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獵魔(39)
當警察在抽絲剝繭時,繭中的那雙眼睛,也時刻關注着警察。
明恕來到心響獵頭公司時,喻采心已經離開。
公司的另一位合夥人曹巷對刑警的到來相當驚訝。做他們這一行,偶爾需要與警察打交道,但從來不用接觸刑警。
“你們來找采心?她剛走,臨時有個客戶需要見。”曹巷警惕道:“采心出什麽事了嗎?”
“哪個客戶?”明恕問:“在哪裏見?”
耳機裏,技偵隊員正在彙報,“喻采心正駕車在水船西路上行駛,目的地可能是她位于西城區愛琴水岸小區的家。”
曹巷連忙叫來喻采心的助理小餘,“喻總說沒說去見哪個客戶?”
小餘支吾道:“喻總約了鑫洲地産的侯經理……”
“鑫洲地産的總部在南城區龍褚路,喻采心是去了那裏?”明恕問。
小餘接連點頭,看向曹巷,“上周喻總就帶我去過了,細節還沒有完全敲定,喻總今天過去是為了談細節。”
南城區龍褚路,西城區愛琴水岸小區,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
喻采心根本就不是去見候選人,而是得知警察去星光整形醫院調查過自己之後,匆匆趕回家中。
她家裏有什麽必須處理的東西?
“我能去喻采心的辦公室‘參觀’一下嗎?”明恕問。
曹巷看上去很猶豫。
刑警來得突然,此前半點風聲都沒有,很多事情他根本來不及作準備。
明恕一看他的神情就明白,這間獵頭公司恐怕藏有不少見不得光的陰私。
但這些陰私,重案組不必插手,回頭将線索交給相關單位就行。
“我今天不是來查你們公司,這一點你們可以放心。”明恕不跟曹巷廢話,“喻采心的辦公室在哪裏?”
曹巷和喻采心名義上是合夥人,但早在心響獵頭公司成立之初,兩人間就矛盾不斷,一直是相互競争的關系,并且各有團隊,平時在公司維持着表面上的和平,私底下其實各有算計。
曹巷确實不知道喻采心為何招來了警察,又不提前給自己打個預防針,緊要關頭還溜號,心中非常不滿,權衡一番,讓小餘帶警察們去喻采心的辦公室。
“蕭局,我在喻采心的公司。”明恕邊走邊給蕭遇安撥去電話,“她應該知道我們盯上她了,說是要去見候選人,其實正在往家裏趕。我懷疑她是回家處理關鍵證據。”
“這正好。她如果一點反應都沒有,我還得懷疑偵查方向出了錯。”蕭遇安語氣從容,“我們的人已經在愛琴水岸小區,很快會将她帶回來。”
挂斷電話時,明恕的心随之一定。
喻采心的辦公室非常整潔,與她本人的氣質相符。明恕轉了一圈,目光停留在書架上。
“這不是墓心的書嗎?”方遠航連忙帶上手套,将書取下來,“有的人本就該死——魯昆發狂時看的就是這一本!我靠,她居然和魯昆、李紅梅看同樣的書?我們最早的思路沒有錯诶!”
明恕将書從方遠航手中拿過來,翻了幾頁,心中有種古怪的感覺。
“兇手在殺害羅祥甫之前,有拍照行為。”方遠航繞到寬大的辦公桌旁,說着就要動喻采心的筆記本電腦,“師傅,你說照片有沒有可能藏在這裏面?”
“不行啊!”小餘立即趕上來,将筆記本抱在懷裏,小心翼翼地說:“你們不能随便動喻總的筆記本,這,這裏面有我們的商業機密!”
方遠航大聲道:“我們這是在查案!”
“可是……”小餘急出滿額頭的汗水,聲音低了下去,“可是這筆記本真的很重要。”
“沒事。”明恕說,“暫時不用管這個筆記本。”
方遠航還想堅持,“師傅!”
“喻采心放着辦公室不管,急着趕回家,說明比起這裏,她家愛琴水岸小區有更多秘密。”明恕說:“而她的秘密,就是我們的線索。退一步講,如果這筆記本裏有什麽不能被我們看的東西,她為什麽不将它一并帶走?”
方遠航已經将筆記本從小餘手中拿過,掂了兩下,“也是,這又不重。”
明恕将書翻到最後一頁,又看了看書架上的其他書籍,喊方遠航:“這書是不是過于嶄新?”
“新嗎?”方遠航觀察半天,“我平時不怎麽看書……”
“這兒。”明恕指了指書脊附近,“這種封面用紙,如果翻閱過很多次,這兒會有很明顯的折痕。”
方遠航說:“所以喻采心只是買了這本書,卻沒怎麽看?”
明恕默了片刻,模棱兩可道:“難說。”
刑偵局,重案組。
喻采心仍是一身幹練的職業裝,不過裙子換成了長褲。
她的高跟鞋踩在問詢室外的走廊上,清脆作響,好像她不是被帶來接受調查,而是趕去見一名重要的候選人。
問詢室的門被打開,明恕轉過身,直視喻采心的雙眼。
在那雙眼睛裏,他沒有看到分毫驚訝。
“又見面了。”他指了指對面的位置,“坐吧,喻女士。”
“你們找我來,還是為了咖啡館的案子吧?”喻采心身上有很清淡的香水味,與修鞋匠描述的“濃郁香味”不符。
“今天我去你的公司找過你。”明恕說:“不巧的是,你的合夥人還有助理都說,你到南城區見候選人去了。”
喻采心笑道:“回家處理私事,總得找個理由吧。”
明恕也笑:“你是因為在愛琴水岸‘遇上’了我的同事,才這麽說的吧?”
喻采心嘆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員工回家處理私事,的确經常以出外勤、見客戶作為借口。”明恕凝視喻采心,“你這個老板也玩這招?”
“你對我的工作好像有些誤會。”喻采心并不緊張,“我給自己打工而已,賺的都是辛苦錢,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大老板。”
明恕說:“誤會什麽的都好說。那麽喻女士,你這趟回家,處理的是什麽私事?”
喻采心停頓幾秒,“這和你們将我帶到這裏來有關嗎?”
明恕幹脆道:“有關。”
“我每天需要服用的藥忘帶了。”喻采心說:“我不得不回去拿。”
“你公司樓下就有藥店,且不止一家。從華韻中心到你家,單程不堵車也需要半個小時。”明恕說:“你為什麽不在藥店裏重新購買?”
喻采心笑着搖頭,“我吃的藥是在醫院開的,一般藥店買不到。”
明恕問:“哦?那是什麽藥?”
喻采心有些尴尬,過了幾秒才道:“達英-35。”
“短效避孕藥,處方藥。”明恕說。
“我用它來治療激素異常。”喻采心說:“不是為了避孕。”
明恕說:“這藥在藥店其實能夠買到。”
喻采心雙眉挑高,“是嗎?我不知道。”
明恕沉默,目光暗含探尋。
這段意料之外的安靜似乎讓喻采心不自在起來。
“我不懂。”她說:“咖啡館的事已經過去那麽久,就算你們還有什麽事想問我,也不該是現在這種态度。”
明恕問:“你認為我現在是什麽态度?”
喻采心也許沒料到明恕會這麽問,一雙在星光整形醫院精心雕琢的眉擰起。
“嗯?”明恕說:“我現在是什麽态度。”
喻采心越發顯得不自在,片刻後自嘲地笑了笑,“你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我還以為我被牽連進了什麽不好的事。你……你是刑警吧?”
“我确實懷疑你與一件‘不好的事’有關。”明恕出其不意道:“不,準确來講,應該是兩件。”
喻采心手指不經意地抽了兩下,幅度都很小,但再小也難逃明恕的視線。
“咖啡館……”喻采心剛要開口,就被明恕打斷,“我們今天不談咖啡館。”
喻采心的神情不滿得恰到好處,“既然和咖啡館無關,我想我沒有必要再待在這裏。我配合調查,是為了那些遇害的、受到驚吓的孩子。我工作很忙,請你們不要為難我。”
說完,喻采心就站起身來。
明恕跟着起身。他的實際身高比喻采心高出許多,但喻采心穿着高跟鞋,兩人之間的身高差被縮小了不少。
據詹環雄目測,兇手身高在1米62到1米65之間。當過偵察兵的人,觀察力優于常人,只要詹環雄沒有故意混淆視聽,那麽這個身高估數應當是準确的。
喻采心看上去超過1米7,但若是除去高跟鞋,實際只有1米63。
“抱歉,現在還不能讓你離開。”明恕伸手一攔,未與喻采心有肢體接觸,但突然爆發出的氣場卻令喻采心退後一步。
喻采心雙眼微瞪,“你!”
“我懷疑你與兩樁命案有關。”明恕笑了笑,“所以才請你來我們重案組。”
“重案組”這三個字明恕咬得格外清晰,喻采心臉上登時出現困惑、驚訝、茫然。
和之前的不滿一樣,這三種神情也是恰到好處的。
就像早就預計到,并為此演練過無數次。
“坐下吧,我們好好聊一聊。”明恕朝椅子一擡下巴,待喻采心重新坐下,才問:“羅祥甫和陳權漢這兩個人,你有印象嗎?”
喻采心說:“沒有。”
明恕挑眉,“這麽幹脆?不用思考一下?”
“我做的是與人打交道的工作。”喻采心說:“好記性是我在這一行打拼的基礎,如果連一個遇見過的人都記不得,那我怎麽推薦候選人?”
“如果他們不是你的候選人呢?”明恕說:“就比如……華韻中心那些街拍愛好者。心響就在華韻旁邊,你一定見過那些圍着俊男美女拍照的攝像師。”
“你說他們啊。”喻采心笑容自信,“他們中的很多人,都邀請我做他們的模特。”
“哦?”明恕問:“從什麽時候起?”
喻采心目光微頓,“什麽時候起?”
明恕說:“怪我沒說清楚——我是想問,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受到街拍愛好者的青睐?去星光做微整之前?還是之後?”
喻采心的神情突然凝固,下一瞬,眼中爆發出掩飾不住的不甘。
仿佛有什麽東西,即将從她那張完美的面具下掙脫而出。
明恕沒有立即往下說,而是認真地觀察她。
受到青睐,不受青睐,這明顯是喻采心心理的一個節點,一個情緒開關,哪怕她此前演得再好,此時也控制不住。
因為對她而言,不受青睐是最不能承受的詛咒。
明恕将羅祥甫和陳權漢的照片放在桌上,“今年7月2號和4月中旬,他們被同一個人殺害。殺害他們的人是位女性,而他們在遇害之前,時常在華韻中心尋找美豔的女性。”
喻采心在短暫的失态之後,神色已經恢複如常,視線在照片上一掃,“我對他們沒有印象。”
“是嗎?”明恕食指點了下陳權漢的照片,“不過這位攝影師的朋友,卻還記得你。”
喻采心面色不變,但修長的脖頸明顯一僵。
“他記得曾經在華韻中心見過還沒有整形的你。”明恕緊盯喻采心的雙眼,語速緩慢,卻氣勢不減,“當時你剛下班,從心響來到華韻中心,多次在他與陳權漢面前走過。我想知道,你那時在想什麽?”
喻采心別開視線,“我記不得了。”
明恕問:“記不得在想什麽,還是記不得見過陳權漢?”
“你們對我的懷疑毫無道理。”喻采心回視明恕的時候,目光變得冷淡,“我可以問一句嗎?你們憑什麽認為我和命案有關?我不明白你剛才都在說什麽,街拍、整容,這和你們懷疑我有關系嗎?”
明恕突然說:“——她不好看,一點兒特色都沒有,別拍她。”
聞言,喻采心瞳孔收緊,呼吸在一滞之後,忽然變得急促。
“你還記得這句話。”明恕說:“你說你不記得陳權漢這個人,但你還記得他當着你的面對你做出的評價。”
喻采心搖頭,“我沒聽過這句話。”
“可你剛才的反應已經給了我答案。”明恕說:“說謊是人生來就會的技能,你是獵頭公司的高管,你最清楚語言的欺騙性有多大。話分真假,一個人的即時反應,有時才是她內心的真實映射。”
十幾秒後,喻采心笑出聲來,“我還是很好奇,你為什麽會盯着我?這兩個人與我素不相識,我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頂多只是在華韻中心見過,我怎麽可能去殺害他們?難道你剛才那句話就是你懷疑我的依據?我應該提醒你一下——我不顧自己安危,在殺人兇手面前救下了一個孩子,這是你親眼看到的。我痛恨犯罪者,我本人又怎麽會是犯罪者?”
“好一個‘我痛恨犯罪者,我本人又怎麽會是犯罪者’。墓心痛恨失德者,自己卻是比失德者更殘忍的殺人兇手。”易飛在電話裏道:“小明,愛琴水岸這邊我們已經搜查過了,暫時沒有什麽發現。不過喻采心回來這一趟很蹊跷,‘回家拿藥’根本說不通——物管對喻采心很有印象,說她總是早出晚歸,從來不會在白天回家。”
“不要跟陸雁舟學。”明恕問:“7月1、2、3號的監控調到了嗎?”
易飛說:“調是調到了,但喻采心每天回家都很晚,監控看不出什麽。”
“心響這邊的監控和工作記錄顯示,喻采心7月2號中午就離開了公司。”明恕說:“看通訊記錄是給七個客戶打過電話,但這一天她去幹嘛了,暫時還無法确定。”
“也就是說,她沒有不在場證明。”易飛想了想,“命案過去這麽久,她完全有時間處理掉作案工具和當時的着裝,但拍下的照片,即便删除也有痕跡。”
明恕說:“将喻采心家裏所有電子設備全部帶回來,不要落下儲存卡,讓周願做徹底檢查。”
技偵組忙到後半夜,給電子設備通通做了還原,依舊沒有找到羅祥甫和陳權漢的照片。
“我是無辜的。”喻采心揚着脖頸,勝券在握,“我沒有殺人。你們知道為什麽找不到證據嗎?因為那是你們的臆想,它根本不存在。”
這次面對喻采心的是周願和易飛,明恕在另一個房間裏看着監控。
如果說之前只是懷疑喻采心,現在他已經确定,兇手就是喻采心。
兇手有嚴重的心理問題,報複性連續殺人,事後留下線索挑釁警察。
得知警方暫時沒有發現決定性證據,喻采心眼中的扭曲、狂妄再也掩飾不住。她趾高氣揚,睥睨着面前的刑警,好像在說——你們找不到證據,能拿我怎樣?
同樣的表情,曾經出現在侯誠臉上。
“喻采心可能毀掉別的證據,但一定不會毀掉照片。”蕭遇安說:“陳權漢和羅祥甫遇害之前的模樣,是她的‘戰利品’。”
“她會将‘戰利品’藏在哪裏?”明恕支着下巴,來回走動,“還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喻采心中途回家目的是什麽?我本來以為她是去處理不能被我們看到的東西,但易飛查下來,好像不是。她給出的理由是‘回家拿藥’,但我不信,這有悖于她的行事方式。”
“記不記得我們給兇手做側寫時分析過,她作案‘幹淨’,不會做多餘的事。”蕭遇安道。
明恕點頭,“我們拿她與侯誠做過對比。”
“除了照片,喻采心應該早就将別的證據處理掉了,她這趟家回得很多餘。”蕭遇安說:“和她那‘幹淨’的習慣不太相符。”
明恕鎖眉沉思,忽然道:“她想誤導我們!”
蕭遇安說:“是,她回家回得蹊跷,警方必然将注意力放在她回家所做的事上,而忽略其他。”
明恕長吸一口氣,“她不是回家藏照片,那照片到底在哪裏?”
此時,蕭遇安的手機響了起來。
明恕看了看,“誰?”
“喻采心老家的兄弟單位。”蕭遇安說:“看來是背景調查有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