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獵魔(05)
魯昆在咖啡館殘殺兩名兒童一案社會影響極大,引發了一連串恐慌與猜測。
去年,離冬邺市最近的大城市洛城,一小區內多名老人一夜之間被割喉。消息一經傳出,人們自行延伸推論,認為這些老人是廣場舞愛好者,無休無止地擾民,倚老賣老,長期侵占年輕人的生活、精神空間,最終招來屠刀。一時間,洛城的廣場舞幾乎銷聲匿跡,即便有“不怕死”的繼續提着音箱出來跳舞,也要麽将音量調到最小,要麽用耳機代替音箱。
類似的一幕在冬邺市重現,主角卻從熱愛廣場舞的老人換成了年輕的父母與他們的小孩。
往年,暑假是公共場所最吵鬧的時間段,大量小孩湧入書店、餐廳,被一些店員背地裏稱為“蝗蟲過境”。而今年,魯昆殺童的視頻飛速傳播,很多父母心有餘悸,不允許自家孩子再去公共場所吵鬧,生怕惹到和魯昆一樣的變态殺人魔。
小孩在公共場合吵鬧早已是一個無法被忽視的社會問題,冬邺市電視臺趁機做了一檔接地氣的調查節目,在咖啡館、地鐵車廂、圖書館、餐廳等場所随機采訪各年齡段的成年人。所有受訪者均表示,或多或少都被小孩打攪過。而當記者詢問是否提醒過小孩家長時,僅有三成人點頭,其餘七成表情各異,大多苦笑——“小孩子不懂事,現在的家長哪個不疼自己的孩子,提醒也沒用,算了,忍了。”
三成曾與小孩家長交涉過的受訪者裏神情無奈的亦占絕大多數,因為如另七成人所說,提醒确實沒有什麽作用,遇到蠻不講理的家長,還會引發肢體沖突。
一位辭職準備公務員考試的女士說,她以前在社區圖書館複習,周圍少不了吵鬧的孩子,提醒過一次,對方不聽,後來她只得在寫字樓租了工位。
“父母都是成年人,不傻的,自己小孩鬧,他們能不知道嗎?如果是有素質的父母,小孩第一次在不該喧嘩的地方大喊大叫,他們就會主動制止,制止不住就立即帶走。那些不管的父母,根本就是故意的,只在乎自己小孩玩得開心,不在乎是否打攪到他人。這種父母你再怎麽提醒都沒用,不是有句話這麽說嗎——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他們不是裝睡,是裝不知道,一個道理。”
這位女士的話最終被剪輯到了節目中,引發強烈共鳴。觀衆認為她一針見血,犀利敏銳。
但其實,這并不是記者聽到的最犀利的言辭。
兩位受訪者說,自己也曾經很想殺死在書咖大叫的小孩。
“你簡直想象不到小孩吵鬧起來有多可怕,恕我直言,在禁止喧嘩的公共場合大叫的小孩與他們的父母都該死!他們能夠沒有任何負罪感地殺死我們的時間與空間,那反過來,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殺死他們?”
這樣的話當然不可能剪入節目,卻在側面反映出一部分人的确深受小孩吵鬧困擾。
輿論不斷發酵,社會上的絕大多數人認為魯昆太偏執,其行為不可取,但極小部分人卻認為魯昆做得好,是為民除害。
不管外界怎麽議論,這起案件本身非常簡單清楚。案發時目擊者衆多,又有視頻監控,魯昆也認了罪。而後專家為其做過兩次精神、心理方面的鑒定,認為他不存在精神障礙,更沒有大衆猜測的“多重人格”。身體方面的詳細檢查則證明,他沒有沾染過任何毒品、致幻劑。
這案子北城分局完全能夠處理,無需報到刑偵局,但當所有人認為塵埃落定時,魯昆突然一改之前的說法,堅稱自己是無辜的,是受到他人蠱惑才殺人。
去年發生在洛城的邪教恐襲案給整個公安系統敲響了警鐘。那起案件中,邪教頭目以催眠為武器,殺害了大量民衆,甚至腐蝕了在職警察。與邪教有染的洛城前特警支隊隊長韓渠至今生死不明。
此案之後,冬邺市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一切與心理操控有關的案子,哪怕僅是八竿子打着一絲兒,都必須由市局處理。
魯昆突變的說辭令北城分局刑偵支隊副隊長王豪大為惱火,不得不将案子交給市局。
前幾日,他與明恕狹路相逢,丢下豪言壯語,一說明恕沒資格管這案子,二說非得上頭下命令,他才會将這案子送到市局。
當時他有着頂頂的自信,認為魯昆這事兒在自己手上肯定結了。沒想到魯昆說辭一變,不等上頭下命令,隊長和分管刑偵的副局就把人轉到市局去了。
不用說,魯昆到了市局,鐵定是交給重案組審。
他向來看不慣明恕,覺得這人花裏胡哨,虛有其表,娘炮似的,靠着一張臉混到現在的位置。偏偏整個重案組都把明恕捧着,吹得如當世神探。他自是不服,連重案組也看不慣,幾次三番聲稱早幾年重案組就跟他抛過橄榄枝,被他拒絕了。
眼睜睜看着魯昆被帶走,他低罵一聲,惡狠狠地唾了一口。
明恕熬了一宿,盡管夜裏被蕭遇安投喂過一頓,但除去被案子勾起的那股興奮勁兒,精神上還是有些疲乏。
魯昆坐在審訊椅上,雙手戴着手铐,比在書瀚咖啡館濫殺無辜時萎靡憔悴了許多,胡子拉碴,皮膚暗黃,幹裂的嘴唇爆出血絲。
“你說你犯案是受人蠱惑。”明恕凝視着他,冷感的目光直刺他的雙眼,“受誰蠱惑?怎麽蠱惑?”
在北城分局時,魯昆說到“蠱惑”二字時幾乎發狂,像被困住的野獸一般嚎叫,眼神混亂,又哭又笑,大呼冤枉,整一個精神病患者,連王豪都鎮不住。
但此時,被明恕這麽看着,他的氣勢徹底頹靡下去,雙手絞在一起,頻繁搓動,裂開的唇張開又閉上,半天吐不出一句話。
明恕食指在桌上敲擊,視線始終未從他臉上移開,聲音愈冷,“你看清楚,這裏不是北城分局,是刑偵局重案組,專門對付你這種人的地方。”
魯昆不由自主地收肩,脖頸與下巴異常僵硬。
明恕道:“我再問一次,誰蠱惑你?怎麽蠱惑?”
半分鐘後,魯昆哆嗦道:“墓……墓心!”
明恕沒聽清楚,“MU什麽?哪個MU?”
坐在一旁的方遠航露出詫異的神情,“墓心?墳墓的墓,心髒的心?”
魯昆眼中的紅血絲好似突然有了生氣,像寄生蟲一般曲曲拐拐地爬動。
“是!”他驚叫道:“就是墓心!就是她害了我!”
明恕扭過臉,“你知道這個人?”
“師傅,你從來不看小說嗎?”方遠航說:“墓心是近幾年最火的懸疑小說作家,本本暢銷!”
“懸疑小說?”明恕還真不看小說,一是天生沒有文學細胞,喜歡不起來,翻書就打瞌睡,二是沒有時間,不是專研在案子裏,就是接受特警的專業訓練。
“是她蠱惑了我……我以前不是這樣……”魯昆斷斷續續地說:“她教唆我去殺人!如果沒有她,我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明恕打量着魯昆,心中漸漸有了數,“你說的‘蠱惑’與‘教唆’,是指墓心的小說?”
魯昆雞啄米似的點頭,“墓心說,有的人就是該死!法律懲罰不了他們,我們自己就該拿起武器!”
明恕無奈地嘆一口氣,“那你見過墓心嗎?”
“師傅。”方遠航說:“墓心只是一個筆名,據我所知,這人從未露過面,是男是女,是否在國內都沒透露過。”
“墓心是女人!”魯昆激動起來,“我聽了她的話,才會去殺人!”
“喂喂喂!”方遠航嗤之以鼻,“看本小說而已,入戲太深了吧?”
明恕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再睨了魯昆一眼,拍了拍方遠航的肩,那意思是“這裏交給你”。
所謂的“蠱惑”原來是嫌疑人的臆想,明恕略感無奈。
這個魯昆有點意思,之前都認罪了,卻突然将一個懸疑作家扯進來,這行為可以有多種解讀。如果沒有別的要事,他會留下來,聽魯昆從頭到尾掰扯完。但現在顯然不能浪費時間,另一個疑點更多的案子還等着他去偵破。
羅祥甫今年62歲,年輕時在冬邺市下面的鄉鎮教語文,是繪制黑板報的行家,如今在市書畫協會任幹事,與妻子康玉住在西城區一棟年頭頗久的居民樓裏。
兩人育有一子,目前在外地工作。
康玉6月下旬與姐妹結伴旅游,7月4日返回家中,發現羅祥甫不在,電話亦打不通,而此前兩天,羅祥甫就已經不接電話了。康玉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問了所有羅祥甫認識的人,都說這幾天沒有見過羅祥甫。
康玉深感羅祥甫出了事,于當日報警。
經失蹤人口對比,被埋在亂石地之下的男人,正是羅祥甫。
在命案偵查中,受害人身份的确定是極其關鍵的一步。絕大多數命案都發生在熟人之間,有的牽涉到利益、金錢,有的是宿怨疊加,沖動犯罪。
現下,排查羅祥甫的人際關系成了重中之重。
康玉認過屍之後,情緒平靜得不大符合常理,一言不發地坐在問詢室,過了十來分鐘,眼眶才飄出一縷紅。
明恕并未立即與她攀談,讓人給她倒了一杯水,不做聲色地陪着她。
在派出所送來的視頻裏,康玉報警稱丈夫失蹤時,也不見多着急,反倒是條理分明,列出了幾個羅祥甫可能去的地方,最後輕聲嘆息,猜測羅祥甫可能已經遇害了。
處理失蹤案的民警見慣了情緒激動的居民,對自始至終都很冷靜的康玉印象非常深刻,送視頻時還順道提了一嘴——“這阿姨有點奇怪,通常家裏有人失蹤,再鎮定的人都鎮定不到哪裏去。她倒好,好像就等着這天似的。”
明恕反複調看視頻,覺得康玉的反應的确值得關注。
放眼全國,夫婦矛盾導致的兇殺案比比皆是,有的人生生忍了二三十年,一朝爆發便不可收拾,導致慘烈後果。
但羅祥甫遇害時,康玉根本不在冬邺市,酒店監控、交通監控都可作為證據。
康玉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你報警的時候說,羅祥甫可能已經遇害。”明恕從報警當日的情況入手,“你認為他可能被誰所害?”
康玉很輕地“啊”了一聲,“我……”
“不用緊張。”明恕語氣略緩,“我只是在想,你提出‘遇害’,那你心中應該有一個猜測。”
半晌,康玉搖了搖頭,“老羅沒有精神上的疾病,不可能是自己走失,那麽最壞的結果就是被人所害。至于這個人是誰,我沒有頭緒。”
這個解釋顯然說服不了明恕,他支住下巴,“說說你最後一次見到羅祥甫時的情況。”
“這次旅行我本來不會去。”康玉拿起桌上的紙巾,在眼尾處碰了碰,紙巾并沒濕,随後被她攥進手中。
明恕順着問:“那為什麽後來又去了?”
康玉嘆了口氣,苦笑,“老羅上了年紀後,耳朵變得很背,我對他說什麽,他總是聽不到。我們在家裏習慣大聲說話,其實這樣我……我也很累。”
“上個月,他協會裏的朋友到家裏來做客。我準備了一些酒菜,叫他來端。他聽不見,我就大聲喊了好幾回。他當時就給我甩了臉色。晚上他的朋友離開,他跟我大吵一架,意思是我當着他朋友的面對他大呼小叫,讓他丢了面子。”
說到這裏,康玉眼中才真的有了淚光——也許是終于将情緒醞釀出來了,也許是當真心有感懷,“我氣不過,這些年我因為他耳背,沒少受過氣,他居然還這麽說我。過了幾天,我的朋友邀我去洛城旅游,我不想在家裏日日對着老羅,便交了團費。離開那天,老羅什麽都沒跟我說,卻清早起來給我鹵了一鍋雞腳鴨掌,還做好了涼面,留張字條,讓我們帶去火車上吃。”
“我看着那些東西其實就原諒他了。”康玉越說越慢,“偶爾給他打個電話,準備回來後好好給他做頓飯。沒想到……他就這麽去了。”
一段沉默後,明恕說:“你與羅祥甫的感情,似乎不算太深。”
康玉猛地擡起頭,眼中光斑閃爍。
在六十歲左右的女性中,康玉算保養得不錯的,皮膚雖然有些松弛,但色澤不錯,說是不到五十歲也有人相信。
“我……”康玉在與明恕對視一秒之後別開視線,“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感情怎麽會不深?”
“但在你的反應中,我看不出多少悲傷。”明恕語調幾乎不變,平鋪直敘得叫人心驚。
“你懷疑是我殺了我丈夫?這怎麽可能?”康玉身子向前傾,眉心向上聳起,“我不是這樣的人,我為什麽要殺他?”
明恕搖頭,“我這麽問,不是因為我懷疑你。羅祥甫遇害,被抛屍,而你是他的至親,我們要查案,就必須與你打交道,在你這裏尋找線索。我這麽說,你明白嗎?”
康玉先是怔愣,然後緊張地點頭。
明恕認真看人的時候,眼神與表情有種難以說清的魅力,加上那一把刻意模仿蕭遇安的聲音,輕易就能讓被他注視的人繳械。
“我現在打算去一趟你家。”明恕說,“路上我們詳細聊一下。”
康玉面有難色,最終點頭,“嗯。”
羅祥甫所住的小區背靠一個農貿市場,人流量大,人員構成複雜,小區沒有專業的物管,白天三個門都開着,僅有幾位居委會的大爺大媽在門崗位置上輪流看守。但這門崗形同虛設,大爺們下棋,大媽們打牌,根本不管是否有陌生人進入小區。外面的摩托車、野三輪為了抄近路,時常從小區中穿過,有時連小貨車也往裏面開。偶有一位大媽罵兩句,司機們根本不當一回事。
明恕觀察了一會兒,同事跑來說小區裏的攝像頭現在只有兩個還能使用,一個在2棟出入口,一個在西門上。
不巧的是,羅祥甫住在4棟。
“把兩個攝像頭近期拍到的視頻都調出來。”明恕吩咐道:“重點關注西門的攝像頭。”
聞言,康玉欲言又止。
明恕看向她,“你有什麽想說?”
“那個……”康玉猶豫道:“老羅從來不從西門出入,他嫌西門正對農貿市場,髒亂差。西門的攝像頭不可能拍到他。”
明恕默了片刻,意義不明道:“沒關系,總是要查的。”
4棟4-4,正是康玉和羅祥甫的家。
痕檢科先行進入,肖滿在看到這個門牌號時明顯一怔,扭頭看明恕,明恕卻一揚手,示意他少開小差,抓緊時間幹活。
室內是三室一廳,未出明恕意料,康、羅二人是分房睡。
康玉有些尴尬,“我們作息時間不大一樣。”
明恕環視着客廳,捕捉到一絲微妙的古怪,中老年夫妻分房睡并不罕見,但是若要問其中緣由,妻子多半會抱怨丈夫打鼾、有體臭。而康玉提到的卻是作息時間差異。
一對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夫妻,作息時間能沖突到分房睡的程度?
“羅祥甫的作息打攪到你休息了?”明恕問。
“他睡得很晚。”康玉說:“老是深更半夜整理他拍來的照片。”
“羅祥甫喜歡攝影?”明恕已經看到了書房玻璃櫃裏的“長槍短炮”。
流行話叫“單反毀一生,攝影窮三代”,羅祥甫身為市書畫協會幹事,又熱衷攝影,看來頗有藝術細胞。
但康玉的眼神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不滿、鄙夷、不屑一顧,“什麽攝影啊,拍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回來。”
明恕在意道:“亂七八糟?”
“全是年輕小丫頭!”康玉憤憤不平,情緒的起伏甚至超過了得知羅祥甫遇害之時。
“明隊!”易飛在電腦前喊道:“你過來一下。”
明恕走過去,一眼便看到屏幕裏凹凸有致的美女。
“原來是個街拍愛好者。”易飛點着鼠标,不同年輕女人的照片飛快變換,“這起碼也有上千張了。”
“他成天就弄這些!”康玉說:“以前大家都說我嫁了個老實人,說他不抽煙不喝酒,沒有壞心思,閑暇時間都花在書畫上,有文化,是個知識分子。但是現在你們看呢?別人找他出作品、賺外快、幫忙鑒定,他通通推了,抱着個相機就去外面拍姑娘。白天拍,有時晚上也拍,半夜不睡覺,盯着這些看。你們說,這為老不尊像什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