》《追憶似水年華》……有很多耳熟能詳的名字，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四大名著。也有一些她不知道的，比如《檀香刑》《受戒》《茶人三部曲》……

陳佳瑤一路看一路随意抽一些出來翻，看看封面、目錄、裝幀。書做得用不用心是能看出來的，現在市場上新書的封面，大多花裏胡哨而毫無創意，書的臉面都做成了廣告牌了。尤其不能忍的是動不動就來個腰封，“xxx大力/隆重/重磅推薦”“繼xxx之後又一部驚世傑作”，讀者已經對這堆感嘆號無力吐槽了。

接下來這一幕簡直可以用“轉角遇到愛”來形容，陳佳瑤繞過書架邊緣轉到另一面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深藍色的弧形書脊，抽出來一看封面，深藍、印凹，硬封皮表面微軟，有布的質感，設計簡潔、樸素，印張、紙張厚度适中，摸起來舒服，翻起來略帶歲月的味道而依然健朗，像一個充滿成熟男性魅力的帥大叔。

店裏人不多，都在旁若無人地看自己的書，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小女生略顯驚喜的表情和激情澎湃的心緒，也沒有人知道這一瞬間對這個小女生來說意味着什麽。直到多年以後，陳佳瑤想起這個瞬間還是只能用“驚豔”來形容，盡管在後來的時間裏她也見過了很多比那一本更精致更讓人愛不釋手的，但那份感動卻一直沒有被取代。

最終陳佳瑤還是沒有帶走那本書。

走出來的時候，剛好有個老教師模樣的人來跟店主拿預訂的書，陳佳瑤從他們的談話中隐約猜測出這家書店從前的盛況，但自從附近的學校遷走後，這家書店也就門前冷清了，不過還是有一些熟客會專門來這裏消遣時間。

陳佳瑤回頭看那一排排書架，每一本書都捆綁着一個出版社和一個責任編輯，如果有一天，她責編的那本書也放在上面，會是什麽樣的呢？

作者有話要說：

做教輔的，臨近開學前（上課等書用）的日常狀态就是加班、加班、加班。這是個悲傷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