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好的藥
一個酷似春天的冬日來臨了。
一月結束後,現在是二月。波裏斯不記得他曾經像今年這樣什麽也沒做地過了新年的第一個月。他連年夜飯、放鞭炮、守歲等,什麽也都沒做,只是和平常一樣地安靜渡日。
一月一日那天晚上,伊斯德和波裏斯面對面坐在營火前,啃着幹面包。不挑食的波裏斯不但對這糟爛無比的新年晚餐沒有任何不滿,還把面包吃得光光的,把溫熱的麥片粥給喝得見底。
伊斯德瞄了一眼正探頭看着盛麥片粥碗的少年,發現營火照在他的臉上到處都有凹陷的陰影。少年确實比以前瘦了。原本微微鼓起的兩頰肉不見了,臉上輪廓加深,變得更像一個男人了。
“為新的一年幹杯!”
兩人碰了碰裝粥的木碗。波裏斯覺得從未像今年新年這樣如此心情輕松。
就連家族的事、生存的問題,在這一天裏他都全置之腦後。他感覺到自己變得比去年還要堅強,而且往後也應該會繼續成長發展。
他們正朝着北方行進。
他們并沒有一定要前往的目的地。至少波裏斯是這麽認為的。伊斯德也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至今一直都是伊斯德在決定方向,波裏斯也沒有特別去問他理由。去年十一月左右,當他們抵達位于德雷克斯山脈主幹與延伸至奧蘭尼的小德雷克斯(在奧蘭尼稱為瑪利美佐山脈)交會處的摩利德山下時,波裏斯聽到了有關雷米首都埃捉波的事。摩利德山從雷米內陸地方綿延到與寧姆半島的接壤處。從這個地方往正東方,橫亘寧姆半島的底部,埃提波就在那邊的海岸邊。這個都市規模僅次于安諾瑪瑞的首都卡爾地卡,是大陸第二大都市,而且是座擁有特殊北方文化的大城。
雖然波裏斯想去看看,但伊斯德卻搖頭反對。埃提波既是首都,同時又是地處狹長海灣的港口都市,可說是個到處充滿雷米人特質——也就是北方船員特質——的地方。揮舞連枷的吉娜帕公主,正是此種形象的最好像征。
一般而言,首都往往人文荟萃,因此也會比較寬待那些流動出入的外地民族或特別風俗,但是埃提波卻并非如此。或者正确地說,是寬待的層面并不全面。在擁有幾百年歷史的港口埃提波被定為首都之後遷移過來的王族、貴族,還有跟随他們而來的移民們,都對外人漠不關心而寬厚,但土生土長的本土居民與船員,則是個性尖銳頑強。
“如果沒人邀請,埃提波不是我們這種平民能自由去玩的地方。也就是說,呆在那裏必須要靠關系才不會惹出麻煩,才能平安無事。”
所以,他們就放棄去埃提波。接下來的一路上,他們偶爾會經過一些座落在德雷克斯山脈延伸出去的山麓的村莊,然後繼續往北方,一直往北方行進。
寧姆半島往東邊突出,它下方的大海灣,叫做提波灣,名字與雷米的貨幣單位同名。伊斯德與波裏斯并沒有搭船,而是選擇往北方行進的陸路,迂回地繞過那座海灣。然後在二月底的時候,到達了雷米五大都市之一的奈勒尼薩。
雷米國土大部分土地都為冰雪山脈所覆蓋,稱得上大都市的多半是港口城市。奈勒尼薩的位置可以眺望到雷米的最大島,前往埃爾貝島的船,或是順着海流轉往西邊行經提波灣周圍小港的貿易船只,大部分都是由此地出發。當然,他們并不打算到埃爾貝島。至于他們為何在這寒冷的冬季裏,馬不停蹄地來到這裏,波裏斯是到那天晚上才終于知道原因的。兩人身上的錢不多。在小巷子裏繞來繞去之後,他們發現了一間雖然老舊但比較安靜的旅館。走了三階嘎吱作響的階梯,推開門,伊斯德往櫃臺走近,訂了一個房間。
一位看起來有六十歲左右的老人原本在打瞌睡,猛然驚醒,按照伊斯德所說,記下了名字。慢慢神智清醒過來的老人低頭看了一下波裏斯,無意識地問道:“是你兒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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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德毫不猶豫地冷靜答道:“是啊。”
“可是不像啊!”
“你幹嘛要刺痛別人的傷心事咧,給我們一個房間就是了。”
伊斯德很熟練地模仿了雷米方言,雖然不像同族的人,但是顯得一副在雷米住了很久的樣子。
老人拿了鑰匙遞給他,還喃喃地說:“那你應該好好管管你太太。”
伊斯德沒有生氣,而是感嘆地說:“無法要兒子聽話的年邁老人要我聽他的忠告,可真是令人感慨啊。”
此時,身後有個人說道:“咦?哥哥你怎麽有太太又有兒子了?我怎麽到現在才知道?”
聽到這句像在演戲的捉弄話,波裏斯瞪大了眼睛,以為有人不明緣由就插嘴說話。他回頭看去,然後就看到一個幾乎和伊斯德一樣高的魁梧白發男子,令他不禁目瞪口呆。
伊斯德也回過頭。然而他沒有用開玩笑的語氣反唇相譏,而是整個人臉色都變了。
對着老人接下來反駁伊斯德的無禮話語,還戳着他的手臂,伊斯德也是一動也不動,只是沉默地望着這名男子。
這名男子穿着一件有些寬松的皮外衣,裏面露出白色的棉布衣,手上拿着一件像是剛脫下來的厚毛衣。他寬寬的肩胛和臂膀,帶着一個仿佛受盡寒霜洗練過的粗糙臉孔,但脖子裏的皮膚卻好像原本就很白的樣子。雖然披着一頭過肩的白發,又長着一對粗眉,然而看起來卻像是只有三十出頭。如果說到目前為止,波裏斯看過的雷米人都長得像是海邊生活的人,那他就如同是在山邊生活的人一樣,看起來既強壯又結實。
“好久不見了。”
白發男子伸出手來,伊斯德也随即把手伸出去,兩人握了握手。可是波裏斯可以感覺到伊斯德的态度有些僵硬。
“好久不見啊,老弟。”後面的老人家嘟嚷着:“一下子兒子,一下子太太,這會兒卻說是弟弟?”
白發男子轉頭看了老人一眼,說道:“老先生,也給我一個房間。就我哥房間的隔壁房吧,可以嗎?”
“好,沒問題。”
老人看出這兩個長得像北方桧樹般的健壯男子應該是親兄弟,所以也就不再啰嗦什麽。白發男子點了點頭之後,瞄了一下波裏斯,又再問:
“見到你真是開心。不過,說實在話,這孩子到底是誰啊?當真是你偷生的孩子?”伊斯德拿起酒杯,一口氣喝了下去。杯子一空,對方的手就移動,又幫忙倒了一杯。伊斯德靜靜地看着清澈琥珀色的酒。
“我們明天出發吧?”
“……”
伊斯德明明是為了這次的見面才來到這裏,但是卻不知為何就是覺得心煩意亂。當然啦,正确地說,他原本并不知道會派哪個使者來。但不管是誰來,他早就猜到來者會對他說什麽話。
白光似乎原本就是離別的前兆。現在則派了這個白頭發的使者,再度呼喚他。那座島,那座他希望永遠離開的島。
原本供應簡單餐飲的一樓大廳,如今是一片寂靜。似乎就只剩下這兩個人還醒着。昏暗的樓梯邊放着一盞油燈,而桌上則是插着一根蠟燭。這就是全部的光源。
兩道亮光同時搖晃了一下。
“你還在猶豫嗎?”
伊斯德又去拿那個木制酒杯。另一只杯子朝着這沒被提起的酒杯靠近,輕輕地碰觸一聲,又再縮手回去。雖然伊斯德手臂沒動,但酒還是晃動了。
“你一個人也未免喝得太多了吧。有什麽事讓你煩心嗎?”
伊斯德沒有喝就放開了酒杯。對方又再問他:“剛才那個少年是誰?”
安靜無聲了一會兒之後,伊斯德開口說:“阿尼……不,你在這裏是叫什麽名字?”
“丹笙。就丹笙兩個字。”
“好,丹笙。”
這個人也和伊斯德一樣,一到新的地方就用新的名字。伊斯德用認真的眼神看着他,說道:“一定要回去嗎?”“你怎麽這麽問?現在都已經是該回去的時候了,這一點哥哥你應該是明白的。你不就是因為明白這一點才來的嗎?”
“明白跟實踐是兩回事。”
丹笙搖頭說道:“可是那裏有哥哥你的位子啊。而且也有事要做。還有那些等待着哥哥,日夜不停修練的孩子們。為了這十年一次的‘七圓禮’,哥哥的角色不能缺,所以耽誤不得……”
“這些事全都……很重要嗎?”
白發男子丹笙瞪大了眼睛,回答他:“如果這些不重要,那還有什麽是重要的?”
伊斯德将視線落在酒杯上,用毫無自信的語氣喃喃地說:“我認為我的生命很重要。”
丹笙點了點頭,又再搖頭。像是理解但不能接受的态度。
“我又不是不知道哥哥你的問題,我很清楚。所以,你總是留在大陸,而老一輩的人也都沒說什麽話。即使不是為了這次的七圓禮,你也不能一輩子這個樣子。你現在看起來也沒什麽不健康。老一輩的現在只希望哥哥能安定下來,履行神聖的職務。”
“我已經找到了一種藥。”
丹笙高興地問:
“哦,真的嗎?什麽藥?”
伊斯德用更低沉的聲音,小聲回答:“就是那個少年。”
“……”
兩人沉默了一會,然後丹笙首先開口說:“我實在不了解你。如今在島上,有很多年輕人尊崇你一人,願意奉獻一輩子跟随你,但你卻找了個外人?為何對這孩子情有獨鐘?難道這孩子有驚人的天賦資質嗎?難道哥哥你的目的是要找個天才嗎?”
這番話有些責難的語氣,裏頭摻雜着“因為想找個天才來教,所以才至今都不把那些忠誠的孩子當一回事”的意思。
伊斯德噗地笑了一聲,并揚起嘴角,說道:“天才,呵,天才。你想想,我是天才嗎?不過,反倒是完全相反,我是個連既有的幸運也不知好好把握的人。原本我可以成為伊利歐斯先生的學生,擁有最金黃燦爛的未來,可我卻一腳踢開,逃到滿是皺紋的窮酸老人家底下,你說我是不是瘋子?天才嗎?不要對我說這兩個字。我讨厭那種人。”
“積在地板的灰塵總是令人難忘,哥哥。”這是他們族人說話的方式,打比喻時喜歡轉兩三個彎。簡單地說,意思就是“你說話小心一點”。因為,在外人土地上,是禁止說出本名的。即使是亡者的本名,也一樣不行。
“沒錯,就連在酒杯裏,也沒有辦法阻止水波興浪。我錯了。”
這話的意思相同。伊斯德像是因為自己有點醉而說錯話,感到煩躁地搖了搖頭。不過,事實上,他不是因為酒,而是被煩惱的思緒所困擾着。
“好吧。那麽在我認為哥哥你是想以外人為借口來逃避義務之前,我勸你最好收回剛才說的話。”
“那小子……”
丹笙話尾的回音都還沒停下,伊斯德就開始說話了。可是卻說得結結巴巴的。
“……并不想從我這邊得到任何東西。”
丹笙不解地歪了一下他的頭。
“什麽意思啊?”
伊斯德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楚了起來。
“沒錯……在島上,會有很多人願意在我身旁終生跟随我,就像跟随以前那位年輕人一樣多。那些人追随的耐力,一定比我高。但是為什麽?為什麽要用那種方式把自己的生命給浪費掉?人生的喜悅都不重要嗎?為什麽有這麽多人想在內心灰暗的人身旁,像撫摸鐵鑄雕像般,結束一生呢?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我實在無法理解,也根本無法接受。那些人的态度只能算是卑下,他們為了達成自己的目标,就連寶石般的生命也願犧牲掉,真是令人看了就不高興。在那裏,這樣的人不是一兩個,而是大部分人都如此……我讨厭那種氣氛。”可是伊斯德畢竟不敢說出“讨厭那座島”。即使努力想擺脫,但在他心中,還是無法完全從長久的束縛中自由解脫。
“可是那個孩子卻不同。他只給予我同伴般的信賴。不,應該也不是完全地信賴。雖然他年紀還小,但已經立志要獨立生活。不管是相信誰,或者幫助誰,都得在每一瞬間做出判斷,他既不阿谀,也不會對我有所求,更沒有欺騙奪取的意圖。你以為我會教這小子?完全不對。我們之間是我以一個人類,他也是一個人類的身份,像朋友般互相尊敬,互訴彼此的理想。實際上,我反而很羨慕那孩子的獨立精神。到哪裏都沒有必要被束縛,即使進到海岸峭壁的洞穴裏,一個人隐居,他也會很心滿意足的,那是一種只要一個人就足夠了的那種……自由自在……他很自由自在。他希望能成為一個名譽、怨恨都無法束縛得住的人。為何我卻無法這樣做?或者說,為何島上的孩子卻無法這樣?”
丹笙皺起眉頭,在聲音裏注入力量,說道:
“大哥……這是因為我們長久以來一直有責任需要扛着啊!當初所有人該死的時候沒有全死,所以這筆債必須算清楚。這筆巨大的債務不是只斷送一兩人的幸福就能結清的!這債務如同一口漆黑深邃的空井!現在連井底都還沒裝滿……”
“你以為那些人是為了我們族人的債務才如此的嗎?你錯了。根本不是!他們只關心未來的榮耀與自豪。他們并不知道自己負有多大的責任,只不過是貪求我的位子而已,所以當然會對我好。實際上,他們卻連我骨頭裏的精髓都想奪走,所以他們願意犧牲去做我的侍從。不管做了幾年、幾十年,都不算什麽。是啊,确實不算什麽!反正那樣的歲月也不會很長,這誰都知道,不是嗎?”“哥!”
丹笙原本撐在桌上的手肘猛然垂放下來,結果酒杯啪地往旁邊傾倒,桌上便傳來了一陣陳放了幾年的酒味。從酒杯裏,同時從腦中,同褐色的酒流洩而出。不知從哪裏透進了一陣風。放在樓梯前方的油燈,照出了不同形狀的影子,像皮影戲在舞動。“可是……”
後面接下來要說的話,兩人都很清楚內容。像是在做确認似地,響起了說話聲。
“不能帶外人去那裏啊!”
丹笙依照島上的法規,在外面稱伊斯德為哥哥,不過,他确實也是長久以來都将伊斯德視為親哥哥。所以即使他和伊斯德想法不同,無法理解對方的想法,但他還是很明顯地在心中覺得有些惋惜。
丹笙與一直在外流浪的伊斯德不同,他在接受指示之前,是完全不可能到大陸來的“跟随者”。所以,他現在的發言也可視為島上“老一輩”們經常說的話。
接着,他像是一副很有同感似地開口說:“雖然我看他很文靜,眼角卻存有一股深沉的憂愁,這孩子的個性似乎很陰郁。他幾歲了?”
伊斯德像是被問到自己孩子幾歲的父親似地,神色中帶着一抹自豪,答道:
“今年七月就滿十四了。”
“呵,那他是十三歲喽!可是怎麽看都不像十三歲。我還以為他少說有十五歲了。他這麽小竟能帶着那樣的一把劍,力氣可真不小。”
“實力也很不錯。這孩子是殺過人的。”
丹笙微微睜大了眼睛,然後低聲說:“這聽起來就不怎麽好了。”
伊斯德嘻地笑了一聲,說道:“你的意思是,就算血跡幹了也顯而易見,隐藏不了什麽,是嗎?可是這又有什麽關系?反正他也無法到那些會認出血跡的人面前去。”“不是有一個方法嗎?”
伊斯德擡頭直視着丹笙,而丹笙則用認真的表情說:“讓他當個見習巡禮者。”
“不行,絕對不行!”
伊斯德忽然站了起來。他瞪着坐在椅子上看他的白發弟弟,用低聲但很清楚的語調說:“你要我讓這孩子步上我想要脫離的路子?絕對不行!他現在才十三歲!他這個年紀,事理都還無法分辨得很清楚,不能讓他選擇這種無法回頭的路。這是什麽樣的路,才十三歲的孩子怎麽可能會懂?你怎能确定他以後不會恨我?就算是因為我的私心而勸他去,這事也還是太過重大。”
丹笙用力地搖頭。如今他是帶着确信的語氣在說話了。
“照哥哥這麽說,幸好這孩子才十三歲,都還不到十五歲,不可能讓他入門的。如果你不想和他分開,就帶他去吧。去到那邊,教他島上的風俗,教他劍術,和他過一輩子,不就行了?有什麽是不好的路子?哥哥你不喜歡,但你不能保證這孩子也會讨厭啊!如果是這樣,哥哥你回島上之後,我會很高興在老一輩面前幫這個孩子做保證,做人會儀式。甚至我也能當他的代父。一起回島上去吧!我們,全都一起回去。”
丹笙這番話令人難以拒絕,可是伊斯德卻費力地搖頭,說道:
“不,我不能這麽做,這樣會讓他套上枷鎖,使他在不知不覺中被束縛,最後變得無法解脫。只要一踏進去,就無法回頭做個獨立、自主的人類了。在那裏出生的我,是不得已才如此,可是我怎能讓一個無罪的人背負這種負擔呢?”
“這是他自己自願的。”
答話的聲音并不是來自坐在對面的弟弟,而是從油燈搖曳的樓梯那邊傳來的。接着,一個人影站了出來,然後慢慢地往這邊走來。
“你,怎麽……”
“對不起,偷聽你們說話,可是我不得不這麽做。”波裏斯首先向丹笙慢慢低頭行了個禮,然後又再擡頭,說道:“非常感激您,為我設想這麽多的事。”
波裏斯剛才就一直坐在樓梯上,手撐着下巴聽他們說話。丹笙所說那些難以理解的話、伊斯德的感情反應、還有不知是什麽的某種枷鎖以及選擇套上枷鎖的事,他都聽到了。燈光搖曳着,燈光照映樓梯形成長長的影子,長影下的自己,比影子還矮小,放棄、離別、失去、然後就再也無法擁有。
他和伊斯德一起渡過的半年……是與耶夫南離別之後,最為……不,其實與耶夫南住在宅邸時,他還曾被他的所有惡夢壓抑着。所以,這是他最為自由自在的半年。從去年夏天到這個冬季為止,他都在這個人的保護之下,他們兩人互相尊重,彼此以朋友相待。
雖然到現在,他最愛的人還是耶夫南……但是如今活着的人之中,他能确信自己只信任伊斯德。他根本無法想像能離開他,努力再去相信其他人。或許他誰也不會相信了,不可能再去尋找到這樣的人了。
當然,或許沒有值得信任的人也無所謂……但是在波裏斯心中深處,從某個瞬間開始,是渴望感受到真心的關系。
曾經,在他不相信任何人的時候,他自己成長、成熟、存活下來。可是回想當時,自己只不過是個狼狽的人,是個連去結交朋友的少年心也沒有的不完整之人。他曾看着自己沾血的手,感受到那種無人安慰、發抖哭泣的無力,他也曾看着和自己同齡的人,感受那種羨慕感,他還曾經以為,獨自過着孤獨的生活他也能很滿足。
但是,他現在已和“他曾經希望成為的那種人”相距遙遠——他已經不是那種人了。
他想和伊斯德在一起。在他身旁能夠像自己這種年紀的少年般生活着,他希望能永遠相信這種錯覺。因為他現在已失去家人、遭到信任的人背叛、殺過人,他無法再這樣繼續過下去。難道就不能從零開始,重新過生活嗎?
在有伊斯德的地方重新過生活。
“你……想錯了。我不知道你是聽了我們哪一段談話,但是那裏絕對不是适合人居住的地方。而且那裏不是輕易就能離開的地方。一旦進到那個地方,不能未經允許就回大陸來,相反地,必須在那裏履行很多義務。我不希望你被那種枷鎖束縛。而且,你、你……不是一直希望自己是個自由自在的人嗎?那就不要硬把自己束縛起來。你一定……會後悔的!”丹笙靜靜地保持沉默一會兒,突然說道:
“嗯,他說的是事實。”
丹笙只要能把伊斯德帶回去,其實沒有必要去管波裏斯會怎樣,但是看到熟得像親哥哥的人都如此真心說了,內心似乎也有些動搖。所以這話他是用比較坦白的語氣說出來的。
然而波裏斯卻靜靜地擡起眼睛,凝視着伊斯德,說道:“為了自由自在,必須有力量守護自己,這個道理你比我還清楚。如果你認為我是因為沒有獨自活着的力量,才跟随的……這樣想也可以。決定是我自己下的,同樣地,後悔也由我自己來承擔。”
“……”
伊斯德繼續沉默不語,這時波裏斯像喃喃自語般低聲說:“你讨厭我在你身邊嗎?”
伊斯德低頭看着地面,看着酒流過的痕跡。在他眼裏,這仿佛就像海水般既深沉且遼闊,無數的波濤正在那裏翻湧着。十天後,他們坐上船只,順着提波灣的海流,沿着埃爾貝島西邊迂回航行。
這船正在接近綿延提波灣的海域,也就是賽珠裏夫海峽。這是突出大陸的賽珠裏夫海岬和埃爾貝島的南岬互望處所形成的窄小航路。要經過這海峽,航海技術必須有相當水準才行。在埃爾貝島周圍航行的船長們,大部分都是熟悉這種海峽航行的名舵手。
大約四點左右,船齡十四年的阿坦史格摩號平安越過了賽珠裏夫海峽,從西提波灣終于要往東提波灣行進了。波裏斯來到船尾,遠眺着越行越遠的海岬。
他覺得距離整個大陸越來越遠了。正确地說,他像是一顆小石子,從他長大的這塊大陸被丢了出去,要飛到很遠的地方。
首先必須經過東提波灣,到達由無數結冰小島所形成的白水晶群島,越過這群島之後,才會來到第一個大海,也就是北海。但是遠離海岬之後,現在連大海上的點點島嶼,看來也都像是無法掌控命運的石頭一般,自己則像被丢棄的石頭,正往大海投身而去。
他們所稱的島,是什麽樣的地方呢?
船舷下面的海水拍打上來,如同要吞噬所有東西似地呈現一片暗藍色。要是跌到水中,可能在落水的瞬間就會被凍僵吧!那時的心情也許會和在荷貝布洛村附近掉到淺水河掙紮時一樣吧。這艘小船劃破冰洋,直往前去,而越過這片冰洋之後,果真就有安歇之地嗎?自己的選擇到底對不對呢?“天氣很冷,進裏面去吧!”
白發的丹笙走近對他說。波裏斯從他身上可以感受到一些和伊斯德相同的味道,或許這是生活在那座島上的人的特征吧。
首先,他們的外貌有點像。就像是在冰天雪地裏成長的堅韌大樹,他們的皮膚就如同大樹外皮般堅硬,波裏斯甚至懷疑,該不會他們和大陸上的其他人類是不同種的?
“沒關系。”波裏斯說。
丹笙沒有再勸他進去,自己也站到船舷,說道:“我聽說你是在南方出生的。第一次在雷米過冬天,居然沒有感冒,真是令人意外!”“我生長的地方并不是一個很溫暖的南方。”
波裏斯覺得沒有必要再解釋。奇瓦契司原本就是個夏季涼爽冬季寒冷的國家。當然啦,還沒冷到像在雷米所感受到的那般酷寒。
“你不知道要去的是哪裏,卻還……堅持要去,你真的這麽相信哥哥嗎?”丹笙沒有看着波裏斯,他将視線投向大海,如此說着。波裏斯不知道該不該點頭。他無法說只是因為有伊斯德依靠他就決定前往。這畢竟是他的選擇,是他的人生,他不會把責任推給任何人的。
“我只是……往好的方向去做而已。”
而伊斯德從上船後,就不再說話。以前他和波裏斯在一起是那麽地快樂,如今他卻別扭地想讓氣氛沉寂下來,和他以前總是開玩笑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好像有什麽沉重的心事壓在他胸口一樣。特別是,他不再對波裏斯說話,而波裏斯也沒有硬是假裝不在乎。
“我雖然一直都很喜歡哥哥,但還是常覺得他很怪異。我想我永遠也無法完全了解他內心在想什麽。哥哥離開島上,跑到大陸流浪,雖然有一些當然的理由,但對我來說,還是無法完全了解他為何要這麽做。島民離開島……我一直認為這是不妥的事。看到你之後,我才知道原因。”
他們現在要去的島據說在很遠的地方,得經過漁船都很少經過的海域,甚至還必須越過被稱為北海盡頭的幾個島,再向北航行到最後才能到達。實際上,那就像是在世界盡頭聳立的邊界石一樣。
那個地方的存在,對大陸的人們而言,是個秘密。島民通常不會揭露自己的身份,而且也小心翼翼,不讓人知道前往島嶼的路。這條路只有一條,而且只有島民才知道。
現在連波裏斯也得遵守這個義務了。
“你跟哥哥一樣都很怪異。”
冬鳥從遙遠天際飛翔而過。波裏斯的頭發也飛揚了起來。
“我只能用‘怪異’來形容,不知該怎麽說,反正我确實可以感覺到你們很像。聽說你年紀雖小,但已經歷過不少事情,而哥哥也是,并不是過得很平順。我當然不是只因為你們有過辛苦的人生歷練,就說你們很像……只是,哥哥很少會這樣對人用心。反正你到了島上,就會明白……”
丹笙的白發看起來像是因為受風霜洗練而褪了色。歷經滄桑的臉孔和近乎紫色的嘴唇,使他的發色顯得更加突兀。
“哥哥并不是那種輕易就會喜歡上別人的人。不管怎麽樣,或許你真的是哥哥最好的藥。”藥這東西,應該是有傷口的時候才用的。
此時,北方天空顯得既遙遠又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