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獵魔(27)
楊南柯壓根沒注意到侯誠的異常,繼續滔滔不絕,自稱是背着父母辭職的,離家至今已有小半年,為了不讓父母找到,一個電話都沒有往家裏打,還早早換掉了手機,辦了不記名的電話卡。
“只要我藏得夠好,他們就別想找到我,報警也沒用,我們那小地方的警察是什麽水平,我又不是不知道,八成随随便便查一下了事,根本查不到我現在已經不在北方。嘿嘿,讓他們擔心去吧。”楊南柯晃着腦袋說:“反正他們成天沒事幹,我這也算是給他們找點兒事做。能找到我算他們的本事。哈哈哈,還有我姐,嫁人後就把工作辭了,說是幫姐夫做事,其實根本沒正事可做。我看她閑在家裏也挺無聊的,不如和老婆子老頭子一起來擔心擔心我。”
侯誠聽得直咬牙,汗水已經從額頭流了下來。
楊南柯越說越起勁,得意洋洋地講家裏重男輕女,姐姐從小就像自己的奴仆,讀書成績本來很好,但因為家裏還有自己這個小兒子,最後只能放棄學業,外出工作,最後嫁了個根本不愛的男人;又講父母都很蠢,一輩子在國企混吃等死,鄙陋沒見識。
“我真是受不了我媽,一天催着我結婚。我才24歲,還沒玩夠,結什麽婚啊?再說,結婚也是需要資本的好麽,他們連車都沒給我買,買婚房的錢也沒攢夠,怎麽結婚啊?我們家吧,也就是在廬城那種小城市算過得去,到了大城市哪裏夠看?就比如你們洛城,哎,洛城比我們那兒的省會城市發達不知道多少倍。我這次出來呢,也算是開眼界啦!”
楊南柯說得興起,将自己的父母貶低得一無是處,好似他們活着都是浪費資源。
侯誠說:“他們是你的父母,為人子,不該這樣說自己的父母。”
楊南柯已經徹底打開話匣子,“我就是瞧不上他們。真的,他們吧,可憐又可恨吶。一輩子待在廬城那種小地方,自己不想離開,還管束着我,不讓我離開,守着一份死工資,不思進取,井底之蛙似的。你知道嗎,其實畢業後我不想回廬城的,我自己能在省會找到工作。還不都是我媽非要我回去,說什麽給我買房子。”
侯誠悶聲開着三輪車。
楊南柯吱吱哇哇說了一大通,覺得有點沒勁,忽然問:“大叔,你有子女嗎?”
侯誠聲音已經發顫,“沒有。”
楊南柯又問:“那你的父母還……健在?”
“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去世了。”侯誠說。
三輪車上安靜了半分鐘,旋即爆發出一陣笑聲。
楊南柯拍着腿說:“大叔,我很羨慕你啊。你有沒聽說過一句話——有車有房,父母雙亡。這是我最盼望的人生狀态。”
侯誠握着車把的手已經濕了。
這一刻,殺意在他心中翻滾。
多年來,他一直在慶岳村過着僧人一般的日子。村民們大多瞧不起他,不與他來往。他也不屑于與他們來往。
他不是真的木讷,只是懶得跟村民們交流。
他只念過小學,但這并不代表他是個文盲。父母留給他房子與田地,這已經足夠他過活。農閑時,他看過很多書報,最喜歡揭露社會陰暗面的新聞。
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憤怒在他心中日益滋長。
他覺得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人都該死,比如在公共場合吵鬧的孩童,比如毆打醫生的患者,比如貪污腐敗的官員,比如吸毒的名人,比如闖紅燈的駕駛員,比如毆打妻子的丈夫,比如背叛丈夫的妻子……
但他只是一個農民,他甚至沒有去看過外面的廣闊天地,根本無法懲戒那些該死的人。
他的一腔怒火,無人可以傾訴。
如果媽媽還在就好了——他時常想——媽媽那麽溫柔,媽媽會傾聽我的每一句話,說不定還會安慰我一下。
不過媽媽是個軟心腸的人,一定不願意我去“獵魔”。
這時候就需要爸爸了。爸爸嫉惡如仇,俠義心腸,也許會站在我這一邊。
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并不是別人口中的“老光棍”,而仍然是那個十多歲的孩子,對父母有着無限的依賴,只要聽他們說上一句話,心情就會變得平靜。
但只有在夢裏,過世的父母才會與他交談。
醒着的時候,他一邊在瓜田裏忙碌,一邊絮絮叨叨——
“為什麽好人不償命呢?”
“為什麽是你們遭遇滑坡,被掩埋在山石下?”
“那些作惡多端的人憑什麽還好端端地活着?”
“他們難道不該死?”
“這不公平!”
“我要他們死!要那些惡魔通通死光!”
對現實的不滿與對父母的想念無時不刻不在撕扯着他,在最彷徨而無力的時候,他偶然看到了一本懸疑。
這本書,令他豁然開朗,頃刻間找到了人生的意義與價值。
書中的主角是一名連環殺手,不停作案,在正義無法聲張的地方,用自己的刀殺死了七名該死的人。
最終,這名殺手死在警方的槍口下。
他對結局十分不滿。
正義的殺手怎麽會死呢?那些被殺死的人不是本就該死嗎?警方為何要站在邪惡的一方?真正的正義憑什麽倒下?
他不服!
随後的半個月,他拿起筆,改寫了的結局。
在他的描寫下,連環殺手非但沒有被警察一槍打死,還殺死了警方高層一名腐敗官僚,後來更是搖身一變,穿上了警服,繼續制裁那些該死的人。
他未将改寫的結局拿給任何人看,卻猛地意識到,自己也可以寫!
不僅能夠将別人有缺陷的改得完美,還能寫完全屬于自己的。
握住筆的一刻,他将多年來積蓄的憤怒全都傾吐了出來。在他筆下,犯過錯的人不再是人,而是披着人皮的惡魔,他的主角化身為“獵魔者”,以正義的名義在書中“斬妖除魔”。
遇見楊南柯時,他正在寫第一部 。
前期寫得非常順暢,可有一些殺戮場景,他卻怎麽寫都寫不滿意。
他讀過一本關于寫作的書,書裏講,如果你想象不出一個細節,那你就親自去嘗試,去體驗。
楊南柯的出現,給了他天大的好機會。
抵達慶岳村,他破天荒地邀請楊南柯住在自己家裏。楊南柯沒有立即答應,而是在全村轉過一圈之後,才敲響他的家門。
接近一周的時間,楊南柯以休整的名義待在他家裏,向他抱怨父母的不是。他默默地聽着,一個計劃漸漸成型。
楊南柯離開那天,他沒有出門相送,直到楊南柯已經出村,才開着三輪車追上去,跟楊南柯說,村裏有個習俗,遠道而來的客人離開時,一定要請客人吃一碗酒釀小湯圓。
楊南柯不疑有他,樂呵呵地上了車。他将楊南柯帶去地下室,用早已準備好的錘子,敲碎了楊南柯的頭顱。
“我沒有罪。”侯誠裂開嘴,颠倒黑白的話從他黑黃色的牙中蹦出,“是法律無能,執法者無能,你們無能,才讓那些有罪的人……不,才讓那些妖魔鬼怪橫行世間。你們無法将它們獵殺便罷了,還要阻止我和我的‘信徒’除魔嗎?楊南柯不該死?他不僅啃老,吸他姐姐的血,還辱罵他的父母。年紀輕輕,心思歹毒,活得越長久,禍害的人越多!”
侯誠情緒過于激動,像國王正在向子民展示自己的豐功偉績。
他高高地昂起頭顱,雙目圓瞪,“你們這些當警察的,是非不分,心中毫無仁義道德,可惜……”
說到這裏,他長吸一口氣,陰冷癫狂的目光從明恕臉上刮過,忽然搖頭笑起來。
明恕全然不為他的妄言所動,冷聲問:“可惜什麽?”
侯誠咬牙切齒,“可惜我暴露了,我沒有機會再寫一本屠殺警察的書。”
陪同審問的年輕刑警怒道:“你說什麽?”
侯誠發出低沉又壓抑的笑聲。
明恕擡手在年輕刑警肩頭拍了拍,示意對方冷靜。
“怕了吧?”侯誠看向那名刑警,“我說屠殺警察,指的是惡警、黑警,如果你行為端正,沒有作過惡,你激動什麽,害怕什麽?你在心虛!”
年輕刑警臉都白了,“你!”
“出去休息一下。”明恕道:“換方遠航進來。”
年輕刑警是洛城市局的人,比方遠航還小,經驗不足,一聽就慌了,“明隊,我不是惡警,我,我也沒有心虛,只是,只是……”
明恕嘆口氣,轉過臉,以一種溫和又嚴厲的口吻道:“這種人的話你也當真?他造成一個家庭的悲劇,楊南柯的言行有悖道德,的确不孝,但什麽時候輪到他來審判?他已經是個殺人犯了,你還被他三言兩語帶進他的邏輯?別緊張,出去洗把臉,回頭再想,你就會明白,這種人的話根本不值得計較。”
侯誠在一旁陰恻恻地笑。
年輕刑警挺起胸膛,漸漸從侯誠編織的羅網中掙紮出來,“謝謝明隊!”
“去吧。”明恕笑了笑,目送年輕刑警離開,這才轉向侯誠。
蕭遇安将這插曲全部看在眼裏,目光在一個短暫的時間段裏變得異常溫柔。
審訊室裏的明恕已經是非常優秀并且成熟的重案組組長了,不僅有出色的專業能力,還能寬慰安撫年輕隊員,給予對方信任,成為被對方依賴甚至憧憬的人。
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幾年間。往前推四五年,明恕與剛才那位年輕刑警沒有兩樣,容易被嫌疑人激怒。
有一次還被嫌疑人刺激到掉眼淚。
那是明恕22歲的時候。
冬邺警方偵破了一起連環兇殺案,嫌疑人是個滿口歪理的女人,明恕是負責審問的刑警之一。
面對完整的證據,女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認罪,卻全無悔過之意,反倒咄咄逼人指責辦案刑警是窩囊廢、傻子、幫兇。
她将自己留下的破綻一個個羅列出來,嘲笑刑警們愚蠢,沒能在她第一次犯案時就抓住她。
“我為什麽能殺這麽多人?當然是因為你們的幫助!”
“知道那些被我殺死的人最恨的是誰嗎?我?不是,是你們!因為你們的反應實在是太慢了,你們根本不用心,你們太愚蠢,他們才會喪生在我的手上!”
明恕是當時在場的三位刑警中最年輕的一位,單看面相都能看出來。
女人将矛頭指向他,大罵他無能、不專業、不敬業,必須為後面幾位受害者負責。
明恕被噴了一臉口水,在女人的連珠炮下,直接被罵懵了。後來被前輩換出來,大冬天用冰涼的水洗了一刻鐘臉,手和臉都給凍木了,還沒從自我懷疑的情緒中走出來。
為了偵破這個案子,明恕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多日不眠不休,幾乎是以榨取自己生命的方式在争取時間。
無奈兇手實在是太狡猾,直到殘殺第四個人時,才落網。
其實明恕完全不用面對嫌疑人,是他自己主動提出參與審問。而在進入審訊室之前,他已經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如果我再努力一些,他們是不是就不會死?
蕭遇安在市局外接到了失魂落魄的明恕。
明恕看到他時,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好像正用盡全力繃着一口氣。
過了幾秒鐘,明恕才意識到他是誰。那一刻,他清楚看到明恕咬了咬嘴唇。
他向明恕招手,溫聲道:“來。”
明恕一步一步走向他,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然後用沙啞而疲憊的聲音喊道:“哥……”
他拉開車門,手擋着車頂,讓明恕坐了進去。
再轉至駕駛座時,他看到明恕哭了。
腳踩在座椅上,手環着小腿,高高大大的人縮成了一團,臉埋在膝蓋上,肩膀正在發抖。
在隊友和領導面前,明恕一句話都沒說,連眼睛都沒有紅,直到見到他,上了他的車,才像孩子一般哭起來。
“是我無能。”明恕說:“如果我更加強大,他們就不會死。”
他将明恕掰過來,迫使明恕擡起頭,溫柔又強勢地安慰、開解——就像明恕剛才對那位年輕刑警做的那樣。
“錯的不是我嗎?”明恕那時抽泣着問,眼中有茫然,亦有幾分讨要肯定的意思。
“錯的人是兇手。”他說:“永遠不要被兇手的話語與情緒所左右,你已經盡了你最大的努力。”
說完這句話,他看着明恕的眼神慢慢從茫然變得堅定。
堅定,而明亮。
而現在,明恕正是用這樣的目光看着侯誠,“你沒有機會再構思什麽,你過去的也不會再有新的讀者。”
侯誠臉上的皺紋像蟲一般爬動,那雙幹了大半輩子農活的手在手铐裏掙動,而後“啪啪”拍起掌來。
“沒有關系,我已經做了我所能做的。”侯誠說:“我的書已經影響了數以萬計、十萬計、百萬計的讀者,在他們之中,有無數我的繼承人,還有很多人,已經親手捕殺了惡魔!你以為我的‘信徒’只在你們冬邺市嗎?不!他們在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任何人讀過我的書,都可能成為我的擁趸!”
明恕眸光漸寒。
侯誠所說的話,是他已經預料到的事。
兩起與墓心有關的兇殺案都發生在冬邺,有這麽湊巧嗎?
不是!是其他案子早就發生在別的城市,只是當地警方并沒有從兇手的作案動機上往深處查,查到墓心身上來!
“我給你鼓掌。”侯誠說:“你比那些窩囊廢警察厲害,但你這麽厲害,為什麽要與我為敵呢?說到底,你也是幫兇,你沒有将你的能力用在正确的地方。”
“審判不該由你審判的人,難道就是正确的事?人非聖賢,一生完全沒有污點的人微乎其微,難道一個人犯過錯,TA就該被殺死?”明恕說到一半,就發現自己是白費功夫。
侯誠這種狂妄的暴徒,根本聽不進任何道理。
“他們就是該死!”侯誠哈哈大笑,“法律是誰制定的?是人!憑什麽制定法律的人有審判他人的權力,而我就沒有?我不是人嗎?人不是生而平等的嗎?那我當然能夠審判我眼中的惡魔!我的父母根本不該死,但他們死了,将我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我要糾正這個世界的錯誤,讓真正該死的人全都去死!”
再僵持下去已經沒有意義,明恕不想再聽侯誠的演講,正欲離開,又聽侯誠道:“我再告訴你一件事吧。”
明恕睨着他,“什麽事?”
侯誠再一次龇出臭氣熏熏的牙,“我親手殺的,不止楊南柯一人。”
明恕神色極不明顯地一變,“誰?”
侯誠笑,“你猜?”
明恕的唇抿成鋒利的線,一個名字已經出現在腦中。
“猜不到嗎?”侯誠笑得非常得意,“那你們就去慢慢查吧。也許過不了多久,你們就會找到他的屍體。真好,在被你們束縛之前,我還獵殺了一頭與楊南柯半斤八兩的惡魔。”
明恕問:“你殺的人,是侯建軍的兒子侯槳?”
侯誠的笑聲戛然而止。
半分鐘後,侯誠再次鼓掌,“你确實聰明。那麽你猜,他的屍體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