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獵魔(28)
粉雪天堂與黃金玫瑰夜總會隔着一條堵塞而烏煙瘴氣的街道,彼此斜斜相望,店名惡俗得異曲同工,做的生意也都差不多。
稍有不同的是,黃金玫瑰夜總會接待的都是男人,而粉雪天堂有不少中年女性顧客。
它們都是富康區以及洛城最下等的情色場所,收費不高,服務人員素質極低,前來獵豔的客人也多是這座城市裏的底層平民。
對男女招待來說,在這裏工作好處多多——不查身份證,不用提供體檢報告,工資日結,什麽時候想來賣就來,什麽時候想不幹了就走,幾乎不會留下什麽痕跡。
自身條件優越的招待們當然瞧不上這裏,但長相、身材不那麽出衆,或是不願意暴露身份的、急需用錢的人,就顧不得那麽多。
經過密集摸排,洛城警方已經确定,侯槳失蹤之前,在粉雪天堂工作。
柳至秦親自帶隊來到粉雪天堂,将侯槳的照片放在輪班經理阿宿面前。
阿宿緊張地拿過照片,先有些迷茫,過了十來秒才道:“小江,對,應該就是小江,他平時不是這種打扮,我一時沒有認出來。怎麽,他居然是洛大的研究生?”
“過去半個月的監控視頻還在嗎?”柳至秦收起照片,問。
“還在的,還在的。”阿宿連忙親自帶路,“請,請問小江是出了什麽事嗎?他已經十多天沒有來工作了。”
柳至秦停下腳步,端詳阿宿,反問:“你手下的員工十多天沒有出現,你沒有想過報警?”
“我,我們沒有這種規定。”阿宿局促地搓着手,解釋道:“是這樣的,這種情況在我們這裏真的很常見,很多招待都是上着上着班就莫名其妙消失了,我們管不着他們,也不敢去管,誰知道他們是賺夠了錢洗手不幹了,還是惹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人?我們不會因此去調查,報案就更不會了,警察和那些大老板,我們一個都不敢得罪啊。”
柳至秦冷哼,“不敢得罪警察?”
阿宿也知道這次麻煩了。
自他當上輪班經理,多少男招待女招待不打一聲招呼就離開,也沒見哪個警察來查,這次來了這麽多警察,看上去還不是派出所也不是分局的“熟人”,而是市局的人,這架勢肯定是小江出了事,不是命案就是涉毒,不管是哪一樣,粉雪天堂都得跟着倒黴。
阿宿想起那個言談舉止和一般男招待不一樣的小江,心中懊惱不已。
這種一看就不尋常的人就不該招進來!
監控視頻已經調出,侯槳穿着豔俗的亮色襯衣與白色西褲穿梭在中年男人身邊,時而倒酒,時而坐在男人們的大腿上。
柳至秦問:“你們這裏的男招待不都是服務于女顧客?”
阿宿打了個寒戰。面前的警察對店裏的行情了解得這麽清楚,治安支隊也許馬上就要來了。
“也不全是。”阿宿磕磕巴巴地說:“服務男顧客的話,收入會稍微多一些。小江好像很缺錢,一來就問我怎麽才能賺到盡可能多的錢,我,我就給他安排了男顧客。他看上去幹幹淨淨的,挺斯文,很多男的就好他這口。前段時間他的收入在我們這兒名列前茅。”
“他在你們這兒待了多久?”柳至秦又問。
“兩個多月吧。”阿宿說着誇張地擺了擺手,“他在別的地方做了什麽事,我真的不清楚,我也是在這兒打工的。”
視頻正在以倍數播放,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
柳至秦馬上回放,定格,眉心倏地皺起。
出現在屏幕上的人,竟然是目前正扣押在局裏的侯誠。
侯誠靠在審訊椅上,舒坦地笑:“猜不到嗎?”
明恕腦子轉得很快,“侯槳在富康區,一個偏僻,沒有人煙,沒有公共攝像頭的地方。這個地方離黃金玫瑰夜總會不遠。”
“喲,厲害。”侯誠又想鼓掌,手合在一起,卻未拍出響聲來,“侯槳和楊南柯一樣,都不配活着!他從小沒有媽,如果不是侯建軍拉扯他,他念小學時就得病死了,哪有機會上什麽大學。現在這些年輕人,不懂得回報父母的恩情,将父母當做仇人,他們不該死,那誰該死?村長可憐啊,生了侯槳這種不孝子!”
明恕早已不想聽侯誠的長篇大論,讓方遠航留在審訊室錄像,自己跟蕭遇安彙報了一番,就駕車向富康區疾馳而去。
同一時刻,柳至秦已經将搜索範圍鎖定在離粉雪天堂3公裏遠的荒坡。
街景一波接着一波湧入車中,明恕面色冷厲,餘光時不時掃向支在一旁的平板。
同步傳來的視頻裏,侯誠面容猙獰,每句話都像含着血。
侯誠說,初到洛城之時,他并沒有想過殺掉侯槳,是侯槳自己撞上來的。
按照拟定好的計劃,侯誠出沒在富康區的各個夜總會,有一日,突然在燈紅酒綠中,發現了侯槳的身影。
他大為吃驚,沒想到侯建軍這個有出息的兒子,居然在夜總會賣身。
他在暗處觀察侯槳,心中忽然醞釀起下一本的靈感——他要在書中殺死一個外表光鮮,在名校念書,看上去有遠大前途,卻不配為人子的虛僞之徒,而這個虛僞之徒,恰好還是個同性戀。
他對同性戀恨之入骨,究其原因,是因為同性戀無法孕育後代。
這也是不孝的一種。
“同性戀,尤其是男同性戀都該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侯槳已經記不得他了,他在粉雪天堂待了幾天,多次聽見侯槳自稱父母雙亡,自己一個人艱難在洛城打拼。
他心中的殺意越發旺盛,一是因為強烈的創作欲望,二是因為侯槳實在是太不孝。
殺人會上瘾,三年前殺害楊南柯,給予了他從未有過的,酣暢淋漓的快意,甚至給予了他源源不斷的寫作靈感。
讀者們時常反映——墓心描寫的殺戮細節非常真實,看得人頭皮發麻,既刺激又爽快。
連責任編輯郭羨都說,“墓心老師,殺人這一塊兒你寫得太妙了,太靈了!”
他幹笑。
怎麽會不靈不妙呢?他本來就是舉起屠刀的人,哪會有別的作者比他更擅長寫兇殺?
可是三年轉眼過去,楊南柯帶來的靈感正在逐漸枯竭,他迫切地需要再親手殺一個人……不,殺一個惡魔,再感受一番那種弑殺的痛快。
侯槳出現得恰到好處。
情色場所外魚龍混雜,什麽樣的人都有。他蹲守了幾個晚上,終于等到侯槳落單。
侯槳每晚都醉醺醺的,白酒紅酒一塊兒喝,有時酒中還被人下了藥。
要“料理”一個被酒精控制的人,這簡直太簡單。
他将淩晨下班的侯槳攔住,露出怪異陰森的笑。
侯槳本可以輕易将他推開,卻在他的口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粉雪天堂是不報真名的,侯槳在這裏做兼職,對外稱呼是“小江”,而不是“侯槳”。
侯槳當即恁住,驚訝地看着他,“你……”
“不要害怕,我們是老鄉。”侯誠說:“我看着你長大。”
侯槳雙眼因為酒精而有些失焦,戒備地看着面前這個猥瑣的老頭。
侯誠陰恻恻地說:“你爸以為你在學校裏好好念書,沒想到你居然在這種地方……”
不待侯誠說完,侯槳已經拉着他朝偏僻的小巷裏走去,“你是誰?你想幹什麽?”
侯誠聳肩,“我說了,我是你的老鄉。你不記得我了?你爸經常到我家給我送湯送飯,你還跟着來過。”
侯槳似乎回憶起來了,“你是那個侯……侯誠?你怎麽在這裏?”
侯誠說:“你爸可能也想問,你怎麽在這裏?”
侯槳的臉色在昏暗的路燈下變得驚慌,“你別告訴他!”
“這樣不好吧?”侯誠說:“我不想騙你爸。”
“誠叔!”侯槳本就不太清醒,處在無法正常管理情緒的狀态,一聽就急了,“我爸不知道,你不能告訴他!”
侯誠晾了一會兒,說:“那你要聽我的話。”
侯槳的酒越發上頭,“你想讓我做什麽?”
“跟我來個地方。”侯誠說。
侯槳有些猶豫,站在原地沒動。
“如果你不來,我不僅會告訴你爸,還會告訴你學校的同學和老師。”侯誠陰笑幾聲,“你在哪裏上學,哪一級,什麽專業,你爸可是在村子裏說遍了。”
侯槳咬牙,跟着侯誠從昏暗的小巷走向更深的黑暗中。
手機裏傳來嘈雜的聲響,柳至秦聲音很沉,“我們在荒山的堰塘裏打撈起一具嚴重腐敗的屍體。”
明恕将車停在路邊,一掌拍在方向盤上。
從審訊室傳來的同步視頻裏,侯槳激動萬分道:“我将他按在地裏,用藏在包裏的錘子砸死了他!就像當年砸死楊南柯一樣!哈哈哈!他那聰明的腦瓜被我敲得稀巴爛!他活該!誰讓他那麽對侯建軍!侯建軍是個好父親,他卻是個不孝的兒子!他的腦袋長來就只會算計他的父親,不如砸碎!我将他丢進堰塘裏,他現在還在那裏!”
明恕推開車門,邁開腿向堰塘跑去。
而審訊室裏的侯誠仍在對方遠航滔滔不絕,“我本來想用另外的辦法,這樣才能獲取不一樣的‘獵魔’靈感。可是如果不用錘子,我又沒有把握徹底殺死這頭惡魔。嘿嘿,我照着他的腦袋砸下第一錘的時候,他就懵了,我繼續砸,他的眼珠就突了出來。啊——我真想将這一幕寫進我的新書!”
明恕趕到堰塘時,聞到一股濃重的屍臭。
侯槳被塞在一個編織袋裏,編織袋套在廢鐵鋼筋上。侯槳的死狀比楊南柯更加慘烈,頭顱完全破碎,腦漿與血液浸滿了整個編織袋。
堰塘周圍垃圾堆積成山,惡臭難聞,屍體在塘底腐爛,被打撈起來之前不管散發出多刺鼻的臭味,也會被四周的臭氣遮蓋。而此時正值夏季,幾場暴雨一下,抛屍痕跡将被沖刷幹淨。将來就算有人無意中發現了塘底的沉屍,案子偵破起來也頗有難度。
最令人唏噓的是,侯槳失蹤多日,竟然沒有一個人為他報警。
粉雪天堂不在意他的死活,只想規避風險;他的同學說,他本來就不常出現在學校,自己搞研究,自己接私活,連導師都管不着;而他的父親因為時常打不通他的電話,時常被他冷眼相待,也沒想過他已經遇害。
一個年輕人就這麽被殺害了,無人關心,無人尋找,最後一個敲響他房門的是他的父親,巴巴着來送他昂貴的打火機。
侯槳到死也不明白噩運為什麽會降臨在自己頭上。
在自白的末尾,侯誠沉溺入殺人狀态中,重複作案時的話,“我殺死你這個惡魔!”
方遠航憤而起身,喝道:“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惡魔?為了寫作靈感,打着‘獵魔’的名義去殺害不該死的人,你才是罪不可恕的惡魔!”
侯誠被吼得一怔,陰森地說:“你再幫我錄一段視頻吧,去告訴侯建軍——村裏沒幾個人關心我,你曾經給我送過飯,我感激你,所以我幫你殺死了你的不孝子,我也算是報恩了!”
方遠航氣得手抖,“你就是個瘋子!侯村長幫助過你,你殘殺他唯一的兒子,還好意思說報恩?”
還沒有人告訴侯建軍他的獨子已經遇害,他一直守在市局,等待警察們将他的兒子平平安安地帶回來。
他看見楊南柯的父親楊俊成失魂落魄地坐在大廳裏,像是已經哭幹了眼淚。
楊俊成擡起頭,他們遙遙相望,并不知道發生在對方身上的悲劇。
楊俊成已經站不起來,侯建軍顫巍巍地走過去,将身上唯一的紙巾遞給對方,用沙啞到極點的嗓音說:“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回市局的路上,柳至秦說:“人性太複雜,侯槳不願意搭理侯建軍,瞧不起侯建軍,但依然将侯建軍看做父親。在他租住的地方,我們找到了兩份保險,都是他買給侯建軍的。鄉下人沒有參保意識,侯建軍也許都不知道侯槳給他買了疾病保險。”
明恕蹙眉看着窗外。
“侯槳為什麽要去粉雪天堂那種地方,現在已經無法找到答案。”柳至秦嘆了口氣,“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侯建軍時,他看方遠航打火機時的表情。喪子之痛,可能是他再也邁不過的一道坎。”
回到市局時,天光已經大亮,明恕沒有再去見侯誠。
墓心這條線查到現在,已算打了個完整的結,他與蕭遇安從魯昆、李紅梅的案子抽絲剝繭,最終鎖定侯誠,并挖出了兩樁命案。
他已經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侯誠是在洛城作案,餘下的工作由洛城警方負責,按理說,他必須馬上趕回冬邺市,繼續調查羅祥甫一案。
但他忽然感到很累,腳步向後一退,以為将靠在冷硬的牆壁上,卻撞進熟悉的臂彎。
他猛地回頭,語氣從情不自禁的依賴,變為下屬面對領導的莊重,“哥……蕭局!”
“累了?”蕭遇安在他腰背上悄然加了個力,而後自然地收回手臂。
“還好。”他借力站直,“就是腦子現在不太靈光。”
蕭遇安很淡地笑了笑,“今晚回去,路上可以睡一覺。”
“今晚就回去?”明恕眼皮一睜,“我……”
蕭遇安溫和地看他,“嗯?”
“我還欠花隊和柳老師一頓酒。”明恕說:“還想把債清了再回去。”
“恐怕不行。”蕭遇安說:“墓心這案子後續還有很多事需要處理,他們将比我們更忙。”
明恕想了想,“要在全國命案嫌疑人中,尋找受墓心影響的人?”
“對。這關系到侯誠的量刑。”蕭遇安道:“因為案件的特殊性,這項調查只能低調進行。墓心的社會影響已經造成了,未來還有可能出現以‘有的人本就該死’為由作案的兇手。侯誠暫時只能冷處理,任何曝光都必然引起新一波議論與關注,為墓心吸引更多的‘信徒’。”
明恕點點頭,又問:“我們坐高鐵回去嗎?和方遠航他們一起?”
起初只有明恕和方遠航來到洛城,後來蕭遇安陸續調了部分隊員過來,與洛城的刑警聯合緝兇,現在留在洛城的冬邺刑警共有二十來人。
“分批走。”蕭遇安說:“今晚一趟,明天晚上一趟。”
白天的洛城市局立于陽光之中,整肅威嚴,所有工作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屍檢與侯槳的就醫記錄證明,侯槳在三個月前的體檢中,查出患有腦瘤。
這很有可能就是他在不久後前去粉雪天堂賺快錢的原因。
侯建軍終于得知侯槳遇害的消息,蒼老的面容像忽然凝固了一般,生機從每一次呼吸裏消散。
從慶岳村趕來的村幹部流着淚攙扶他,他剛一站起,就跌倒在地上。
明恕連忙趕過去,想将他扶起來,他卻再也站不起來,口中低喃道:“為什麽啊……”
為什麽。
每天都有無數人問這句話。
而侯建軍的餘生,或許就将在這句話中度過。
明恕想起侯槳為侯建軍買的保險,心中狠狠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