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方尖碑
第一部 遠上月島 第一章 荷貝提凱
奇瓦契司的冬季一般來得比較早。
以往泛藍的夜空從大約八月中旬開始,便逐漸轉換為一片冰涼的黑暗色彩。在一個清晨,當那猶存一絲夏日炎熱的夜晚由暗藍轉為淡藍色的時候,奇瓦契司首都羅恩的某座宅邸裏,誕生了一名嬰兒。
這個嬰兒出生時候,他的父親并不在家。因為他接到某個高貴人士的命令之後,便在一個月前出國去了。他本想在嬰兒出生前趕回來,但是嬰兒卻出乎意料地提早兩個月出生了。所以嬰兒的父親回來時,已經是他出生後兩個月的事了。
宅邸裏的所有人都非常喜愛并祝福這個小嬰兒。因為這是家中第一個小孩,也是所有人都在期待的小孩,所以當然就特別受寵愛了。下人們期待着這孩子長大後能夠多多少少溫暖他父親那顆冰冷的心。大家還期盼着一定要生個女孩才好。因為連孩子的母親也無法推開丈夫心中的那面高牆,但大家相信,可愛女兒的力量應該可以做到。
就像是回應衆人的期待,生下來的嬰兒果然是個有着一雙善良眼睛的女兒。
她尚未完全長出的毛發是金色的,瞳仁與毛發幾乎同色,就像大人的眼睛般深邃且靜谧。或許是因為未足月就出生的關系,所以她的身體相當孱弱。她父親服侍的那位大人物也親派了幾名醫生與看護照顧她一整個月,其間歷經了好幾次難關,有幾次甚至令人以為她就快死了。
但是,嬰兒活了下來。宛如在回應這許多人的祈禱似地,她讓每天不停哭泣的母親不再流淚,也讓即将歸來的父親沒有白白期待。似乎從某天開始,這嬰兒就變得很健康,吃得又多,睡得也好。後來這孩子長大後也确實成了一個不負衆望的女孩。她在歷經好幾次許多人流淚祈求的奇跡之後,沒有丢下那些努力想保護她的人,也沒有棄離這個世間。
她出生後首次看到外面陽光的那一天,她小鳥般弱小的嬰兒被抱在母親的懷裏,來到了庭院。這嬰兒原本就很安靜,甚至不會哭鬧。母親宛如擁有世上所有和平般,嘴角噙着平靜的微笑,此時,一個人走來她面前。這人是宅邸主人從遠方帶回來的那位沉默寡言的執事。雖然他至今仍然不曾和宅邸其他人有過任何具體的交流,但是他受到主人信任,甚至主人不在時就由他代為負責宅邸的事。嬰兒的母親有些怕他。雖然她丈夫不在時,他總将所有事都處理得很好,但他卻是屬于那種無法令人放心和與他談心的冷漠陰郁之人。
嬰兒是醒着的。她像懂得感受這和平似地,靜靜地将目光投向陽光照耀着的庭院。執事先是端詳了嬰兒一會兒,接着露出了以前不曾有過的溫柔眼神,對嬰兒的母親說:“這孩子真像她那死去的姑姑!”
嬰兒的父親回來的時候,就将至今還未有名字的小女孩取名為葉妮。
雷米王國的十二月是酷寒的。
整片原野地表都凍上了,腳一踩上去便會發出冰霜被壓後的沙沙響聲。此時正有兩個人橫越這片原野。他們看起來像是都穿着黑色長袍,較矮小的那個更像是穿着一件連有頭罩的鬥篷。兩人乍看之下就像一對父子,不過卻又更像是朋友,只是說他們是同伴,他們的年齡差異也未免太大了一點。兩人的腳步十分輕快,似乎一點兒也感受不到天的寒氣。
突然間,年紀較大的男子低頭看着少年,像在喃喃自語般說道:“我看你能撐到什麽時候!”
少年也回了一句:“我也是!”
少年的聲音像是被凍着了,發音不怎麽清楚。兩人彼此使了個認真與玩笑摻半的眼神,就又精神抖擻地移動起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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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開始西下,天色轉為朦胧,像是快要下雪,這是個看彼此臉孔都顯得昏黃的陰天。過了不多久,天開始飄起細雪來。
強勁的風使得他們的雙頰凍得如石頭一般,但兩人不但沒有停下腳步,反而開始加快速度。覆蓋着冰霜的幹草原似乎無窮無盡,白天的光線很快就消失不見。這分明不是可以快速步行的天氣,他們卻像在競走般,只顧着快速前進。結果,最後他們還是不得不停下了腳步。“喂,前面是河!”其實早在走近河邊前,他們就知道前面是河了,不過他們卻仿佛不想停下地繼續快走,結果到了河前只好趕緊站住,差點沖上結冰的河面。
個子較高的男子再度低頭看着少年,說道:“你敢不敢涉河過去?”
少年想要露出微笑,但臉被凍僵了,不可能笑得出來。所以他只是簡短地回答:“如果你敢的話。”
“哼,你可真固執。”也不知是誰先站上去的,他們踏上了結冰的河面。這河寬大約二十米左右,并不是一條很寬的河,但是卻無法看得出有多深,也不能确定結冰的厚度是否夠硬。想到最近幾天的酷寒天氣,他們暗想,不會碎裂吧。
然而這卻是個錯誤的判斷!由于冰層下面有水在流動,再加上早上一直陽光燦爛……
“波裏斯!”
大的一人首先察覺不對。原本走在前方的少年一走到河中央,冰面就開始到處出現細細的裂痕,接着,開始發出嘎吱聲,随即斷裂開來。幸好少年當時站在一大塊冰塊上,可是,之後周圍的冰塊也紛紛裂了開來。現在反而是喊出聲音的大人那一邊較危險了。尖銳的裂痕立刻擴散逼近到他腳下。
“老師!”
雖然他要波裏斯別這樣喊他,但遇到危急情況,波裏斯卻很清楚地叫出了這個稱呼。原本要走近的男子急忙往後退了幾步之後,忽地躍身踩過眼前一塊破裂的冰塊,瞬間來到少年立足的那塊冰上。
可是他還來不及抓到少年的手,冰塊就因為他的壓力,又裂成了兩塊。冰塊下快速流動的水流将冰塊推向下游,他站着的冰塊沖撞到後方冰塊的那一瞬間,少年一個重心不穩滑倒了。重量傾向一邊,随即冰塊也跟着傾斜壓向水中,少年在同一時間落水。
那種水是冷得一碰觸就會令全身凍僵水。
“糟糕!”
少年頭已沉到水裏,不見蹤影,接着身體也沉了下去,照這種情形看,少年在凍死之前就可能先因無法呼吸而失去神智。微弱的陽光下,只見黑黑的河水閃爍着。一時想不出辦法的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正想往水裏跳……
“噗呼,呼……”
少年的頭突然浮上來又再沉下去。難道這孩子會游泳?男子根本沒空去判斷,趴在冰上,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少年的肩膀,然後用力往後拉。
“……”
落水才這麽一瞬間,少年的身體就變得有如結凍的魚一般僵硬。雖然男子用驚人的力氣把他的上半身抓了上來,成功地讓他得以呼吸,但是這樣的姿勢卻無法再把少年拉得更上來一點。繼續用力下去,搞不好連他現在靠着的那塊冰也會破掉。
“我……沒有……關系……”
其實少年瞬間凍僵的雙腿早已動彈不得。在他眼前出現的,是那個緊抓着他不放的人的焦急眼神。雖然他很想移動手臂抓住冰塊,但身體已經不聽使喚了。難道我就要死了……
少年的腦子裏像微弱火苗般浮現出這個想法,突然間……
他好像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陌生的喊叫聲。難道是幻想,是錯覺?
然後這聲音逐漸變得清晰,水上的男子和水裏的少年都聽得到。那是音調特別的典型雷米方言。
“你們在那裏做什麽咧?在這寒冷的冬天,難道想洗澡嗎?”
全身趴在冰上的男子好不容易轉頭一看,在對岸,像是農民模樣的三名男子和一名女子正盯着他們看,嘴裏還嘀嘀咕咕着。喊出聲音的正是他們之中的一個人。可是在這急迫的情況下,他們居然還在嘻嘻笑!
一直緊抓住少年的男子生氣地喊:“人都要死了……你們還只顧着笑?”
“你說誰要死了?哈,你覺得掉到淺盤子裏會淹死嗎?”
突然間,男子像是腦袋上挨了一記。這時少年伸長原本彎屈的腳,試着去踏踩水底。由于雙腳已沒有知覺,所以無法馬上判斷出來,不過,他發現腳一伸直,水只到胸口高度,腳下踩的是堅硬的河床。
“……”
和這群男子一起的女子瞪了男子們一眼,說道:“喂,你們怎麽可以戲弄不知道的人?再這樣下去,那孩子就要凍傷了!”女子身穿一件用羊毛織成的厚裙,手握一支超過兩米的長竿,令人意外的是,她毫不猶豫就站上了冰塊,然後一面把長竿拄着水底,利用那股反作用力躍身,只反覆了幾次就來到了兩人眼前。她踩踏冰塊的方式非常輕盈,剛才男子踩踏的方式與她根本無法比拟。就在兩人呆愣住的時候,女子已經倚着長竿,向孩子伸手,說道:“抓緊,用力踢一下水底!”
就這一瞬間,女子數了三、二、一,就一口氣把少年從水裏拉了上來,放在冰上。由于少年着地太急,結果冰塊很快又再裂開,可是他一下子就又被女子拉了起來。女子只用一支長竿,卻仿佛像是攀在一棵聳立的大樹般,以熟練的動作将少年帶到了河畔。
“啊啊……呼……”
少年一時講不出話來。她看到少年因為全身濕透而不停顫抖,很快搶下身旁男子的鬥篷,将少年整個人包裹起來。而鬥篷被搶的男子倒也沒抗議什麽,只是覺得很掃興地笑着。等該做的都做完了之後,女子抖了抖木竿,把水氣甩掉,便望着至今仍然趴在冰上、表情呆滞的男子。接着,她聳了聳肩,丢出了一句話:
“大人自己上岸。”農夫們盛情款待了他們。大概是他們之前的傻事逗得農夫們開心,反而讓人們對他們很有好感。雷米人一般都很排斥外地人,但是某一瞬間感覺對了,就會突然變得無限度地熱情。他們就是這種性格。事實上,他們不僅準備了睡覺的地方和食物,甚至還為落水的少年準備了熱熱的洗澡水,展現出令人驚訝的熱情。
當然,第二天早上,伊斯德。珊和波裏斯。貞奈曼,才知道這是要付出代價的。他們早餐吃得較晚,用完餐後一走到屋外,就發現每個經過身邊的人都是一看到他們就轉頭偷笑,原來代價就是讓人取笑!當然,掉到比小孩身高還淺的河裏,卻做出一副面臨生死離別的舉動,一想到這個,連他們自己也覺得十分可笑。
“真是的,認識你以後,連我也一直在不斷做傻事!”波裏斯不發一語,只是露出微笑。用這種方式罵波裏斯不懂事,其實是伊斯德的習慣,也可說是他說話的魅力吧!
說起來,兩人原本是在比賽,看誰能在寒地裏兩天內不眠不休地走得更久。回想起來,也不知道當初怎麽會打這種賭。要不是因為如此,他們也不會随随便便就那樣過河的。
事發前一天他們已經徹夜不眠地開始趕路,隔天還是沒有休息繼續走,就這樣一直走着。結果只是落水,連耳朵或手都沒凍傷,已經算是他們非常地好運了。在寧姆半島這地處北德雷克斯山脈東邊地方的十二月裏發生這種事,在雷米人看來,他們兩個簡直就像是笨蛋。
波裏斯瞄了一下對方,低聲地說:“不管怎樣,我輸了。”
突然間,伊斯德用發怒的口吻喊道:
“你這小子,我出生長大的地方是四季不融雪,積着萬年雪的地方。我可是在那片雪中玩耍長大的。這種寒冷對我來說,本來就不算什麽!這種比賽一開始你就輸定了嘛!”波裏斯稍微擡頭,嘻嘻笑着說:“不過不是幸好都沒事嘛?”
“……”
伊斯德會激動是因為氣自己為了想挫這小子的固執,而做出了不理性的行為。然而即使如此,在波裏斯落水那一刻,他确實很擔心他的性命安危,也暗自責備自己太輕率行事。
不過,他這個大人,個性卻還很天真。因為隔不了多久,他就在開始思考要如何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了。
“如何,在淺盤裏游泳的感覺怎麽樣?”手持長竿的女子和另一名男子正朝他們走來。他們在空地中央點了營火,周圍有幾個男人在幹杯。這麽一大早就喝酒!不愧是以酷寒著稱之地的風俗習慣啊!
伊斯德有些不滿地回答:“是啊,我們一進到淺盤,才發現原來雷米著名的寒冷也不過就是如此。”
“不是每個雷米人都是被冷死的。在這塊被遺棄的土地上,上天偶爾也是會降下恩寵的。”這名女子講的不是雷米方言,而是他們所熟悉的南方話,她字正腔圓地說着,并走過來站到他們面前。她雙手叉腰,看了一下身形高大的伊斯德,接着像是很驚訝地說:“你,怎麽我覺得以前好像見過你?”
“你說得對。”伊斯德回答之後,就不再多說什麽了。波裏斯很清楚伊斯德的說話方式,所以并不特別在意,但是這名女子卻繼續用懷疑的眼神仔細打量着對方。然後又再說道:“好像是幾年前吧,你曾經來過這裏。沒錯。你的名字是?”
“伊斯德,伊斯德。珊。”
“應該不是這個名字吧。”
“難道是我哥哥來過這裏?”
看他用泰然的語氣若無其事地這麽問,波裏斯實在是忍不住想笑。接着,伊斯德聳了聳肩,問道:“你也該說出你的名字吧。”
那名女子握了握長竿,一副覺得不甘願的樣子,回答道:“荷貝提凱。”
“哦,沒有姓氏的女子,這真是個優雅的名字!”自稱荷貝提凱的女子用長竿啪啪地拍着另一支手的手掌,面無表情地說:“聽到了我的名字,你還不知道我有何要求嗎?你難道是野蠻人嗎?還是你這個男的沒挨幾拳,就不會乖乖聽話?”
對剛認識的人說出這種話,未免太無禮了吧!不過伊斯德卻神色自若地說:
“說我是野蠻人?真是太見外了。你同父異母的哥哥如果聽到了,一定會很難過吧。”
荷貝提凱的表情在瞬間變得不同。她皺着眉頭說:“你知道他?他在哪裏?”
“喂,我怎麽可能會知道?難道你真的把我看成了野蠻人?我只是聽說而已。而且我是看你很像,才這麽說的。”
“你說我像什麽?喂,你有完沒完啊?”
和荷貝提凱一起的男子嘻嘻笑了出來,說道:“荷貝提凱從十歲起就開始搖槳了。他們家從祖母那一代就做船工,她操長竿的技術在這附近可是無人能比的。你要是把她當小姐般小看她,當心碰一鼻子灰!”
“是嗎?我想我搖槳真的搖不過她。就當我輸給她了好嗎。呵呵。”
那名女子看着伊斯德,露出像是“誰說要跟你賽搖槳了”的啼笑皆非的表情。不過,伊斯德卻接着繼續說道:“你的名字應該再加個姓氏。只有名字好像缺了點什麽。荷貝提凱。卡詹妮斯怎麽樣?荷貝提凱。阿茨羅茲也不錯,荷貝提凱。索爾倫也很好啊!”
“喂,你再這樣亂開玩笑,真的想找揍啊!”荷貝提凱年紀大約二十五六歲,臉孔白皙,頭後面紮着一束長長的褐色頭發。當她身旁的男子警告完後,她又手握長竿,從一只手交給另一支手,然後将長竿放下。說道:“現在我想起來了。大約是在四年前……應該是吧。感覺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就是那個在達坎蠻族侵略我們的時候,沒有特別答應要幫忙,就自願了加入戰鬥,之後又失去蹤影的那個人,對不對?所以你才知道我哥!”
伊斯德一副努力回想的模樣,說道:“啊,對對。如果不是我哥哥,那麽那個人應該就是我吧!”荷貝提凱又把手中的長竿往地上敲了幾下,很露骨地說:“你就這麽不喜歡聽到人家跟你說謝謝嗎?”
伊斯德臉上仍然帶着笑容,但回答的話卻令這個女子聽得有些變了臉色。
“會記得以前恩情還拿出來講的人,通常都會有第二次的請求。”
女子先是嘟起嘴巴,只是緊抓着長竿。然後像是下定決心似地單刀直入地說道:“對啊,你說得沒錯。我是有事相求。”“你就用一句話說來聽聽。”
“像那時候一樣,幫我們一次吧。”
“又要我去打鬥?”
伊斯德像是無可奈何地攤開雙手。然後輕輕搖着頭說:“我現在老了,沒辦法了。難道沒有別的請求嗎?像是為明年播種去幫忙犁田,或者煩惱葡萄酒太多喝不完。如果是這類的事,我一定很樂意幫忙。”
荷貝提凱突然露出笑容,說道:“其實說起來這跟我的請求并不算是兩回事啊!你如果認真幫忙,會讓你盡情享用葡萄酒的。”
“哦,是嗎?如果喝不完,帶着走也可以喽?”
伊斯德也不細問要幫的是什麽忙,就爽快地答應了她的提議。荷貝提凱舉起手,指着北邊聳起的山丘,要他們明天一早到那裏去。
伊斯德點了點頭,就和她道別走了,随即波裏斯追上他,問道:“你真的有哥哥嗎?”
“嗯,我沒說沒有,那就是有。”
波裏斯眯着眼睛,喃喃地說:“沒說有,那就是沒有了!”即使是在海洋性氣候的寧姆半島上,內陸地方的冬季還是相當冰冷的。在北方天空的地平線那一頭,積着厚厚的灰色雲層,雲層上有幾塊雲朵正在飄移着。伊斯德和波裏斯一早就到達了和荷貝提凱約好的那座山丘,等待着天亮。
波裏斯呆呆地望着雲朵,然後又一次思索着伊斯德說的話。
“野蠻民族?”
“是啊,我以前在培諾爾城堡時講的故事,記不得了嗎?”
伊斯德像自言自語似地冒出這句話,他站在波裏斯身旁,一直不停地喝着葡萄酒。而波裏斯則不安地看着像是駿馬奔馳揚起塵土般的灰色雲朵,又再說道:“我記得。那是蠻族與公主的故事。”
“沒錯。那時候我不是解釋過雷米人和蠻族之間的微妙共生關系嗎?他們以前曾像仇人般戰鬥,但現在逐漸尊重彼此扮演的角色,雖然互不喜歡,但卻成了互助的關系。今天這件事也是在這種情況下演變成的。不管怎樣,這次的事很簡單,我們既然欠下了人情,就該守護荷貝提凱。”
乍聽之下,波裏斯實在不懂這句話的含意。
“守護她?”
“不是的,不是。”
伊斯德搖頭,一副不知該如何解釋的表情。
“荷貝提凱不只是人名,還有另一層意義。傳統的雷米話裏,應該是跟‘禮儀’的意思差不多,不對,說是禮儀也有些不對……正确地說來,比較接近于‘遵守當地傳統禮俗’的意思。她有這樣的名字,也不是平空取的。”
波裏斯表情驚訝地問:“為何取這樣的名字呢?”
“這其實只是風俗。在部落裏,會有幾個人傳承某些特別的名字。他們生活在部落裏,同時這個字又有含意,會代代相傳不被遺忘。在外人經常出入的部落裏,通常會有荷貝提凱這個名字。這是為了向外人強調并要人遵守荷貝提凱的關系。除了這個名字以外,還有好幾個名字。像‘臨煞勒’就是‘經常在打鬥時站先鋒’的意思。這個名字主要是在那些與異族長久鬥争的部落裏傳承。有大河流經的村落裏,常有‘闊洛孥司’的名字。這個,嗯……可以說是‘治水’的意思吧。意思是要人在水患出現之前就事先治理好的意思。”
波裏斯臉上露出覺得新奇的表情,一面搖頭一面說:“你真的是無所不知啊!”
“那當然啦,除了我不知道的事,其他的我都知道!”
波裏斯等着看他習以為常的得意忘形,又再問他:“可是蠻族為何要侵略雷米人的部落呢?剛才老師您……嗯,你不是說蠻族和雷米人是共生共存的關系嗎?互相幫忙,在國境……”
“是啊,是啊。不過這是指雷米王國和蠻族的整體關系,這樣看的時候,是這種關系,但小單位還是常有打鬥的。就像兩家的兒子在家附近打架,兩家卻不會因此結仇一樣。這種打鬥不會讓一方滅亡,雷米王國或蠻族的族長也不會太過在意。也可以說是他們故意忽視了吧。”
過了一會兒,伊斯德嗯了一聲,開始更正他剛剛說的話:“有些蠻族的族長或許會有不同的看法。不過,沒關系,因為他們和雷米王室比起來,再怎麽樣也只是小小一群人而已。雷米王室可能會對他們的魯莽行事感到生氣,要是這個族長夠愚蠢,支持想要反擊的人,最後會招來雷米王族的正式兵力。不過,這次應該不會造成這種悲劇性的情況。因為我聽說雙方只是單純因為玉米田而引發争鬥。反正他們就像是愛吵架的隔壁表兄弟關系。”
一朵朵雲逐漸擴散開了。天空是冰冷的藍色,太陽則躲在雲後,消失了蹤影。這是一個難得一見的壯觀黎明。
“所以我們要守護那個‘荷貝提凱’,該幫他們幫到什麽程度呢?必須像‘臨煞勒’那樣沖先鋒嗎?”
伊斯德伸出舌頭,并搖了搖頭,答道:“不知道。反正我們盡力就是了。”波裏斯露出酷似大人的表情,雙手在胸前交叉,一面望着地平線的雲,一面說:“我可不想殺人。”
伊斯德一拳飛來,波裏斯根本連躲也躲不過,就被打中了額頭。
“我也讨厭啊,小子!”
兩人轉頭面對面露出了有些頑皮的會心一笑。離開培諾爾城堡之後就沒再長多高的波裏斯如今剛好到伊斯德的頸子。兩人用相似的表情,鼓着兩頰,點了點頭。
“嗯,适可而止,但是要有模有樣!”
“我就當是去學習如何守護別人國家的禮儀!”
這種時候兩人真的很像“朋友”。波裏斯喜歡他。
“好,走了吧!”
其實這只是他們兩人的口令。因為,手持木棍的村人早已經開始大聲吶喊着率先沖下山丘了。後面墊後的人跑了過來,紛紛追過他們。混亂之中,他們以一種微妙的同伴意識悄悄露出微笑。
波裏斯望着他們的前方,對另一個人說話。伊斯德則是把剛才好不容易打開瓶蓋的葡萄酒喝完了最後一口。
“你既然收了人家的葡萄酒,應該不要落後太多吧。”“別擔心。因為這是陳舊的葡萄酒。倒是你,要小心別把劍拔出來!”“事情不會嚴重到那種程度吧?”
他們是在說冬霜劍。重逢之後,波裏斯就聽從伊斯德的勸告,不曾再拔出冬霜劍,而是使用伊斯德買給他的一把稍短的劍。
不管怎樣,這天的打鬥應該僅止于木棍鬥毆。按照伊斯德所說的,不論是雷米人還是蠻族人都心裏有數,知道出人命後會引起很大的後果。
“好了,該還葡萄酒的錢了!”
原本聚集的人群幾乎都已經跑下去了,山丘上只剩下幾名前來打氣加油的小孩及女孩。他們甚至拿着鐵鍋蓋一直在敲打着,繼續跟随在隊伍的最後。
波裏斯還是有些覺得莫名其妙,他低聲喃喃地說:“看來這是一場玉米栽培地争奪戰!”就在這一刻,伊斯德突然喊出和狂奔的村人一樣的聲音。聲音大得讓那些拿着鍋蓋的女孩也吓了一跳。
“我們是不會交出玉米的!”然後他就做出和村人一樣的動作,一面揮着手臂,一面開始沖下山丘。他好不容易喝完了一整瓶葡萄酒,才出現了這一幕。
波裏斯有些驚慌。不過,他随即也知道該怎麽做了。一股難以掩飾的興奮湧了上來。
“還我們……玉米田!”
“在我們土地上,一顆玉米也休想……”
“野蠻人,要玉米就去你們家後院種!”
“在玉米莖塞住你們嘴巴之前,乖乖滾蛋吧,野蠻人!”
口中喊出各種“新穎”、“新鮮”的口號,響徹了田野的遠處。三十多名的“玉米田守護隊”以及“侵略者”們在這片田野的某個角落裏,揮舞木棍打了起來。他們之中,有一名大人和一個小孩奔跑穿梭着,比任何人都還賣力,表明誓死守護玉米田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