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獵魔(34)
詹環雄究竟是不是殺害羅祥甫的兇手,目前還沒有決定性的證據。他動機充分,事發時出現在命案現場,有作案時間,卻堅稱自己看到了羅祥甫被殺害的全過程。
在證據鏈不完整的情況下,嫌疑人的口供非常重要。只要詹環雄不認罪,重案組就不得不繼續查。而就算詹環雄認罪,也可能出現當庭翻供的情況。
所以對重案組的每一位刑警而言,這都是一場硬仗。
詹環雄被暫時拘留在市局。
由于他涉嫌非法入境,所以這個“暫時”的可操作性很大,不像一般嫌疑人,在拘留時限過去後,警方必須放人。
漫長而緊張的審訊結束之後,明恕找了間沒人的小會議室,一個人坐着,看似發呆,實則正在回憶詹環雄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
方遠航認為詹環雄編造了一個故事,詹環雄口中那個穿雨衣的人正是詹環雄本人。
他其實也這麽想。
假設兇手另有其人,詹環雄怎麽就能那麽巧,正好就在現場?
可刑事偵查中,巧合與否并不是判斷一個人是否有罪的依據。
明恕仰靠在椅背上,眼皮合上,眉心皺得很緊,明亮的燈光潑灑在他眼睑上,呈現出一片暗紅。
不久,這暗紅動了一下,就像有人靠近,用手輕輕一擋。
他立即睜開眼。
“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蕭遇安手裏提着一件警服外套。
明恕這才發現,剛才眼前那一動,是蕭遇安想給自己搭件衣服。
“蕭局。”他往門邊看了看,門沒有關嚴實。
抓捕詹環雄時是晚上,幾小時審下來,現在已經是淩晨兩點——人最困乏的時候。
刑偵局這種地方,雖然很多隊員過着晝夜颠倒的日子,但這個時間點,走廊還是比白天安靜許多。
明恕抹了把臉,挺直腰背,“我在想詹環雄的事。”
蕭遇安挪來一張靠椅,“那正好,我們一起分析一下。”
明恕盯着蕭遇安,跟走神似的,半天沒說話。
蕭遇安問:“怎麽?”
明恕別開眼,“……嗯,沒什麽。”
這陣子他與蕭遇安見面的次數不多,短短見上一面也只是讨論公事。前幾天他與易飛、徐椿深入蛇荼鎮,重案組這邊的工作全靠蕭遇安撐着,兩人都忙,交流極少。他回到冬邺市之後,精力放在抓捕詹環雄上,現在居然是近期頭一回與蕭遇安單獨相處。
蕭遇安笑了聲,很低,但他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剛才在想什麽,蕭遇安看得清清楚楚。
他清了下嗓子,正經道:“我們還是說正事吧。”
蕭遇安點頭,“詹環雄的口供,你怎麽看?”
“詹環雄現在肯定是嫌疑最大的人,我們缺的只是關鍵證據。”明恕說:“他來冬邺市報複羅祥甫,卻目擊羅祥甫被別人殺害,這也太巧了。”
“是很巧。”蕭遇安道:“所以你認為詹環雄就是兇手?”
“我……”明恕一頓,右手用力按住眼窩。
“你無法輕易做出判斷。”蕭遇安說:“比你的小徒弟成熟。”
明恕擡眼,撞入蕭遇安溫和的視線中。
“其實我來看你,就是想提醒你,就算詹環雄像極了兇手,也不要輕易做出判斷。”蕭遇安說:“一旦你在心裏有了判斷,認為詹環雄就是兇手,你的偵查重心就會徹底偏轉,一邊死磕他的口供,一邊去找尋那可能并不存在的關鍵證據。如果詹環雄是真兇,這沒有問題。但如果詹環雄不是,我們就給了真兇喘息的機會——曾經我們認為TA可能是連環殺手,那麽在我們專注于詹環雄時,TA說不定會再次動手。”
明恕那點淺淡的困意已經消逝無蹤,布着零星紅血絲的雙眼明亮認真,“我明白。要查詹環雄,也不能因此放棄以前的思路。”
“嗯。”蕭遇安說:“你們審問詹環雄時,我在隔壁看監控,他的嫌疑确實很大,但其實他的行為符合他自身的邏輯。”
明恕也想到了這一點,只是當時直面詹環雄,精神緊繃,必然不如蕭遇安看得明晰。
“蕭局,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第一,詹環雄為什麽不報警。”蕭遇安說:“目擊殺人,正常人肯定都會報警,即便沒有立即報警,也會告訴身邊的家人朋友。但羅祥甫遇害這件事,詹環雄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因為在冬邺市,他沒有信任的人,而以他現在的身份,他應當很不願與警察接觸。一旦報案,派出所很可能發現他非法入境,他必然被遣返。”
“另外。”蕭遇安繼續說:“他出生在蛇荼鎮,常年在鄰國打仗。在他的意識裏,也許根本沒有報警這一條。”
明恕撐着下巴,“詹環雄有殺害羅祥甫的企圖,并且跟蹤過羅祥甫,報案之後,他會暴露在警方的視線下。”
“第二,詹環雄描述出了羅祥甫遇害時的細節。”蕭遇安說:“他說兇手用一根細長的棍子敲擊羅祥甫的頸部之前,給羅祥甫拍了照。”
明恕眸光靜止,“邢牧解剖時說過,兇器是根單面1.3厘米的三面柱體。詹環雄看到一根細長棍子,這倒是沒錯。”
“現在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詹環雄是兇手,二是詹環雄看見了兇手。”蕭遇安耐心道:“我們來做個排除法。詹環雄是兇手的情況,故事是他編造的,以他的身手,他大可直接扭斷羅祥甫的脖子,而不是用細長的棍子反複擊打,對嗎?”
明恕點頭,“嗯。”
“好,那這一條先放一邊。仍然是他是兇手的情況,他會在羅祥甫死之前給羅祥甫拍照嗎?”蕭遇安問。
明恕擡手,“等等,拍照是他說的,我們誰也不知道羅祥甫有沒有被拍照。”
“也許有。”蕭遇安說。
明恕問:“你怎麽知道?”
“羅祥甫的T恤腹部,有大面積汗水與唾沫。”蕭遇安說:“汗水倒是好說,天氣這麽熱,腹部會出汗。但在什麽情況下,那個位置會沾上大量唾沫?”
明恕已經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吹風,半分鐘後轉身道:“兇手将羅祥甫的T恤掀起來,遮住了臉!對着羅祥甫的裸體拍攝!羅祥甫因為害怕,而渾身出汗,這一定包含面部,然後在激烈的恐懼下,羅祥甫咬住了布料!”
蕭遇安說:“那麽這就符合詹環雄的目擊證詞。”
明恕說:“我再想一想。”
現在只有兇器是明确的,而兇手到底有沒有給羅祥甫拍照,這一點無從确定。
詹環雄完整描述出了兇手拍照這一行為,要麽是他真的看到了,要麽是他捏造的,要麽是他自己拍的。
第三種排除,至于第二種,如果是捏造,那為什麽會捏造到拍照上來?為什麽不捏造別的事?
只有第一種可能性最大!
蕭遇安問:“想清楚了?”
明恕激動起來,“是!”
“好。我再說第三點。”蕭遇安說:“如果兇手是詹環雄,那他處理屍體的方法就太草率了。”
明恕記得,當時剛到現場時,自己就覺得兇手将屍體掩埋在砂石之下很古怪。
科普游樂場有更隐蔽的地方,兇手如果有心藏屍,警方找起來絕不是一件易事。但兇手卻只是将屍體淺淺埋了一層,十天半月就會被人發現。
兇手像是在與警方玩一場游戲。
“詹環雄不會與我們玩游戲。”明恕說:“他殺害羅祥甫之後,必然找到一個他認為安全的地方處理掉屍體,怎麽會留出這麽大一個破綻?”
蕭遇安說:“而且我看他是真的想留在冬邺市。既然如此,那就更要處理好屍體。我們一直沒有公布死者信息,但是住在西城區的人不少都知道科普游樂場出了事,詹環雄在酒吧工作,消息就更加靈通。他已知警方發現了羅祥甫的屍體,他還敢待在冬邺市嗎?”
明恕搖頭,“就算他喜歡這裏,也應該暫時離開。”
蕭遇安雙手疊在一起,“所以我想,事情也許真的只是巧合——詹環雄來到冬邺市複仇,卻撞見了仇人被殺害的一幕。”
明恕手一會兒揣在警服褲袋裏,一會兒又拿出來,有些失落,又很亢奮。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全都呈現在他臉上,他英氣的發際線處已經翻出一連串汗珠。
“詹環雄不是兇手的話,那我們這段時間就白費力氣了。”他說:“案子還是得回歸以前的進度,我……”
“沒有白費。”蕭遇安站起來,向他走去,“我們找到了至關重要的目擊證人。這是你前往蛇荼鎮調查的成果。”
明恕深吸一口氣,一種刑警獨有的動力在身體裏迅猛生長。
“他提供的一個信息其實佐證了我們之前的猜測。”蕭遇安說:“兇手不僅給羅祥甫拍照,還刻意掀起羅祥甫的衣服,專拍身體。給羅祥甫引來禍端的,果然是街拍。”
方遠航沒有參與讨論,仍舊認為兇手是詹環雄。
他趕往“黑葉有刺”酒吧詢問現仔,現仔在懵逼片刻後說:“雄哥那天的确找了我,要和我把班換回去。但我馬上就準備上班了,他這麽鬧一出,我肯定不樂意啊,就沒跟他換。”
“所以詹環雄當天是否會出現在科普游樂場,取決于現仔。”易飛說。
“喂喂喂,你們別這麽早下結論啊!”方遠航着急了,“詹環雄說不定就是猜到現仔不願意換班,才故意這麽問現仔,讓現仔給自己背書。你們想,如果今天該我休息,而明隊突然給我換了班,叫我今天上班,明天再休息,我做好了上班的準備,也安排好了明天休息時要做的事,臨到即将出門來上班,明隊又告訴我,按原計劃休息。這樣我的計劃不就被打亂了嗎?我當然不願意啊,任何人都不願意。這就是個心理戰術!詹環雄早就知道,現仔不會同意換回去!”
明恕啧笑。
“師傅,你笑什麽?”方遠航說:“我分析得不對?”
“不,很對。”明恕說:“知道質疑,知道用邏輯去支撐這份邏輯,值得表揚。”
方遠航眼睛一亮,“那……”
明恕又道:“但這次,詹環雄可能确實不是兇手。”
詹環雄再次被帶入審訊室,文黎警惕地坐在他對面。
比起夜裏,詹環雄已經平靜許多,他幽幽地盯着明恕,說:“你還想問什麽?”
“你說你看見了兇手。”明恕說:“那TA除了戴着帽子,穿着雨衣,還有什麽特征?”
詹環雄沉默了很久。
文黎以為詹環雄沒有聽懂,正打算翻譯,卻被明恕擡手制止。
明恕擅長觀察人,看得出詹環雄不是沒有聽懂,而是在思考。
至于思考什麽……
忽然,詹環雄咧嘴笑起來,“你們想讓我幫助你們找到兇手?”
明恕冷笑,“你想跟我講條件?”
“行!”詹環雄普通話夾雜着土話,語速非常快,文黎立即翻譯道:“他說讓他幫忙可以,但在找到兇手之後,你們不能将他遣返,要讓他繼續生活在冬邺市。”
“跟我開條件,你也配?”明恕雙手抱在胸前,目光向下睨着詹環雄。
雖然在相同的環境中成長,但他與蕭遇安的氣質可謂大相徑庭,蕭遇安溫柔威嚴,他骨子裏卻有極深的痞氣,這種痞氣大多數時候收斂着藏掖着,可偶爾面對嫌疑人、犯罪分子時,卻會突然爆發出來。
詹環雄顯然沒想到面前這個長相精致,講究得有些過分的警察還有如此嚣張的一面,一時愣了神,想好的話也亂了套。下意識想說服自己——這個人只是虛張聲勢,卻登時想到昨天在酒吧外,正是這個人拔腿狂奔,将自己劫了下來。
是個狠角色。
詹環雄咽着唾沫,氣勢矮了下去,“你想怎樣?”
“你給我聽好。”明恕說,“你在蛇荼鎮作,我暫時管不了你,但有人能收拾你,公安部特別行動隊聽說過嗎?”
詹環雄背上湧出冷汗。
明恕接着道:“現在你到了我的地盤上,就由不得你撒野講條件。我問什麽,你就答什麽,懂嗎?”
文黎沒見過明恕用這種語氣說話,也跟着忐忑起來。
詹環雄張了半天嘴,終于道:“我,我配合。”
明恕往椅背上一靠,“告訴我兇手的特征。”
照詹環雄的供述,兇手身高在1米62到1米65之間,因為裹着雨披,臉也被遮擋住,所以看不出是男是女。雨披松垮,胸腹處蓬松,無法辨別身形,但肩膀處幾乎是緊貼着身體,可看出兇手肩背較為單薄,是女性的可能性比較大。
“符合我們以前的推斷。”易飛将盒飯分發給大家,輪到自己時發現只剩一盒了。
重案組從隊長副隊到見習隊員,個個飯量驚人,平時在食堂吃飯倒是管飽,點外賣時一人一份根本吃不飽。明恕心疼大家,訂了附近鹵肉館的盒飯,大概是數量不對,分到最後少了一盒。
易飛啥都沒說,明恕瞅他一眼,将自己還未打開的第二份遞過去。
“你自己吃。”易飛說:“我一份就夠了。”
“夠個鬼,是誰上次沒吃飽就輸了技能競賽?”明恕一派老大風範,“別啰嗦,拿着。”
易飛笑:“那你呢?你吃一份也不夠吧?”
“餓了再說吧。”明恕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邊扒飯一邊聽隊員們讨論。
“我覺得不能先入為主。”方遠航說:“我們如果認定兇手就是女人,那萬一——我是說萬一啊,兇手是男人的話,那不就麻煩了?現在這情況,其實還不能完全排除男人的作案嫌疑吧?男的也可以在1米65以下,男的也可以很瘦。”
“但骨架不一樣。”邢牧說:“男性再單薄,肩背都比女性寬闊厚實。”
“周願就很單薄啊。”方遠航說:“看背影的話,隔壁特警支隊的警花都比他壯實。而且我們不能完全相信詹環雄吧,體型描述的偏差太大了。”
明恕笑了笑,“有道理。”
方遠航興致愈高,“師傅,給你加雞腿!”
“最近想法越來越多,保持這種質疑的熱情。”明恕視線調轉,“兇手有個雙腿分開,兩腳站在羅祥甫腰側拍照的動作,剛才我讓小允和周願在詹環雄面前試過同一個動作,詹環雄認為小允的姿勢更像他看到的兇手。”
小允是特警支隊的女隊員,高挑美麗。
方遠航疑惑,“這……”
“男人和女人的肢體動作有很多差異。”明恕說:“有的由骨骼差異決定,有的由生活習慣、體力、體型等因素決定。都是很小的差異,但有時足以影響關鍵判斷。”
快速解決掉餐食,大家又回到崗位上。傍晚臨到一般職業的正常下班時間,蕭遇安突然出現在重案組。
明恕以為又要開會,忙道:“蕭局,等我一分鐘,我這兒……”
蕭遇安走到他跟前,聲音壓得很低,“不開會。今晚別加班了,帶你去個地方。”
“啊?”明恕吃驚。
不加班?案子剛有進展就不加班了?
他都做好睡在局裏的準備了。
“去哪兒?”明恕問。
蕭遇安說:“去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