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節
三十三劍客圖
舊小說有插圖和繡像,是我國向來的傳統。我很喜歡讀舊小說,也喜歡小說中的插圖
。可惜一般插圖的美術水準,與小說的文學水準差得實在太遠。這些插圖都是木版畫,是
雕刻在木版上再印出來的,往往畫得既粗俗,刻得又簡陋,只有極少數的例外。
我國版畫有很悠久的歷史。最古的版畫作品,是漢代的肖形印,在印章上刻了龍虎禽
鳥等等圖印,印在絹上紙上,成為精美巧麗的圖形。版畫成長于隋唐時的佛畫,盛于宋元
,到明末而登峰造極,最大的藝術家是陳洪绶(
老蓮
)。清代版畫普遍發展,年畫盛行于民間。鹹豐年間的任渭長,一般認為是我國傳統
版畫最後的一位大師。以後的版畫受到西方美術的影響,和我國傳統的風格是頗為不同了
。
我手邊有一部任渭長畫的版畫集《卅三劍客圖》,共有三十三個劍客的圖形,人物的
造型十分生動。偶有空閑,翻閱數頁,很觸發一些想象,常常引起一個念頭:“最好能給
每一幅圖‘插’一篇短篇小說。”慣例總是畫家替小說家繪插圖,古今中外,似乎從未有
一個寫小說的人替一系列的繪畫插寫小說。由于讀書不多,這三十三個劍客的故事我知道
得不全。但反正是寫小說,不知道原來出典的,不妨任意創造一個故事。可是連寫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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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劍俠故事的心願,永遠也完成不了的。寫了第一篇《越女劍》後,第二篇《虬髯客》的
小說就寫不下去了。寫敘述文比寫小說不費力得多,于是改用平鋪直敘的方式,介紹原來
的故事。
其中《虬髯客》、《聶隐娘》、《紅線》、《昆侖奴》四個故事衆所周知,不再詳細
敘述,同時原文的文筆極好,我沒有能力譯成同樣簡潔明麗的語體文,所以附錄了原文。
比較生僻的故事則将原文內容全部寫了出來。
這些短文寫于一九七○年一月和二月,是為《明報晚報》創刊最初兩個月所作。
一 趙處女
江蘇與浙江到宋朝時已漸漸成為中國的經濟與文化中心,蘇州、杭州成為出産文化和
美女的地方。但在春秋戰國時期,吳人和越人卻是勇決剽悍的象征。那樣的輕視生死,追
求生命中最後一剎那的光彩,和現代一般中國人的性格相去是這麽遙遠,和現代蘇浙人士
的機智柔和更是兩個極端。在那時候,吳人越人血管中所流動的,是原始的、犷野的熱血
。吳越的文化是外來的。伍子胥、文種、範蠡都來自西方的楚國。勾踐的另一個重要謀士
計然來自北方的晉國。只有西施本色的美麗,才原來就屬于浣紗溪那清澈的溪水。所以,
教導越人劍法的那個處女,雖然住在紹興以南的南林,《劍俠傳》中卻說她來自趙國,稱
她為“趙處女”。
但一般書籍中都稱她為“越女”。
《吳越春秋》中有這樣的記載:
“其時越王又問相國範蠡曰:‘孤有報複之謀,水戰則乘舟,陸行則乘輿。輿舟之利
,頓于兵弩。今子為寡人謀事,莫不謬者乎?’範蠡對曰:‘臣聞古之聖人,莫不習戰用
兵。然行陣、隊伍、軍鼓之事,吉兇決在其工。今聞越有處女,出于南林,國人稱善。願
王請之,立可見。’越王乃使使聘之,問以劍戟之術。“處女将北見于王,道逢一翁,自
稱曰‘袁公’,問于處女曰:吾聞子善劍,願一見之。’女曰:‘妾不敢多所隐,惟公試
之。’于是袁公即杖 (竹名)竹,竹枝上颉橋(向上勁挑),未堕地(‘未’應作‘末’
,竹梢折而跌落),女即捷末(‘捷’應作‘接’,接住竹梢
)。袁公則飛上樹,變為白猿,遂別去。“見越王。越王問曰:‘夫劍之道如之何?
’女曰:‘妾生深林之中,長于無人之野,無道不習,不達諸侯,竊好擊劍之道,誦之不
休。妾非受于人也,而忽自有之。’越王曰:‘其道如何?’女曰:‘其道甚微而易,其
意甚幽而深。道有門戶,亦有陰陽。開門閉戶,陰衰陽興。凡手戰之道,內實精神,外示
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
看上去好像溫柔的女子,一受攻擊,立刻便如受到威脅的猛虎那樣,作出迅速強烈的
反應)。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騰兔,追形逐影,光若仿佛,呼吸往來,
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複不聞。斯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王欲試之,其驗即見。
’越王即加女號,號曰‘越女’。乃命五板之堕(‘堕’應作‘隊’)高(‘高’是人名,
高隊長)習之教軍士,當世莫勝越女之劍。”《吳越春秋》的作者是東漢時的趙晔,他是紹
興人,因此書中記載多抑吳而揚越。元朝的徐天祜為此書作了考證和注解,他說趙晔“去
古未甚遠,晔又山陰人,故綜述視他書紀二國事為詳。”書中所記敘越女綜論劍術的言語
,的确是最上乘的武學,恐怕是全世界最古的“搏擊原理”,即使是今日的西洋劍術和拳
擊,也未見得能超越她所說的根本原則:“內動外靜,後發先至;全神貫注,反應迅捷;
變化多端,出敵不意。”《藝文類聚》引述這段文字時略有變化:“(袁)公即挽林內之
竹似枯槁,末折堕地。女接取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處女。處女應,即入之。三入,因舉
杖擊袁公。袁公則飛上樹,化為白猿。”敘述袁公手折生竹,如斷枯木。處女以竹枝的末
梢和袁公的竹杆相鬥,守了三招之後還擊一招。袁公不敵,飛身上樹而遁。其中有了擊刺
的過程。
《劍俠傳》則說:“袁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槔,末折地,女接其末。公操其本而刺女
。女因舉杖擊之,公即上樹,化為白猿。”“桔槔”是井上汲水的滑車,當是從《吳越春
秋》中“颉橋”兩字化出來的,形容袁公使動竹枝時的靈動。《東周列國志演義》第八十
一回寫這故事,文字更加明白了些:“老翁即挽林內之竹,如摘腐草,欲以刺處女。竹折
,末堕于地。處女即接取竹末,還刺老翁。老翁忽飛上樹,化為白猿,長嘯一聲而去。使
者異之。
“處女見越王。越王賜座,問以擊刺之道。處女曰:‘內實精神,外示安佚。見之如
婦,奪之似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捷若騰兔,追形還影,縱橫往來,目不及瞬。得吾
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大王不信,願得試之。’越王命勇士百人,攢戟以刺處女。
處女連接其戟而投之。越王乃服,使教習軍士。軍士受其教者三千人。歲餘,處女辭歸南
林。越王再使人請之,已不在矣。”
這故事明明說白猿與處女比劍,但後人的詩文卻常說白猿學劍,或學劍于白猿。庾信
的《宇文盛墓志》中有兩句說:“授圖黃石,不無師表之心,學劍白猿,遂得風雲之志。
”杜牧之有兩句詩說:“授圖黃石老,學劍白猿翁。”所以我在《越女劍》的小說中,也
寫越女阿青的劍法最初從白猿處學來。我在《越女劍》小說中,提到了薛燭和風胡子,這
兩人在《越絕書》第十三卷《外傳·記寶劍》一篇中有載。篇末記載:楚王問風胡子,寶
劍的威力為甚麽這樣強大:“楚王于是大悅,曰:‘此劍威耶?寡人力耶?’風胡子對曰
:‘劍之威也,因大王之神。’楚王曰:‘夫劍,鐵耳,固能有精神若此乎?’風胡子對
曰:‘時各有使然。軒轅,神農、赫胥之時,以石為兵,斷樹木為宮室,死而龍臧,夫神
聖主使然。至黃帝之時,以玉為兵,以伐樹木為宮室、鑿地。夫玉亦神物也,又遇聖主使
然,死而龍臧。禹穴之時,以銅為兵,以鑿伊闕,通龍門,決江導河,東注于東海,天下
通乎,治為宮室,豈非聖主之力哉?當此之時,作鐵兵,威服三軍,天下聞之,莫敢不服
,此亦鐵兵之神,大王有聖德。’楚王曰:‘寡人聞命矣!’”《越絕書》作于漢代。這
一段文字敘述兵器用具的演進,自舊石器、新石器、銅器而鐵器,與近代歷史家的考證相
合,頗饒興味。風胡子将兵刃之所以具有無比威力,歸結到“大王有聖德”五字上,楚王
自然要點頭稱善。拍馬屁的手法,古今同例,兩千餘年來似乎也沒有多少新的花樣變出來
。
處女是最安靜斯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