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戲臺上正演繹着薛平貴與王寶钏,苦守了寒窯十八年的相國千金,只等回已娶了西涼公主的負心人。寧王向來厭煩這類唉天怨地的戲目,今天卻難得的認真聽完了,回京以來,各式宴飲接連不斷,汴梁巍峨華美的殿宇中一片歌舞升平,對于各位貴婦貴女們來說,宮宴就是她們的節日,打扮的花枝招展,唯恐在争奇鬥豔中落了下風。
娜嫒過去自然是其中的風頭人物,如今風水輪流轉,寧王為了增加與娜嫒邂逅的機會,頻頻出現在各類宮宴中,幾乎場場不落,連宮宴紅人鍪王都自嘆不如,心中感慨,邊關生活可給這個皇兄憋慘了,也不知花團錦簇的汴梁會不會讓這位戰神失了鬥志,尤其每次還打扮得十分奪目,再這樣下去,他汴梁第一美男的地位怕是要被擠下去了。
除了長公主府那一面,寧王再也沒有在任何宮宴上見到娜嫒。畢竟不是太後,今天太妃生辰花會,雖有皇帝帶着衆妃向太妃賀壽,主要是宮中內眷參加,其他幾位王爺都有公職在身,過來送上賀禮點個卯便各自出宮了。他賴着不走,只等娜嫒過來向他讨玉佩。
沁如公主的悲慘結局讓他對這位本無什麽印象的靜宜太妃懷有十分的同情,對大燕軍隊無法保護本國公主他一直感到自責。可今天,寧王心中這彌足珍貴的憐憫已消散的無影無蹤,太妃是怎麽想的,老糊塗了麽,任一對少男少女在殿中作畫,簡直在給他們制造眉來眼去的機會,他袖中撫摩着玉佩上的刻紋,忍着四方不斷襲來的嗆鼻脂粉香,煎熬中默默等待着。
金童玉女般的兩人還留在殿中沒出來,那麽長的白卷,不畫上它幾個時辰怎麽完成得了,早上他在殿門邊都看到了,他擔心的一切比他預料的發展的更為迅猛,兩人旁若無人般的郎情妾意,絲毫沒注意到殿外他心如刀割的目光。掃了眼玉山那纖秀的身姿,他得承認,這家夥長得不錯,不過跟他比自然是差遠了,他跟他這麽大的時候,砍下的突厥人的腦袋怕都堆成小山了,習慣性的他按了按腰間,才發現摸了空,宮中自然不得随意配劍,等着,哪天落到老子手中,非活剝了你的皮,小小年紀心眼子倒不少,想勾引國公府小姐一步登天也要看他答應不答應。福子又去殿門口盯着去了,不知道一會兒還會告訴他些什麽揪心的。
已近午時,太妃遣身邊的林尚宮過來瞧一眼,恰好玉山剛剛大功告成,正和娜嫒一起端詳着,濃麗的魏紫,尊貴的姚黃在墨綠枝葉間怒放着,層次分明布局恰當,還有幾只蜜蜂兒萦繞在花瓣上增添了畫面的生趣,雖與大家之筆還有差距,但對兩個年輕的孩子來講,已是難得的佳作。林尚宮過來左右一瞟,心中贊嘆着道了聲,“辛苦小姐了。”便笑眯眯的一揮手,兩個宮女忙上前一人一頭擎着畫卷向外走去。
“哎!”畫完了還未按章呢,娜嫒正要追上去,卻被玉山拉住了。
“無妨。”玉山再傻也看得出,不過是太妃看娜嫒不順眼,故意作筏子罷了,熬過去就算了。一幅畫而已。
只是這脖子胳膊已僵得似不會動了。一上午竟沒個宮女送盤點心上來,也沒意思讓他們過戲樓那邊觀戲。娜嫒明白是姑奶奶故意的,真不知道怎麽歲數越大,心眼越小,這麽為難一個侄孫女有意思麽。左右一看,不遠處窗邊的翹角案上擺着幾碟點心,娜嫒瞧了眼幾個昏昏欲睡的內侍,累了好幾個時辰,她倒好,玉山定是餓了,想了想,娜嫒蹑手蹑腳走過去,從中間挑了盤桂花餡糯米糍,玉山默默看着她轉過身朝他作了個鬼臉,有點不好意思的扯了下唇。
偏偏此時一個內侍咳嗽了一聲,娜嫒一驚腳下一滑,眼瞧着向前栽了過去,玉山幾步沖了過來,一把接過她,唉她總是站不穩似的,未待玉山回過神來,腳邊金磚地上一陣巨響,立在牆側的檀木博古架倒了下來,還好有一排盆栽牡丹接着,才沒有完全貼到地上。
玉山呆住了,方才他動作太大,而廳中到處立着花架,他跑過來時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它又砸向了博古架。
掃了眼一地淩亂,娜嫒撲打着裙擺上被糯米糍蹭上的薄粉,還好,大多是金銀器,有的叮叮當當滾了好遠卻完好無損,只一尊玉像不幸摔個四分五裂。心想怕又要挨頓罵了,不過一尊玉像有什麽大不了的,于是輕聲安撫他,“無事玉山,只碎了件玉像,宮中這類東西多着呢!架子一扶東西歸了位沒多大妨害。”
揚聲命內侍過來收拾。奇怪的是,那兩個小內侍瞪大了眼睛立在那跟沒聽見似的哆嗦着,不過還是反應過來,又叫兩個宮女過來一塊将博古架扶了起來,他們那邊忙着。
這邊娜嫒見手中盤子還幸運的剩了塊糯米糍,而玉山跟作錯了事的小男孩一樣,滿臉惶恐,這是他第一次進宮,有幸與大燕最有權勢的一群人相見,哪怕他們并不曾正眼看過他,過了多年卑微生活的玉山心中,這宮中一草一木都金貴的很,他偏偏給制造個亂子出來。
娜嫒自然明白他被吓到了,于是像大姐姐似的哄勸道,“好了沒事的,來吃一塊,壓壓驚。”說着捏着一塊糕遞到他的嘴邊,玉山略略收回不安的表情,那只和糯米糍一樣白淨的小手落入他的視線,他向來不會拒絕娜嫒,只好又就着她的手,低頭咬了一口,好糯好甜,有了食物,心慌慢慢退散,玉山細細咀嚼着,幾乎舍不得吞下,這一陣子莫名受到的冷落似乎變得遙遠了。
就這樣,娜嫒喂着玉山消滅了最後一塊糯米糍,她正準備掏出帕子為他擦擦嘴角邊遺留的糯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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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在作什麽?”一聲嘶啞的喝斥,靜宜太妃由幾位貴婦簇擁着出現在殿門口,臉上本來帶着一絲喜色現在跟冰凍一般僵住了。
“誰,說誰作的?你們!”枯瘦的手指顫抖着,她快步由宮人攙着走上前來,她本來就生得眉眼凜冽,一氣起來那模樣仿佛要吃人一般。
幾個正在收拾玉像碎片的宮人忙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顫顫的發着抖。
又餓又累的一上午,這時候又過來找什麽毛病?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一尊玉像至于麽。娜嫒已近忍無可忍,可這不是國公府,只能強壓着氣,微垂着頭,恭謹答道,“姑奶奶,是嫒兒無心碰落的。”娜嫒再一擡頭,心道一聲不好,這位姑奶奶向來性格冷硬,此時卻已雙目含淚。
“無心?你知道這神像的來歷麽?”
娜嫒不作聲,她來太妃宮中的次數本就有限,誰會在意一尊玉像。餘光中太妃身後那些平時閑得不行的半老貴婦們除了難掩了一絲幸災樂禍也帶着好奇表情,剛剛跟受罰似的伏在殿內畫畫,這麽快又有麻煩了,啧啧。
早上娜嫒見寧王也跟随皇上前來拜壽,這時候大概還在外頭看戲,也好,只願姑奶奶的暴風雨快點發洩完了,別讓那人看到再得意個半死。
“這是先皇在沁如公主外嫁時賜下的一尊脂玉羅漢,以保佑她在外平安順意,結果她一去不返,她,”太妃蒼老的面上已老淚縱橫,“她的貼身宮女在突厥大亂時返回時,帶回的唯有這尊像!”
娜嫒一驚,想不到是先皇賜下的,又是這樣的淵源,沁如公主的悲劇她自然聽說過,一時她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唉,可憐的公主,最後的念想......”人群中不知哪個太嫔一類尖着嗓子哀嘆道。
娜嫒咬着唇,心中恨恨道,怪不得傳說當年先皇獨寵貴妃,其他人幾乎和守活寡一般,看看這些女人,她是男人也不願理她們。
林尚宮扶着太妃坐下,又是撫背又是哄勸,太妃拭着淚,本來剛剛平複下來,被旁邊一群先皇妃子叽叽喳喳一吵又煩躁了起來。
“姑母!”得了信敬國公大步走了進來,後面跟着惠娘,正內疚的看着娜嫒,她見兩人畫得順利,就跟着看了會戲,結果一眼沒看住,這磨人精就又給她摟個簍子出來。
看着一地狼籍,“姑母,子圖教養不嚴,娜嫒惹您傷心了。”陸雄字子圖,他這姑奶奶兒時待他還是不錯的,只願能給他一分面子。
“哼,教養,你這個女兒教養過麽?敬國公府的臉面都被她丢盡了。我難得請她過來畫幅牡丹,就似怕累到一樣,尋了個畫師充陸家人代筆,我沒說她什麽吧。現在呢,行為無矩,摔爛了先皇賜下的神像,我看她就是誠心不想讓我過個像樣的壽誕。我們陸家怎麽出了個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太妃依舊不依不饒的,身後剛剛說話的太嫔又火上添油般的勸慰道,“太妃娘娘息怒啊,喜慶的日子萬一氣壞了身子,公主在天之靈怎麽能安息呀。”
氣得娜嫒仰起臉想看看是哪個長舌婦這麽尖酸,不想正對上太妃的眼神,這下可好,太妃怒火更盛,“你還瞪我?作錯了事你沒有悔意,還覺得有理是不是?”
那邊已頭痛不已的敬國公朝娜嫒遞了個眼神,她只有恨恨的垂下頭,跪了下來,并伏地叩了一首,“怪侄孫女蠢笨,擾了您的生辰,請太妃娘娘懲罰。”看來事大了,一切本因她起,畢竟是自家人,大不了跟她十歲時被姑奶奶罰跪一樣,養幾天膝蓋就好了,若是責怪到玉山身上,怕是不好解脫了。
玉山看在眼中,不由心頭微痛,娜嫒向來嬌矜,如今卻在衆人受這樣的氣,玉像是他碰落的,不能讓她受這不白之冤,袖中手握成拳,他也一聲不響的跟着跪了下來,“娘娘,是小的的錯,碰倒了玉像,娜嫒小姐怕我受到責罰才......”
“住口!你是什麽人胡亂插話!”太妃斥到,突然袖口被身旁的林尚宮輕扯了一下。
太妃掃了眼一旁面色黯然的侄子陸雄,稍微恢複些理智,她也知道自己今日有些失态,可心中卻難忍悲傷,最近她又幾次夢到女兒,向她要衣裳,說地下寒氣浸骨,可她埋在哪裏她作娘的都不知道,她是恨,恨她不順的命運,尤其眼前這張酷似那人的臉,若不是她,她的女兒怎麽會遠嫁,落得個生死不明。
可她身為太妃,作為長輩,慈威并濟她自然明白,眼前人是自己娘家人,總不能太過份,讓人覺得她這人對親族太過苛刻。
既然有個願意為她擔責的倒也好,倒給了她一個臺階下。“好,敢作敢當,林尚宮,毀損禦賜之物,按宮規如何處罰。”
“故意損毀的,鞭一百賜死,無意或失職造成的,杖責一百貶出內宮。”
玉山非宮人,自然不好完全按宮規來懲處,可損毀禦賜之物卻少不了懲罰。
“念在本宮生辰,你尚年幼,從輕發落,拖去宮正司,杖責五十,終身不得再入宮。”
娜嫒震驚得擡頭看向太妃,杖責五十,那些執刑的太監,宮中壓抑的時日久了,一旦他們眼中的貴人落到他們手中,五十杖,別說落個半殘,活活打死的也不少見,玉山這單薄的身子。她嘴角嚅了嚅正要說些什麽,見惠娘在人群中暗暗向她搖頭,只好忍着心慌作罷。
娜嫒求救般的看向父親,心中揣摩着,他不會眼看着玉山受刑,或是給太監塞些好處輕得下手,玉山也能逃過一劫。
“子圖,你陪在這裏,盯住你的女兒在這裏跪兩個時辰再起來。你也好好反思一下,咱們陸家身為皇親,更要嚴加律已。”太妃說完,疲倦的擺擺手,扶着林尚宮的手向內殿走去。
娜嫒聞言大驚失色,父親也被困在這兒玉山怎麽辦,那邊敬國公正低首稱是。一室的人或餘怒未消或幸災樂禍或面帶同情,毫無疑問的是他們都幫不了玉山。
玉山立起身随兩個內侍去往宮正司,行走間飄蕩的竹青色袍角掠過她的鬓角,一步步的他離殿門越來越近,伏跪在地上的娜嫒感到一滴冷汗從背上滑下。
突然,他回過身凝了她一眼,雙目如幽靜的春潭平和無波,似在安撫她不必擔心,微彎的唇角一抹白色糯米粉還粘在那兒。不知為何娜嫒有種要永遠失去他的感覺,一恍神的功夫,只見皂靴上銀色繡線一閃,他一腳已邁出了殿外,一瞬湧入的正午日光為他的身形鑲上了一圈光芒。
作者有話要說: